论莫言小说中的动物与人性
——以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为中心

2015-04-02 08:37许丙泉
关键词:生死疲劳莫言人性

许丙泉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 264209)

论莫言小说中的动物与人性
——以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为中心

许丙泉

(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莫言是当代中国重要作家,其作品反映社会历史变化,从近代一直写到当代,堪称史诗。在许多作品中,莫言描写了各种动物,构成作品重要组成部分,也形成其文学创作的显著特征。《生死疲劳》是莫言重要作品,在描写动物方面表现尤为突出。在这部小说中,动物的生命活动非常精彩,有意义,与人类的社会行为形成对比。莫言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学传统,思考严肃、重大的主题,即人性的问题。动物形象对于莫言的创作来说意义非同一般,他探讨人性问题,从动物的身上认识人,用动物的眼光审视人。

莫言;《生死疲劳》;动物;人性

莫言是当代中国重要作家,众多作品可以说构成了一部“诗史”,特别是用多部长篇小说展现近代以来激荡起伏、波诡云谲的社会历史变迁,探索人物心灵,思考重大、严肃的问题。这个问题就是人性,人应有怎样的肉体和精神,怎样才能身心合一、幸福生活。在生死攸关之际,人们仿佛没有人性、迷失自我,演出一幕幕荒唐、疯狂的悲剧。需要审视这段历史,思考人性。莫言继承和发展了古老的中国文学传统,即人和动物的联系与对比。人不容易认识自己,因为眼睛看到的常常是外部世界。通过观察和审视外在的形象,人才逐渐认识到自己。莫言的许多作品都写到动物,试图通过动物来认识人性,长篇小说《生死疲劳》集中表现了莫言在这方面取得的成就。

一、莫言作品中的动物

莫言的小说是乡土文学,乡土是农村和农民、山水田园、花草树木,还有那些和人们朝夕相处、休戚相关的动物。动物是人们饮食的来源、生活的伙伴、劳作的帮手,有时是引领人们和天地自然相沟通的精灵,或者是野蛮、残暴的象征。农村中不能没有动物,乡土文学也不能离开动物,否则就显得不真实,缺少生命的气息和活力。莫言的许多小说和动物有关,有的是农村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有的具有象征意义;有的是重要的配角;有的则成为主角,人物似乎反而成了陪衬。

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写人与人的战争,也写人与狗的战争。狗曾是人的亲密伙伴,但战争使狗变成比狼还凶残的动物。《丰乳肥臀》这部小说的名字就让人有动物性的联想,眼前浮现女性的生理特征,想到生命生存繁衍的原始本能。小说中许多人物的故事都和动物有关,如孙大哑和狗在一起生活,鸟儿韩能靠打鸟为生;鸟儿韩被抓到日本北海道之后,逃到深山密林中与狼共舞。《天堂蒜薹之歌》写农民套牛拉车卖蒜薹,农民多种经营养鹦鹉,写天空中、树林中、河沟里的各种动物。《蛙》这部小说的名字就是动物,蛙代表人们自古以来就有的生殖崇拜心理。小说中的“姑姑”是乡村医生,后来执行计划生育政策。莫言安排了一个姑姑给动物接生的情节,还写人们吃青蛙、养牛蛙等。在《红蝗》中莫言写人与蝗虫的斗争,在《四十一炮》中写人们怎样吃各种各样的动物。《食草家族》写食草的人,也写食草的各种动物,“食草”这两个字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动物。

在一些不是农村题材的小说中,莫言也把人与动物联系在一起。《檀香刑》写的是清末县城中的事情,似乎离乡村较远一些,但媚娘卖五香狗肉,赵小甲杀狗宰猪,孙丙是唱猫腔的戏子。在赵小甲的眼里,人们变成了大白蛇、黑豹子、大刺猬、白老虎、驴、鳖等动物。《红树林》讲南方城市中的故事,也描绘了红树林附近大海中的海豚、鱼和产珍珠的海贝。《十三步》写县城中的官员、教师、殡仪馆美容师,还写兔肉罐头厂,写动物园里面许多动物,奇特的狮虎兽。“十三步”这个标题和动物有关,一只麻雀跳出十三步,每一步都表达出神秘的咒语。

莫言的许多中、短篇小说中也有动物的身影。《金发婴儿》中有充满雄性力量的大公鸡,《球形闪电》中有舔人脸颊的奶牛。有的标题与动物有关,如《白狗秋千架》、《三匹马》、《马驹横穿沼泽》、《渔市》、《牛》、《长安大道上的骑驴美人》、《一匹倒挂在杏树上的狼》、《野驴子》等。莫言早期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虽然没有特意描写动物,但主人公小黑孩不像是一个人,人们也不把他当人来看待。他简直是一只精灵般的动物,用一双无比机警的动物眼睛在看这个世界。人们称呼他为“瘦猴”,在人类社会中他活得很不容易,当他下到河水中,钻进黄麻地,他好像成为了自由自在的动物。

莫言作品中的动物种类繁多,不计其数。山林里的飞禽走兽,草丛中的昆虫爬虫,河里海里的鱼虾贝类,村庄里的牲畜,院落里的鸡鸭鹅,房屋里的猫狗,还有人衣服里的跳蚤虱子,自然还有人自己“食、色”的动物性欲望与行为。莫言创造了一个日升月落、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云蒸霞蔚,“百兽率舞”,“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大千世界。这些动物让作品有天地气象,让读者感受生生不息的活力,理解生命的意义。

特别是在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莫言在描写和表现动物这方面达到极致。地主西门闹在土改中被枪毙,他死不瞑目,大闹阎王殿,受尽酷刑、矢志不渝,要回到人间去抗议、伸冤。阎王没办法,让他开始“六道轮回”的历程,分别化身为驴、牛、猪、狗、猴、人,再回到人间去经历数番。

这部据说用43天写出的59万余字的作品似乎与其说是写人,不如说是在写动物。动物成了小说的主角,动物的思想感情、行为举止远比人精彩,有意义。在这部小说中,前几部分的标题分别是“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之后还有猴子,大概猴子和人最相近,作者没有用和前几部分相似的标题,篇幅也大为缩减。最后一部分没有动物,只有两个历经沧桑、身心疲惫、年过半百的人,一个先天有病、前途未卜的大头婴儿。文字更少,故事很快就要结束。这时开始回忆:“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那天讲起”,要再来讲述驴、牛、猪、狗、猴的故事。在这些故事中,西门闹不断“死去活来”,也看到了人世间充满艰难、困苦、无奈和痛楚的悲剧,看到似乎连动物也不如的人的生活。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莫言小说中的动物,实际上莫言笔下动物和人关系密切。特别是在《生死疲劳》中,驴、牛、猪、狗、猴子实际上都是人,是一个有名有姓、有妻子儿女、有道德良心、爱憎分明,感情炽烈、大智大勇、最终又大彻大悟的人。他就是死不瞑目、自觉无比冤枉委屈的西门闹。阎王奈何不了他,让他“六道轮回”,来到人世间。最后他转世为人,成为一个在千禧年诞生,先天患病的大头婴儿——蓝千岁。动物是人,写动物就是写人。

在天地之间,动物无所不在。人虽为“五行之秀,天地之心”,“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但人本来就是动物,与其他动物息息相关、休戚与共。莫言让人们从动物身上感受自己,认识自己以及人性。一个作家的创作离不开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莫言继承和发展中国文学乃至文化的一种悠久深厚的伟大传统:天人合一,从动物来认识自我、认识人性。

目前在国外的一些课堂,尤其是提倡多样化与个性化的美国等发达国家,都非常注重现代信息技术在机械类课程的应用,如一些教师在讲课时利用计算机辅助教学手段,模拟现场加工场景和绘制三维模型,在多媒体课件上将文字、动画和声音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加大课堂教学的信息量,提高了学生的学习兴趣,加深了学生对于抽象知识的理解[8-10]。

二、悠久深厚的文学传统

中国人常常观照周围的天地自然,来知道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体认自己的存在,特别在对动物的观照中来认识自我本性。这是中国人特有的思维方式与文化传统。

在中国最古老典籍《周易》中便有这样的话:“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易传上》)圣贤“仰观俯察”,思考世界、人生,开创自己的哲学,其中要“观鸟兽之文”。在儒家经典《论语》中,“至圣先师”孔子追求“克己复礼为仁”,把人与动物区别开来,认为“鸟兽不可与同群。”(《论语·微子》)关于“孝”,孔子说:“今之所谓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有所养,不敬,何以别乎?”(《论语·为政》)通过与动物的对比来认识人的特性。他大概并不厌弃动物,虽然周游列国历经艰辛,但情愿做一只“丧家狗”,坚持崇高理想,“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孟子也提及动物,他曾痛斥墨子、杨朱:“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儒家经典《礼记》也把动物作为认识人性的一个坐标:“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礼记·曲礼》)中国古人从动物身上看到自己。

但人毕竟与动物还有本质的不同。关于人性和人的生活,古代圣贤早有自己的见解。孔子主张“克己复礼为仁”,而“仁者爱人”,要发挥自己的才能,努力奋斗,对人乃至整个世界充满爱心,让世界变得更美好。这是人性的要求,是人生意义所在,具有充实、深远乃至崇高、神圣的意味,所以“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泰伯》)为了这种生活理想,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儒家文化对中国人影响深远,人们遵从圣贤教诲,体认人性,要超越动物,过人的生活,但因此在中国人看来,人与动物关系密切。在中国道教、佛教文化中,也有许多和动物有关的思想。

文学源于人的生活,描写动物成为中国重要文学传统。在《诗经》中有“关关雎鸠”、“燕燕于飞”、“呦呦鹿鸣”、“萧萧马鸣”、“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等优美的语句。孔子喜欢《诗经》,“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记·孔子世家》)他认为“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孔子指出诗的意义:可以兴、观、群、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孔子感叹“山梁雌雉,时哉时哉”,(《论语·乡党》)相传孔子“绝笔于获麟”,或可说明与动物心有灵犀。

中国的神话传说中有许多动物形象,在民族图腾“龙”的身上集中了多种动物的特征。古老典籍《山海经》包罗万象,描绘许多奇怪动物,超乎人们的想象。东晋干宝著有《搜神记》,其中许多故事与动物有关。在《西游记》中,人们喜欢的孙悟空、猪八戒,还有各种妖魔鬼怪几乎都是动物变化而来。民间故事中更不乏动物形象,因为农耕文明的田园、山野中到处有动物。人们喜欢《白蛇传》,喜欢白蛇青蛇,不喜欢法海,不满意许仙。大概在潜意识中觉得人本来自动物,不应压抑、舍弃生命本能,不愿做不食人间烟火的和尚。所以鲁迅先生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中提到,法海最后被佛祖怪罪,被迫逃到蟹壳里躲起来,再无出头之日。这篇著名的文章有一句干脆利落、痛快淋漓又意味深远的结尾:“活该!”

特别要指出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对莫言有重要影响。莫言写过一篇小说,标题就是《学习蒲松龄》,“祖师爷从怀里摸出一只大笔扔给我,说:‘回去胡抡吧!’”《聊斋志异》中许多鬼怪是动物变化而来,蒲松龄在《聊斋自志》中感叹:“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郭沫若题词赞扬蒲松龄:“写人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蒲松龄借写“花妖狐魅”来批判社会,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莫言则在“高密东北乡”的“青林黑塞”间呼唤出一个奇异的“动物世界”,无数动物光彩熠熠,也让人的形象明亮清晰起来。尤其是《生死疲劳》,莫言拿着蒲松龄的那支生花妙笔“抡”起来,气势磅礴、酣畅淋漓、出神入化,令全世界瞩目。那些动物形象光芒四射,照亮人的内心,照出人的本性。

确实,人有时候竟不如动物。失去动物的自然天性,缺乏蓬勃坚强的生命力,甚至不如动物那样有智慧、尊严。在上天的护佑下,动物在大地上自由快乐地生活。但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上,有精神特性顶天立地的人却仿佛失魂丧魄,在水深火热中饱受苦难,迷失了本性,甚至违反生命本能,演出一幕幕疯狂、痛苦的悲剧,甚至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令人扼腕痛惜、感慨不已。

三、《生死疲劳》中的动物与人性

长篇小说《生死疲劳》对动物的描写,集中展现了莫言对人与动物的关系以及人性的思考。

动物象征源于天地自然的生命力量,没有外在伦理道德的束缚,没有弄巧成拙的自作聪明。它们囿于生命本能,体现《周易》所说的“生生之为易”的天地“大德”。人类有自由活动的精神特性,超越动物,但也远离自然。在《生死疲劳》的年代,人世间充满艰难困苦、形容憔悴、身心疲惫,甚至活不下去,面临死亡的命运。小说前几部分的标题“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引人深思。它们身体强健、精力充沛、勇敢无畏、有性情有才能,活得潇洒自在、无比精彩。驴能自由恋爱、不受拘束,能战胜凶残的野狼,即使断了腿,也要为主人尽心尽力。牛身强体壮、任劳任怨,甘愿死在主人的土地上。猪简直神通广大,逃脱人的管制,成为野猪群领袖。猪为报仇把船弄翻,淹死屠杀野猪群的猎人,最后为救落水的孩子献出生命。狗领导县城的狗群,一呼百应、有条不紊;对于人类社会,狗冷眼旁观、一清二楚。作者描写猴的文字不多,但猴对主人忠心耿耿、奋勇保护。猴之后,西门闹托生成人。这个在千禧年诞生的大头婴儿却似乎无法和那些动物相提并论,他生来罪孽深重,是兄妹乱伦而生,他患血友病,受伤后会血流不止,前途未卜。在小说最后,他要回忆往事:“我的故事从1950年1月1日开始。”要讲述驴折腾、牛犟劲、猪撒欢、狗精神的故事,回忆光辉岁月。

与动物相比,人仿佛不值一提。除了“单干户”蓝脸,其他人仿佛魅影一般飘忽不定、荒诞滑稽,乃至于昏乱疯狂、自作自受,最后在历史进程中灰飞烟灭,沉入虚无与黑暗之中,似乎丧失动物本能,与生命为敌,与自己、他人作对,生活艰难、身心疲惫,最后丢了性命。村支书洪泰岳带领村民枪毙地主西门闹,成立人民公社,结果村民吃不上饭。洪泰岳对西门闹的妻子白氏有好感,却压抑自己,也让白氏受苦。后来白氏因受洪泰岳侵犯而自尽,洪泰岳也落下残疾。改革开放后洪泰岳不断胡闹,最后点燃身上的炸药与西门金龙同归于尽。西门金龙是西门闹的儿子,为了表现“积极”,他与养育他的蓝脸划清界限,残忍地对待蓝脸,烧死耕牛。文化大革命中他带头造反,为保持“形象”,冬天只穿单衣差点冻死。改革开放后他成为村支书,搞经济开发,贪污腐化,最终死于非命。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的庞抗美继续做官,后来在监狱中自尽身亡。第三代的年轻人西门欢、庞凤凰、蓝开放也都死去。无论死去的,还是活着的,都是生活艰难、备受折磨。以至于到小说最后,两代人行将远去,迎接未来的是生来有罪孽、疾病的大头婴儿蓝千岁。

与动物相比,人显得没有生命活力,没有感情。感情本来源于对生命的执着与渴望,是保证生存繁衍的力量。动物那么生机蓬勃、力量强大、感情丰富深厚。人们似乎故意违背生存繁衍的本能要求,朝着死亡进发,不仅自己走在这样的道路上,还要把别人也拉到这个行列中。单干户蓝脸离开自己的家人,和牛住在一起。为了让“单干户”蓝脸加入人民公社,人们软硬兼施,想尽千方百计。蓝脸绝望至极,不由抱着牛头说:“牛啊,我的牛啊!我只有一个亲人了啊!”牛成了蓝脸唯一的亲人,妻子儿女却成了敌人,要把他拉上通往饥饿、死亡的道路。

在理性能力方面,动物也远远超过人类。猪逃出人的世界,建立王国。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如何选猪王,如何生息繁衍。猪王试图推行人类的一夫一妻制,遭到所有猪的反对:“你可以不当王,但当了王就必须按规矩办事。”猪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打败前来猎杀它们的村民,淹死屠杀猪群的猎人。猪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理想和抱负:“蓝脸拥有他的顽固不化、卓尔不群,我公猪也要用我的大智大勇和超常体能干出惊天动地之事。以猪的形体挤进人的历史。”狗成为狗群领袖,“县城地盘已经被我踩下来了,说咱家一呼百应,那绝不是夸张。”狗对人很看不上眼:“有些狗,变成了人的宠物;有些狗,把人变成宠物。在高密县,在山东省,在全中国,乃至在全世界,把人变成宠物的狗,舍我其谁也!”

在《生死疲劳》中,动物是历史的见证者,目睹人类的愚昧和痛苦、荒唐和罪恶。驴看到土改过程中人们的行径,要阻止他们:“不许挖我的祖坟,不许打我的妻子!”人民公社时期驴被人们打死吃掉:“我本想穿着这只新蹄子,为主人再卖几年力气,但随之而来的大饥馑,使人变成了凶残的野兽。”猪鄙视人类,对自己非常自信、欣赏:“我就是生命力,是热情,是自由,是爱,是地球上最美丽的生命奇观。”狗清楚政府官员的贪污腐败,听到蓝脸总结人生,说出历史真相:“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又何止你一个人啊。”

动物好像远比人有感情,有智慧,比人更纯洁、高尚。相比之下,动物是美的,人是丑陋的。在动物面前,人应该感到羞愧,动物的精彩事迹似乎要遮掩了人的存在。但其实这些动物都是人,是六道轮回的地主西门闹。他内心充满冤屈、仇恨,九死而不悔,要回到人世间,问一问世界上还有没有公道、良心。但当他“六道轮回”,一次次亲身经历人间的痛苦,他更明白人生的艰难,理解人性的内涵。他对阎王说:“我已经没有仇恨了,大王!”

莫言借西门闹的追问,借动物的形象来思考人生,探寻人性。也许这个问题如此严肃、重大和迫切,是莫言多年关注、思考的焦点,才使得他一旦酝酿成熟便能下笔千言万言,一发而不可止,短时间完成这部著作。

四、人性的回归

作家是民族的良心,民族的代言人。在《生死疲劳》中,莫言对人性的思考表达了人们的心声。人性是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问题,也是当代中国人最需要思考的问题。

这个问题从中国的近代就开始凸显出来。自从西方列强打开古老中国封闭的大门,西方文化冲击中国人的心灵,原有的世界秩序被打破,传统伦理道德被破坏。恰如李鸿章所说,这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西学东渐,中国人学习各种知识,但其中并没有最核心的“人”的学问。中国人救亡图存,在急迫激烈、生死攸关的现实斗争中要活下来,无暇顾及更深远的问题。更为可悲的是,许多中国人抛弃传统文化,失去民族的灵魂,迷失自我。

从抗日战争开始,中国更是经历前所未有的民族灾难。残酷的战争、连续不断的天灾人祸让中华民族陷入亡国灭种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之中。在这样的状况下,人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了。无数的人死于战火、饥馑,更多的人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生存艰难、苦难深重的人们备受煎熬,拼命求生,难以有平和的心态思考人生和人性的问题。

1949年,中国人从一个充满血与火、拼命抗争的时代走出来。在刚刚过去的时代,人们处于痛苦、血腥、暴力的重压之下,陷在生死存亡的紧张激烈斗争中。1950年之后,虽然已没有战火硝烟,但巨大的威胁依然存在,生死攸关,人们的心情依然紧张、亢奋。在社会生活中,“阶级”、“剥削”、“压迫”、“斗争”、“革命”、“运动”等是流行词汇。关于“人”,强调阶级斗争,否定普遍人性,不再谈论人性。中国古人认为“言为心声”,似乎正是因为这样,人们也就仿佛忘记了人性,没有正常的思想感情。

莫言生于1955年,经历了《生死疲劳》中的大部分历史时期,有切身的体验,有自己的思考。人是动物,但人更要不同于动物。无论曾经历怎样的痛苦和灾难,人必要找寻人性,必要认清自我,去过人应该有的生活。而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寻找自我、探讨人性是多么不容易,因为人性是被否定、扭曲甚至被批判的对象。即使在改革开放之后,这样的状况依然没有得到大的改善。在商品经济的潮流中,人们物欲膨胀、追逐金钱、道德水平下降、诚信缺失,自然不能严肃、认真地思考人性的问题。

但必须要去正视、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人必须要认识自己、认识自我本性。直到21世纪,人们还要做这个工作。如山东大学仵从巨教授在一篇关于法国作家雨果的论文中谈到人道主义的问题,从侧面反映了当代中国人探讨人性问题的坎坷历程。在雨果小说《九三年》中有一句话:“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仵从巨教授认为,这句话是这部小说的“点睛之笔”,“它理所当然地为所有的评说者注意,但有意思的是,从20世纪70年代到世纪末,所有论者的结论都是否定的,如有不同,也只是在表达上尖锐、含蓄或委婉之分。”[2]也就是说,到20世纪末,在“所有的论者”那里,“革命”仍压过、遮蔽“人道主义”。

在21世纪,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仵从巨教授指出:“我们已承认了人权的存在,接纳了人权的概念,认可了人道主义的地位,对人道主义的价值观也已有相当程度的认同。在中国,这是了不起的进步。”关于雨果的那句话,他认为:“这一认识是深刻的、科学的、正确的,也是彻底的,我们不应该再继续对之持批评、否定的态度或含蓄地回避。”[2]

学者在论文中思考关于人性的问题,莫言则用小说表达自己对人性的认识。在《生死疲劳》的最后,历史云烟散尽,尘埃落定。西门闹经历“六道轮回”“重新做人”,成为大头婴儿蓝千岁。在新千年的开始,黄互助和蓝解放“悲欣交集”:“从今天开始,我们做人吧……”“做人”表明人性的回归,是“六道轮回”的生命最圆满的结果,是“生死疲劳”的人们最彻底的觉悟,也是莫言对人性的最深刻的总结:无论如何艰难,人必须要走“人”的道路,要好好地活着,身心强健,与天地自然和谐,努力去体会、创造生命的意义。

莫言的小说是当代中国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品中的动物把读者引领到广阔的天地自然,回归悠久深厚的文化传统,反思近代以来的社会进程,探寻中华民族自己的精神家园。现在,人们已摆脱生死存亡的危急困境,心态能够宁静致远,对天地自然仰观俯察,对历史传统理解领会,好好地想一想关于人性的问题。每个人都必须面对、思考的问题,而且还必须在生命中去实践自己的思想。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所以《生死疲劳》尽管已经出版多年,小说中所写的时代渐行渐远,但仍有必要去认真阅读这部小说,获诺贝尔奖文学奖后的莫言也向读者推荐这部作品。阅读这部小说,可以感受生命的力量,知道人生的艰难,但也因此懂得人性的崇高、神圣,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

[1]张雪飞.莫言小说中“人的动物性回归”探讨[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3(4).

[2]仵从巨.“革命”与“人道”关系质疑[J].南都学坛,2004(6).

(责任编辑:李金龙)

I206.7

A

1001-4225(2015)01-0018-05

2013-05-01

许丙泉(1970-),男,山东宁阳人,文学博士,山东大学威海文化传播学院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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