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三千宠

2015-05-14 09:46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5年10期
关键词:白起花束太后

白起不喜欢这个皇后,不过因为不是他自己挑的。当初他一眼相中的人是封疆大吏柳家的小姐,形容妖冶,姿态婀娜,却遭太后从中作梗,一力抬举了她娘家侄女孙清为后,一手促成了这对怨偶。

因此从大婚第一天开始,他就决定以冷漠作为惩罚孙家一族痴心妄想的态度。他处处刁难孙清,无非为着他说不了不,他才二十,太后垂帘听政的时期还没过去,她需要一个懦弱识时务的傀儡,他是那个傀儡。

他不能把气撒在孙家,他不能把气出在太后头上,他更不能把气出在孙家任何一名战功显赫的将士身上,她的大哥二哥三哥,都是齐国赫赫的功臣。

孙清不同,她是个女人,柔弱如小鹿的女人,她反抗不了她的丈夫。

白起六岁那年随先帝去围场狩猎,他的堂表兄牵了一匹毛发纯白的宝马到他跟前,此马看似温顺纯良,实则性烈无比,待白起上马后它昂然长嘶,前肢纵身高跃,竭力反抗,几乎将他掀下马背。白起勃然大怒,才六岁的孩童命宫人取来匕首,一刀刀剐去白马一身皮肉,一时间血流成河,周遭竟无人敢看。

高台上他的父亲望见这一幕,眼中忽然滚出泪来,回身向着太后泣道:“齐要亡了,齐要亡了。”他浑身发抖,广袖扑向桌案,失态大哭起来。

很多年后白起回溯自己作为帝王的这一生,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根植于血脉中的暴戾、暴虐和嗜血,像一柄出鞘的宝剑,终年悬挂在大齐上空和他父亲的心头。

所有人忐忑不安,惊恐它坠下来的那一天。

一、

帝后成婚之后的很多个夜晚,侍奉在广德殿外的宫人夜夜都能听见自里面传来的女子痛呼,宫人们低头四顾,眼中有相似的惊恐。

在床上,他有的是法子叫人生不如死。

翌日去太后宫中请安,太后着意看了看她的脸色,又命人赐了好些补品。一道过来的妃嫔早早听说了消息,互相使了记眼色,咱们这个王啊百般柔情万般蜜意,是最最体恤女子的,谁都知道他这个下马威做给谁看,谁叫她好姓不姓偏托生在孙家,谁叫她嫁穷嫁富偏嫁给帝王。“看脸没像怎么受委屈?”“没看到底下那黑眼圈?粉扑了不知有多厚。”“也怪可怜的……”当中有个贵人悄然叹口气,引得余下几位哧哧笑出声来。

可怜,那也是她活该。

孙清辞别太后,回了中宫,却见本该走的人又回来了,把玩着一个扳指大马金刀地坐在桌边,看见她进来,冷冷一笑:“寡人告诉你,尽管找太后哭诉,以后有的日子让你哭。”

白起言出必行,不日便用一顶小轿将柳慧如接进了宫,一心一意地专宠起她来,平日里带她狩猎骑马,饮酒作乐,这柳慧如也跟等闲闺阁女子大不同,她性格刚烈跋扈,骄奢淫逸,恰恰投了这个年轻帝王的喜好。两人凑在一块儿发明一个新游戏,将那些宫女太监聚到一块儿,以白面作饵,掷在水中,让他们效仿鱼之姿,争相求食,一时水花四溅闹声盈天,一帝一妃便在岸上哈哈大乐。

太后得知后大大地怒了,命孙清来劝。那日白柳二人皆多饮几杯,酒意上头,只觉得她啰啰唆唆长篇大论,木讷迂腐,如此无趣。柳氏仗着帝王偏帮自己,掩唇俏笑:“皇后娘娘站得这么远做什么,陛下又不会吃了您。”

孙清走近几步,柳氏使了个眼色给她近处的奴婢,那奴婢会意一笑,借换空杯的机会转身用手肘猛推她后背,孙清脚下一滑,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合身扑入水中。柳氏嗤笑一声:“娘娘何故行如此大礼?”旋即又正色对着水中的宫人命道,“你们眼瞎了,还不快扶皇后上岸,天冷了,水里岂能多待?”到底忍不住,话说到一半便伏在白起肩上笑弯了腰。

白起亦笑,手指轻捏她的脸颊:“偏你幺蛾子多。”

池中水原就不深,孙清借宫人之手踉踉跄跄回到岸上,此刻她浑身湿透,发丝淋漓,脸上惨白尚未褪去,便要跪下请罪。白起似乎心情不错,手一挥:“去吧。”

太后听闻孙清受辱,故而勃然大怒,将柳氏禁足反省。白起只当孙清又向太后哭诉,更是百般刁难,孙清日子一日难过一日,硬是忍着不说。九月中旬郊外狩猎,原本白起打定主意要带柳氏一起,怕这事又触了太后霉头,只好忍痛捎带皇后。

故此这一路白起都沉着一张脸,孙清素来怕他,只得埋头装睡。

到了围场依次入座,马监放猎物,宗族子弟策马入场,场中旗鼓喧天,孙清敏锐觉察到某处气流异于寻常,拉着白起的手往后一带,堪堪躲过那来势甚猛的箭矢,耳畔只听叮的一声,箭头坚实地扎入木桩中,只留箭羽还在空中嗡嗡晃动。他怫然变色,抽出随身佩戴的宝剑,一指台下众人,声嘶力竭地问:“谁要杀寡人?”

这箭有建王白康徽记。

他怫然色变,拔下箭掷在建王脚下,左右出列将跪在当中的白康一举拿下,孙清眼见这样草率定案,心中已有十分怀疑,再者眼下情况危急,她情急之下将白起衣袖一拉,他回过头,眼中闪过一道奇特的光。箭头擦过她手臂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血顺着她的手臂自她指尖滑落,她无暇考虑他表情中的含义:“事关宗亲,这样仓促定案,如何跟太后交代?”

不知是这伤还是因为她救过自己,白起并未立刻处决建王,而是暂时扣押回京,只待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当夜宫人为孙清上药,白起推开欲要通传的下人闯进她的营帐,一把揪起孙清的衣襟拖到眼下,浑身戾气勃发,盯着孙清一个字一个字道:“白康逃了。”

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建王若是有意要谋杀陛下,岂会蠢到这样明目张胆?”

白起冷笑:“他料到你会这样想,索性明目张胆。”

“敢问陛下要刺杀一个人,会多此一举?”

白起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孙清只是实话实说。”

“既然不是他所为,那他心虚逃什么?”

孙清沉默片刻,还是决定如实回禀:“不逃他必死无疑,逃了或许有一线生机。”

他盯着她,扑出的热气毫不回避喷在她额头脸上,眼中怒火滔天,倘若能射出火焰,眼前这小小女子恐怕早已灰飞烟灭,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你不怕我?”

“怕。”

“你刚刚这句话,我就可以杀你百遍。”

“孙清不会撒谎。”

他捏住她的下巴,掰起她脸迫她看自己的眼睛,跟艳光四射的柳氏相比,她五官不过平平,偏偏这对眸子亮到不可思议,他冷冷一笑:“你这样护着白康,难不成你们私下还有奸情?”

她沉默片刻,才轻轻回答:“孙清幼时,由家父做主许给建王。”

他松开了手,并没有预想中的勃然大怒,只是上下打量这个微微发抖的女子,真是奇怪,明明这样怕他,却不怕死。

她道:“孙清说过,孙清不会撒谎。”

二、

回宫之后,柳氏因有十数日未见白起,所谓小别胜新婚,两人镇日厮混在一处难舍难离,只初一、十五略去她中宫坐坐,所幸的是自白康一事后,白起并未在身体上继续刁难孙清。

太后心中焦急,又不能怪孙清无法狐媚君心,便又在孙氏族人中挑了一名女子孙沅,借选秀的名义塞到白起枕边。这孙沅虽与孙清同父,却是庶出,样貌肖似生母,白起图她新鲜艳丽,日日宿在她阁中,一时将柳氏也撇在脑后。

柳氏性格原就泼辣,岂能不闹,大刀阔斧去寻孙沅麻烦,偏偏孙沅天生惯会伏低做小,曲意逢迎,这一招不光哄得白起龙心大悦,柳氏亦相当买账。之后若是白起去了孙沅处,孙沅也会体贴地劝他多去望望柳姐姐。柳氏心中也承她的情,二女走动频繁,今日在我这里做个花样子,明日在她阁中玩局叶子牌,其乐融融俨然双生姐妹,竟比孙清还要亲上几分。

二女厮混熟了,无话不说无话不讲,孙沅的生母入宫探视其女,也不避柳氏,闲聊间讲起孙清的大哥孙沼这几个月忙得不见人影。孙沅笑问:“我怕是会有新嫂嫂了吧?”其母不语,掠了旁边自顾自玩牌的柳氏一眼,孙沅便解释:“这是我入宫新认的柳姐姐,口风最紧不过,娘有什么事,尽管说。”

其母压低了嗓音,往前凑了一凑,悄声道:“娘也是听你爹无意中说起,你大哥是奉了那边的命,”下颌一偏,指着中宫方向继续道,“出城找建王的下落。”

孙沅睁大双眼,掩唇失声:“清姐疯了吗?”

“所以你爹啊上下都瞒着呢,这事儿连太后都不知道。”

孙沅忧虑道:“若是陛下知道了,岂不是拖累爹爹跟大哥。”余光处瞥见柳氏拨弄叶子的手顿了顿,心中隐约浮起一个笑。

她不清楚柳氏是如何跟白起传递这个消息的,但效果却令她非常满意。当夜白起去了孙清处,顷刻有打砸哭求声传遍中宫。

孙沅其实还不知道事情发展如此迅速,是孙清的贴身侍女花束子哭着来她阁中求她施以援手。孙沅匆匆更衣赶去事发地,一入正殿却见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白起带来的小黄门此刻正四处翻找,桌翻椅倒,书卷画轴铺了一地,孙清养的白猫无辜地蜷缩在主人脚下,有胆小的宫人抱头嘤嘤啜泣。

白起胸口一起一伏,尚在怒中,冷冷盯着站在这狼藉边缘的孙清。入宫伊始,孙沅见到的王是风流成性,是漫不经心,是宽容多情的,此时此刻他目光阴鸷仿佛一头豺狼,一个意动即刻要将猎物吞入腹中。

仿佛他恨她,孙沅心中有异样闪过,怎么不是猜忌,为什么不是怀疑,偏偏是深恶痛绝的恨?

服侍孙清的花束子扑到孙沅脚下,抱住她的腿哀哀泣求:“小姐,您帮我们娘娘说说情,建王的事,我们娘娘一无所知……”

孙沅只是笑,将裙摆一点点从她手中抽出,低声道:“我不是你们小姐,你们小姐在那儿呢。”

花束子急怒攻心,举手指她:“你……”

白起已看见她,起身朝她走来:“怎么来了?”她瑟瑟不语,只是一派温顺地伏入他怀中,他抚她柔顺的黑发,觉出怀中这女子瑟缩发抖,怜惜地问:“被吓坏了吧?”

“有一些……”

“不要怕,寡人带你离开这里。”

“好。”

她自他肩上扬起下颌,给她臆想中的对手一个挑衅的笑容。两人并肩离了中宫,快到孙沅居处时白起忽然止步,幽幽回头,着意打量她:“她是你的姐姐,发生了这类事,你就不打算替她说说情?”

她看不透白起眼中那道光,可是给她考虑的时间太短,容不得她犹豫,她镇定片刻,款款答:“皇后是臣妾亲姐,但陛下是臣妾的丈夫,是臣妾的天是臣妾的一切,臣妾岂能昏昧到包庇手足而不顾主君的威严,这对孙家对臣妾来说才是真正的忘恩负义,灭绝人伦。”

白起看着这小女子在月光下皎皎发亮的脸颊,笑了起来:“唯有我的阿沅乖巧懂事,深懂吾心。”

孙沅心中松了一口气,温顺地将脸贴在他胸口。

她没有看见白起嘴边一个讥讽似的冷淡笑意。

三、

孙清宫中毫无所获,但这并不能打消一个帝王的猜忌。孙清旋即被软禁,只待查明真相再以处置。孙沅暗中买通中宫几个奴婢,稍加暗示,孙清的日子便一日难过一日,只是没有目睹始终不觉满意,一日她终于按捺不住,分花拂柳才到门口,却见到白起身边的小黄门鬼祟地张望,一见她便笑意满面地迎上来:“贵人要去哪里?”

她真是昏了头,竟还问:“谁在里面?”

那人几乎是笑容满面:“有些事,贵人不知道比知道还要好些。”

她昏头昏脑被人引得往别处走,走到湖边遭冷风一吹,心中有一道惊雷轰然炸裂。

她炖了燕窝去上书房,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白起才从外边回来,神色倦怠。燕窝已温,她洗净手,赶忙亲手盛了一碗,忽听身侧奴婢惊呼:“呀,这不是皇后的猫吗?”

大概是跟着白起进来的,玉色的小小一团缩在桌下,尽会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看人。她脸色登时一沉,宫人知道她最忌讳听到“皇后”二字,忙不迭跪下请罪。孙沅心中暗恨,刚想叫人将那畜生撵走,却见小黄门撩帘出来,笑道:“陛下在里头等着您呢。”

那猫受了惊吓,嗖一下,如小箭窜进书房。

孙沅将小碗搁在书桌边,白起只顾将奏章翻过一页,头也不抬淡淡道:“放着吧。”那白猫跳上他的膝盖,见他纵容,便伸出小舌舔了杯沿一圈,大概嫌味道太腥,整个身体微微一缩,跳回他怀中娇憨地喵了一声。

白起哧地一笑,食指挠着它的下巴:“这也是你吃的东西?”话音未落他怫然色变,挥手打翻那盏燕窝,如火似箭的目光直直朝侍奉在侧的孙沅射去,怀中白猫在他手中不断抽搐,七窍流出黑血。他勃然大怒,踹开面前书案,回身取下壁上悬着的宝剑对准孙沅:“你想杀我!”

孙沅悚然跪倒,身体不住发颤,涕泗横流道:“没有,臣妾没有。”边哭边膝行至他跟前,抱住他的腿哀哀泣求,白起状若癫狂,抬脚踹上她的肩,将她狠狠踢开,朝外大吼:“来人,把这个贱人拖出去。”

他命人对孙沅严刑逼供,务必要查出背后真凶,可她根本一无所知。

他在那个黄昏去了中宫,殿门吱呀开启,射入的一线光影中有尘埃寂寂飞舞,那女子深陷于大殿最深处,回过头,雪似的容颜有一种初见的错觉。白起慢慢走近,孙清便慢慢看清他脸上表情,双目无神,面孔惨白,额头附有一层薄薄的虚汗,与当初围场中箭时的情形无异。她惊了一惊:“怎么了?”

他在她身侧席地而坐,像个未识礼数的幼童,喃喃自语:“人人都要寡人死。”

他移开广袖,露出其下死去多时的她的白猫,脆弱地冲她一笑:“你又救了我一命。”

柳氏找到地牢里的孙沅,她酷刑加身,身上血肉模糊,披头散发与野鬼无异,她徐徐打量她:“真不知道是你傻还是太聪明,先是害得亲姐软禁,如今自己又身陷囹圄,这是何苦?”

孙沅有意避开与她正面交锋:“我输了,但是柳慧如,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因为这赌局从来不是你我说了算。”

柳氏咬牙切齿:“起码你已经没有资格。”

孙沅望着她,嘴角浮起一个怜悯的笑:“你我从来都没有过这个资格。”

当夜白起留宿中宫,即便熟睡也是紧锁双眉。他在那个刺杀的梦境中陡然惊醒,一跃而起,抽出随身佩戴的长剑癫狂地在殿中来回奔走:“谁要杀我?”“到底谁要杀我?”一边问一边挥剑砍向入目所见的一切东西,帷幕烟纱或者仅仅只是空气,孙清一言不发,待他精疲力竭后悄然走至他身边,欲取走他手里的剑。他神色一凛,将她一把推开,指剑对准她,悲愤地质问:“谁要杀我?是你,还是太后,还是孙家,你们到底谁要我死?”

她心中骤然一痛,为帝王此刻的惶恐。

“太后没有想要杀陛下,孙家没有,孙清也没有。”

“你骗我。”

“孙清没有骗陛下。陛下不会死的,陛下要是死了,太后怎么办?孙家怎么办?齐国怎么办?”

他涩然开口:“从六岁起,就有络绎不绝的人想要我死。”

“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她走近他,展袖将他拥住,为他提供这个季节最为缺乏的暖意,她在他耳边轻语,有镇定人心的功力,“陛下已经长大,不是从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他驯服得了最烈性的野马,使得动十多斤重的宝剑,他灵敏的直觉能够洞察危险发生之前的异兆,在敌人沾着毒液的箭矢接近陛下以前,陛下的长剑已迅速取下他的头颅,而他身为天子,生来便有神佛护佑,邪魔不侵。陛下,不是孙清救了陛下,而是陛下理当福寿延长,因为齐国所有百姓都在仰仗他的关怀和保护。”

长剑被他信手一抛,铿锵坠地,一个帝国的王以一个受冻者的姿态望着孙清,斑驳月影中,他的眼中有细碎光亮闪烁。他徐徐搂紧她,额头轻触她的肩膀,以躲避那两粒即将滑下的水珠。他低声问:“我可以信你吗?”

四、

那一夜过后,他跟孙清仍是陌路,她是他生母一意孤行为他立的后,他是她眼中那个暴虐风流的君主,喜好烈酒,也爱性格刚烈的美人。柳氏仍旧最受宠。

他只在初一、十五才敷衍地去一趟中宫。

孙清求他放孙沅一条生路,听得他勃然大怒,掉头便走。

宫人猜度十五那日大概不会来了吧,他却风雨不改地又来了。这一次孙清学乖,并不急着相求。他左等右等,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孙清这老实孩子,张口就是:“孙沅……”

白起气得摔门就走。

明明已走到正殿门口,又心有不甘地折头踱回,反手狠狠摔上身后门,在孙清讶异的目光中缓缓道:“光摔一次门不解气。”

“一是白康,二是此女,孙清,你三番五次忤逆我,是料定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吧?”他倚门抱臂,愤愤地瞪了她一眼,“你就不求我一求?”

孙清无声地笑了起来。

美人,新月,清风,推开中宫的窗,但觉夜凉如水,窗下湖面碎金波折,微光泠泠,心与魂皆畅然淋漓。白起难得附庸风雅,转头笑对孙清:“此时当有酒。”

花束子利索地端酒上来,他与孙清自斟自酌,举杯邀月,间或吟一句诗,念完之后便又自作多情地向孙清解释,这一句是前朝某某人的遗句,那一句的精妙之处在哪里。

她低头一笑,心想,白起哪天要是不做王了还可以教书谋生,转念想起他平素暴虐行径,旋即否决前一个假设,他教人舞刀弄枪还说得过去。

他锐眼如炬:“你笑什么?”

她摇头:“没有笑什么。”

他借那浮起的七八分醉意喃喃道:“你在笑我是个昏君!”

“陛下不是昏君。”

“真的?”

“真的。”

“对了,你从来不说谎的。”

“陛下没有杀了白康,没有杀了孙沅,陛下就不是昏君。”

听她重提白康这个名字,白起心中有不快一闪而过,又饮了一大口酒,转着手中酒杯闲闲问:“那你现在还喜欢康弟吗?”他似乎并不甚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自顾自迅速往下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人。”

“哦。”

白起瞪了她一眼:“这时你该满怀醋意地问我那人是谁,小心翼翼打探那个人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对你构成威胁?”

孙清却笑了:“陛下不会跟孙清讲的,问了也白问。”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

“什么?”

“自作聪明。”

喝醉了的白起不暴虐,不会口是心非地嚷着杀人,不会动不动问孙清你是不是想死,像个笨拙又满腹牢骚的少年。让他这样醉下去也不是事,孙清起身出去交代宫人炖点醒酒汤,耽搁了一段时间,等她重新返回大殿时她看见上一刻与她谈诗论道谈笑风生的夫君,拥着下一刻为他斟酒的她最忠诚的婢女花束子,两人旁若无人地拥吻。暧昧的月色穿墙入户,使眼前这一幕呈现最为华丽的效果。

她后退数步,她怀疑此刻耳边捕捉到的声音,不过是她的心在那一刻轰然碎裂所致。

她看见了这一切,而她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在外殿椅子上静静坐了一宿,天破晓时,从内室传来白起近乎惊恐的质问:“你是谁?皇后人呢?”

他赤足奔出,乌黑长发披在身后,中单衣襟大敞,他的眼神近乎无措,他的表情近乎迷茫,当他终于看见他自以为共度良宵的对象,此刻以一种声色不惊的目光望着他的刹那。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他的魂魄。

花束子随后奔出,扑到她足前哀哀痛哭:“小姐我错了,您不要怪陛下,是我,是我一厢情愿地思慕陛下……是我痴心妄想……”

听得陈词,白起表情稍霁,礼义廉耻并未在这个帝王身上留下多少痕迹,暴虐冷酷是他的本性,事实不过再证明一次他无情,他蔑视这个他不爱的女子。

她轻轻道:“给她一个名分吧。”

“这只是个意外!”他气急败坏地咆哮。

“那陛下想怎么做?漠视一个女子的贞洁,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白起气喘吁吁地怒视她,仿佛她是他深恶痛绝的仇敌:“你想怎样,把一个错认的女人推向我,你何曾问过我想要什么?”

孙清只有一句:“给花束子一个名分,权当我给她以及她双亲的交代。”

他跟她共存的空间陷入死一般寂静,光影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于她耳边他面前呼啸掠过,他们以外的一切人等被模糊面容和身形,除却彼此的神情忽然异常清晰。

他望着她,他怒火中烧地望着她,他怒不可遏地望着她,他浑身发抖地望着她,他祈求回心转意地望着她。而她的沉默准确击溃了这个帝王仅剩的尊严,他侧过头,问:“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花束子。”

“好,”他对花束子下达这个温柔的命令,眼睛却看着孙清,“我带你离开这里。”

五、

花束子从中宫被白起带走,得宠飞上枝头的消息刺痛了柳氏,她可以容忍一个跟她一样门第的女子受到宠幸,但她忍不了一个贱婢分享君王的柔情。

与之前艳丽活泼的孙沅不同,花束子性格懦弱,不惜背叛旧主来到白起身边,并非贪慕荣华,只是因为她爱他,以爱一个至高无上的神的方式。他也颇喜欢她,像喜欢一只乖巧可爱的宠物。

即便哪天死了也不必伤心。

柳氏公然表达着对花束子的鄙夷,以卑劣的手段折磨她。她备受凌辱,渐渐憔悴,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是白起的探视。事实上白起的宠幸只是出于对孙清冷漠的报复,很快他便将这深爱自己的女子抛诸脑后,不再提起。

终于有一日,柳氏以盗窃的名义杖毙花束子。白起漠然不问的态度激怒了孙清,她找到他的时候,他跟柳氏在一起,这情景多么熟悉,当年她受太后所托来劝这个喜怒无常的帝王收心养性,得到一个被他宠姬奚落的结局。

这一次呢?

她说:“花束子死了。”

“不过是个婢女。”他冷漠地将她的死一把抹过。

她急怒攻心,一双火似的明眸直视他,扬袖指着宫外的方向:“她叫花束子,她的父亲二十年前死在我们齐国战场,寡母独自养大一个遗腹子,她不只是一个婢女,她曾用她最真挚的热情去爱一个毫无感情的男人,却因为他的冷酷死于他宠姬之手。白起,从前我不过觉得你喜怒无常,眼下你让我感觉恶心。”

她的那些控诉点燃他眼中怒火的引线,他走近她,掰起她的下巴迫她抬脸看向自己,咬牙切齿道:“好,很好,终于肯实话实说了。每次你用这种眼神看我的时候,我都恨不得拿面镜子给你照一照,让你看看你自己,在你眼里我就像一只蟑螂,恨不得一脚踩死才好。但你总会忘记,我是齐国的王,我有权主宰一切,包括你的去留和你的心。就算建王回来,就算你的青梅竹马此刻站在我面前,我告诉你孙清,你想也不用想。”

这段话在他近乎理智全无的状态下吼出,不光孙清,一旁静观的柳氏一惊之下也愣了,他似乎懊恼话说得太急,瞥了身侧柳氏一眼,朝外一挥手:“你走吧。”

直到柳氏的身影彻底融入暗夜中,他才下达关于孙清的处置,他以罕见的冷漠命令左右:“送皇后回去。”

宫人领命上前,一福“请”她回去,情急之下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就这样冷血无情,对花束子连一点真心都没有?”

他转过脸,传闻中这个暴虐的君王,这个喜怒不定,这个杀人如麻的昏君用一种灰心的眼神看着她:“你说我不以真心待花束子,你又何曾以真心待过我?”他从她手里缓缓抽出自己的衣袖,咬牙切齿道,“孙清,你别欺人太甚!”

她渐行渐远,渐渐离开他的视线,身后小黄门低声劝:“陛下这是何苦?”

他笑了笑:“她不喜欢我,我就永远不会让她知道。”

连日的阴雨使这个国度久未出现艳阳,秋意弥天漫地袭来。太后得知了一些发生在白起跟孙清之间的事,在她被软禁的第三天太后找到孙清,殷殷劝她跟白起和解,她只管低着头,心中一腔怨怒沉浸到今,竟只剩下无限心灰欲死。

太后握着她的手,推心置腹道:“你知道阿姆为什么要挑你当皇后吗?因为你至纯至净,起儿就是一团野火,稍有不慎,就能烧了整个齐国。”

她勉力冲太后一笑,低头不语。

“阿姆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的凶狠阴鸷不过是野兽落入陷阱之中的虚张声势,可一旦他将真心托付,他将脆弱得不堪一击,并且惶惶不可终日,”太后长叹了一口气,目光含着一层深远的睿智,“清儿,你原谅他好吗?”

她震动地看着她。

六、

天变了,就在那个夜晚。孙清被一阵马蹄的声音惊醒,嘈嘈切切,夹杂着兵戈交击的动静。宫人显然都已听到,惶恐地聚集在中宫廊下,翘首望向东面城门的方向。一抹血色的光涂抹着这本该宁静的夜空,其上明月若无其事地照着世间一切。

宫人悚然四顾,胆大的尝试去叩门,却未料到中宫殿门反锁,本该当值的小黄门不见踪影,有人当即哭了出来。那杀伐声却似乎越来越近,马蹄震得地面微微地颤。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有人在外叩门:“皇后可在?”众人精神一振,涌上来以掌击门,高声呼救。殿门开了一小条缝,进来的竟是神色仓皇的柳氏及她的贴身婢女,上来便道:“皇后快跟我走。”

孙清不动声色,只徐徐打量她,她应该是仓皇从自己阁中逃出,发未梳,衣带有多处系错,还是赤足,一个堂堂宠姬竟狼狈到这地步。

孙清问:“发生了什么事?”

“建王率兵攻了进来,现下宫里乱成一团。”

“陛下人呢?”

“已出城,叫我来接应皇后。”

宫人掩唇惊呼,不待柳氏继续说便争先恐后要出去,她冷冷道:“都给我站住。”注目柳氏,她蹙眉问:“陛下既已安全,为何叫你一个弱女子来接?若是陛下的意思,可有什么信物?”

柳氏目光躲闪,不肯与她对视,倒是她带来的女腰圆膀粗,虎口有茧,一看便是能人。柳氏见她不走,眼神转冷,藏于袖口中的匕首间或一闪,那婢女猛扑上前,在宫人惊呼声中将孙清一把压制于地,柳氏高高举起手中匕首,狞笑道:“陛下确实没有走,但你必须死……”

她的匕首尚未栽下,便听得身后一声惊怒的“住手”。

她回头,白起就站在门口,建王侍立于侧,她的泪在他开口第一句时涌下来,他说:“你的父亲已经投降,你放了皇后,过往一切寡人都不追究。”

她失重似的往下滑,手中的匕首剧烈地颤动,他命悬一线的魂魄握在她颤抖的手和唇之间。柳氏喃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

“你放了她,你有多少怨恨,都冲着我来……”

柳氏几乎失魂落魄,肝肠寸断间,想起了孙沅当年的告诫,每问一声,她的刀逼近一分,她的意志渐渐模糊,却眼睁睁看着那冷酷的君王悚然变色,不由自主地跪下去。

整个中宫为之一静,这个虐杀名马,视人命如蝼蚁的白起无助地跪在她面前,双手无力地朝上伸着,是一个哀求的动作,他以不敢惊动她的音量低声道:“你放了她,你放了她好吗……”

她说不出话,一句话都说不出,喉咙里仿佛含了一口热炭,建王眼明手快地一把捏住她的手腕,一折,匕首铿锵落地。白起俯身抱起孙清,脱口而出:“我没有想过让花束子死,我也没有碰过她,我知道,她一旦死了,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

从前他凶狠阴鸷,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

后来他更加凶狠阴鸷,不过是为了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你找到建王了啊……”她轻轻笑道,用手背描摹着这个君王俊挺的五官,“我没有骗你……我跟他,没有什么的……”

他徐徐搂紧她,笑着哽咽道:“我知道,你从来不会撒谎。”

他其实早已清楚柳氏一族的野心,他纵容他们,甚至纵容柳氏的女儿为祸齐宫,他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对方耳目,便故意放走建王,方便他在城外接应,事情没有超出他的预期,一切都顺应着他的判断。

除了孙清。

他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你应该鼓起勇气问下去。

倘若你问下去,他不会隐瞒实情。

毕竟从十二岁到如今,是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他当时还是太子,喜怒无常阴郁不定,没有伙伴没有亲信,跟着父亲去堂弟白康府邸,见到了那个小女孩子。

她跟白康在一起,煞有介事地研究如何堆雪人的鼻子跟眼睛,他隔了他们很近,又仿佛遥不可及,她注意到他的存在,朝他挥手:“小哥哥,要过来一起玩吗?”

他漠然地冷看她一眼,转身走开。

多年以后,她以另外一个身份出现在他的世界,他掀起她的红盖头,在心里回答她曾经的那个问题:好,我们一起。

就算前面是荆棘遍地,这一次,他不会扭头走开。他不要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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