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旷达对其文学创作的影响

2015-04-14 11:39赵延彤
江西社会科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旷达苏轼

■赵延彤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苏轼可谓迄今难以逾越的高峰:其文于唐宋八大家中堪称翘楚;其诗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代表了宋诗的最高成就;其词开创豪放派先河,与辛弃疾并称“苏辛”而雄视百代;其书法位列“苏黄米蔡”四大家之首,被同时大家许为“本朝善书当推第一”;他还开了宋代文人画的滥觞,其画技被称为 “玉局法”。苏轼所取得的杰出成就既是赵宋王朝社会土壤滋养的产物,更是他这样一位旷世奇才旷达胸襟、超迈个性的文化披露和心灵绽放。通观苏轼一生,其自嘉祐六年(1061)二十六岁入仕,至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十六岁致仕(卒于是年),历经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在四十多年的仕途生涯中,既有“入掌书命,出典方州”的荣耀,也遭遇了三起三落、身陷囹圄、屡遭贬逐的困顿屈辱。在崎岖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苏轼“达观一视”吟啸徐行,以超然乐观的态度对待政敌的打击和生活的磨难,从容不迫地走过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成为不朽的历史人物。

后人把苏轼的这种态度称为旷达。解析其旷达有助于认识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士人的思想结构和心灵趣向,进而更准确地解读其文学品格。

一、苏轼旷达的思想来源

(一)儒家思想是形成苏轼旷达的精神基石

儒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其主调是积极儿童用世精神。但当政治主张不被君主接纳时,它又讲“以道事君,不可则止”,“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两方面的结合便形成封建士大夫事君立身行事的基本信条。在专制社会里,君主的喜怒无常、党派之间的剧烈倾轧,随时都可能给封建士子的政治命运带来荣辱生死的遽变,因而如何对待仕途进退就成为他们人生中的重大课题。苏轼的旷达正是这种矛盾的产物。

何为旷达?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作如此描述:“生者百岁,相去几何。欢乐苦短,忧愁实多。何如尊酒,日往烟萝。花覆茅檐,疏雨相过。倒酒既尽,杖藜行歌。孰不有古,南山峨峨。”[1](P12)《晋书·裴頠传》中将其阐释为:“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苏轼推崇旷达,他在《论修养帖寄子由》①中提出,人生应当“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但又在《与傅维岩秘校》中郑重指出“仕无高下,但能随时及物,中无所愧,即为达也。”可见,旷达,作为一种品格,表现为无挂碍于红尘俗世的超脱、飘逸;作为一种人生态度,则表现为心胸开阔,无所执着的一种达观超越。而在苏轼看来,“达”是与“仕”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一种政治态度,从政者在仕途上不论职位高低升迁罢黜,都应“随时及物”勤于政事忧民惠民,做到心中无愧方好。这就决定了苏轼的旷达是与那种以不问世事、啸然尘外高自期许而实为逃避矛盾、消极避世的高人隐士精神大相径庭的。苏轼自鉴判凤翔入仕起就始终未脱离仕途,在他所经历的五位君主中,仁宗赏识他,神宗理解他,高太后重用他,这种为封建文人士子所企羡的君臣际遇使苏轼深感 “蒙恩尤深”(《答王定国》),每每形诸歌咏,溢于言表:“毕命驱驰,未尝万一,怀安退缩,岂所当然。”(《杭州谢表》)苏轼“自为举子至出入侍从,必以忠君为本,忠规谠论,挺挺大节,群臣无出其右”(《宋史·苏轼传》),这都说明,苏轼是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充满积极用世热情的。

但苏轼的政治命运不幸而多舛。熙宁年间他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贬离朝廷,元丰二年又被权要以 “谤讪新政”罪名投入监狱几至丧命。在其后剧烈的党派倾轧中更因秉性耿直、不能随时俯仰而大吃苦头,以垂老之年远放岭海几乎不能生还。这种仕途摧折使苏轼悲愤不已,欲仕不能、欲隐不忍:“我本放浪人,家寄西南坤……羡君欲归去,奈此未报恩。”(《寄题梅宣义园亭》)苏轼反复流露了这种复杂矛盾而又痛苦扭结的心情。对此,苏轼的解脱之道是运用儒家“可处而处,可仕而仕”、“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的精神来处理与君主仕途之间的矛盾,超脱名缰利锁的羁绊,对个人的升沉荣辱亦坦然不以为怀,从而形成了苏轼特有的一种忠而不愚、贬而不颓的从政风格,从其奏论文章中很可看出这个特点。比如苏轼认为身为大臣就应当“以义正君”(《大臣论》),不能卑论趋时苟合取容。但他并不赞许“轻死而无谋,能杀其身而不能全其国”的所谓“忠臣义士”(《霍光伦》),而主张在遭遇挫折时要“忍”与“待”:“君子之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这样才能在复杂险恶的政治斗争中既可保全自己,又能实现尊主泽民、济世安邦的理想。

苏轼更用儒家的中庸思想为之提供理论根据。他提出:“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张氏园亭记》) 这就是说:“必仕”即尽愚忠,很可能会招致杀身之祸;“必不仕”又不合乎臣子的义分,也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士大夫应处于仕与不仕之间,既不要过分执着于功名进取,又不要脱离仕途,更不能走向消极无为,一切以中庸为度,只要“随时及物,中无所愧”,尽到自己的职责即可。苏轼的政治智慧,或者说他在仕途坎坷中体现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把入世与出世打成一片、熔为一炉。在他看来,入世即出世,出世即入世,“宰官行世间法,沙门行出世间法,世间即出世间,等无有二”。既然出入一样、仕隐无异(等无有二),那么“此心安处是吾乡”、“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临江仙》)的旷达态度就是顺理成章的了。苏轼正是秉此心态从政,在朝则“以义正君”,大义凛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赴之,祸福得丧付于造物;但另一方面,他又“未许朱云地下游”,并不学汉代的朱云那样折槛死谏。当与秉轴者意见不合、发现自己处于“位非用事之地”时,就选择“乞外任避之”,借以远害全身,并在职守内力行善政,尽力于朝廷。在多次贬居期间,苏轼能做到“胸中淡泊,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而且积极有为于逆境,不以升沉荣辱为意,真乃进退裕如、萧然自得,充分体现他旷达超迈的政治襟怀。

(二)濡染佛老思想是形成苏轼旷达的主要因素

宋代士大夫对待佛老的态度大致可分三类:一种是以“辟佛”、“辟老”者自居,站在儒家正统立场对佛老严加批判大力排斥;一种是在遭遇挫折后用它来排遣失意的情怀,作为精神寄托情感抚慰;一种是利用佛老义理和思想资料来创建新的理论体系。但在宋代这些矛盾的态度往往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呈现出来。比如,王禹偁上书力主 “澄汰僧尼”、“罢度人修寺”(《东都事略》卷三十九),但晚年谪居时,他则“焚香默坐,消遣世虑”[2](P14-15)。司马光力主“辟佛”,但其《家法》中写定:“十月就寺斋僧,诵经”(《说郛》卷三十九);欧阳修撰写《本论》,对佛老大加挞伐,但“自致仕居颍上,日与沙门游”(《佛祖统纪》卷四十五);改革家王安石罢相后,晚居钟山信仰高僧瞿昙,并著《楞严经疏解》阐释佛理,甚至舍家为寺;至于宋代理学家们一面斥佛老为异端,一面又吸收佛老精义来丰富营造自己的学说,更是广为后人所知的事实。这些情况表明,出入于佛老而归宗于儒,以儒修身,以禅治心,已在宋代士林中蔚成风气。苏轼走的正是这条路子,只不过他不像政治家王安石那样“杂于禅”为的是“欲明圣学”,也没有像思想家朱熹、陆九渊那样借用佛老思想元素去建构理学、心学一类的思想体系,而是用来处理仕途上的进退行藏,借以应对当时风云变幻错综复杂的党派斗争,这正好促成了苏轼的旷达。

同欧阳修、王安石等人一样,苏轼对佛老的态度也有个变化过程,可以乌台诗案为界划为前后两期。前期的苏轼“奋厉有当世志”,从朝廷利害出发,对佛老那些“虚无淡泊之言”、“猖狂浮游之说”及其无为出世主张予以严厉批判,直指佛老对当世政治经济社会的消极影响。同时,苏轼也意识到佛老思想中存在的有益因素,可使那些 “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放心而无忧”(《韩非论》),他自己也与方外之人结交,“吴越多名僧,与予善者常十九”,常常“颂诗往来”(《东坡志林》卷二)。这是苏轼日后一度“归诚僧佛”的缘凭。但可看出,此期苏轼对佛老思想的论断批判并未有超越前人的理论深度,他的方外交游也主要是受风行于世的禅悦风气影响所致。苏轼真正开始汲取佛老思想中的有益因素,与自己固有的儒家思想进行融合,进而内化为一种旷达的生活态度来对抗仕途险阻,是从贬居黄州开始的。乌台诗案后苏轼被贬黄州,这是他政治上屡遭挫折的起点。绍圣年间又远贬惠州,继贬儋州。政敌的打击接踵而至,生活上越加窘迫,加之往昔朋友因畏牵连而与之绝交,使他几陷绝境,此时他亟须解除精神危机获得心灵寄托,这无疑从客观上加速了他“归诚佛僧”的步伐。乌台诗案后,一种尘缘尽捐飘然欲举的气氛充盈在苏轼的思想中,飘逸在他的诗文里。他甚至坚持五年“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黄州安国寺记》)的参禅活动。他殷切关照友人说:“禅理气术,比来加进否”,他自己则常“默坐反观,瞑目数息”以养生(《答刘贡父》)。其实苏轼平生多次表示对佛老那一套 “出生死超三乘遂作佛”的“超然玄悟”之说是诲谩不信的。他临终前留下的诗篇更是宣称:“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答径山琳长老》)这表明苏轼虽好佛老,但并没有像那些虔诚的善男信女一样成为佛老思想的俘虏。正如他所言:“学佛老者,本期于静而达,静似懒,达似放,学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得其所似,不为无害。”(《答毕仲举书》)他对佛老采取的态度是以“智虑臆度”之,即对其中有益的妙理玄言参考借鉴以 “期于静而达”,这才是苏轼濡染佛老的旨趣所在。

佛学自东汉末年传入后,即与中国的老庄之学一起作为儒学的对立补充,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塑造产生极大影响,许多个性鲜明的历史人物无不出入三教各得所归。但在苏轼眼中,学佛老如陶(渊明)王(维)者近乎懒,刘(伶)李(白)者似乎放,苏轼不赞成学佛老而走向懒与放,进而“嬉游人生”,而是追求一种“静而达”的境界,其目的在静以待变,达以处难。苏轼正是运用佛老思想中的空无观念和齐荣辱、等生死、乘运委化、因任自然的生命主张来看待生活磨难和仕途荣辱,并收安心之效:“升沉何足道,等是蛮与触”,“进退得丧齐之久矣,皆不足道”(《与杨元素》)。在佛老主张的价值观面前,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痛苦沉浮荣辱都已变得微不足道不必执着了,由此形成的心态恰可为苏轼承受政敌打击和生活重压提供精神支撑,使他临深履薄而泰然自若,心胸豁达而应缘无碍,谈笑生死之际,超然不改其度,而且始终没有丧失对生活的兴致。虽倾心佛老却未厌弃世事,纳交方外而不遁入空门,好而不溺,学而通变,旷而不颓,达而不放,这就是苏轼借助佛老思想形成的独具特质的旷达。本质上空无无为消极遁世的佛老思想在苏轼身上显现出理性的光辉。宋初名臣王禹偁指出:“夫禅者,儒之旷达也。”(《小畜集》卷十七)他从自己的身心体验出发,精准地道出了宋代士大夫濡染佛老的目的所在,也正可说明佛老思想在苏轼身上发生的效应。

(三)朴素的辩证思想是形成苏轼旷达的认识论基础

苏轼在对许多具体事物的认识上含有唯物思想并富于辩证色彩。苏轼认为运动与变化是事物的根本属性。他在《御试制科测》中指出:“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在《墨妙亭记》中提出:“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化。”阐发了作者对自然万物运动、变化、发展规律的认识。苏轼还看到事物总是在相互矛盾对立的状态中互为依存:“有成而后有毁,有废而后有兴”[3](P288);“必尝去也,而后有归;必尝亡也,而后有得,无去则无归,无亡则无得”[3](P105);“刚柔相推而变化生……变者两之,通者一之,不能一则住者穷于伸,来者穷于屈也”[3](P291)。同时,他又看到事物总是在相互矛盾的运动过程中互相转化,指出 “否极泰至”是 “物理之常然”(《量移廉州表》),“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墨妙亭记》)。人事之理如此,自然万物也是这样,“今夫水之在天地之间者,下则为江湖井泉,上则为雨露霜雪……变化往来,有逝无竭”(《天庆观乳泉赋》)。在苏轼看来,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的事物都在“兴废成毁,相寻于无穷”(《凌虚台记》)的运动中变化着,一切事物都要经历盛衰兴亡的过程,没有什么可以“恃以长久”不变的东西。由是观之,苏轼能够辩证地看待问题,尽管他的辩证思想是朴素的经验性的,但当他用来看待和处理人生中的一些重大问题时,便显得识见通达、襟怀超迈。

既然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在不停地交替转化,就不必过于胶着个人的荣辱得丧:“知哀乐之不可长,物化之无日也,其愚岂不少瘳乎?”(《游恒山记》)由此出发,苏轼从“不务雷同以固禄位”,而是“下视官爵如泥淤”“芒鞋不踏利名场”,表现出对功名利禄的淡泊。对社会上那种“士所志于所欲得,虽小物,有捐躯忘亲而驰之者”(《张君宝墨堂记》)、“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张氏园亭记》)的奔竞逐利之风,苏轼表示甚为鄙夷。对此,苏轼的解决之道是,“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王君宝绘堂记》),即人不要被物欲役使成为物的奴隶,方能摆脱俗世利害关结的羁绊,从而解除精神枷锁获得心灵自由,达到无住不乐、无往不畅的境界。由此,苏轼深慕“陶谢之超然”,屡屡以早退闲适的白居易自况,称颂欧阳修见机而退为“有道者”,赞许王安石“进退之美,雍容可观”,肯定韩琦、张方平等大臣在仕途受阻后,或“退默深居”,或“寓形于醉”“毁誉不动,得丧如一”的风度。他自己也正是这样践行的,所谓“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死生穷达,不易其操”(《韩魏公醉白堂记》),其识见之超迈,胸怀之旷达实为古今难俦。

形成苏轼思想的文化根源比较驳杂,其弟苏辙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指出:“(苏轼)初好贾谊、陆贽书”,“既而读《庄子》”,有“得吾心矣”之叹,“后读释氏书,深悟实相,参之孔墨,博辨无碍,浩然不见其涯矣”。这说明苏轼既信奉正统儒学,还探涉佛家,研读老庄,因而使其思想呈现出复杂的面貌。但苏轼的思想并非是糅合各家思想的大杂烩,而是以儒学为正宗,以佛老为辅翼,经过独立思考熔铸而形成的。苏轼的旷达正是其复杂的思想通过自身特殊际遇而形成的产物。苏轼奉儒为正统,因为有儒家思想做根基,才使他虽曾一度“归诚佛僧”而终未遁入空门,走向消极颓靡、游戏人生;苏轼好佛老,这对仕途多舛的东坡来讲,有助于他处理仕途上进退行藏的矛盾,消遣他政治失意的苦闷,不致被政敌打压和生活的困绝摧垮;苏轼识见圆通,心胸豁达,这使他能够于逆境困顿中不失积极用心,未忘为政为民为文,给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苏轼的旷达实际上反映了宋代社会在三教合流日益成为思想界的普遍趋势下,士大夫“修身以儒、治心以释”(《闲居编》卷十九)的精神走向,而苏轼无疑是这一风尚的典型代表。

二、苏轼的旷达在其文学创作上的体现

苏轼的旷达当然地为其文学创作提供了高标独立的视界,铺设渲染辽远浓烈的背景氛围,决定着他的创作主张,形成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

(一)旷达与苏轼的艺术风格

苏轼兴情旷达,天才宏放,是高产多能的大家,在诗词歌赋书画诸方面都有极高成就。国学大师王国维在《文学小言》中断言:“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4](P26)将其列入中国诗歌史上文才人格兼备的四大家。这里,王国维把高尚伟大之文章与高尚伟大之人格挂钩,点出了文学创作的一个深刻规律,文学亦人学,人格即文格。苏轼文学成就的独创性和难以复制性,根源于他鲜明独立的个性。苏轼也表明自己的文艺主张说:“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而已。”(《书朱象先画后》)达心适意,正可宣泄其个性襟怀。杰出作家的创作风格无不是其个性胸臆的展现。人们赏读苏轼,常常叹服于他在作品中层层推出的警言妙理,敬服于他发自心肺的浩然正气,折服于他舒卷自如、无施不可的笔力,波澜横生、变化多端的章法,才思洋溢、触处生春的诗思,摇曳多姿、行云流水般的文风,殊不知这正是苏轼旷达胸襟的艺术宣泄和心灵绽放。

(二)旷达与苏轼创作的境界

1.以理驭情,清妙超脱

苏轼乃智慧型诗人,其写作活动往往与生活打成一片,他常以诗人的敏感发现提出生活中的诗意和矛盾,又以哲人的睿智扫灭情累,以理安怀,终归于旷达,这种情调在苏轼的作品中是非常突出的。如《超然台记》,开篇即发超然之意,然后入事,叙事过程中忽及四方之形胜,忽入四方之佳景,俯仰情深而总归之一乐,阐发了作者超然物外则“无所往而不乐”的人生哲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上片先写心情的扭结郁闷:“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对天国神往与对人间眷恋的矛盾使作者怅惘不已,但转念想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也就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福中和月光下开怀自释、痛饮达旦了。千古名篇《赤壁赋》,入笔即景生情,因情生悲,又以理遣情,回悲为喜,结之以旷远,两赋氛围清泠、意境高妙、思绪超然,充分显示作者高超的艺术腕力和善于从矛盾中解脱的旷达襟怀。

2.搜研物情,理趣深邃

苏轼提出诗文创作要善于“搜研物情,刮发幽翳”(《祭张子野》)这有助于诗人深掘意境、深化诗意、创造新的文学形象。苏轼旷达俯视,洞幽烛微,眼光超迈流俗,常常于人情物理中发他人之所未见未言者,吟出富含哲理的警言妙语。最为人熟知的《题西林壁》,写观赏庐山者角度不同,收入眼底的美景也是各异,观山如此,观世间万物也一样,提醒世人跳出局限超越利害才能看清事物的真相全貌。《慈湖夹阻风》写“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暗示世人坎坷无处不在,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应对风雨。《浣溪沙》“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是人生应该乐观的吟唱。《琴诗》则表达了主观意志与客观条件相统一方能取得成功。苏轼一生沉浮不定,一贬再贬,世事无常令他慨叹不已:“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对生命的体悟化为氤氲的禅意和雪泥鸿爪留给后人去品鉴。《泛颖》一诗写得别开生面,形象新颖富有情趣,是所谓人人意中有而语中无者:“上流直而清,下流曲而漪。画船俯明镜,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苏轼贡献了一批这样的理趣诗,刘熙载说“苏诗长于趣”即在此,理趣诗经苏轼而广大,这是他对宋诗的开辟贡献,后人继写,成为宋诗优于唐诗的一个特点。

3.任性宣情,宏肆奔放

苏轼一生如其自述,“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生死之际”(《与李公择》),如此血性至情,发为诗文,施之笔墨,自然形成苏轼任性宣情、宏肆奔放为主导的多样化艺术风格。对此沈德潜形象地指出,苏轼创作如“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化,而适如意之所欲出”(《说诗晬语·卷下》),正道出了苏轼任性宣情而无不合乎法度的创作个性和杰出成就。这在苏轼各种文体创作中有淋漓尽致的体现。

在诗。苏轼一生写诗两千七百多首,可谓包罗宏富精彩迭见。叶燮《原诗·卷一》指出:“苏轼之诗,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苏诗关心政局直陈得失,表现了他率真的秉性和为政操守。苏诗语言以自然奔放博洽无碍见长,他是天才的大学问家和语言大师,经史子集、佛老道藏、俚谚俗语到其笔下“皆归熔铸”,任其自由驱使。苏诗兼能各体而尤善七言七古,长于在这类恢宏阔达的篇制中挥洒才情纵横古今施展腕力。试读其名句名篇,用典无碍如“水底笙歌蛙两部,山中奴隶橘千头”,流利酣畅如“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磅礴跌宕如“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银汉分天章”,以及《百步洪》《登州海市》《雪浪石》《烟江叠嶂图》等七言长篇,均显示了坡公“波澜浩大、变化不测”(《诗人玉屑》卷十七)的笔力和奔放性情。诚如评论大家赵翼在悉数唐宋优秀诗人的创作后所言,苏轼“以文为诗……天生健笔一枝,爽如哀梨,快为并剪,有必达之隐,无难显之情,此所以继李、杜后为一大家也”(《瓯北诗话》)。

在词。苏轼对词体创作的最大贡献是,一扫词坛倚红偎翠的青楼形态,突破婉约传统,开创豪放词风。这显然与其任性宣情的超旷个性和文学主张是一致的。传世苏词约三百五十篇,比当时专业词人柳永还多。词至柳永一变,初加开拓,使之从青楼华筵走向市井羁旅。词至苏轼而大变,他有意抗衡柳永,清切婉丽为宗的标准被打破,广阔丰富的社会人生成为词的表现舞台,为以后辛词再变树立了先导。苏轼对词的创变革新空前扩大了词体的廊廡和表现范围,突破了传统词体题材表现的狭窄面。在苏轼笔下,举凡名胜、乡愁、闺怨、政治、友义、田园、边关、情爱等等,皆可尽情书写,以至于“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5](P108)。 苏轼更以豪迈的气势和雄健的笔力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为词苑贡献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艺术形象。如《南乡子》写“帕首腰刀是丈夫”的英武将军,《江城子》写“老夫聊发少年狂”的太守欲挽强弓射天狼,《沁园春》写“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青年报国豪气干云。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作者更用交错时空、纵横古今的手法,描绘了儒雅将军于乱石崩云、惊涛拍岸的凶险环境中轻松打败强敌的英雄形象,这在词史上属首创。与此相应,苏词语言亦尽辞软媚脂粉气,读之但觉其“挟海上风涛之气”扑面而来。如《八声甘州》的“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满江红》的“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等篇章,激昂排荡,气象清雄。苏词正如南宋爱国词人刘辰翁所誉:“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辛稼轩词序》)

在文。苏轼文章尤可印证显示其旷达超迈的个性和自然奔放的艺术风格。他在《自评文》中快意地宣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主张写作应“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随物赋形,姿态横生。苏轼一生笔耕不辍,于文章用力尤勤。他的政论文,包括早期的应制及史论、进策、奏议等,大都写得议论英发、雄辩无碍、剀切诚直,见解超迈流俗,承继了汉臣贾谊、陆贽的文风,也可看出纵横家的笔法和庄孟、《战国策》的影响。如其《大臣论》《平王论》《留侯论》等。苏轼的小品文,包括题记、书札、随笔、序跋等,往往特见精彩,或天机凑泊情趣晶莹如《记承天寺夜游》,或见解新颖慧眼别具如 《日喻》,或不加修饰洞见肺腑如《上梅直讲书》《答参寥书》等等,挥洒写作与不经意之间,最能显示作者智慧开朗的人格魅力。苏轼的文章以记游叙事类的散文成就为高,释德洪《跋东坡 怀允 池录》指出,“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而成文”,描绘了苏轼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宏肆奔放的写作风格。其名篇佳构流布广远,如《潮州韩文公庙碑》议论高绝,此碑一出而颂韩之文“众说尽废”。《韩魏公醉白堂记》赞赏廉于取名、严于责己的重臣风操以激励朝堂。《石钟山记》写景奇寒,逼真状物令人毛耸。《赤壁赋》则把议论抒情写景熔为一炉,展示了随物赋形,摇曳生姿,汪洋恣肆的艺术表现力,苏轼文章可谓炉火纯青。继文坛领袖欧阳修之后,苏轼把北宋诗文革新运动推向高峰并取得成功,代表了北宋诗文的最高成就。苏轼一生的文学创作鲜明地印记着他旷达超迈的胸襟个性,研读苏轼可以体悟,东坡之创作绝非拘拘如辕下驹者可学,也绝非邯郸学步者可步的。

三、结语

苏轼,是“让中国人共享千年的大文豪”(余秋雨语),也是世界级的大作家。2000年,法国《世界报》举行了名为“千年英雄”的评选,“选出1001—2000年间的全世界12名杰出人物。苏轼成为入选者中唯一的中国人[6]。这是中国的骄傲,也是中国文化的光荣。苏轼一生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珍贵的精神遗产,他“忠君爱国”的从政操守,旷达超迈的胸次襟怀以及傲视困难、逆境不沉、积极有为的精神,早已化为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中的因子向后衍展。今天我们学习借鉴苏轼的精神遗产,对培养健康坚强的人生观,提高民族文化素养,乃至丰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仍然具有积极的意义。

注释:

[1](唐)司空图,等.诗品二十四则[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

[2](宋)王禹偁.小畜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22.

[3](宋)苏轼.东坡易传[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

[4]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1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5](清)刘熙载.艺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元波.苏东坡是大英雄[J].西南航空,2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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