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立骨

2015-05-20 16:04王冰
美文 2015年9期
关键词:用字写作者骨头

王冰

好的文章不仅要有一副好皮囊,更要有一架好筋骨。但是进入2015年,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很多散文依旧迟滞不前,文风松垮,立意肤浅陈旧,没有棱角和骨感,几乎还是一摊文字的横肉,那么根源何在?我想原因有很多,比如散文特有的抒情本就容易导致的绵软和无力,比如一些散文写作者在写作之初,并没有想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要用什么方式进行表达,表达的效果会是怎样的等,如此创作出的散文很多时候就少了一种筋骨。因此,一个写作者要将散文写得让人有所触动,除了要选好材,抒好情,更要让文字慢慢长出一架好筋骨来,让文章里有几根或横或竖的骨头才好,也许有时候,它会有点硌人,甚至有时候会穿破文字的表面,刺了出来,让我们觉得难受,但是,如非如此,就不能使散文充满锐气和硬气,从而让我们为它或歌或哭,或喜或悲,或怒或骂,或爱或恨。

我们知道,古代文艺理论和批评有 “风骨”一词,最初是指的人的品藻,比如夸一个人,可以说他器识高爽,风骨魁奇。而作为文学上的一个词,它是刘勰在《文心雕龙》开始提出的一个概念,我们知道其中是有“风骨”篇的。之后,比刘勰稍晚的钟嵘承继了此种说法,并在评曹植之诗的时候,采用“骨气奇高”之说。后人由此推演,于是就有一种叫“一字立骨”的写作方法。按照通常的说法,所谓“一字立骨”法,就是散文由一字,一个词,或者一个短语生发开去,从而让这篇散文生出一副骨架来,有了这副骨架,文章才会有了骨相,文章的棱角也就出来了。记得小时候读“三国”,关于魏延,印象最深的就是书中借诸葛亮之口说他头上长有反骨,这块骨头一直从书中长到了我心里,直到现在这块反骨还在我心里存着。这话虽然说得似乎有点离题,但我的意思是文章要是能长出一节反骨或者正骨来,文章估计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据说苏轼说过:“读《出师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忠;读《陈情表》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下泪者,其人必不友”。(此文说法我没有考证过,在茅坤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中《宋大家苏文忠公文钞》里,苏轼倒是写过《诸葛亮论》和《潮州韩文公庙碑》两篇散文,但我最终没有找到相关文字,愿有学识者教我。)如果从“一字立骨”这个角度看,使我们难以忘怀的就是《出师表》中长出的那一节“忠”的骨头,就是《陈情表》中长出的那一节“孝”的骨头,就是《祭十二郎文》中长出的那一节“友”的骨头,所以写散文就要先找到这个能成为“骨头”的要素,我们说字不立则骨不立,骨不立则文不成,就是这个道理。

记得五代宋初人文彧的《文彧诗格》中有“论诗有所得字”一章,认为诗词作者冥搜意句,全在一字,有了这一个字,散文的立意,包括大义也自然就分明了,其中举到了贾岛的诗,“秋江待明月,夜语恨无僧”,认为诗句中的“僧”字是诗歌的立骨之字;还说郑谷的《咏燕》诗,“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径里得泥香”中的“香”字也是一字立骨。可见古代文人是很重视这个方面的,在创作中自己也很清楚是哪个字能够使诗文能够长出骨头来。

当然还有很多实例可以佐证这种理论,十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有关贾平凹先生散文的评论,如果要去找他散文中能“立骨”的文字的话,我到现在依旧觉得是个“异”字,这个“异”使他的散文延展出了佛气、鬼气,还有了一种儒家和道家之气,使他的散文一下就在我们的面前立了起来;再说史铁生,他的“病”成就了他散文的“骨”,生命的“骨”,从《务虚笔记》、《我与地坛》到《病隙碎笔》,史铁生一直都在病中“思索活着”,“活着思索”,原原本本地再现了自己从肉体到精神的整个体验的过程,几乎篇篇都是当代散文中的精品,而其中是凭着一个“病”字,才使他散文长出了一节坚硬的骨头来的,让我们去重新审视他以及我们自己的生命。

當然“一字立骨”,这个“字”也有文眼或者诗眼的意思,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写诗,诗眼要明亮。古人讲相题命意,即所谓认题旨,要先于心中酝酿出所欲表达之诗意,如作画必始于构图,心中先有丘壑,然后才能形诸笔墨,就是这样一个道理。那么同理,写散文,就要先把文眼弄得明晰深邃才好。陈与义在《放慵》中写“暖日薰杨柳,浓春醉海棠”,我觉得这两句里“薰”字和“醉”字就用得好,就是诗歌的诗眼,有了这,作品就能慢慢在我们的心中生长起来。我们熟知的朱自清,他《荷塘月色》中的“心里颇不宁静”,鲁迅《故乡》中“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希望”,都是能印证散文用字立骨乃是结构成篇的关键所在这一讲法的。当下的散文作家心态却对此忽视了,有时候过于散漫,文字就疏松了,文字之骨也就不太讲究了,都成了一篇篇没有树干的漂亮的花朵。老子说:“朴散则为器。”古代缘情,言理,发乎情,止乎礼义,这些还是要靠文字、靠语言来实现,并由此来生成文章的骨骼的。

因此,某种意义上说,散文写作的难度之一,在于一个作家对于自己所思所想的筛选与确立,对于用准确精妙的词语加以表达的追求,这两个方面都要讲求一个“立”字,“一字立骨”解决好了,散文也就成了一大半了,否则,散文只会像一只没有目标的箭,拉满弓,却不见靶心在什么地方,干着急,却找不到办法。大家都知道的,后蜀何光远有一本书叫《鉴戒录·贾忤旨》,其中记有关于贾岛和韩愈“推敲”的故事,我认为“推”和“敲”不仅仅是“用字”的问题,也是“立骨”的问题,是散文能写到何处去的大道理,其背后涉及还是一个作家要在散文中讲究什么,去了哪里,到了没有,等等,这些是涉及散文成败的关键问题。

唐代范摅的笔记小说《云溪友议》卷中《贤君鉴》记载了一个故事,唐宣宗十二年,在博学宏词科的遴选结束后,有关部门考定了诸生的名第,同时把他们做的诗、赋、论进呈给皇帝,皇帝在延英殿诏中书舍人李潘等商量事情,于是皇上就问了谁写的诗歌重视用字,李潘回答说,钱起所做的《湘灵鼓瑟诗》有两个“不”字,是典型的用字高手。这两句诗大概我们都知道,就是“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和“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峯青”,当然后面的事情我们不去推究,但从一个方面说了写作诗文时用字的作用。这个关键的“字”找到了,用好了,散文就有了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性。苏轼在《答谢民师推官书》曾言:“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其实,散文不论是“达意”还是讲究文采,都要从“立骨”开始,就像一个人的身体,没有筋骨,人的骨骼就立不起来,心脏和肌肉都摊在一起,这样的文章是没有什么锋刃的。应该说,“骨”这东西能够使一摊肉泥给撑起来,让人在动物界中成为一个人样;让具体的一个人在芸芸众生之中成为一个面目与别人不一样的人。因此,从这一点来看,这是如今的散文写作所缺乏的,这也是让人担心了许久的事情。

当然,我今天说到的“一字立骨”的“骨”除了刚才说的这个“本”,或者“风骨”“骨架”,我主要的一个意思,是指散文中那根硌人的“骨”,那根类似于棒喝的“骨”,那根是能够划破人的皮肉,直刺人的内心的“骨”。这两个东西在散文中少不了,少了的话,散文肯定出问题了。因此,一个写作者还是要在自己的散文中,加上这么一根体现写作者的品性和脾气的骨头的。当然,如果没有如椽的骨架,即使文章中有一小段骨刺也是好的,这东西,我的想象是个尖锐的东西,比如鱼刺,能卡到喉咙里,让人骨鲠在喉,难受之极。据说人身体的某些部位也有骨刺,一旦得了就会让人坐卧不安,这东西虽然不好,但也起到引人重视和警醒的作用,对于写散文倒也是一种借鉴。我们可以看看鲁迅的作品,其散文骨骼饱满,还有不少骨刺夹杂在文中,时不时就能硌人或者扎人一下,这样的文字把我们扎疼了,效果也就出来了。因此,写作之前要多去做一些功课,将一些东西想得尽量明白一点,将笔刃磨得再锋利一些,将一篇散文作品之所以立住的那个凭借抓出来,让它最终成为这些文字卓然挺立的关纽。

当下的散文的骨头大多确实是被抽没了,只剩下了一堆文字的肉泥,它包裹我们,淹没我们,但就是不会刺痛我们,所以我们很难记起它来。有一个我们都知道的词叫“寒风刺骨”,如果散文中没有这样的骨头,即使再冷,也不会刺骨,只能是如明代宋濂《送东阳马生序》中所写到的,“皮肤皲裂而不知”,散文的皮肤都龟裂了,还会指望它是一篇好散文吗?因此,要使一篇散文刺得读者的骨头生疼,其中就必须先有一节让人心灵生疼的骨头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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