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

2015-05-29 15:06甫跃辉
山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坟头骨头单车

甫跃辉

午后四点半。手机只剩一格电了。他推着单车,淡蓝色的,不少地方的油漆剥落了。那是她大学前用的了,稍稍一动,便嘎吱嘎吱响。他两脚跨在横梁两边,等她坐到后座上,他用力蹬脚踏,车扭扭歪歪地往前走。不多久,城市就在他们身后了。这是座三线小城市,紧挨着农村。这时节,柏油路中央铺着玉米粒,黄澄澄的。有老人在边上走来走去,并不看他们。他慢悠悠地蹬着单车,不时看老人们一眼,他们脸上的皱纹那么多。他有一瞬间想到奶奶。奶奶九十多岁了,奶奶坐在石阶边,一粒一粒地掰着玉米。黄色的玉米粒散落在她身边。他很久没见到奶奶了。

村口有人盖房。他们停下单车,身后是个鱼塘,塘边都是苇草,草间有塑料袋、包装盒。他们站着看村人盖房,一块块红砖从砖垛边的女人手里,稳稳飞到屋下的男人手里,再稳稳飞上屋顶的男人手里。那三人都不说话,只有红色的砖头在他们之间飘动。看了一会儿,他们又推了车往前走。地上都是土,鞋子几乎要陷进去。他又骑了车,她偏腿坐上后座。歪歪扭扭骑出去很远,回头看,那三人仍在抛砖头。

太阳有些偏西了。

村道边尽是高大的白杨。白杨树下是人家,越过砖砌的矮墙,可见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黄玉米,又一串串红玉米。一辆拖拉机从路那边开过来,车斗里堆得高高的玉米杆,醉汉似的,踉踉跄跄,摇摇晃晃,近了,才看到玉米杆下驾驶座里的两个年轻人。头发蓬乱的小伙子叼着烟,紧握方向盘。副驾驶座上的女孩丰满得要摊开来,眼看要把小伙子挤下去了。

“再抽!再抽把这一车玉米杆烧了!”

小伙子眯着眼笑,烟从他鼻孔里喷出来,笼住他整张脸。

“我瞧着有一天你要把这家全烧了!”

小伙子仍眯着眼笑,烟从他鼻孔里喷出,玉米垛真像是烧着了。

拖拉机开过去后,地上腾起阵阵尘土。他们捂住鼻子,等尘土散尽,他们再次骑上单车,歪歪扭扭地沿着土路边往前骑。路越来越窄,路中间高高凸起,路两边车轮印深深凹下。忽然,就开阔了。玉米地望不到尽头。左手边的玉米还立着,右边的玉米只剩下短短一截根子。一条条田埂仍绿着,细小的白花星散其间。

他把单车交给她,她跨上单车,晃晃悠悠往前骑。

走在玉米地里,他感到脚下软乎乎的。地有些湿的,不时有水渗出。老家的玉米地可不是这样的。他胡乱想着,思绪蛛网一样随时产生,又随时飘散。

她穿着黑白横条纹的长袖T恤,蓝色牛仔裤,白色板鞋,鞋与裤子之间,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她说了一句什么,笑了一阵,又说了句什么。他听不清,只是走自己的路。

北方的平原啊,他经常在火车上,看它从车窗外一闪而过。

老家多的是山,山连着山。他小时候老想啊,没有山的平原是什么样子。没有山,地就没边界了,那得有多大的天才罩得住地啊?天要是罩不住地,地不就乱跑了吗?

这儿没山,但地并没跑没了。地在他脚下安稳地延伸。

玉米林也在延伸。

有人在收割。在天和地的缝隙间,远远望去,人是那么小,一粒粒芝麻样的存在着;手推车也那么小,一瓣瓣豆荚样的存在着。是一棵葳蕤的香樟树,把天和地撑开了一些。那一粒粒芝麻样的存在,便拉着一瓣瓣豆荚样的存在,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活动着。

她在前面岔路口处等着。

“走哪边呢?”她问。

正前方是茫茫玉米林,右手边是一条小路,路那边是一条河。他们来时经过的鱼塘就在河边。他对那条河有印象,河水幽暗,浮着一层水葫芦。

“往右边走吧。过了那条河,就是公路了。”

“怎么过河?”

“有河难道没桥吗?”

她朝他翻个白眼,调转车龙头往那右手边走。

玉米杆的断茬一排排一排排一排排,蜂涌着扑向河堤。绿草,白茅,西斜的太阳,太阳光一圈一圈,打着旋儿,浮动在河面上。阳光细小的颗粒,在他们之间闪动。他盯着单车前轮车圈看,亮晶晶的一圈。一根草茎扦在前叉处,叮叮叮地打着车圈,他想象着,那儿冒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火花。她也盯着车圈看。他想,她会看到同样的火花么?

不远处,镰刀割开玉米杆干瘪的躯体。

她一定听不见,那是多么稠密的死亡的声音。

走到河堤上,他们仍听不见水声。水只是沉静地汪在那儿,看不见流动。逝者如斯夫,昼夜都停滞。水葫芦占据了大半河面,夕光铺散,是大块的凝固的血。她的影子,单车的影子,他的影子,水一样漫在身后的河堤上。他的身体朝河水倾下去,再倾下去……“呀!你干嘛?”她一声惊呼。他身后的影子是一根绳子,猛地拉了他一把,他猛地离开河面,往后跳开两步。他听到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

“我想看看水里……”喉咙发干,脑袋有一瞬间被白炽的光照亮。

“你吓死我了!”

“怎么?你以为我会想不开啊?”他笑,“自杀的人,都太自大了!”

河面缓缓暗下去。

他们往左手边望望,又往右手边望望,右手边没桥的踪影,左手边也没桥的踪影。又都不打算往回走,就往上游去。不远处,有些人影。悄没声息的,在玉米林边晃动。此时,玉米林已板结成一整块生铁色。月亮在冷眼旁观。寂静的更寂静,辽阔的更辽阔,荒凉的更荒凉。他们不知道前路在哪儿,他想大吼一声,声音堵塞在喉咙那儿。

“你唱首歌吧?”

“唱什么?”

“随便唱什么。我想听你唱歌……”

“我不会唱歌……你什么时候听过我唱歌?”她的脸都红了。

“我来推单车。”他从她手中抢过车龙头,“你就唱一个嘛。”

“你为什么不唱呢?你想唱就自己唱嘛!”

“我唱什么?”他看看她,又看看河水。“我唱……”

都不说话。那根草仍在敲打着车圈,叮叮叮,叮叮叮叮!

“天上……有个……”他吼了一嗓子,不知道是什么歌什么调,忽地红了脸。

他们笑成一团。

“你这唱的什么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又唱,很大声。他想起来了,这是小时候听过的一首歌。

他简直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声音,在旷野里,在暮色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看得到他的声音是怎么你追我赶地奔往四方。

忽地,就不说话了。

一片白杨林。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白杨树下,沉默寡言的坟头挤挤挨挨的,看上去竟有些暖意。坟场不远处,有一座木桥。

“走吧。”他朝她摆一下下巴,又重复一遍:“过了桥,不远就是公路了。”

“要不,还是回去吧?”她往后缩了缩。

“回去要走很多路啊,这儿都要到公路了。”

“那边也都是白杨……”她看着对岸。

“白杨那边就是路。”

“我怎么不记得?”

“我记得。”

“我……害怕……”她终于说。

“你跟着我走,什么事儿都没有。太阳还这么高呢。”

又看一眼太阳,太阳贴着地面了。

“就这么几步路了……你看那些茅草,有什么好怕的?”

座座坟头间,茅草白茫茫。

他推着单车,自顾自走进坟头间去了。她在身后,退也不是,进也不是。他继续往前走,茅草擦着他的身子,窸窸窣窣,啛啛喳喳,眼前白的白,黄的黄,绿的绿。他站立着。风从他身上吹过。他的身体穿过风。他举起手,看到可怜的一点儿阳光涂抹在手指间。

回头看她,她站在坟场外缘,既不近,也不远。

他又往前走几步,踢到什么东西,用脚扒开草丛,是块白色的骨头。

是头盖骨吗?

轻轻踢了一脚,空洞的声音。空。空。他犹疑了一霎那,弯下腰。它粗糙的冰凉,让手短暂地畏缩。翻开来,凹下去的地方,有几条弯曲的亮色痕迹,是有鼻涕虫曾经爬过吧?他感觉到自己的脑壳凉凉的。甩不掉的凉。

“你瞧,是不是人的脑壳?”他举起那片骨头,像举起一面白色的旗帜。

“啊……”她惊叫着,在白色旗帜的感召下奔逃。

他看她穿过暮色,穿过漫漫白茅,穿过座座坟头。他有一种真切的幻觉,她要远走高飞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是不属于此时此地的。他看她停在小桥边,竟有些难以置信。

“我要走了啊……”她一只脚踏上桥了,又缩回去。

但她并没走,她站在桥边,回头瞅着他。

再看那桥,不过是四五根朽烂的乌黑木头,几乎要沉入水里了。

他放下那块骨头,又摸了摸,犹如抚摸着自己的脑袋。抬头看天,天上云飞,风会吹过来,雨也会落下来。骨头空空,眼见落满了凉水。他脑袋里储满水,轻轻一摇,便要四溢了。无尽的悲凉从脚底生长,滑腻腻的青苔般,爬上他的膝盖,爬上他的胸口,爬上他的肩膀,把他变成一座坟头。最近一年,他总梦见奶奶变成一座坟头。故乡是越来越多的坟头。

他翻过骨头,它便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了。

“还是我先过去吧,你跟着我。”他看着她,心里从未这般柔软。

他推着单车,走上木桥。黑暗的河水在他脚下蠕动,窃窃私语。再看,有他的影子,有单车的影子。她的影子拉着单车的影子。云的影子穿过他们的影子。他的影子略停了一下,她的影子朝后看看,拍着单车的影子,催促着,“快走啊,快走。”他的影子又往前走了。云的影子越聚越多,河水愈发暗了。

他们穿过白杨树,树叶飒飒响,她走在他的身边,低低地哭了。他想伸手去拍拍她的脸蛋儿,但够不到,隔着单车呢。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扦进前叉的那根草不见了。只听见她的哭声。她也不是哭给他听,只是哭给自己听吧。

他回头看对岸,对岸消失在浓浓暮色里了。

那块骨头,从未存在过。怎么可能会有头盖骨呢?真是荒唐!

白杨林外,果然是公路。他跨上单车,单车嘎吱嘎吱。她慢慢地走着,并没跟上来。他便骑得很慢很慢,嘎吱,嘎吱。她仍只是低低地哭。

他跨下单车,等她慢慢赶上来。

她站在他身边,不上车,也不说话。

公路那边是铁轨,铁轨那边,仍是大片玉米林。没有一个人,人都到哪儿去了呢?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似的。夕阳是谁剪掉的指甲,沾满血迹,被随意扔在玉米林的尽头。一辆绿皮火车从他们回家的方向开过来,慢悠悠的,咔嚓,咔嚓,越来越近,咔嚓咔嚓,也越来越快,咔嚓咔嚓咔嚓。风撞到他们身上,他们呆呆立着。看得见车窗玻璃,飞快地一闪一闪,看不见玻璃后的人脸。他们在他们眼中一闪而过。这是北方的平原,北方的暮色。在一节车厢和一节车厢间,夕阳闪现,又闪现。绿的愈绿,红的愈红。咔嚓咔嚓,声音大到了无限,粗暴而又柔软地裹挟了他们。他回头看她,她脸上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泪水在她脸上。

火车开过去了。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

又站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看,手机打不开了,不知何时,电量耗尽了。谁也联系不上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了。他们是孤魂,也是野鬼。他等着她坐上单车后座。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只是干等着。终于,她两手蒙住脸,仰面朝天,身体颤抖着,许久,缓缓放开手,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又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摆,这才坐上单车后座。他俯下身,公牛似的梗着脖子,努力蹬着脚踏。暮色加速沉降。他们的单车嘎吱嘎吱响。嘎吱嘎吱。嘎吱嘎吱。他们正朝着城市的方向,那儿有灯光,有人群。他努力蹬着脚踏。夜风吹过他们。夜色穿过他们。她两手环抱住他。他一直努力蹬着脚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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