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鱼

2015-05-18 11:38逄杭之
新作文·高中版 2015年5期
关键词:深水石膏姥爷

逄杭之

引子

“深水鱼只有在深水里才能生活。为什么呢?因为它们适应了深水的水压。”班里的“学霸”推着眼镜这样对我说。

“因为深水鱼长久进化而来的组织器官适应了深水吧。”比较认真的同学这样回答我说。

“深水鱼只有在深水里才能呼吸呀。”小夕这样天真地说着。

我想,深水鱼之所以生活在深水中,正因为它们是深水鱼,而我们不是。

小夕

北纬36°西经31°,A区B街C中学,右拐,综合楼五楼,左拐,那扇木门就是了。

他们在这里学美术。并不是“画画”这么轻巧的名称,而是沉重的、搭上未来色调的“美术”。

小夕是“他们”之一,性格温柔而懦弱,同我有相似之处。她带着悲哀的神情叫住我并告诉我,她因为成绩不理想只好走艺术之道,要同罗老师学三年的美术。“中考后不久就开始了,以后我就不再有暑假了。”

她因暑假上课的第一天穿了裙子而被批评了一通。她在电话里对我嚷嚷着:“这年代都不让穿裙子了,以后裙子消失了怎么办?我复古一点他管得着啊?”说着说着就有哭腔了。

这位罗老师,我从初中就认得的。画画一直是我的一大爱好,罗老师威力极大,生生地把这份喜爱从我心中根除。因为罗老师有个原则:不收最好,不收最差。好的将来可选择的路太多,不会随他持久地学下去;差的呢,即使艺术成绩再好也考不上好的大学。他是为了学生能考上清华中央美院级别的大学而教他们的。“一个人随便画一条线,我就能看出他的画画功底。”罗老师牛气逼人,无人不晓。

顺便一提,我属于好的一类。曾在兴趣班里选过他的课,但常被他吹胡子瞪眼,最后只好忍痛割爱。而小夕则是差的那一类。不过,我们是同甘共苦过的。

小夕,我很羡慕她。因为她仍有继续与相处了三年的初中老师创造记忆的机会,仍有改变老师对自己印象的可能,仍有学美术的经历。而我,自从上高中以后,抛弃了许多包括美术在内的爱好,以至于现在已经没有再重拾旧活的毅力了,最多就是今晚想一想,明天又因没时间而忘记,不会如她那般恒久。美术,应会作为她一生的职业了。

但我也很同情她。在罗老师的教导下,很容易失去对画画的兴趣,即使很容易达到一种超高的境界,但心情不会愉悦。天天相处在一起,心里的恐惧与厌恶只会被堆积得愈加厚重。然而现在我已经离开他,性格已经转变,却渐渐怀念起他来了。当时我难过的样子,也正是此刻记忆里最清晰的地方,现今回想起来竟觉得愉悦——或许是我为这存在的记忆而庆幸,同时也对罗老师为我创造了如此丰富的记忆而心存感激。小夕怕是体味不到我这种感情的,至少在高考以前,她不会有这样的幸福感。本属于浅水的鱼有一天忽然潜到了深水,并发现那里有一条神秘的路径,它们会选择经历痛苦的进化以满足自己的追求吗?还是选择放弃,然后游回浅水区?但若是我,若是被迫,我不想做深水鱼。因为太单一,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的人生几乎已经被设计好了,“从事美术”。我才不要,即使被人认为是在逃避,我也要自己书写自己的人生。他们能够承受住未来不在自己手中的无措感,我却不能。

深水鱼好像很脆弱,肌肤吹弹可破,但它们却能在深水里生活。

这样想着,小夕那爱哭的双眼出现在我眼前了。

初一时,罗老师教我们班美术。他的个性强势,但他所述均为事实。即便如此,同学们仍旧听得耳朵生茧。他的外号便流传开来了:罗大吹。他说话声音极其洪亮,嘴微张,如锣鼓一般的声音老远就能清晰地传过来。毕竟是很有成就的人物嘛,所以说话常常毫不留情。我曾亲眼看过好几个女生被他训得泪流满面。从那之后,我和小夕一见他就会血液凝固,能跑多远跑多远。只要他说什么,我们即使逼着自己也一定要做成。我们逼着自己跟随他的步伐,沉入了一个考美术专业的梦。虽知未来如水,可能忽西忽东,摇摆不定。但还是觉得,在碰到岔路口之前,先向这条路走走看吧。

初二时,我跟他学过做石膏。我用泥巴捏了个鼻子,但说实在的,我的动手能力一直很差,所以它极其丑陋。在排了好长的队好不容易轮到我的时候,他从盘子里拿起我的作品皱眉头问这是谁做的,然后一脸嫌弃地说:“就别浪费石膏了。”然后我的石膏就被孤独地扔到了桌子上。小夕的石膏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比我的情况轻一些——她哭了。我好不容易才把眼泪逼回去,只在暗处偷偷擦了擦,接着就忙着安慰小夕了。对这件事我们两人都印象极其深刻。罗老师曾说过,跟他学画需要有足够的承受能力。“没有的就快走吧,别在这里浪费你时间。”他挥着手不耐烦地说。

直到那节课结束,我和小夕才偷偷过去把石膏用薄膜裹了起来,带回家。后来再看到它虽然有些心疼——毕竟这是第一次做而且还花了三四节课的时间,但实在不想再看到它了。因为看到它,我就会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蠢笨的模样——无能、无力、软弱。中考完,爸爸收拾东西时举起它问:“这是什么?”我说扔了吧。我也扔掉了一段记忆。但到现在为止,没有后悔过。

那个时候,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够坚持”而坚持,我压根没想到那条路会通往深水区。水压压得我喘不过气,由于太黑我看不清路在哪里,只是不停碰壁。但我不想后退,因为“他们”还没退。

初二的暑假,罗老师带我们写过生,一次大明湖,一次千佛山。他给没吃早饭的学生买方便面,给所有同学买雪糕。做例画的时候,他用笔涂着,线条粗犷而精准。

在他讲课的时候稍微走一回神,如果在后面的作业里表现出来,就会被他瞪着询问:“上课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在放映幻灯片时全教室的灯都关了,如果拿出手电筒为课本照明,会被他怀疑是手机,然后凶巴巴地走过来想要没收。在报名学画的时候,他令同学们填上想去的艺术学院的名称,像山东大学一类的都要被他驳回,说是“志愿太低”。

他的“疑心”很重。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和小夕才活得心惊胆战。他的目光好像水珠,会反射出无数碎碎的光线,一旦撞上,就会被狠狠地刺伤眼睛。但换一个角度想,这又何尝不是因为经历了太多欺骗而不再信任了呢?罗老师担心背叛,担心自己含辛茹苦教的学生有一天突然偏离了美术的道路,偏离了他的期望。可以这么说,在他那里学画,就不许为未来而迷茫。他说你想考上什么大学就一定会考上什么。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endprint

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学下去吧。”

水真的很深。

选择

我的四舅姥爷也是一位美术家。当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发现,他与罗老师非常相像。但可能是家庭状况不同的原因,四舅姥爷的性格稍稍内敛一些。两人的头发都是蜷曲的,且偏长,都不拘小节,极为有个性,而且都担心他人是为利益而接近自己。我很了解这种感受,于是当初见四舅姥爷的时候,并没听老妈想让他送我几张画的劝告——到后来就忘掉这点了——却一味想让他教我一些画画的技巧。毕竟技艺学到手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要他人的成果——那是对自己未来不自信的表现,四舅姥爷对我小时候的印象本不好,但因为我的好学,多少有些改观了。起码作为亲戚,他虽不和蔼,但也算可亲了。

后来我的性格有了大转变,就再也没上过罗老师的课,所以,间隙感照旧。大约是中考前一个月吧,他频频出现在校园里。我冲他打招呼问好,他却扭头不理我。起初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因为我不怎么关注公告栏——后来才知道那一阵子正是暑假班报名的时间。离开他以后,他给我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小。本来他已经让我几乎坚信,如果不学美术,我就考不上心底向往的那两所大学,但其实只是几率很小却并非不可能。

现在他真是有的可说了。“有个学习好的家伙,那么执着地随着我学了两年,说不学就不学了。哼,学习好的趁早从我这个班里出去!”我想下几届的同学便会听到这种话了。要么就是,连提都不会提,权当没有我这个人。但同时他必定会列举一些他所教出的名徒,然后嘲笑我们是多么愚蠢。他的言论持续动摇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让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一条路。这条路本是没有的,现在却又虚虚地出现了。只要没被他赶出去,这条路的影子就会不断地加深,就像当初它在我们的脑子里生根发芽一样——最后变成了实在的。然后岗哨出现了,城墙出现了,你会慢慢陷进去,并且无法逃离。

我与跟着罗老师的他们不同。我逃离了。罗老师的态度,罗老师的不信任,罗老师无由的恼怒使水更深了,但这不重要。我所在乎的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会将逃跑的路线一道道封上。是,我是在逃避。但跟着罗老师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呢?他们逃避的是面对选择未来时的左右为难。

但让我惊异的是,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刻骨铭心记一辈子的事,居然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罗老师在课上偶尔会夸奖我,说我抗压能力强。其实我只是在逞能而已,因为不想让老师、不想让家长知道自己连这点磨砺都经受不起。说实在的,我性格的转变一定也有罗老师的功劳,因为罗老师让我认识到了恐惧和自己的弱小无力。我为没有罗老师所期望的那么厉害而难过。于是,我进化了,能够在深水里生活了。

但这时我却一扭头,就像来时那样坚决地离开了。

深水,鱼

我们只是在行走,想看到黎明,如此而已。但我们却不能够互助,因为只有自己拥有通向自己人生道路的车票。有时候会觉得很无助、无奈。就像《局外人》里的莫尔索一样,他冷漠的性格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完全不受自己掌控。我们的选择又导致了什么呢?不知道听从谁的才是适合自己的、正确的道路。波光粼粼,波光粼粼,虚影晃着晃着成了真。

有些鱼,往深水里去了,变成了“他们”。

“其他的鱼呢?”小夕茫然地问我。

我有些悲哀又有些愉快地回答说——

变成了“我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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