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短篇小说)

2015-05-05 18:03陈春儿
南方文学 2015年2期
关键词:莫莉英子

陈春儿

年过四十,我们又开始纵情大笑了。相比年轻那会清脆甜美无拘无束的笑声,我们现在的笑声分贝高,质地粗哑,肆无忌惮。笑声里浸透了岁月的洗礼。

一字排开的几个女人,手里拎着几只购物袋子,高跟鞋响亮地敲击着大街,我们相互对看,街灯有着很好的修饰作用,把我们脸上的斑点、细纹、暗黄肤色成功地隐匿在化妆品的门背后,此刻,我们的脸完美无瑕。那种满足感使步子变得更有力了,一二一二,俨然又成了一群美丽的小丫头片子。突然间,我们就那么笑了。

英子像是突然醒悟过来,她说,我有十多年没这样笑过了,自从我接过那个巨大的礼物,喂,你们说,结婚这个巨大的礼物是谁送给我们的?结婚后很多年,我的生活就是忘我,就是责任。我差点以为已婚女人就得这样过上一辈子了。对于重逢,她说,我获救了。

前年我在大街上碰到英子,她脸色发暗,老气横秋,步子软拉拉的,当时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一家高级女装店,那模样就跟个不太逛街的乡下女人似的,当年她可是我们几个里头最活泼机灵的。虽然,我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但是,她真有点吓到我了,我是犹豫了一会才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后来多次提到过那次重逢,她总是庆幸地说,我是她生命里那根顶顶重要的火柴,“嗤”地一下照亮了她的天空。

英子迅速恢复了一个机灵女人所具备的所有素质。精力旺盛,话多,俏皮而狡黠,点子特多,喜欢组织活动,号召能力超强。现在什么样的时装店她都会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安心享受那些受过训练的店员过度殷勤的服务。不管买没买衣服,那些店员会觉得她是个值得卖力伺候的好主顾。她也真是个会一掷千金的家伙,对于衣服她贪得无厌。衣服关系到她灵魂的品位,她煞有其事的为自己这么辩解。不过,要不是那一套套高贵精致的衣服,她那形象确实太普通了些。如果说真是上天造人,那它一定随便从平庸库里给她捞了个嘴巴和鼻子按上,也不慈悲地给她一脸好皮肤,不过,上天给了她一双上上品的眼睛,美丽深邃,像两颗大号的钻石熠熠生辉,抵消了她的部分平庸。她的体形差不多就是个葫芦,窄肩肥臀,还配上个矮个子,她一年到头穿裙子,削肩让柔质的上衣更显得柔若无骨,肥臀完美撑开了裙型,倒成就了个淑女范的小女人,她就是这么个懂得如何修饰自己的聪明女人。

二十刚出头的时候,我们一起上过三年会计专业的夜大,毕业后因为业务上的问题一直保持联系,同时成了很好的玩伴。不过也就是几年的时间,后来,我们各自找男朋友,一头扑进家庭,生孩子,忙家务,疏于联系,若干年后彻底断了联系。

我和英子重逢了,莫莉很好找,我们去医院的时候都见到过她。她在市人民医院药房工作。

找甘萍花了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很凑巧,有一天,莫莉陪一个要好的姐妹看木地板,就这么遇上了。甘萍也不干会计这一行了,她现在做木地板生意,是个老板娘了。

这会儿,她们都聚在我们家。我老公去上海参加全国电子产品展销会。一去两天。我们搬新家了,一套220平米的大跃层,几个月住下来,还没请她们来玩过呢。问题出在我老公身上,他特爱安静,不喜欢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就算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他也受不了。

一打开门,进门的隔断是鱼缸,有半堵墙面那么宽阔,鱼和水草自由自在生长着。隔断后面隐藏着楼梯,那是她们第一眼会看到的,只是扫了那么一眼,英子就炸开了:“看不出来你原来是个土豪啊,亏你还那么小气,买件三百块钱的衣服还非要砍价20块,面子都给你丢尽了。”

她们曾经认为我在挑老公这件事上眼光太烂,我老公其貌不扬,个子矮小,职业高中毕业,连个像样的单位也没有,还不爱搭理人!“老夫子”一定是被迷魂汤灌翻了,可那家伙看着也不像是个会灌迷魂的料啊!当年她们几个送我绰号“老夫子”,我确实有点老夫子气:戴眼镜,爱看书,行事不利落,反应慢半拍,没一句话能第一时间接得上,她们可都伶牙俐齿着呢。就算是这样,她们也觉得我亏大了。

参观完房子,她们对我老公终于有了好感,你这老公不错,她们羡慕地说。家里地板,电器,家具,灯具,墙纸,卫浴,楼梯一切都是老公自己设计,选择,搭配。大多数电器是他自己动手安装的。可以说,我们家花了最少的钱,用上了最好的东西。

英子说:“我就说,老夫子是个大智若愚的人。”

我曾经最遗憾的是,自己的男人(唯一属于你,代表你眼光和品位的男人)有很多内在的优秀品质,可是,一个男人的优秀品质不能像件衣服一样穿在身上。把他的品质用嘴巴来广而告知,我又觉得羞耻。今天,我只是用事实把事实说了出来。现在,他的那些闪光点,终于从地板,电器,灯具上耀眼夺目地跳跃出来。

“我们家,或者是我娘家有了什么事,都是他在拿主意,我从来不动脑子的。”提一根蚕丝一样轻描淡写,我知道她们几个娘家有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有些事累完了还得瞒着老公不说。

英子撇撇嘴。“怪不得嫁这么个老公小脸蛋还挺滋润。”

我给她一脸傻笑。

莫莉最是一脸羡慕。“我那老公,需要男人动手的事,全是打电话请人来做的,换个灯管也派头十足地请灯具公司的人上门服务。”

餐桌上铺着四张苇草大垫子,四副亮光闪闪的西餐餐具。中国红骨瓷大杯子,厚质高脚玻璃杯。一只藤条篮子装着紫色和奶白色的满天星干花。当中一大盘子蔬菜沙拉,一大盘子水果沙拉。整张桌面上的东西搭配得无懈可击。

甘萍翻着眼问我:“你这是请我们来吃饭呢,还是来看餐具的?”

她请我们去她家吃饭的时候,餐桌上布置着五花八门的菜,菜的品种和烧法繁复。冰箱里还塞满了备货。那种铺张是我一辈子整不出来的。

我做了个大幅度请她们入座的姿势,然后一言不发去了厨房。

甘萍夸张地在身后问我:“有需要帮忙的吗?”她们一定在我身后挤眉弄眼,摇头叹息,不指望在我这里能吃饱吃好。

我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地上菜,外皮金黄的柠檬汁烤鸡翅,嗞嗞冒油的烤香肠,都在烤箱里搁着,只消加热个几秒端上来就成。大盘子咖喱鸡肉土豆块在锅里焖着,等下还有送外卖的小弟送来大份必胜客海鲜披萨。一筐红酒和饮料直接摆上了桌面。我说,如果有谁想来点烈性酒,酒柜里自己去找。我们家平时不喝酒,酒是用来装门面的,老公算是个务实的人,特意买只实木酒柜,还搜了些贵重的酒回来,是他生命里最不务实却最得意的事情了。抽空透过玻璃门看出去,看到她们默契地使出一股子贪婪劲吃着,心里得意极了。

烧热了两只锅子,一只热黑胡椒意大利面酱,一只用来煎牛排。超市买的牛排好煎得不得了。像我这样做菜一般一般的人也敢像个大厨一样施展开了。煎牛排的时候一定要撒点洋葱圈青椒圈做配料,牛排煎好端出去,又漂亮又香喷喷的,惹得她们夸张惊呼,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当我煎第六块牛排的时候,她们求我别再煎了,我才不干呢。

甘萍说:“算我刚才说错了行不?”

“不行。”

莫莉说:“真别煎了,吃不完浪费。”

“我愿意。”

英子说:“她爱煎让她煎去,我们吃我们的,浪费也是浪费她自己的。”

“就是。”

结果锅子里正煎着的牛排还半熟呢,我被她们又拉又拖强行拖出了厨房间。

英子说:“还不快坐下来,莫莉有情事要急着告诉我们呢。”

我差点想大笑,她会有屁个情事啊,这人我们太知道了,如果说世界上有这么两大类女人,一类女人整天把自己老公捂得紧紧的,生怕自己一个疏忽,老公被别人挖了去;另一类女人正好相反,总是对别的男人有浓厚的兴趣,打量他们,撩拨他们,希望发生点什么。莫莉就是第一类,而且是第一类里头比较严重的。对她来说老公一个男人就可以代表整个的男人世界。

莫莉微笑着不开口,好像是不知道从那里开始说。我们知道莫莉是不会小三的,那就是她被小三了。一定是她管老公管了半辈子还是出事了,又或者早就出事了,今天喝了点酒情绪失控?老实说,这两年我们确实老是混在一起,看起来混得熟透了,身体里的角角落落都该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不过,有些东西,我们是从来不去碰它们的。我相信,在私底下,在某个夜晚,某个空闲的时间,甚至,她们就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对其他几个人都有过不同程度的揣摩,探究。当然,这是每个女人都会热衷的事情。

莫莉看着我们越来越探究的眼神,禁不住大笑。“你们想那里去了,是不是巴不得我有什么事啊!当然不是我自己。”亏她刚才还一副难以说出口的架势,她几时也学会装模作样了。

于是,莫莉给我们说了个故事。主人公是她医院的同事。莫莉在市一医院配药房工作。今天上班了才几分钟,来了一大群女人,她们一来就对准了同事7大吵大闹,一会叫嚣着要把7拖出来打一顿,一会要和她谈判。从早上一直闹到下班。7既没跟她们吵也没出来解决问题。其间保安出来干预好几次,也没能把她们撵走。我们这才知道,7最近有了新男友,男友的前妻闹上门来了。他前妻认为他们本来过得好好的,是7的出现破坏了他们安稳的婚姻,而她居然不知情,事情就严重在这里。作为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她有权追究,或者得到补偿,她说,如果7出10万块钱,她就放过7。7说,你们别听她瞎说,我是在他们离婚后才认识他的。医院里有规定不能和客人吵架,不管有什么理由,吵架就要扣工资,有摄像头监控着。我们不得不陪着7听着那些谩骂,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承受新围观者那些探询的眼光,他们一上来就想要急切的证实我们里头哪个是荡妇,可耻的第三者。7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了,我们也不胜其烦,劝7和在家休息的同事换个班,7不同意,她说,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让她们闹去,她没什么好回避的。

又是一个烂俗的通奸故事,这些年,似乎成了婚外恋爆发的大时代。几百年,几千年来,对男女之情的谨慎态度,几年时间就冰山化解并且泛滥成灾了。

甘萍幸灾乐祸地下了结论:“活该!谁让她去搭那种家有悍妻的男人?她自己老公呢?一个大怂包吧?”

莫莉说不是的,7本来有个很美满的家。7的丈夫在事业单位上班,是个中国人都知道事业单位编制意味着什么,他老公一表人才,是个安稳的男人,也就是说是个最合理想的丈夫。她还有16岁的高大帅气的儿子,在重点高中读书。还有比这些更美满的吗?可是,就在这一年,她为了一个年轻的出租车司机离婚了。这名司机24岁,外地人,替人开出租车挣工资,居无定所。

英子嘲笑这个没见过面的女人。“一个大骚货啊!”

甘萍也笑。“这么说,她是放着现成的太太不做,喜欢做老妈子咯?”

莫莉:“什么老妈子啊,你们真不知道自从离开原先那个美满的家庭,和小情人一起生活后她有多么幸福。不用多说一句话,我们整个药房里的人,特别是女人都感觉到了,容光焕发的,那劲!大家背地里都骂她是个老骚货,当面也不怎么搭理她,和她保持足够的距离。她倒是很淡定的。每天下班,小情人一定开着出租车在医院门口等着接她回家。总有那么几次,被人看到了,看到他们一见面,深情款款地互视,肉麻得不得了。被传为笑谈。”

甘萍说:“谁不喜欢你情我爱的?问题是,你辛苦挣起来的家业,愿意让别人来坐享其成?你一挪窝,马上有一群女人抢着要搬进来了。对了,7离家的时候,怎么分配财产的?”

莫莉很高兴大家对她的故事感兴趣,她的讲述变得更生动,更具表现力。可以说,因为大家盯着她,让她有点兴奋了。

“让我想想啊,好像她有个小套,是怎么来的,我忘记了,听说她老公没有太为难她,我是说经济上。她有点积蓄,然后,我们工资也不错,总之她和小情人在经济上没问题。”

我放下想要收拾饭桌的念头,这个女人有个老公,有了小情人,这会又成了另一个男人的新女友,这男人的旧老婆还闹上门来了。这么说,她的故事还挺复杂的。

莫莉说:“不是她和小情人闹翻了,没有,他们一直很好,但是,有一天,她的小情人出了一起大车祸,下半身残废了。7一直照顾他,对他很好,但是,7说,她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了,她的小情人只是一个废人了,他有时候对她发脾气,有时候又害怕她会离开他。两年之后,她把房子留给了小情人,把他父母亲接来,她给他们留生活费,不时去探望他,就像探望自己的亲弟弟。他们之间不再是情人关系了。”

“十足的骚货,没男人她就过不了了。”无论说话还是做事,甘萍总是最一针见血的。她有一种气势,一种可以把握一切的气势。气势之外,她还精于世故,社会和生活这堂课她无疑是个优等生。我们有事爱找她拿主意,虽然,她的方式我们一般都不会采用,没她那个能力和气势,就用不了她的方法。但是,她三言两语,能把事情分析透,接下来我们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讨厌骚包女人,你们都知道的。但是,奇怪的是,我从来没对7反感过,7看起来很普通,人胖鼓鼓的,皮肤挺白,态度和气,好相处,身上也没半点骚味。”说到这里,莫莉笑了,“我们药房最骚的那个人是9,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留意过9,她那张脸跟原始人长得很像,大宽脸,额头突出,一张超级大嘴,满脸雀斑。就这么个人,烫着最时髦的小卷子长发,紫红色的挑染。涂着国际大明星才敢用的猩红色口红。真是光彩夺目的丑。她殷勤搭理每个新来实习的男孩子,哄得那些男孩子叫她姐啊姐啊,她都老得可以做他们妈了。我们都摆起架子来对付那些新分来的男孩子,更不要说是来实习的。她让男孩子坐在她身边,身体紧挨着他们,一会儿贱兮兮地笑,一会儿煞有其事地指导他们。真让人看不入眼。”于是,我们纷纷回忆起我们去药房领药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个又丑又骚的女人。我们对她大肆嘲弄了一番,觉得就凭她的品相,传不出桃色新闻来,才是最科学的。骚死了也没用。我们对此开心大笑。嘲笑一个不相干的人,特别是一个失败的骚货,让我们很兴奋,当然这也会让我们感受到我们的一致性,我们时刻需要这种一致性。

谈话似乎告了一个段落,我赶紧开始收拾。英子和莫莉舒舒服服躺到客厅沙发上吃水果,甘萍一定要帮我收拾,她的脾气我清楚,就让她帮了。等我把碗盘洗好擦干放进碗橱,甘萍已经把桌子,煤气台板,厨房地板,餐厅地板全收拾了,她的办事效率真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了的。

英子懒洋洋地说,天气太闷热了,客厅空调打开吧。

我说:“才几月份啊,就开空调,没见过你这么浪费的。”

英子说:“典型的越有越抠!”

我说:“今天是让你们来坐露天阳台看星星月亮的,满足一下你们多年来饥渴的浪漫情怀。”这下她们都来了兴趣。

几个女人很快在露台上布置了一桌茶水。今天的月色不行,天空只有灰蒙蒙的亮光。就着对面楼层的灯光和几个星星,我们能看见彼此,我们的手不会分不清小番茄和葡萄,也不见得就会伸进茶水里。没有人认为应该把壁灯揿亮。就这么暗乎乎的,很合我们胃口。再说,比起楼下客厅里来,这里通畅,不那么闷热,让人觉得更惬意。

我提议来点音乐。莫莉怕吵到对面邻居。甘萍和英子都嘲笑莫莉是个标准的好人。“要是都和你一样,那些大妈就不用跳广场舞了。”英子说。

我到老公的工作室去找他的电台。我知道他有个功能很不一般的电台,能收听台湾、香港、美国的频道,当然,也能找到不错的音乐频道,音质不错,音响是他自己搞的。平时,他每天吃完晚饭会在工作室呆上几个小时,一边工作,一边听听电台。

我们试了试电台,很快就找到了一个音乐台,还是欧美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音质真是不错。我换了最长的那条接线板,把它拖到阳台上,调低了音量。

红茶口感不错,我们喝着茶,听着音乐,舒畅地融化在淡淡的黑夜里。

英子说最好来张舒服点的藤椅子之类的,我让她自己找,说是找椅子,活泼万分地把我们家顶层的所有灯打亮,一个人又参观了一遍。

她从我女儿房间搬了张小号的矮藤条椅子,一入座就感慨:“跃层和套房到底不一样,有楼梯,有斜斜的屋顶,有放满工具和电子元件的工作室,可以撒腿散散步的露天阳台,还有大片可用来浪费的实用面积,多么自由自在的空间,看着就心花怒放。我们家每一寸地都被最大化合理规划,那种味道……”英子朝空中甩了甩手。“合理是合理,味道全挤没了,全是过日子的咸菜味。要是把男人比作房屋的话,我是喜欢跃层式的男人的。”

甘萍揶揄她:“我喜欢别墅的,至少也要了连排的,比你有抱负。”

英子说:“别墅和排屋太空,我可没那么旺盛的生命力去填满它们。跃层刚好。”

莫莉说:“跃层好是好,就是容易招贼,我们家来过两回贼了,害得我现在只好把家里金银细软打包天天背着走。”莫莉家也是跃层,这家伙从没邀请我们上她家去过,好像怕我们去多了会勾搭她老公,她也不辩解,似乎默认这样的解释,这让我们差点下决心勾搭她老公一回解解气。

我插了句:“把你家金银细软拿出来我们见识见识?”大家伙又起劲了。

莫莉赶紧耍赖:“今天没背出来,老公在家守着呢。”

“不过,”莫莉郑重提到了一件事,“女人四十该有件珍爱的金银玉器之类的东西,它要值点钱,压得动你的箱底,是你自己特别喜欢的款,形影不离挂在身上,好东西是种寄托,老了可以交给孩子们传下去,留个念想。”

一致赞成弄块老玉养在身上,光靠自己这几十年怕是养不出好成色来了。杭州似乎有个专门卖老玉的店,网上搜一下就会有。大家都在遗憾没有祖传的宝贝,可以挂在脖子里或者吊在手腕上炫耀。看来祖上都是穷光蛋。

我猜这会大家都在追忆祖辈女性或者憧憬和怎么样一块老玉相遇。沉默,心不在焉,走神。

“NND,”英子很喜欢用这个词,这会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重重念出声来,“7真是个会享受的女人啊!”她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我们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一种滋味,就像当一个人回忆起多年前吃过的一个酸苹果时,舌头底下膨胀起来的那一层唾液,味蕾一下子就明白了。

甘萍笑她:“你还在羡慕啊,看来,你是个有潜质的人。”

英子说:“我还真是羡慕人家了。”

是不是在黑夜里,人会比平时更放肆些?英子的可爱之处在于她有时候不那么爱计较。

“你羡慕人家什么啊!”我是想说这么个烂摊子有什么好羡慕的,结果大家爆笑起来,似乎更加重了她的罪孽。

英子说:“今天晚上,要不我们索性来个最彻底最坦白的对话。小姐妹是用来干什么的,就是用来说最隐秘的话的。”

“直接裸聊好了,那最彻底了。”甘萍是不把人噎死不快乐的。

“就应该裸聊。”英子作势要脱衣服,一股豁出去的劲。

莫莉比我还慌了神。“你们没疯吧。”

英子大笑。“最老实的人思想总是最龌龊,我说的裸聊,就是要把话剥干净了说。”

“你先把话剥干净了说来听听。”针锋相对是甘萍这辈子戒不了的毒瘾。

“我一个人说有什么意思,大家参与才有味道啊。”

“你先开个头嘛,我们当然会参与。”莫莉是我们中最年长的,必要的时候就是一抹润滑剂。

英子:“你们该承认,7的性福生活是常人无法企及的,我很认真地问你们,你们对自己的性生活满意吗?要说真话。对了,莫莉,你没有发言权,你捧着个宝贝一样的老公,一定好得不得了。要么赏你最后一个发言。”

甘萍:“看准我们都不性福?”

英子说:“你们是不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可不是让你们倒隐私,不是那么回事,别那么紧张好吗?”

我想我们其实都明白,因为受了7的刺激,英子想让我们大家敞开一回心扉,做了多年已婚妇女,我们今天要彻底检查一下,自己是否足够幸福。主要是想掀开床上那块私密地透透风,看看是鲜花盛开,还是暗石遍布。但是,多年的生活经验使我们习惯了,在有些事上人与人之间得插上那么薄薄一片挡风玻璃。那里是所谓的底线。谁也不敢保证,今天你透露了秘密,明天你的秘密是不是就满大街在跑了。甚至,有那么一天,它也许就成了轰炸你自己的致命武器。

既然我是主人,我说:“除了7这样的极品,别人应该差不多吧,我和你们的区别就是重量级和轻量级的区别。”

她们都快笑岔了气,每次有个可以群侃的对象,情绪就会无法控制地激昂。

英子捂着笑疼的肚子挤出一句:“我老公借你,说什么也得让你尝尝重量级的滋味,不然你这辈子可亏大了。”

空前慷慨大方,连莫莉也争着要贡献自己的老公,厚颜无耻地推销起来。

“就选我家的,最大吨位,牺牲他一个就足够了。”甘萍一锤定音的架势。好像我决心要每个都尝一遍,不能让我太无耻太幸福了。

英子动员我下楼找瓶红酒上来喝,她说,喝点酒把胆子灌大了慢慢挑。这家伙今天有点神经,不知道见好就收。

笑够了,莫莉有意要放过我,扯开话题。“我们单位同事,有时候也说这些事,很随便就聊起来了,有个把人特别爱说这回事,一说就来劲,什么下流话都能说,我也常常和他们瞎扯,我们之间反而说不起来,觉得不好意思,是不是太亲近了,你看,跟自己的亲姐妹,就更不可能提那种话茬了。”

甘萍:“你说,哪个傻瓜会坦白说自己,说别人当然起劲了,快刀斩豆腐,越斩越来劲。”

莫莉:“仔细一想,还真是,尽是说别人。”

英子急了。“我今天说这个话题,不是为了说下流话,是很严肃的,只有知心小姐妹之间才会说的话。老夫子,找酒去。”还真不罢休了。

我就拉上她一起去找了白葡萄酒和几罐啤酒。

“一醉方休。”我说。倒上酒我们碰了碰杯,这几个家伙跟疯了似的,差点把酒杯碰碎了。看那种兴奋劲,似乎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状况意醉神迷。

英子一口喝干了,然后逼着我们也喝完。甘萍不多废话,也一气喝完,我和莫莉就比较糟糕了。我们平时滴酒不沾,喝下去还真是困难,想豪爽也没那个能力,不过,喝完的这两位哪肯放过我们,我们只好一口一口咽了下去,喝完我整个脸都烧热了。

莫莉说:“回家我老公要骂了。”

英子:“没事,我们保驾护航,送你到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甘萍又麻利地把酒倒满了。

我赶紧说:“不是说为了助兴么,这么个喝法马上醉了。”

楼下的座机突然铃声大作,声音在空空的客厅里鱼泡泡一样一串串的,冒个不停。我懒得站起来去接。她们在笑,一定是你老公来查岗了,看你有没有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客厅里的声音刚停下来,我的手机响了。确实是我老公的。

“喂,还没睡吧?”他说。我想起老公平时的样子,眉头没有一天是舒展展的,老是咬着根烟,眼睛盯着一大堆电子元件和组装箱,有时候会用放大镜照肉眼看不清的元件,国家级科研人员一样严肃认真,要不就是盯着电脑屏幕查资料,手头永远有做不完的工作,解不完的难题。他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也不和任何人发生情绪上的交流。

“没呢。”我没打算跟他说英子她们在。

英子在一边大幅度比画,我懂她的意思,如果需要,她会发出大动静,告知他是一帮女人在这里,他大可以放心,如果不需要,她们连呼吸都会控制好的。

“明天有个快递过来,你收一下,是方正公司的,你和他们联系,他们自己来拿最好,不过来你就叫辆三轮车送过去,他们等用的。记住,单子一定要拿出。早点睡吧,我后天回来。”语调跟平时对我说,那个螺丝递一下,给我找把最小号的螺丝刀一个腔调,他出差机会不多,我原以为他也许会叽叽歪歪来几句,我还担心当着她们的面不好回答。这担心真多余了。

不知道是不是来了个电话的原因,刚才蠢蠢欲动的气氛稀薄了。没有人要继续那个话题的意思。

“纯洁的娘们,”英子今天真不是一般的兴奋,“咱们不谈床上那点破事了,就你们这德行谈到天亮也谈不开的,我们还是来谈谈纯洁的爱情吧,给你们个机会,说说最让你们怦然心动的那一次爱情吧。”

这群狡猾的老狐狸,按兵不动,反正是只想听好戏不想说的。要不我来?谈谈爱情有何不可?

念头一起,好似一支利剑,急速插进我的心脏,其实,应该说是一剂毒药像利剑一样飞过来刺中了我,把我毒翻了。十几年前那一幕清晰还原,我似乎看到十几年前的自己还站在那个路口,被魔怔了一样站着,痴迷美好的站着。那么多年了,我对谁也没提过这回事,潜意识里我一定是太想说它一回了!

“那双眼睛……”头脑叫嚣着警告我,那是你自己的爱情,你一个人的爱情。可我一定着了魔,义无反顾地附身于当年的那个自己。她们屏息敛声,唯恐一点点动静都会惊吓到我。她们太明白在某些方面,我是个比软体动物那两根触角还要敏感的人。

“1995年11月11号,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日子,就在那条老的过境公路。过境公路横穿迎宾路那个路口,一辆军用绿皮大卡车在等红灯,车上的帐篷掀起,空无一人,副驾驶位置的一位军人,我们同时一扭头,触目惊心地盯着对方,眼光就像磁石的北极找到了南极,那是无可动摇的吸引。说磁石之间的吸引当然远远不足以说明我当时的心情,那种吸引完全像美国大片里营造出来的宇宙的空洞,是一种根本来不及思考的迷幻般的一头栽入。不过,我可不想那么形容,她们一定会再次笑翻。

“我们都明白时间是以秒计算的,关闭掉其他感官,身体的全部力量点燃了眼睛,此刻,唯有眼睛充满了炯炯的生命力,连朵笑容也无暇打开。但是,军车还是不可避免地启动了,它慈悲地缓缓前行,拖着我们热切而绝望的眼神。大批的人群像冰冷的水流一样越过我,我也许是冻僵了,身体靠着自行车站在那里,很久很久都没别的感觉。”

安静了有一会,甘萍突然大笑:“完了?跟一个浑身不搭界的男人,那么死死地盯了一回,这就是你的爱情?你哄谁啊!”

莫莉:“是不切实际,但这真的是很美的爱情,我觉得老夫子的爱情就该是这样的。”

老奸巨猾的英子怎么肯罢休。“继续说,一定还有下文,很明显,这只是爱情开了个头。”

我没想到说出来会这么糟糕,而它们存在自己心里的时候是如此美好。

突然,我像一个受尽了委屈的人,负气放出狠话:“如果,你们是我的好姐们,就永远不要来打听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是一场灾难,是我一辈子的伤痛,但是,那确实是我生命里唯一的一次爱情。”

英子说:“那一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你为什么就不肯说呢,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给你机会你就要好好把握。”我知道自己不是英子的对手,必须快刀斩乱麻。我拎着酒杯嚯地站起来,我说:“酒呢,喝醉算了。”

一定是我沉痛万分的样子吓着她们了。

莫莉忙着夺下我的酒杯:“谁也不要逼老夫子了。来说说我的吧。”

甘萍却把话抢了过去:“我还羡慕你呢,你至少爱过伤过,我连受伤的机会都没有,在读高三后半学期的时候,我爸爸就帮我内定好人选了。什么经历都没有,就一脚跨进婚姻了。”

我们惊呆了,那太不可置信了。她是那么强势能干的一个人,完全不可能听命于谁,哪怕是她自己父亲。

甘萍说:“所以,我从来没告诉过谁,羞于提及。当年他们家是高干,他工作单位又那么好,人是平庸了点,可我觉得,人所有的努力还不是为了生活得好点,我还要什么呢。”甘萍一结婚就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生活一直优越。我们家房贷按揭才开始,我们夫妻还得为此奋斗上10年呢。

英子刻薄地加一句:“也就是说,你这辈子没遇到过心仪的人咯?”

甘萍大笑:“我这颗心哪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撩拨得动的?所以,我索性讲究实际踏实做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莫莉那么幸运的。”

莫莉被表扬得乐呵呵的,仰天哗哗地笑,牙齿在稀薄的夜色里闪闪发亮。“我确实算幸运的,我和老公一见钟情。”

莫莉不算很漂亮,但她是那种让人难以忘记的女人,她长一双中国特色的狭长细眼睛,脸部皮肤白皙,绷紧发亮,那一嘴牙齿好像压根就不食人间烟火,簇新得跟刚从包装袋里拆封出来一样,这牙让她看起来特别干净。她身材修长,衣饰低调而又讲究,是韩国和日本电影里那种调子明亮的女子。她老公干警察,身上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刚正干练之气,既英俊又沉稳,他们这一对,确实配得上用一见钟情这个词。要是我和我老公用上这个词,别人听了一定会一头雾水。

“我结婚那天,那个兴奋啊,一早就穿上婚纱,让我哥试着抱抱看,我哥比我可矮小多了,我让他多练练,要是栽个跟斗可就完了。我不想我的完美幸福出一点点差错。不过,过了几年以后,我才知道,我的幸福也不是那么完美。你们都觉得我管我老公就跟盯个贼似的,押着他一对进一对出的,其实,他管我才管得严呢。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太在乎我了,后来才了解到,他当兵去之前,已经有了女朋友,是打算一退伍就结婚的那种。他去之前拜托他那帮弟兄帮他照顾他女朋友的,他女朋友喜欢跳舞,每天拉上他那些弟兄泡舞厅。他退伍那年,他女朋友和他一个弟兄结婚了。我总以为他和我一样,是第一次恋爱,知道后心凉了半截。我们恋爱后,他严厉禁止我进舞厅,好像一进舞厅女人就得变娼妓。结婚后也管得很严,这不准那不准的,更不准晚上独自出门还半夜不回家。这两年年纪大了点,政策放宽了些。他还有严重的洁癖,我们家的地板比很多人家的饭桌还亮,连个垃圾桶也擦得能当饭碗使。来个客人更不得了,客人走了他能擦半天,而且要连夜擦一遍。所以,我也不请你们来我家。不过,我是真的爱他,从没后悔过。床上那回事也他做得不错,如果,他没那么严重的洁癖,算是非常完美了。”

英子说:“只要有爱情,管得严点,有点洁癖算什么。”我们这会把矛盾都对准她了,一把年纪这么讲究爱情,经历一定丰富得不得了。满腔期待着英子的情事。起着哄让她快说。我打开啤酒塞给她。

英子手里拿着啤酒罐拿腔拿调的咳嗽一翻,又喝了点啤酒,一副前戏要做足的样子,只差摇把纸扇子了。

甘萍叫:“别装了别装了!就算你有十次八次爱情,统统倒出来。我们受得住。”

“你当我花痴啊!”不知道英子有没有翻上几个白眼,“我快结婚那会,发现自己爱上我们单位的财税专管员了。之前,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他长得一般,小眼睛大块头,不是外表上就可以让人心动的人。他这个人,极聪明,办事能力强,有男子气,豪量,肯帮人,说话绝对有质量,幽默,有点痞,亦正亦邪,大正小邪。这社会上到处是软屁屁的男人,他这样的真是男人中的极品了。有一次,看他很疲劳的样子,我问了问,他说,他妻子近段时间抑郁症发作,回几十公里外的农村娘家养病了。他天天驱车回去陪伴,没有一个晚上睡过一次安稳觉,他妻子白天睡觉,晚上发泄情绪。我突然哗地一下,心里又酸又疼,感受到自己越过喜欢直接爱上他了。问题是我快结婚了。可感情是关不住的,越有禁忌就越珍贵,他或者也需要感情的慰藉,就像是世界末日一般,我们迅速彻底疯狂地爱上了。他打篮球比赛,我全程坐在观众席上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一个人;他钓鱼我给他捏鱼饵陪他晒太阳;他去丈母娘家,我陪到那边又坐车回来;他只要一个电话,我就毫不犹豫赶到他身边。这么过了半年,我到底还是结婚了,没得选择,结婚那天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只有他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在追问自己是否一定得这么做,按部就班地结婚,压抑自己。事实上,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

莫莉问:“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们你老公挺好的?”

英子:“他是很好,真说不出他有什么不好,可就是感觉跟他过日子没味道,没劲。他呢,就好比单位发福利,每个月一瓶橄榄油和一瓶香水,让他选一,他一定选橄榄油,这是没错,但是,偶尔,人生也该有点务虚的精神。当然,如果没有他,生活中很多事我对付不了。结婚也许就是为搭伴过日子吧。”好在是黑夜,各种借来的微光只是撕薄了黑夜的一点黑,脸上的情绪要透过声音才能摸出来,所以没人会知道我脸上的神经抽了一下。

甘萍说:“我老公除了拿工资回家,他是百事不管。他总是说老婆你真能干,家里的事你说了算,给我戴上这么个高帽子,他就安心和电脑粘在一起,宅在书房里不出来了。真等于是养了个儿子。”我猜甘萍也是给英子的话撞着腰了,或者她被撞上的部位不一样。

英子说:“那他至少好管理,不给你添麻烦。”

甘萍叹口气:“怎么没麻烦,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次,他喝得烂醉,被人抬回家,要是不管他,就抱着个马桶睡在卫生间地砖上,吐出来的东西能让家里恶臭三天。怎么想办法都没用。我想想也算了。人无完人,对吧?”

甘萍这么世故精明的一个人,平时光唱好听的,今天这番交代真算是掏心掏肺了。怕她说完了心里不好受,我把话题扯到英子身上。

“英子,那你们还联系?”十足八卦的嘴脸。

“早不联系,要联系就完了。他调基层当所长去了。”

“这男人不错,挺爱护女人的,是真心爱你。”莫莉评价了一句。

甘萍说:“我有个小姐妹,她是结了婚的,据她自己说婚姻生活不怎么幸福,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爱过了头,跑来找我拿主意。我说拆个家,容易。不过你拆掉的不是一个家,是两个家,你还牵连到了两个孩子。再说了恋爱是一回事,结婚又是一回事,再婚家庭是否真的幸福,等到你们有了经济问题,有了孩子方面的问题就有的你后悔了。尝尝甜头就可以了,现在放了手,你们还可以留个好的念想。她还算听我的,断了这段关系,改善了和老公的关系,他们现在挺好的,她很感激我。”

英子又打开一听啤酒:“来,好好庆祝一下甘萍同志的丰功伟绩。”

甘萍笑得最响亮,仿佛她没听出什么来,她说:“你们谁有这方面的问题,来找我,就算你们飘到天上去了,我也保证把你们拉回地面。”

英子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们就不怕犯错误了。”

英子大概到了状态,喝啤酒的速度加快了。我觉得啤酒只有盛暑喝才有味,而且第一口是最有味道的,喝多了,吞不下去。

莫莉带点警告意味,她有时候就喜欢这样。“一把年纪了,别去犯什么错误了。有没有人爱你已经不重要了,一眨眼,孩子们都要成家了。”

英子说:“对,无比正确。”

对面楼有几家本来客厅亮着灯的,陆续转移到卧室去了,光线较之前更暗了。我看了看时间,有十点多了。我说把海鲜披萨热一热当夜宵吃了,搁明天就不好吃了。

莫莉说不想吃夜宵,吃多了怕睡不着。再说也该回去了。

英子撇撇嘴。“跟个林黛玉似的,这么容易睡不着,娇气!我晚上不回家,陪老夫子,怕她一个人不安全。”

我当英子是说笑话的,结婚后,我是除了旅游住宾馆,连娘家也几乎不歇夜的,更别说是别人家里。没想到,她真留下来了。

送走莫莉和甘萍,我一边和英子一起收拾,一边问她是和我睡同一张床还是另铺一张客床。

英子大笑:“你以为我真住你家?”我心里一宽,铺床叠被不是我的强项。

手里端着盘子正下楼呢,英子一把拉住我,我和英子就坐在楼梯台阶上。

英子说:“我说的那件事,事实上,不是发生在结婚前,而是现在,就现在,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什么今天晚上我那么发神经。阿玲,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没打算说什么,她心里乱成马蜂窝也比我更明白。当事者迷,旁观者清,那压根不科学。再说了,事情无非是两种走向,走出去,或者是走回来。走回来那条路,甘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鼓励她走出去不是我的风格,我向来不喜欢掺和别人的私事,没那个瘾。

英子说:“是谁规定一个人结了婚,就无权拥有自己的爱情了?好像也没人那么规定,但是,我们自己就守起那个规矩来了。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们人到这个世界,是干什么来了?就为了憋憋屈屈过完一辈子,伟大的牺牲自己,严格遵循社会规则?是为了给孩子做个好榜样?教育她们怎样压抑自己?”

英子没看着我,她双手抱紧自己的腿,下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有谁会知道,有些夜晚,我真想尖叫着离开那张床。”

我惊愕地看着她的侧脸,不是随便哪个人都会对你如此交代的,这样的交代意味着,她是真把你当最知心的朋友了,生死之交一样的程度。我应该立刻安抚她,最好来点电影里的那种手法,抱紧她,把她整个搂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贴贴她的脸,告诉她,宝贝儿,我明白的,我懂。

我还应该马上告诉她,其实,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被激发的爱情,真的只是那么深深的对视,没有后来,我说那是一场灾难,一场伤痛,纯粹是掩饰,因为它太拿不上桌面了。可就因为这次奇迹般的偶遇,几乎拯救了我整个的缺失。每当我感觉到生活乏味和心情压抑的日子里,至少有东西可以安慰自己,我会想起那双眼睛,它们是那么真实,那么有质感,仿佛我真的拥有过一场属于自己的爱情。我就是用这些来温暖我自己的,没人能理解这样的想象对我有多么重要。

我的缺点是我的嘴巴总是比思想要慢一拍,我还在组织我的语言呢,还是那个木呆呆的样子。英子突然暴怒起来,她说:“你这人就是太冷了,没意思。”说完她就麻利站起来,换上鞋,摔上门走了。

我和一堆盘碟坐在一起,目瞪口呆看着她离去,有那么会儿差点就哭了。结果,我笑了。人是不是总会这样,当知道自己还不是最糟糕的,内心就会高兴起来?至少,我自己对于这回事,有着吃饭菜一样惯性的愉快。我含着微笑坐了会儿,不动声色把碗碟收齐了洗干净,还把门口的拖鞋整理到鞋柜里。

这次聚会不是最愉快的,也不是最糟糕的,但一定会是我们记忆里比较深刻的一次。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们又会相聚在一起,我们或者会继续同样的话题,既然已经开始说起来了。又也许,以后一个字也不会提了。语言有时候是一种黏性很强的液体,可以切开一个口子,很深的撕下去,也可以闭合了,密不透风,成为一个沉默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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