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庶族文士阶层的形成与古典叙事文学之自觉

2015-04-11 07:04耀
关键词:文士古文阶层

赵 耀 锋

(西北大学 文学院, 西安 710069)

叙事文学之成立,必赖一定之社会阶层,因为每一种文学样式或者说文学表现策略,总是为掌控话语权之阶层所喜好,然后才能成为这一阶层占优势地位的文学表现方式。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角度对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进行梳理,会发现古典叙事文学的成立,一个重要的前提条件就是先有一个介于门阀世族和平民阶层之间的庶族文士阶层形成并占据文化的主导地位,然后,叙事文学之自觉才有可能,叙事文学才能大量出现。中国古代庶族文士阶层形成强大的力量并和掌握话语权的门阀世族形成对抗是在中唐时期,因而叙事文学的自觉也是在中唐时期。文学创作主体的阶层属性和文体类型之间有某种关联性,具体而言,抒情文学为贵族阶层所特别喜好,叙事文学被庶族文士阶层所特别喜好,随着掌控文化话语权之阶层文化地位的变迁,古典文学中叙事文学和抒情文学表现出消长互补的态势,总体上来说,抒情文学由极盛至中唐而退缩,叙事文学由民间而文人、由文人创作的不自觉至中唐随着庶族文士阶层的形成而走向自觉。

一、阶层属性与文体类型之间的关系

文学创作主体的阶层属性和文体类型之间的关联性,在古典文学的源头时期就表现得非常突出。中国古典文学是以抒情为其主要表现方式的,《诗经》可以说就是一部抒情诗集,当然《诗经》中也有像《七月》、《氓》等一些优秀的叙事诗,但是这类诗歌数量很少,并不占《诗经》的主体。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唐代之前古代中国长期是一个贵族占主导地位、或者说掌控话语权的社会。这一点,也可以通过和西方文学的比较来作进一步解说:西方文学的源头是《荷马史诗》,既然是史诗,它必然是叙事性的文学,因为西方当时的社会在阶层构成上和中国宗法制贵族社会不同,占社会主导地位的并不是极少数的贵族,西方的文化从一开始就具有浓郁的平民气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文学更多是一种叙事文学。但并不能因此就说古希腊文学是一种平民文学,从文学的受众对象方面来说,平民阶层更喜欢叙事的文学,但无论西方还是中国,在古代,平民由于其所受教育及由此而决定的文学素养,使得其没有可能成为文学创作的主体阶层,而只能成为文学的主要受众,这一点中西方是相同的。王国维先生曰:“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1]王国维认为小说最能代表国人之精神,也就是说叙事文学才是庶民阶层最为喜爱之文学。因此,元代,由于蒙元统治阶层作为一个游牧民族普遍的较为低下的文化素养,元杂剧这种叙事文学才能广为流播;明代,由于东南沿海通商口岸的设立,商品经济初步发展,市民阶层发展壮大并成为文学消费的主体,小说这种叙事文学才能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文学样式一直到现代社会。可见,叙事文学的形成和庶民阶层有关。

先秦时期,创作主体和文体类型之间已经表现出某种关联性,《诗经》中的叙事诗多出于民间风诗,雅、颂诗的作者大部分为贵族,所以这两部分诗歌中绝大部分为抒情诗。汉初至东汉中期,作为六朝门阀士族前身的士族阶层处于萌芽时期,这个时期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特殊时期,文化话语权为上层统治者所垄断,士族文士和庶族文士皆失去主体性或者说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士大夫成为上层统治者的代言人,他们只能在为统治者的统治寻找理论依据的范围内立言、注经、作赋。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东汉中后期,士大夫试图挑战统治者对话语权的垄断,最后被君主、外戚和宦官的联合势力所剿杀,以两次党锢之祸的悲惨结局而告终。在这种文化背景之下,主流社会中诗的传统被割断,文人文学中的抒情文学和叙事文学都不发达。就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而言,这时期的统治者大抵喜欢铺陈描绘的大赋,在汉大赋中,叙事的传统只保存于行文的框架之中,而在具体行文中主要运用的表现方式是描绘,这在畋猎、宫苑一类大赋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从学术与文学的关系而言,诗歌受到经学的挤压,诗学附庸于经学因而出现庸俗化的倾向。依附于经学的发达造成了诗性精神的失落,因此这一时期文人诗歌创作萧条,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东汉中后期。但是此期民间乐府诗却特别发达,并与《诗经》一起成为后世文人诗创作的源头。汉乐府的显著特点是叙事诗特别发达,因为它来自民间,这又一次证明了叙事文学与平民阶层的关联性。先秦至汉代,以《左传》、《史记》与《汉书》为代表的史传文学的艺术水平已经很高,但是史学著作在当时是政治的附庸,当时的人完全没有把上述著作当做文学作品看,此期史传文学没有和文学创作发生互动,因而此期史传文学的发达不能代表叙事文学的自觉。

六朝时期,占据政治经济文化主导地位的门阀世族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贵族阶层,因而这一时期的文学也是典型的贵族文学,注重辞藻、押韵、对偶,在文学作品的类型上以抒情作品为主。文学的贵族属性也表现在这一时期的文学总集《文选》之中。《文选》几乎没有叙事性作品,这恐怕主要还是与编撰集团的文学好尚趣味有关,汉乐府中优秀的叙事之作被排除在选录范围之外,以萧统为首的贵族集团对于抒情文学的偏爱影响了编选过程中对作品的取舍。至于《玉台新咏》中对《孔雀东南飞》等叙事性作品的收录,恐怕与萧纲等人认为这首作品与女性、恋情有关才有幸被选入的,编选者的着眼点并不在其艺术性方面。可见总集的编选也被深深地打上了阶级的烙印。

二、唐代庶族文士阶层的文化价值观

李唐政权建立之初,在文化上承袭的依然是魏晋以来的世族文化,其核心是重门第。武则天为了夺取政权,遂发动了对李氏政权的革命,其主要举措有两项,一是破坏府兵制,收回关陇士族之兵权,将兵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另一项政策是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进一步瓦解关陇集团,将庶族优秀人才充实到统治集团,以便削弱关陇士族在政权中的实力,故陈寅恪先生对于武周革命作如是评价:“武瞾则以关陇集团外之山东寒族,一旦攫取政权,久居洛阳,转移全国重心于山东,重进士词科之选举,拔取人才,遂破坏南北朝之贵族阶级,而开启后数百年以至千年后之世局者也。”[2]又曰:“进士科虽创于隋代,然当日人民致身通显之途径并不必由此。及武后柄政,大崇文章之选,破格用人,于是进士之科为全国干进者竞趋之鹄的。当时山东、江左人民之中,有虽工于为文,但以不预关中团体之故,致遭屏抑者,亦因此政治变革之际会,得以上升朝列,而西魏、北周、杨隋及唐初将相旧家之政权尊位遂不得不为此新兴阶级所攘夺替代,故武周之代李唐,不仅为政治之变迁,实亦社会之革命。”[3]陈氏以卓越之眼光,揭橥了武周政权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对于庶族文士阶层崛起的重大影响。此后,庶族文士逐渐进入了历史的舞台,而且逐渐强大起来,终于在中唐元和年间发展成和衣冠士族对峙之势,牛李党争是庶族文士崛起成为一重要社会政治文化阶层的标志。沈曾植先生说:“唐时牛李两党以科第而分,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4]又韩国磐先生认为:“牛李之争,牛指以牛僧孺为首的进士科出身的、代表着庶族地主阶层的改革派势力;李指李德裕为首的依靠门第的、代表着士族门阀势力的保守派势力。”[3]牛李两党进步与否暂且不论,以上两先生都认为重门第的一派是以李德裕父子为首的门阀世族,重科举的一派是以牛僧孺为首的庶族文士。这两派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政治博弈,连唐文宗都认为“除河北贼不难,除党争难”,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庶族文士阶层势力的强大。牛李党争起于元和三年的科举考试对策案,庶族文士也是在这个时期崛起并形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社会阶层,中唐许多文士多属于这个阶层。此后门阀士族和庶族文士逐渐走向融合,到宋代催生出一个文士、官僚、学者于一身的全新的文士阶层,因此宋代文化全面转型。

余英时先生说:“隋唐时代除了佛教徒继续其拯救众生的悲愿外,诗人、文人如杜甫、韩愈、柳宗元、白居易之伦更足以代表当时‘社会的良心’。”[5]“众生”指的是唐代的平民阶层,余先生认为唐代庶族文士阶层是平民文化的代表,所以他们能够代平民阶层“立言”。宋释惠洪《冷斋诗话》曰:“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6]以白居易为代表的庶族文士文学创作之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为平民阶层“立言”,他的叙事性诗歌在民间流传极广,史载“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7]。白居易《与元九书》中曰:“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8]。庶民之出身决定了这个阶层在文化价值取向上和市民阶层比较相近,因此他们才能代市民阶层立言,并且在文学上创作对市民阶层最具亲和力之叙事文学。陈寅恪先生曰:“韩退之酷喜当时俗讲,以古文改写小说,而自言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此乃吾国文学史上二大事,而其运动之成功,实皆为以古为体,以今为用者也。乐天之作新乐府,以诗经古诗为体裁,而其骨干则实为当时民间之歌曲,亦为其例。”[9]指出了唐代文学发展中之最重大事件的新乐府运动和古文运动均源于民间通俗文学之刺激。从学理上讲,庶族文士和门阀世族相较,他们同社会底层的来往更多,因此流传在民间的口头故事、佛徒为了对僧众进行教化而讲说的一些佛经神变故事才能对这些庶族文士产生重大影响,他们才能够大量吸收这些来自民间的俗文学的艺术经验,并在此基础上创作出优秀的叙事文学,从而推动叙事文学走向自觉。

三、唐代庶族文士阶层对叙事文学自觉之促进

唐代庶族文士对叙事文学自觉的促进是从诗歌、散文和小说三个方面进行的。在诗歌创作中,庶族文士以诗歌这种主导文体作为社会改革的工具,以此和其儒学复古运动相配合,来达到改良社会之功效,唐代诗歌中的乐府运动就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由庶族文士发动的。从杜甫的“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乐府诗到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新乐府诗,叙事性是其最显著的艺术特征,从杜甫的有意识创作到白居易的自觉创作和理论标榜,显示出诗歌叙事意识的自觉。

唐传奇之兴盛实由科举制度之功利刺激。宋人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曰:“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10]可见,唐代进士行卷干谒之作既有诗歌,也有小说,故陈寅恪先生曰:“唐代举人之以备具众体之小说之文求知于主司,即与以古文诗什投献者无异。”[11]小说是投献干谒之主要文体,因而说科举制度促进了唐传奇的兴盛。如前所揭,唐代举人多为“新兴阶层”之庶族文士,因此说唐传奇兴盛为庶族文士推动之结果。唐传奇的作者大多为庶族文士,如牛僧孺为传奇集《玄怪录》之作者,许多传奇作者为白居易之亲人或者朋友,由此也可以证明唐传奇兴盛为庶族文士推动之结果。在唐传奇中,庶族文士往往以士族作为小说的叙写对象,唐传奇中的男主人公大多为士族出身,而且士族女性也往往以妓女的形象出现,庶族文士通过这种乌托邦叙事来发泄士族文化长期对她们的压制,从而在文化心理上实现对士族文化的全面颠覆。

唐代散文之兴盛在于古文运动的发动,而古文运动之发动,乃是由于当时新兴阶层用古文写作小说所致,故陈寅恪先生曰:“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10]唐代庶族文士以小说干谒权贵,以此求取在科举中胜出,由此引起唐传奇之兴盛。而在唐代诸文体中,诗歌地位最高,小说“难登大雅之堂”,地位最低,介于两者之间而在当时实际政治及日常社交场合发挥重要作用的文体是散文,唐代由以古文写作小说发展为以古文写作散文,促进了大量优秀叙事之作的产生,从而导致古文运动之产生。唐代从事古文运动和小说创作者主要为新型阶层之庶族文士,故陈寅恪先生曰:“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亦起于贞元元和之世,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12]唐代古文运动的发动者韩愈、柳宗元等大都是庶族文士。唐代科举中进士行卷习俗促使庶族文士以古文写作小说来取悦权贵、表现才华,然后由以古文写作小说发展为以古文写作散文的古文运动,小说创作中的叙事传统因而得以继承,由此推动叙事散文之兴盛。

从初唐到中唐,叙事文学逐渐兴起并被大量创作,至中唐叙事文学全面走向成熟,故陈寅恪先生曰:“元稹李绅撰莺莺传及歌于贞元时,白居易与陈鸿撰长恨歌及传于元和时,虽非如赵氏所言是举人投献主司之作品,但实为贞元元和间新兴之文体。”[13]可见,中唐新型文体以叙事为特征,从初唐到中唐叙述文学的发展进程和庶族文士逐渐兴起的过程完全合拍。在唐代,在各种文学体裁中叙事文学都出现了大量优秀作家、作品。诗歌方面,白居易的《新乐府》50首、《秦中吟》10首、《长恨歌》、《卖炭翁》等优秀作品,元稹《连昌宫词》,李商隐《行次西郊作一百韵》,韩愈《山石》诗等在传统抒情诗的框架中有明显的叙事线索。而且元结之诗集《箧中集》收录了大量的叙事诗,可以说是一部叙事诗集。传记文的优秀之作有韩愈的《张中丞传后序》和柳宗元的《种树郭橐驼传》。传奇小说“至唐代而一变”,“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2],小说领域的这些重要变化大多发生在中唐庶族文士登上历史舞台之际。韩愈、元稹、刘禹锡的一些碑志文也是优秀的叙事之作。这些叙事文学的作者,大多为庶族文士,他们的文学创作,推动了唐代叙事文学的成熟,罗宗强先生认为,元结“把诗美刺说发展到了极端,彻底否定了诗的抒情特征”[13]。而元结是典型的庶族文士。由此可见,唐代叙事文学之自觉与庶族文士有必然之联系。

总之,唐代庶族文士阶层形成强大的力量并和掌握话语权的门阀世族相抗衡,在文学上庶族文士大量创作叙事文学,使得抒情文学由唐前极盛至中唐而走向退缩,叙事文学由民间而文人、由文人创作的不自觉至中唐随着庶族文士阶层的形成而走向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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