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与“门”

2015-04-20 09:11杜竹敏
上海戏剧 2014年11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张爱玲

杜竹敏

重庆京剧团排演的京剧《金锁记》改编自张爱玲同名小说,作为张爱玲最具影响力的小说之一,在重庆京剧团之前,已经有京剧、话剧等将它搬上舞台。就剧情而言,重庆京剧团此次演出的版本相当忠实于小说原著,除了直接从30年前曹七巧新嫁开始,完全采用顺叙的方式与小说略有不同外,此外无论情节发展、人物塑造,可以说都传达出了张爱玲的神韵。然而,京剧《金锁记》并非是对小说简单的舞台再现。一样的故事、一样的人物,却带给观者一种与阅读小说很不一样的感受。

如果说,小说是用一种纯现实主义、近乎白描的叙述方式娓娓道来,于平淡处令人触目惊心。那么,京剧舞台呈现则更具冲击力和仪式感,时常带给观者一种近乎荒诞的感受。而这种仪式感与荒诞感,很大程度上或许来源于舞台上对于意象的巧妙运用。“写意”本是中国传统戏曲的一大特色,而《金锁记》中对于“意象”的运用,似乎又非纯然出自于传统,更带着话剧乃至西洋歌剧的风格在。纵观全剧,留给人最深刻印象的两个意象,无外乎“月”与“门”,而这两者又有着不同的呈现方式,和各自不同的指涉意义。

——光阴的苍凉

张爱玲很喜欢写月,她笔下的月光,几乎无一例外都是清冷苍凉的。在《金锁记》中,“月”是一条贯穿始终的线索。小说的开头写道:“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京剧《金锁记》的序幕,也是黑暗空旷的舞台上,一轮弦月缓缓经过。幕后合唱“三十载兮冷月看,故人觅兮影无还,月入窗兮红黄暗,朵云笺兮残泪弹。”也可以被视作小说原文的“文言版”。

月圆月缺,暗含着时光的流逝,也包括了人物的变化,无论是小说还是京剧,都是至关重要的主题。但几乎一模一样的开场,却传达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

小说中“三十年前的月亮”是一份回忆,伤感迷茫,而舞台上的月亮,却更像一个全知视角的俯视,略带阴森诡异。紧接着月亮之后登场的曹七巧——出嫁路上的喜悦与憧憬,与周遭围观者的冷眼旁观构成了令人战栗的对比。在这里,围观者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京剧龙套,其承担的功能,反倒更容易令人联想到古希腊戏剧中的“歌队”。他们在剧中的身份是“乡亲”,但事实上,却如同先知一般揭露了曹七巧的命运,预言了悲剧。在之后的剧情中,这些身份似是而非的“龙套”时常出现,大部分时间一言不发,形同背景。他们并非剧中人、甚至可以认为,他们也不是那个时代的人,他们和台下一样,只是观众——旁观悲剧如何一步步走向它的结局。

小说《金锁记》中,共有九处写到“月”,有些地方浓墨重彩,有些只是一笔带过。对于“月”的营造,京剧似乎比小说更着力。在形式上,相当规整地,每一幕皆由一轮弦月出现在舞台上,同时伴以四句“楚辞体”吟唱起始,吟唱句句切中“月”,同样,在整出戏中,唱词反复出现“月亮”、“月光”、“嫦娥”,都在提醒观者创作者的意图。在月光下,曹七巧出嫁了;在月光下,她在姜家备受煎熬;在月光下,曹七巧分家独过了;在月光下;儿子长白娶妻了、女儿长安的爱情破灭了,同样,最后也是在月光下,曹七巧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如前所述,“月亮”是光阴的象征。同时,“月光”是苍白无力的,正如曹七巧对于命运的无力把控,即使她再愤恨、再怨怼——最终仍然无法摆脱必然的宿命。导演如此苦心经营,显然自有深意。

——灵魂的枷锁

京剧《金锁记》中的另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意象是“门”,如果说“月”所表达的是光阴流转,是时间性的。那么“门”则是空间意义上的隔离。它以各种不同的组合、排列方式,相当隐晦地传达着导演的意图。对于“门”的解读,见仁见智,《金锁记》并没有给出一个标准答案——甚至,你也可以把它仅仅看做一个舞台道具,是京剧传统“出将入相”的另一种表现方式。

和“月”不同,小说中并没有对于这一意象相关的描述。但“门”的出现并非偶然,在张爱玲小说的最后,曾经写到“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黄金的枷”沉重冰冷,有着伤人的棱角。而舞台上出现的“门”有着同样的气质,大多数时候,所谓的门,仅仅是以一个“门框”,坐在门框内的人,便如同置身与一个巨大的枷锁之中。

“门”可以是一个通道、出口,一个希望。它可以通向新的生活、走向天堂,但是,它同样也可能通往一段歧途、步入地狱。剧中的曹七巧是通过一扇黑漆大门走进了姜家,木门在她身后毫不留情地关闭,从此她的命运便是一条一步步毁灭自己、毁灭他人的不归路。

“门”也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姜家是高门大户、是书香门第。这些“门”,对于麻油店出身的曹七巧,都是一种威压和迫害。对于曹七巧而言,“门”的存在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在姜家受煎熬时,线性排列的门又如甬道,是曹七巧无法走出去的人生;分家时,错落而杂乱的大大小小的门,是姜家复杂的内部关系……

“门”更是一种桎梏、一把枷锁。舞台上不同区域的“门”,将表演区分割,同时在门与门的阻隔下,感情也显得如此梳理。在长白新婚之夜那场戏中,舞台上出现了三扇门,曹七巧、长安,以及长白的新婚妻子芝寿各据一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彼此敌对,并通过“门”将自己紧紧保护起来。

有意思的是,在故事的最后,创作者亲手打碎了自己苦心经营的这两个意象。在漫天的飞雪中,长安呼唤着“太阳出来了”,一时间红光满台,与皑皑白雪相映成趣。与此同时,舞台上始终“阴魂不散”的“门”也几乎被撤了个干净。

但更有意思的是,“天亮了”的结尾带给人们的并非纯然是希望和喜悦。长安的呼唤中,更多的是一种恐惧和不知所从。而失去了枷锁的舞台,反而有一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虚空。这样的结局,反倒比曲终奏雅的正面昂扬更打动人心。它似乎在问,在赶走了黑暗之后,迎来的一定是光明吗?迷茫、彷徨之中,也许人们会发现,在舞台的左侧,依旧保留了一扇小小的“门”,它似乎在预示着什么?或者,其中并无深意。正如小说的那个结尾,长安在路上,被人瞧见有一个陌生男子给她买了一双吊带丝袜。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结局有着太多可能,也许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也许纯属误会。故事只负责讲到这里。后续,任由人猜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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