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生·无颜都

2015-05-14 09:46暖饮雪
飞魔幻A 2015年4期
关键词:面容鸳鸯容颜

暖饮雪

古有八匡洲,存于六合之间,北接东流国,其上无草木,多青碧,多铜玉。有明封公子焉,手持鸳鸯镜。凡人照此镜,其颜留镜中,从此无面容。

【一】

东流历三十七年,圣女扶乩测出南邪星,预示不祥之人生于八匡。

那人便是明封公子。传闻凡有人误入八匡洲,照得鸳鸯镜,便会失去面容,从此只能面戴黑纱示人。

东流皇帝每每派遣侍卫前去缉拿明封公子,不日侍卫便回来了,个个面戴黑纱,皆失去了面容。

于是皇帝便下了诏令,凡有能人异士可将明封公子拿下者,即悬赏一万两黄金。

我坐在窗前絮絮叨叨将这些讲给公子听的时候,他只是专心地描摹画中的人,偶尔回应我几声表示他有在听。

等到我终于不再说话,他才略略抬起眼:“惜惜,你又偷跑出去了?”

我嘿嘿一笑:“在八匡玩腻了,出去透透气!”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来一点,也不再说什么,继续画笔下的人。

我知他丝毫不忌惮东流人,那群凡夫俗子嗜钱如命,听闻八匡玉石琳琅满目便争先恐后赶来。公子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些教训。

那个时候,在东流人的眼中,八匡便是金山。只是八匡洲位于天尽头,我并不知晓他们是如何进来的。

公子画得专心,我觉得无聊,便开始收拾他贴身的物什。然后我就发现了那面镜子。

镜子被黑布覆盖着,镜面镀着金边,手柄由翡翠制成,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那便是传说中的鸳鸯镜。

传说鸳鸯镜以颜养之,以吸食面容保持灵气。名为鸳鸯,便是两面皆为镜子。正面可以照出自己的容貌,然而人只要照这一面,容颜便会被镜子吸摄,从此再没有了面容;至于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我想,除了公子,大概没有人知道。

公子从来不让鸳鸯镜离身,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将它放在桌上。

我抚摸着鸳鸯镜,而公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他站在我身后,慢慢弯下腰来,淡淡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后:“要不要照照看?”

我只觉得耳后痒得厉害,忍不住便抖了一下。我将手轻轻覆在了镜子上:“我可以照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自然可以。只是你若是照了,你的脸就会永远留在镜子里。”

我有些后怕地吐了吐舌头,将镜子放回原位:“啊,那还是算了。虽然我长得不算好看,可我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脸。”

他不动声色地将镜子藏进袖子里,然后走开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公子似乎有些难过。

可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

那个时候的我只是对那鸳鸯镜有着难以言说的好奇之心,却从未揭开那层黑布。我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照了这面镜子都会失去面容,我更好奇镜子的另一面到底是什么。因为我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见公子缓缓揭开黑布,神色温柔地盯着镜子的另一面瞧。

公子一定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眼底的深情,足以让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在他的眼神里溺毙。

而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用这种眼神看我。

【二】

我站在城楼上望着安居乐业的八匡子民,公子轻柔地将一件大氅披在我的身上:“这里风大,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大氅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我狡黠一笑:“就等着公子将衣服脱下来给我穿呢。”

他愣了一下,然后宠溺地摇了摇头,食指弯曲,在我鼻尖轻轻一划:“你呀。”

我转过头去继续望着底下的人。那是一幕在凡人眼里看来十分奇异的景象,无数个没有面容的人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用笔画上去的五官,或颦或笑,十分诡异。

八匡的子民,除了我与公子,每一个人都是没有面容的。要在八匡长久居住下去的人,都必须照一照鸳鸯镜,将面容留在镜子里。

公子说过,八匡洲外的人因为容颜而生出许多欲与祸事,所以留在八匡的人必须没有面容。

那个时候的我无条件地信任公子,况且我偷偷溜出八匡去外面的世界看过,那些有关红颜祸水的故事听说得并不少。

所以我觉得,公子是对的。至少八匡的子民在失去面容以后生活得无忧无虑。

面容不过是为了区分每一个人,而不是用以划分等级的。

所以人的面容是最无关紧要的,没了便没了。而我从来爱惜自己的容颜,不过是因为公子长得太好看了。

通缉公子的画像贴满了东流的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东流人经过画像的时候都会驻足观赏许久。甚至连东流皇帝下的通缉令里,也是要抓活的公子。

我知道我的容颜是怎么也不可能和公子相比的,可是我若是没有了容颜,便更不配站在公子身边了。

我可以说服自己容颜没有用,可是我不能忍受自己没有容颜。

看,我真自私。

起初八匡的人失去面容以后,我也曾吓得躲在房间内不敢出去。那么多没有脸的人在你面前走来走去,任是再大胆的人也是要被吓晕过去的。

后来时间一长,我便也习惯了。

失去面容的八匡子民没有五官,我便拿了公子的笔在他们的皮上画上五官,于是他们便如同常人一般,能呼吸,能说话了。

而那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来到八匡的东流人,即使没有失去面容,在看到八匡这样奇异的景象之后,全都吓疯了。

我总以为人间的世外桃源可以长久与世隔绝,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那时的我只是笑着对公子说道:“公子,这里风太大,我们回去吧。”

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整个八匡的人都失去了面容,而我和公子却没有。

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公子,他建立这样一个八匡洲是否会有别的目的,而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是否有着一颗果真如我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善良的心。

整个八匡洲的人似乎都不曾怀疑过,拥有那样一面邪恶之镜的人,真的会是纯良无害的吗?

【三】

八匡洲又一次混入了东流人。那人是揭了皇榜而来,夜里潜入厨房下药的时候被公子抓了个现形。

那人气焰嚣张:“我是东流皇帝派来的,你最好杀了我,不然你若是放我回去,我还会再来的!”

我有些怜悯地望着他,然后公子便从袖中里将鸳鸯镜取了出来,另一只手轻柔地覆在我的眼睛上:“乖,不要看。”

他的手心很温暖,虽然眼睛看不见,可我觉得非常安心。

等到那人的尖叫声响起的时候,公子才将他的手拿下来,声音异常柔和:“好了。”

我看到那人如同之前所有闯入八匡洲的人一样,失去了面容。然后我取来公子的笔,在那人面上随意添了几笔,便将他的五官画了出来,并且好心提醒他:“没有面容的人,只要离开了八匡洲,是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的。”

那人逃离以后,我再一次溜出八匡洲,从东流带回来一个女子。我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后,将她的嘴堵上,然后带着她去见公子。

最近公子的容颜有些憔悴,我知道是因为鸳鸯镜长久未受到面容的滋养,所以开始吸食它的主人也就是公子的灵气。

那个女子是东流最美貌的。公子说过,越漂亮的女子,鸳鸯镜能吸食的灵气便越多。用这样一张倾城的容颜来养镜子,一定是最好的。

我原以为公子见到我带回来这么一个女子一定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在我将那女子送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的刹那脸色就变了。

从前无论我做错了什么事,公子从来不会责怪我,他最多用那种宠溺的语气说一句“下不为例”便不了了之。

而这一次,他却生气了。

他沉着脸走过来,给那女子松绑,然后皱着眉说道:“惜惜,你太任性了!”

我觉得有些委屈。

我是任性,可是他又不是不知道!我每一次任性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为什么这一次就不一样了呢?

我瞧了瞧那个我从东流带来的女子,她长得真漂亮,甚至站在公子身边,她的容颜也丝毫不逊色。

果然……容颜还是区分人的等级的吧。

我撇了撇嘴,然后主动向她道了歉。就算我心里再难受,只要公子觉得我错了,那么我便是错了。

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便是这样的吧。他永远没有错,错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

后来公子告诉我,我从东流带来的女子,名叫画颜,是大荒仅存的画颜师,是公子寻觅多年的画颜师。

画颜师,顾名思义便是画颜的人。他们为世人画颜,只要那个人能够满足画颜师的条件。

如果公子能够让画颜师为他画颜,那么我们再也不用让鸳鸯镜吸食人的面容,只要让画颜师画出来的颜养着鸳鸯镜便可。

那也是我一直以来期盼着的事情。即使我每天都安慰自己容颜是最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却还是不能消除自己对那些被夺走容貌的人的愧疚。尤其是八匡的子民,他们每天见到我和公子都是充满了感激,感谢我们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世外桃源。

而画在他们脸上的可笑的五官却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是我和公子自私地夺走了他们的容貌。

所以无论画颜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我都会竭尽全力满足她。只要她答应为我们画颜。

我和公子静静地等着画颜的答复,原以为她会思考很久,没想到她只是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说道:“我的条件很简单,我要她的脸。”

她的手指指着我。

我的眉心跳了一下:“你在开玩笑吧?我相貌平平,这张脸实在没什么亮点。”

画颜嫣然一笑,长得漂亮的女子笑起来更是好看,连我都看得呆了。她继续说道:“鸳鸯镜需要以颜养之,画颜师的笔也同样需要。而且鸳鸯镜只吸食面容,我的笔还需要脸的主人的生气。”

我咽了口口水:“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如同匕首一般在我脸上剐得生疼:“意思就是,我的笔需要你的脸和生气。而你没有了生气,就会像花朵一样枯萎。”

那天夜里我再一次爬上城楼。夜里的八匡并不点灯,只用明珠照亮。上万颗明珠挂在檐下,将整个八匡映得如同白昼。

我依然穿着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公子不会再来了,他不会解下他身上的大氅为我披上了。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期望那有着公子体温的大氅披到我的身上,抵挡那彻夜的寒风。

我想起几个时辰之前,公子静如死水的双眸和他没有一丝温度的话语:“惜惜,你将你的脸送给画颜吧。”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乎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公子……”

他没有说话,仍旧一笔一画地描绘着他的画。

我轻轻地笑起来:“好,公子要我怎么样,我便怎么样。我会去养画颜的笔,只是公子,我希望画颜在取走我的容颜之后能为我画一张颜。我不想在我入棺的时候是没有面容的。”

他手中的笔停了下来,然后点了点头:“好。”

我又补充道:“我想要一张漂亮一点的颜,要那种让人看一眼便再也不会忘记的脸。”

他答:“好。”

我别过脸去,泪水忍不住就掉落下来。他一直没有抬头,一直到我转身离去,他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想让他永远不要忘记我,我怕我相貌平平,他很快就会记不得我长什么样子。所以我希望画颜为我画一张漂亮的颜,让公子永远也不能忘记我。

【四】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画颜竟然死了。

她死得很恐怖,竟然是因为身上的肉慢慢腐烂而死。而她那张倾城的容颜也已经不见,只剩下了一张皮。

公子见到画颜的尸体的时候异常平静,只是令人将她埋了,便再无言语了。

我想在整个八匡洲,我的嫌疑最大,虽然公子并没有说什么,可他心里也许已经认定了是我将画颜杀死的。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误会我,只有公子不可以。

于是我去找他,镇重其事地看着他:“画颜不是我杀的。”

公子临窗而立,雪白的衣衫被风吹起一角。他缓缓转过身来,面上波澜不惊:“我知道。因为她是我杀的。”

我猛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她是唯一一个画颜师,我们找了她这么久!”

他冷冷一笑:“她谎称愿意帮助我们,其实是觊觎鸳鸯镜。纵使今后仍需要寻找容颜滋养鸳鸯镜,我也不会将一个祸害留在身边。”

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公子,你为什么将鸳鸯镜看得如此重要,重要到可以为了它牺牲一切?”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看得出来他的眼中有了一丝波澜,仿佛是在拼命压抑着某种情绪。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身走开了。

我根本没有心情去探究他眼底的东西,只是难过地低下了头。

那之后我仍然会跑到东流去,会抓几个人,问他们愿不愿意将面容交出来。那些人不是骂我神经病便是挣开我逃得老远。

后来我以珠玉诱惑,终于有一个乞丐跟着我回到了八匡。

他照了公子的鸳鸯镜以后,我照例在他的脸皮上画上五官,待他看到自己的模样以后他便决定留在八匡,不回去了。

“在这里所有人都和我一个模样,而回到东流即使有再多的钱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个怪物的事实。”

我问他:“你后悔吗?”

他摇摇头:“在东流的日子活得没有尊严,还不如留在这里。”

他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让我将这个名字刻在他的面皮上。没有面容的人,为了区分,只能在脸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我看到他写在纸上的名字:简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名字我看了一眼便记住了,而且一直到很久以后都没有忘记。

【五】

自从简钰来到八匡以后,我的生活就变了。我不再每天缠着公子,却总是和简钰待在一起。

简钰是个很好的人,但他从不与我说起他在东流的事情,他只说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他既然已经决定在八匡开始新的生活,就不会再提东流之事。

他的演技很烂,我一看便知他在骗我,他根本不可能是乞丐,他的谎言编得那样没有技巧。

可我不愿意去深思,我宁愿选择相信他。

那段时间我过得无忧无虑,不再去想鸳鸯镜,不再想着要取别人的面容。我问八匡的子民是否愿意回到东流,我可以赠给他们珠玉,他们犹豫了。

后来许是看我真诚待他们,有许多人主动来找我,说想回到东流。

我问他们:“就算没有了面容,在那里只能面戴黑布生活,也不愿意待在这里吗?”

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坚定:“惜姑娘,我们知道你是好人。东流是我们的家乡,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违背自己的意愿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如今我们要走了,惜姑娘保重。”

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原来八匡看似世外桃源,其实不过是公子制造出来的假象。他知道我内疚,所以才逼着这些人在八匡演了那么长的一场戏。

而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简钰拍拍自己的肩膀:“想哭就哭吧,我的肩膀借给你。”

我摇了摇头,甚至还冲他笑了笑:“简钰,你不会明白的。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那么即使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可就是没有办法不去做。就算夜里会被噩梦惊醒,就算心里难受得要死,却还是要装着微笑。”

他的神色渐渐地冷下去:“即使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一个恶魔吗?”

我想都没想便答道:“是。但是公子他并不是恶魔。”

至少他一直待我很好,除非我威胁到鸳鸯镜。他甚至愿意为了减少我的内疚,要那么多的人演戏给我看。尽管这在他们眼里看来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

我的话激怒了简钰,他猛地站起来,与平日里善解人意的他判若两人:“他不是恶魔?拥有着那样一面镜子,他不是恶魔,难道那些被他夺去面容的人才是恶魔吗?”

我也有些生气:“如果不是那些人想要闯入八匡洲,公子也不会夺去他们的面容!”

简钰冷笑一声:“是吗?那么画颜姑娘呢?她只是觊觎他的鸳鸯镜而已,难道就该死吗?”

我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只能听他继续说下去:“惜惜,那个人是一个恶魔,你不要再跟随他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来这里的目的,便是偷出鸳鸯镜,然后将它毁了。我的两个姐姐就是因为当年误入了八匡,所以被他取走了面容。她们无法忍受自己那可怕的样子,几天后就自杀了。惜惜,只有你能帮我将鸳鸯镜偷出来。”

他的目光里充满着殷切的希望,我的眼前出现无数个八匡的子民们,他们的面皮上由我画上去的五官是那样触目惊心。

那一刻也不知道是什么在蛊惑着我,我竟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

【六】

简钰将迷药交给我,让我藏一点在指甲里,趁公子不注意的时候撒在他的茶杯里,然后等他昏迷的时候把鸳鸯镜偷出来。

我去找公子的时候,他仍旧和往常一样在案牍上画画。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公子缓缓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望着我:“惜惜,你怎么全身都在抖?觉得冷吗?”

我摇摇头,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原来抖得这样厉害。我跟随公子多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做背叛他的事情。我相信公子并不是简钰所说的恶魔,他也许只是被鸳鸯镜迷惑了心神而已。

只要我毁了鸳鸯镜……只要我毁了鸳鸯镜……

公子又低下头去专心作画了,我狠下了心,手指轻轻划过茶杯,那些细碎的白色粉末全都溶进了茶里面。

我端着茶杯走到公子面前,将茶杯递给他。

他接茶杯的手碰到了我的,不由得抬起脸来,皱着眉道:“手怎么这么冰?莫不是着凉了?”

我匆忙将手收回来,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刚刚用冷水洗了手,所以才这样冷。公子,快喝茶吧。”

我看着他将茶杯里的茶尽数喝了下去,才松了口气。

公子他……果然是相信我的,一如我对他深信不疑。

他昏过去之前深深看了我一眼,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我将他安置到床榻上,从他袖中将鸳鸯镜取出来,最后看了他一眼:“公子,你先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将鸳鸯镜交给简钰:“你知道如何毁掉它?”

他点点头:“我带来了三昧真火,足以将鸳鸯镜烧毁了。”

简钰在点火之前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我笑了笑:“惜惜,你别看。我知道你不忍心,你并不想背叛他。”

我怔了怔。我想起从前每一次公子拿鸳鸯镜照别人的时候从来都是用手将我的眼睛遮起来,然后对我说:“乖,不要看。”

他知道我心里很怕,怕看到那个人的面容被吸进鸳鸯镜里去的惨象。他从来都挡在我的面前,不让我看到那残忍的一面。

我的鼻子有些酸酸的,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我听到简钰将火点起来的声音,听到火舌舔舐鸳鸯镜的声音……

我的心里难受得很,连带着身上也觉得难受起来。那是一种被火焚烧的感觉,我整个人都在冒汗,身上仿佛是被灼烧一般疼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我看到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闪过来,我听到公子熟悉而焦急的声音:“惜惜!”然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七】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我醒来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到公子倚坐在床边,紧紧闭着眼睛,显然是睡着了。

看到他那般疲惫的模样,我的心里不由得生出无限的愧疚来。

我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特意将动作放轻了许多,却还是把公子吵醒了。

他见我醒过来,便站起身来去端放在桌上的药。在他站起身来的刹那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正掉在我的被面上。

我的脑中轰的一声便炸开了。

掉在被面上的东西,是鸳鸯镜。它几乎完好无损,除了手柄被三昧真火烧焦了一些。

我猛地抬起头瞪着他:“简钰呢?简钰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公子并不说话,只是紧紧抿着下唇,眼神阴郁地看着我。

我根本顾不上看他眼里的情绪,我简直要急疯了,我怎么能把简钰忘了?我怎么能!

按公子的脾气,画颜不过是觊觎鸳鸯镜就落得那样一个下场,那么简钰,试图烧毁鸳鸯镜的简钰,又会是怎样的下场?

我一把掀开被子,正欲翻身下床,,却被公子一把按住。他用从前那样轻柔的语气说道:“惜惜,乖,不要去。”

可我不能不去。

那是我第一次违抗公子的命令,我看到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去,而我只能拨开他按在我肩膀上的手,然后朝着门外冲去。

我想起我曾经问过简钰后不后悔,那个时候他那双被我画出来的眼睛很是坚定地望着我,他说:“不后悔。”

可是我后悔了,我后悔自己将他带入八匡,亲手将他推向了死亡。

我在东流与八匡的交界处找到了他。或者说,是他的尸体。

那要比画颜的死状更为惨烈。

他被吊在城楼上,仿佛是在警醒所有的东流人,千万不要闯入八匡,更不要惹怒明封公子。

我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身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便吐了。

那一刻我无比清楚地知道,公子远要比我想象中残忍得多。纵然他每一次都用手遮住我的眼睛,从来不让我看到这一切的残忍。

【八】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刻意避开公子。我怕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简钰那血肉模糊的身躯。

直到那一日公子来找我,他整个人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我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只觉得心疼不已:“公子,再这样下去,鸳鸯镜会把你的灵气吸光的!我们把鸳鸯镜毁了,好不好?”

他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可还是微微勾起嘴角:“不好。毁了鸳鸯镜,就是毁了你。”

我怔住了:“你说什么?”

他从袖中将鸳鸯镜取出来递给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镜子的另一面是什么吗?惜惜,你自己看吧。”

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鸳鸯镜,然后缓缓揭开了那层黑纱。

鸳鸯镜的另一面,是它的记忆,是一段和公子以及一个叫作惜禾的女子有关的记忆。

那个女子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她是鸳鸯镜的镜灵。那个时候的鸳鸯镜并不吸食人的容颜,只是双面皆为镜,镜中的碎光落在地上能够化作珠玉。

惜禾一个人在八匡生活得无忧无虑。后来有一天,少年明封闯入了她的世界。

他是奉命而来。彼时的东流皇帝听闻鸳鸯镜的神力,便令侍卫寻找八匡洲,将鸳鸯镜带回东流。

而他,便是那侍卫中的一个。

他自小没有父母,东流皇帝对他有养育之恩。所以尽管他对这做法十分鄙夷,却不能违抗皇帝的命令。

他想过无数种与惜禾相遇的方式,他甚至连微笑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都练习了很多次,只为了让她爱上自己。

然而他们的初遇却并不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在离开东流翻越天宫山去八匡的时候,脚下一滑,便滚落了下去。

那是他最狼狈的时候,摔得并不重,可是衣服被擦破,身上还有许多伤口。而他一抬眼,便看到了惜禾。

那个少女没有倾城的容颜,可是笑吟吟的样子仿佛春日一样明媚。

他没猜中这开头,所以后来他也没猜到结局,更没有想到自己会爱上她。

后来他将自己的来意托盘而出,他以为不过是一面鸳鸯镜,舍弃了便是舍弃了,为了他,她一定愿意放弃。

可是她犹豫了。

他并不知道,惜禾既为鸳鸯镜镜灵,镜在人在,镜亡人亡。若是镜中的碎光全都撒下化作玉石,那么惜禾便也不存在了。

他只看到她的犹豫,以为她是对珠玉的不舍,以为她也如东流人一样看重金钱。所以他失望了,那天晚上他便对她下了药,趁她昏过去的时候偷走了鸳鸯镜。

东流皇帝比他想象中要贪心许多,令他将两面镜子中的碎光全都撒下去,无数的金玉落下来,可是落到皇宫地面上的刹那就变成了普通的石头。

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安,拿着鸳鸯镜回八匡找惜禾,然而八匡唯有满地的玉石珠宝,他再也没能看到那个少女。

镜中的记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我望着镜中她那般相似的面容,再回想起之前简钰拿火烧鸳鸯镜的时候,我全身感觉到的灼烧感,有些犹疑地开口问他:“我……就是惜禾?”

公子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不,你不是惜禾。她已经化作了八匡的玉石,而你,是她的双生镜灵。”

鸳鸯镜镜面双生,故而镜灵亦是双生。

他顿了顿,又道:“惜惜,如果鸳鸯镜毁了,你也就不在了。所以我必须用容颜养着它,在没有容颜养它的时候,我只能让它吸食我的灵气。只有这样,我才能保住你。画颜想要你的面容的时候,我没有拒绝,因为你是镜灵,她对你根本没有威胁。”

那一刹那我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原来他每次在画卷上画的,都是那个和我有着一模一样面容的惜禾;他每每望着的镜子的另一面中,是惜禾的化影。

原来,鸳鸯镜吸食面容养着的,不仅仅是镜子,还有我。

【九】

东流御林军的铁蹄踏入八匡的时候,公子正站在城楼上静静地看着。这一次是我将他的大氅取来,然后踮起脚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转过头来,可他用一如从前般柔和的语气说道:“惜惜,你不用担心,那些凡夫俗子奈何不了我们。”

我强笑着点了点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我知道他们根本奈何不了公子。惜禾化作满地玉石的那一年,他就吸取了鸳鸯镜的神力,早已不是凡人了。

我仿佛看到八匡那些没有面容的人,他们顶着我给他们画的五官到处乱跑,他们见到我的时候笑吟吟地喊我“惜姑娘”。

公子并不是恶魔,他只是将对惜禾的愧疚全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所以即使我才是邪恶的存在,他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保护我。

这么多年来,公子一直挡在我的面前,他用他温暖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到那些残忍的画面,可是我没有想到,最残忍的存在,其实就是我自己。

大军列队于城楼下的时候,我看到公子的右手动了动。我从没见过他到底有多强大的力量,可我并不想见到。

我往后退了几步,唤他:“公子。”

公子回过头来,他的容颜一如从前般绝美。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公子,不要再滥杀无辜了。我知道,只有将鸳鸯镜毁了,才能让世间的人不再受苦。

“公子,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从来只是将我当成惜禾的替身。你对我好,也只是因为我是她的双生镜灵……可是公子,我喜欢你,当我从鸳鸯镜中出来,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公子,你莫要忘了我。”

我看到公子的眼中终于有了波澜,他失声喊道:“惜惜——”

可是来不及了,简钰带来的三昧真火我悄悄留下了一点,早在他登上城楼以前,我便已将鸳鸯镜点燃了。

要爱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会甘愿将一切抛下?

他从未爱过我,可我却无法忘记他。

劈天盖地的剧痛席卷而来,意识渐渐模糊的刹那,我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闪过来,公子接住了我缓缓倒下去的身体。

真好,能够死在公子的怀里,我死而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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