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通宪小小说三题

2015-04-30 07:32陈通宪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4期
关键词:老石铁头工区

老班长

战友聚会在J县城的老兵餐馆举行。

选择这地方,并不是因为县城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和特别的美食,而是为了方便老班长。

时光荏苒,星移斗转,三十年后聚会的战友,早已经不是青涩的毛头小伙子。他们的身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留在部队的,有的是师长团长,最低也是营长。转业到地方的,也大都混得不错,有局长经理。只有他,精瘦黝黑的老班长,仍然是铁路的线路工。当然,他也带长,不过是铁路管理层中的最低级别——工长。

平时很自然挺着凸肚的战友,在老班长面前尽量收腹,不是为了好看的军姿,只是不想让自己在老班长眼中有半点趾高气昂的样子。他们都像在部队时一样,对老班长一如既往的恭敬,众人将他推到上座落座后,才依次坐下。

从身板精壮、虎步生风的店老板举止上依然可以找到兵的味道。店老板也从这伙人的举止,大概猜出了身份,他亲自张罗,对服务员暗暗地叮嘱,不可有丝毫的疏忽,尽量让他们满意。他按他们要求,从储藏间扛来一箱“桂林三花”,一人面前放一瓶,又取来几只小土钵子,挨个摆在酒杯旁边。

老板见他们疑惑,笑了笑:“各位大哥,我也是当兵的,知道大家相聚一次不容易。”边说边给每个人倒满酒,才转身离开。

行酒令当然由老班长发出。老班长站了起来,身板笔直,胸部挺直,神情庄重,手里酒碗举上头顶,眼里微微发红。

他声音低沉道:“这一杯,我们一起敬给在地下长眠的战友。”

说罢,由左至右,将酒倒在地上,“叭”的一声,他们一齐将碗甩在地上,碎片四下飞溅。

第二轮酒用酒杯酙满。“桂林三花”那浓烈的醇香向四周弥漫。在猫耳洞里,他们经常用它去除湿,成为官兵们的喜爱之物。

酒席上很热烈,话题自然是回忆兵营中的那些个事。

“蓝精灵”说:“我这半条命都是老班长从敌人那里抢回来的。”

猫耳洞里的阴冷潮湿让他大腿根部成片成片地溃烂,经常奇痒难耐。那天,没有枪炮声,双方阵地死一般的寂静。他望着脚下不足十米的小河那淙淙流水,蠢蠢欲动。最后,终于经不住河水的诱惑,便不顾部队的三令五申,悄悄地滑进水里,惬意地洗了起来。这时,“嗖嗖嗖”一阵枪声,敌人发现了他,向他扫过来几梭子弹。闻声赶来的班长示意其他人火力掩护,自己则扑进河里,连拉带拽,将他提上岸。

“点射王”说,他是在班长威严的目光注视下,平端着“七斤半”,枪尖上挂着个装满三斤水的容器,苦苦地训练了一个多月,才练就了坚持二十多分钟不手软的绝活,成了全师“点射王”。

“小东北”说,即将开拔前,他母亲急病,班长压下了这一消息,悄悄地向上级汇报后,打电话到当地政府部门反映他家的困难,要求给予照顾,又从自己的津贴中寄去了两百元钱。

见话题扯远了,老班长抬了抬手制止:“拍马屁是不是?还是听我说说我们铁路上的事吧。”老班长的话顿时勾起了大伙的兴趣……

酒喝了一轮又一轮,时间过得飞快。

在聚会即将进入尾声,在座的纷纷提出明年的聚会计划。现还在部队的人提议回部队,重温当兵的感觉。有的说让我们也时尚一回,到巴厘岛去享受异国风情,往返费用全包,不要大伙出一个子儿。说这话的是厂长经理们。最后他们把征询的目光投向老班长。和在部队一样,大事小事由老班长做主。

老班长扫了大伙一眼,平静地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思,也知道大家现在都是能办个事的人。不怕大家笑话,自进铁路后,我哪也没空去,我的全部心思就在那两条钢轨上。不过,入路三十多年,我亲眼看到我们的火车从烧煤到烧油,从烧油到烧电,速度从原来的三四十公里到现在的两三百公里。我很荣幸,自己参与和见证了铁路的发展。看到一列列火车平平稳稳地通过我的管内,我心里比什么都踏实,比吃什么玩什么都受用。我郑重地邀请大家,明年的今天,请大家到我那去,去看看我们的铁路,看看我们工作的环境,看看我们的职工,去尝尝你们嫂子自己种的瓜菜,亲手养的鸡鸭,去喝那清凉透心的山泉水,去吮吸那清新养肺的空气,不知道是否委屈大家!”

“要得要得!”大伙一阵起哄,这个说:“如果不嫌弃,到时我会带来一台空调。”那个说:“整修工区门口那条路的活让给我了。”

“那行,大哥在此先谢谢了。好啦,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大哥少陪啦。天气预报说,下半夜会有大暴雨,我得赶车回工区呢!”

车站的发车铃在急促地响着,拖挂着四节车厢的绿皮交通车拖着长长的汽笛,即将启程。站台上,战友们整齐列队,庄严地举起右手,向缓缓开动的列车,不,向远去的老班长——

行着军礼。

铁 头

铁路修到清江溪大桥就遇上了地质方面的问题。山区本是喀斯特地貌,七十多米高的桥墩打桩时,意外地出现了地下阴河,苏联专家设计的施工方案需要修改。

这是一条三线铁路,有战备需要的因素在里面。如今图纸还在,可制图的人早就撤了回去。作为指挥长的铁头比谁都急。

铁头没有文化,在战场上却是一条硬汉子,在枪林弹雨中来回穿梭,子弹就是打不着他。百团大战时,铁头的机枪枪管打红了,就扔下枪,从背后操出那片宽厚的大刀,冲出战壕,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如切菜一般,那小鬼子的头就一个个骨碌碌地滚下山涯,染红了草地和山石。铁头也杀得浑身血滋呼拉。在朝鲜战场上,铁头带领的尖刀营驻守的无名高地被美军的飞机和大炮掀翻了好几层土皮,尘土遮天蔽日。勇士们一次次地打退了联合国军的进攻,最后,只剩下营长铁头一人。他一会在这操机枪扫射,一会跑到那投几枚手榴弹,首尾兼顾,就是不让敌人前进一步。这时,悄悄地摸上来两个美国兵,猛地从后面搂抱着他,牛高马大的外国兵想置他于死地。他两手被紧紧地箍住了,腾不出来。只见他,眼一瞪,气一鼓,头猛地前一撞、后一撞,那两个戴着钢盔的敌人竟然被撞晕了过去,不由将手松了。他操起战壕边上的手榴弹乒乓两下,那两个兵见了阎王。这一幕恰巧让增援部队的战友看到了,惊得他们目瞪口呆。于是,铁头的名字就在志愿军中传开了。

没有文化的铁头,却管着一群有文化的人。回国后,上级将铁头安排到这个工程队。别看这群整天钻山沟淌河水的,这里面却藏龙卧虎,随便抓一个人来查学历,都是大学生,北京交大、铁道兵工程学院的,保不准会冒出几个从苏联德国留学回来的喝过洋墨水的工程师。上级不理铁头说没文化管不好文化人的申诉,只是告诉他,这也是战斗。战场上的常青树,施工中也不会是熊包。话到这分上,铁头就无言了。

这天,施工队举行誓师大会,手持讲稿的铁头开讲前,威严地扫视了一圈,全场顿时肃静下来。铁头张口来了一句:“雄关漫道金如铁,我要迈步从头越。”这伙人一愣,这是毛主席的诗吗?随即,便释然了——有文化的知识分子,对英雄的敬仰。没有嘲笑他,只是理解地善意一笑,便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

“你们说,这铁路是谁亲自批准修的?”一开口,铁头的问题让他们愣着了。

“是党中央,是毛主席!”见他们疑惑。铁头自豪地提高了嗓音。

“这是毛主席亲自批准修的铁路,我们一定要修好,我们能让毛主席在北京睡不好觉吗?”

“不能,坚决不能!”台下群情激昂。

见收到了预期效果,铁头展开了讲稿,逐字逐句地念了起来。铁头讲话可以慷慨激昂,可念稿子就没那么流利,在寒风料峭中,不一会儿,他的脑门子上竟沁起了晶莹的汗珠。

“……当前,雨雪的步卒越来越大……步卒,步卒,这步卒是什么意思?”

戴眼镜的政委在一旁急了,轻轻地提醒他:“不是步卒,是频率。”

“哦,是频率,不是步卒,是我念错了。还是你来念吧,我在一边听着。”铁头将讲话稿递给了政委。

政委尴尬地解释道:“是我没认真,将字写得很潦草,让指挥长读错了,对不起大家。”

这时,一旁的铁头站了起来:“我纠正一下,刚才政委说得不对。”

台下的人惊讶地望着他,迷惑不解。

“政委的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潦草,其实是很工整的。我也明白大家知道我念的别字,只是顾及我的面子,才不纠正罢了。为什么政委念着很流畅,我念着却吞吞吐吐,甚至还念着别字呢?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差异。所以啊,同志们,我们必须加强学习,时刻不忘记学习交流。譬如现在,我们施工中遇到了难题,更需要我们学习钻研,不断地琢磨,不断地攻克难关,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前进的道路。对不对呀,同志们?”

台下一阵骚动,传来了嗡嗡的议论声。

这时,一个小伙子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外国人拤不住我们的脖子,我们一定要啃下这块硬骨头。”

不久,工地上又传来了隆隆的打桩机的声音,修正后的桥墩施工又紧张地进行着。

后来,这支队伍里学习蔚然成风,成了全国铁路学习的标杆。

老石的心思

领导让我接手调查处理一宗农民工的工伤事故。昨天,塘洞线路工区工长报案,说民工老石在搬运材料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有可能是骨折。

到工区要路过县城医院,老石就住在那里。我决定调查取证前,先买些水果到医院看望老石。近几年,段一直属于缺员状态,为了弥补劳动力的不足,只好雇请了不少当地农民工。由于农民工劳动保险、医疗保障等方面尚有缺陷,很多问题就突出集中在我这个管劳动安全专干的身上。

在病房门口,我听到争执的声音。一个五十出头的人,可怜兮兮地拉着医生的手,乞求道:“医生,如果不是骨折,你就随便抹些药,让我出院吧。不要用什么昂贵的药,当农民的哪里没有个磕磕碰碰的,没那么娇贵。”

面对他流血的伤口,我哪敢这样对待一个善良的农民。我对医生说:“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把伤给治好。”我的意思很明显,劳动安全处理就怕留下后遗症,时间久了扯不清。当断则断,不留后患。

老石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怕花钱。我告诉他,你放心,如果是工伤属实,你不用花一分钱。我说到这话时,老石的眼光跳过一丝慌乱。也许憨厚的人没有历经世面,我也不在意。嘱咐了他几句,我就出了门。在门口,他好像欲言又止,有什么话要说。我问:“老石还有事?”他急忙避开我的目光,“没没没,没有,您好走。”

取证很简单,我先找了工长查看了当天的作业计划,又询问了所有的职工。当天,段的轨道车沿途送季度线上用料,塘洞线路工区是中途工区,只有临时停靠点。材料多,工区人手少,必须在仅停车的几分钟内全部卸下,以免影响行车点。这种情况属于临时工作变动,无可指责。

整个取证过程很顺利,职工反映的情况基本一致,看来情况属实。在和职工闲扯中,谈到老石的表现,他们无一例外地竖起大拇指,说老石人忠厚,不为工区添麻烦,说老石做事踏实,不偷奸耍滑,说老石经常从自家的菜地里摘菜打瓜给工区食堂,不要半文钱,说老石在防洪期和节假日争着留守工区,说自己在家门口,方便。俗话说,三人成虎,职工们都那么说,看来,老石平时表现确实不错,人缘也好。像这样的农民工,在工务段不少,他们逐渐成了生产的中坚力量。

在工区,我轻车熟路地写好了调查材料,并要每个职工签上大名。打算返回时,再到医院找老石摁个手印,一切就OK啦。

在医生那里,我查看了老石的片子,还好,骨头没折,只是肌肉和软组织受到撞击,引起淤血和肿胀,伤口缝了八针,一周后可以拆线。我暗暗为他庆幸,也为自己今后的工作松了一口气,这样的结果,处理起来会简单很多。

我把调查报告给他看了,征求他的意见,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在我的权限内,能答应的我尽可能答应,要是合理的我又表不了态的,我会找领导反映,这是我多年来处理工伤事故的做法。回想起来,我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没想到,看完报告,在我催促他按手印时,老石的表现却让我意外。他说:“这个报告不真实。”

他的话让我很生气。论文笔,我写的东西,多年来,大家还是公认的。何况报告是出自在工区进行了充分调查的基础之上,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完全符合事实。“老石啊老石,难道你还想胡搅蛮缠,提无理要求?你这伤,充其量也只是轻伤。总不至于要我给你报残疾吧?”

我生气地走出了病房。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大片的月光从无垠的夜空中投泻下来,照出了我的影子,又将它投在我身旁的一侧。我沐浴在清凉的月光下,如同走向一片银白的高原。扫去刚才的不快,渐渐平静了下来。

我再次走进了病房。老石招呼道:“程干事,您别生气。听我慢慢向您汇报。”

“我说您那报告不真实,不是针对您,您确实是受到蒙骗了。那天,卸完材料后,天快黑了,我又到自己的稻田边查看田水,因为我们农村灌溉田水,是实行时间分段。卸完材料,正好到了我接水时间。在开挖沟水时,不小心从三米多高的田埂上摔下来,就这样了。后来,工区大伙劝我报工伤,说是和卸材料只相差二十多分钟,只要大家一口咬定是工作时间摔的,就可以享受工伤。我知道,大伙是为了我好。可是,我自己心里这道坎迈不过去。上午您走后,我想了很多。如果按工伤,我是可以不用花一分钱,但是那样,我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得安宁。这药费,我也给医生说了,不要单位出,全部由我自己负担。

“好啦,这两天我心里一直堵得慌,时刻在和自己作斗争,现在我把情况向您说明了,就觉得轻松了。”

看到老石的脸上云开日朗,我心里也觉得敞亮起来。

【作者简介】:陈通宪,男,侗族,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湖南日报》《人民武警报》、新华网等发表文学作品120余万字,20篇文学作品先后被各种文集收录,著有散文集《落叶的声音》,现为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广铁集团作家协会理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会侗族分会会员、湖南省侗学会副秘书长、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广铁怀化工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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