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谢中飞

今年三月，我回到了已阔别了三十年的北河农场，北河农场十五队是我下乡的地方。前半个月，我的知青战友老冯告诉我，他回农场见到常萍了。说常萍丈夫病逝，她和孙女在一起过。我当即决定，回农场一次了却我多年魂牵梦萦的思念。

残雪像床破被，已遮不住大地了，大地已露出春的氤氲。进入北河地盘，太阳把路旁高大的杨树影子横在路上，车里便有了跨越栅栏的感觉。想我在人生路上跨越的一个个栅栏，它的原始动力，正是来自常萍。我这次来就是要报答她。

我微微摇下车窗，一股湿润、凉爽，又有点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前方出现了笔架山，两个并立的山峰像在雾海中突兀腾起，显得异常静穆与神秘，坐落在山脚下的十五队，我现在还没看见它，可是我知道它快出现了。

我脑海中已经出现的，却是一个非常壮观而热烈的场面，几十个人拉着各自的爬犁，呼喊着冲坡的热烈场面，而我和常萍就在其中。冬季知青都已回城，我恋着常萍没有回城。常萍是生产队长的女儿，我们相恋已四年。常队长叫我们来年结婚。那时我几乎长在常家，担水劈柴什么都干，有常萍在眼前，我便有使不完的劲。我不像别的青年，惦记着返城，惦记着升学。我在这也很好，我这辈子知足了。

各家都利用这个冬季放假时机，拉着爬犁到笔架山砍点死树，准备来年的烧柴。我和常萍拉一个爬犁，装的比别人多。下坡时我叫常萍坐在干枝子上，我随着爬犁跑，掌握着方向。别人见状便开她的玩笑：“常萍你要小心点，别叫大个子将你推到沟里面去。”常萍就喊：“我不怕，有大哥哥在！”上坡时，两个人两个套，一起使劲。几乎贴着地皮拉，没几分钟就满身大汗，连后背都透出霜来。

拉到她家，她的两个弟弟来卸爬犁，我们则赶快进屋换衣服。她家有个后屋，那是我们将来的新房。我一边脱着汗渍透的衣服，一边说：“常萍，你将来就叫我哥哥，把大字去掉，那样显得我太老。”她说：“不，你高大英俊，你靠得住。”说着就向我靠过来，倚在我身上。她穿着粉色的衬衣，将我抱得紧紧的。我多想我们就永远这么站着，互相抱着。将来我们化作两个并立的山峰，就像笔架山那样。

车进入十五队，我便感觉这里经历了一场天地旋转，一切都变了样。人变了样，再也看不见穿着臃肿服装的人了；住房变了样，一色的红砖铁皮盖；机车变了样，大马力胶轮拖拉机代替了链轨车。

常队长家后屋的位置，被扩展成了耕地，我还记得最后一次到那个小屋和常萍的谈话。桌上放着那张已剪下来的人民日报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

常萍扳过我的脸说：“大哥哥，别瞒我，你是不是为这事焦心。”她指了指桌上的报纸。

我说：“没，没有，我要在农场扎根一辈子！”

她紧紧地抱住我，生怕一撒手我就会飞。“看见你这几天心烦意乱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真正爱自己的男人，就应当盼他有出息。我不能太自私，你报名去吧！”我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她真懂我的心，若是她不同意我的报考，我只好牺牲我自己。我说：“若是考上了。不论到哪里，我都要把你接去。”

她说：“你去准备吧，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让我一个人哭会吧！”

事实证明，一切关于婚姻的誓言都如肥皂泡，转瞬就破灭了。我考上了哈军工，刚开始我们还常通信，讲些你恩我爱的话，后来逐渐稀少了。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不能把我的学习情况和她讲，她也不能反复地讲除草、割地。毕业后就断了联系。我三十二岁和一个同学结婚，常萍只是我要为祖国争光的一股无形的力量。

车停在了她家门口，我急切地想看到她那永远欢笑的眼睛是否有了怨意，看到她头上是否有了白发，看到她那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是否还在，以至我敲门的手都有些抖。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女孩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来，和我说：“是找奶奶的吧，奶奶串门去了，已经去两天了，奶奶叫我给你一封信。”我打开信封，信里写道：我不愿你看到我老了的样子，我也不愿看到你老了的样子。只有思念能使时间停止，愿你常思念我，想着我年轻时的模样。

一定是老冯事先告知我要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