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2015-05-15 13:46周涛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初雪

周涛

这时候天还没亮,我醒了。

躺在被窝里睁开眼,便有了一种异样的、不同寻常的感觉,似乎有远客临门久候不语、巨灵降落默然静观,天地有变,平庸将破,异样的事物即将呈现。

人和自然的变化偶尔会有无语相通的时候。此刻这个感觉就很明显,“是不是下雪了?”我抬眼望了一下窗户,厚厚的窗帘在黑暗中泛着些灰白的浅亮,我知道,那不是晨曦,而是雪光。应该是下雪了,天还黑着,窗户却发亮,不是雪映的还能是什么?11月中旬已经过了,第一场雪应该来了。只是现在还没有看到它,还不知道是一场什么景况的初雪。

下雪和下雨不一样,下雨是带声响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雨像一群活泼快乐的小女孩去野游,唱呀跳呀,总想弄出些动静引人注意。下雪呢,也是女孩,但只是一个人,她长大了,不再是小姑娘,而是一个,女神。天女散银花,天宫撒玉屑,一般来说无风无声,无雷鸣电闪,无树摇草倾,静逸安详,不怒不威不泼不闹,而且常常是在夜深人静万物入眠之时,她来了。

她来了,送给人间六角形的花瓣,也是赐给万物的一种六角形的祝福,她像观音菩萨一样,只有无声的微笑,只有祥和的美意,给这世界蒙罩上一层厚厚的、纯净的雪花,让它变一番模样,给你一个惊喜。

雪是长大了的、成熟了的雨。

经过了春、夏、秋三个阶段,雨这个小姑娘能不长大吗?她长大以后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与其说一夜初雪给周围的一切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鸭绒被,不如说雪让整个世界全裸着呈现了。一切都被雪重新勾勒出新的形态,圆润的、柔和的线条和轮廓,洁白的、鲜亮的肌肤和容貌。一切都静静的,但雪给它们赋予了动感,雪给了它们新鲜的生命活力。

越是自然的,雪就使之越美,山脉、河流、丛林、树木、原野、道路、小桥、毡房、屋舍、栅栏,全都变了。空旷的变充实了,干涸的变丰润了,拥挤的变疏朗了,僵硬的变柔和了。枯枝落雪梨花开,屋舍戴帽白云厚。莫叹人间春去也,雪花更比春花稠。

越是人工的、都市的,雪就与之间隔,好像雪已无力改变它们。高架桥、高层建筑、立交桥、高速公路、机场、大型商场,雪是多余的、无益的、受到排斥和清理的。雪自己也觉得美化不了它们,在这些强大的人工事物面前,雪只是垃圾。看来美妙的事物和垃圾之间并无严格的界限,只需很短的时间,美物可变为垃圾。

美是一种很容易变质的东西,也许只是个时间问题。美丽的雪花变成污水,缤纷的花朵变成枯枝,灿烂的晚霞变成暗夜,绝代的明星变成白骨……谁说美是永恒的呢?也许美会永存在记忆中,但记忆者会衰老、死亡,那美便成了传说。

我看着眼前的雪景,因为意识到它的短暂而格外留意。这场雪下得可以,足有二十余厘米厚,称得上一场像样的初雪。地上、院中、屋顶、墙头,一下增厚了二十多厘米,整个格局都变了,仿佛家家都在雪中埋。白茸茸的,胖乎乎的,像个儿童,非常可爱。人的童心就是这样被唤醒的,初雪以它的单纯洁白,年年唤回我们的童心。于是想堆雪人,于是想打雪仗,还想起与雪有关的那些童年、少年印象。心里有一股冲动,有一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真想管他什么年龄身份,跳起来直接横身躺进这厚茸茸的雪地上,大喊大叫一番才好。

可是终于没有,终于止于想。

实际上这场雪不能完全算初雪,因为月初的时候已经下过一场,那是雨转雪,先是下雨,后来转成下雪,第二天晴日之下很快又化了。但我还是认为这场雪才是初雪,雨转雪似乎不够分量。北方生活久了的人,对初雪有一种特别的情怀,这恐怕是从不和雪打交道的南国人未曾体验过的。现在不少东北人、西北人在南方买了房子避冬,我也在番禺买了个房子,兴致勃勃当几回“候鸟”。两三个冬天下来,新鲜劲一过,慢慢感到味不对了,怀旧了,想念起雪来了。雪里生活了大半辈子,雪已经渗进血脉,有了亲情,成了家人,没有雪的冬天总觉得缺了什么。虽然说广州的冬天照样叶绿花红,锦鲤在池中游,凤尾竹绿意葱茏,但是那个老朋友没有了。在广州过冬,那是“饱了眼睛饿了心”。

这不,今年要过一个完完整整的冬天,要和雪这个老朋友厮混一个全过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老友如老酒,两三年不见面,一逢初雪,触动情思,初雪亦如初恋,意味绵长,经久难忘。我原来曾在诗里写过“新疆也许不是白头偕老的妻子,却是终生难忘的情人”,现在看,不对了,应该反过来了,“新疆不是终生难忘的情人,而是白头偕老的妻子”。老家如老妻,从青春到白首,知根知底,患难相依。穷不离,富不弃,人和故土才是知己。说什么一线城市二线城市,逃离故土成了时尚,离弃乡亲成了荣耀,人的价值成了城市的附属品,不断地向更大的和国外的城市攀爬就成了人生成就的标志。怎么说呢?社会潮流,时代特征,人往高处走,无可非议。可是我要说,那里有雪么?那里有一大群看着你从小变老的人么?还有,那里埋有你生活中难忘的日子么?

初雪之后的树,一丛一丛,一排一排,原来叶落了,枝枯了,一夜之间,霜雪满枝,衬在有雾的背景里,水墨画里的枯笔似的,美得无法描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些不肯南迁的鸟,麻雀是寻常见的,乌鸫也不稀奇,喜鹊成双成对爱落高枝,像一些援疆干部似的让人感动。因为新疆过去一直有乌鸦没喜鹊,近年才见喜鹊登枝,看来它并没有在乎是不是“一线城市”。还有一种以前没见过的鸟,形似喜鹊,体型稍小一点,黑顶,长尾,灰蓝背翅,淡红浅灰腹。总是结队成群,几十只飞来飞去,像一个加强排,散兵队形。这些鸟,给初雪后的世界增添了活力和内容,踏落枝头雪,飞过冰雪地,冷吗?看那活泼欢快的样子,似乎不像。

鸟想什么,人不知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吾非鸟,焉知鸟之饥寒?只见一群鸟飞来飞去,谁能体察这些自由的生灵为自己的自由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秋天的时候就有过两次捉到误入家门的鸟,一只游隼,一只乌鸫。捉住以后关进笼子里,有青瓷盛水,有小罐盛米,为游隼还专门准备了碎肉。鸟天性自由,不屈不就,不饮水,不啄米,不食肉。关了一天,知其不从,一并开笼放生去了。那只乌鸫,从我手上展翅高飞之时,竟鸣叫不止,听起来像哈哈大笑的胜利者!我这才知道,鸟有不妥协的品格,不自由,毋宁死,小小的一只凡鸟竟然心气比人高,心性比人硬,佩服,惭愧。所有的生物都有自己的品格和底线,最低的,大概是人。

初雪之后,太阳升起,红日白雪,绝对冷艳。

这时候该扫雪了,实际上是用推雪板推雪。雪厚盈尺,岂能扫动?我一直认为推雪是一种最干净的劳动,不起尘,不扬灰,活动筋骨,空气新鲜,既锻炼了身体,又清理了场院,比那些在健身房里的锻炼自然多了。初雪那么晶莹洁白,堆起来不由你不想堆一个雪人,给它戴个草帽,拿两个柑橘做一对金眼睛,一根黄萝卜做个翘鼻子,手臂间再插一把扫帚,大嘴咧着,也是雪后开心事。

雪很美,初雪更美。风花雪月嘛,踏雪寻梅嘛,雪泥鸿爪嘛,晚来天欲雪嘛,都是雅事。

雪正是我们生命中“可以并乐于承受之轻”,有谁比它更轻呢?它可以像蝴蝶一样轻盈地落在你的睫毛上,也可以像蜻蜓一样落在你的眉梢、眼角。这雨的精灵,冬天盛开的花朵,制造童话的高手,远古洪荒走来的女神……我们人类所遇到的最美妙的朋友!

它虽然没有声音,但它浑身都是旋律,它带着音乐飞翔……你听到了吗?

一朵雪花轻盈若蝉翼,漫天大雪却可以覆盖住崇山峻岭、茫茫旷野,它同时还拥有海潮怒涛般雪崩的力量。它可不光是雅事,仅仅是雅没什么了不起,它具备更伟大的品质,具有更宏伟的力量。

可以说,雪是集真善美为一身的尤物。真也晶莹透彻,美也花蕊飞翔,善呢,冰川雪谷默默为万物储存水源,来年化作江河溪流养育万物浇灌人间,这才是真正的“厚德载物”。

见一次初雪老一岁,雪也是生命刻度和提示,想起几年前写的一首咏雪诗,当时也是12月中旬,是这样写的:

鹅毛大雪降纷纷,

下得天地胖墩墩。

地下已经厚三尺,

天上未见薄一寸;

充塞顿使人间满,

涤虑更让宇宙新;

鸟雀不知何处去,

深深篱边留浅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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