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精神

2015-05-30 00:17龚志民
师道 2015年8期
关键词:毛笔菜地小鸟

龚志民

老于又来到自己的菜地里转悠。尽管这只是校园闲置土地上的很小一块,老于前年就开垦来种菜,他不图收获,聊解对自然的相思。他喜欢每天下午到这几垄菜畦活动一下筋骨。

雨后的菜地边上,几株含羞草正自在地舒展。老于蹲下来挨个儿地拨弄,一片叶子也不落下。看一片片叶子闭合又张开,张开又闭合,乐不可支,他站起来转身欣赏自己的菜地。这些瓜、豆被老于拾掇得“前凸后翘”的,刚成熟的丝瓜长有一层浅绒毛,吊在竹架下,像T台上的模特儿一样在暖风中摇曳。老于完全沉醉于菜畦的美色,死盯着瞧,好像这块菜地是列祖列宗传给自己而自己又将要传下去的江山,总瞧不够。他依稀看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画面,听到远古“吭唷吭唷”的号子声和唐宋的浅吟低唱,心情越来越宁静安祥。

老于对自然原生态满怀深情,且由来已久,是不是与生俱来已无法考证。他很年少的时候祖父就带着他挖过水井,以至老于现在喝白开水也总是渍渍有味。他时常用回忆童年田园的清新,来中和自己的都市情绪,久而久之,气质也变得细腻温润了。

菜地里除了丝瓜土豆,还有一株辣椒。老于夫妻都是四川人,儿子生长在南方。老于怕儿子数典忘祖,常常告诉儿子:会吃辣椒才是正宗的四川人。炒菜时老于经常采一把小青椒来调味,儿子是吃着这株辣椒长大的呢。但去年的一次强台风让辣椒倒下了。那几天,儿子放学后老问老于:“爸爸,谁把我们的辣椒弄断了?”老于向邻居大爷请教起死回生的良方。大爷说,辣椒的生命力强得很,只要根未断,理顺经脉,就能自我恢复。

老于仔细检查倒在地上的辣椒,发现根、茎、干还都连在一起,便叫来儿子,扶起辣椒,用木条、粗木棍绑直树干,固定树枝,就像给断腿的人上夹板。老于拎水,儿子浇灌,末了,儿子怕辣椒寂寞,还在树枝上用细线挂上一只小风铃,大概想让来年的春听到她的歌唱。今年,老于终于又吃到了自己地里的辣椒,味儿还是那么辣。疼痛是暂时的,花期永恒地如期而至。爱辣椒的人还在,护辣椒的根还在,辣椒就不会死。太阳在上、大地有根,天道行于世间,生命从未孱弱,爱心从不孤立。

校园这一方天地虽不大,却蕴匿天机。一天下午,老于在校园小径散步,藏于枝叶中的幼鸟正放声鸣叫。老于顽心大起,循声觅得雏鸟,把它放在手心上,幼鸟用力一扑腾,掉到草地上,老于见小鸟无法归家,便捉住用手捧回枝叶间。雏鸟急慌慌地挤开浓密的树叶,隐于叶后,不见了。叶子恢复了原状,浓淡密疏如常,若无其事。老于看见这一幕,突然悟到汉字笔画之间的融合,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在于挤,在于让,在于奇正相生。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拿出放大镜,翻看曾经临摹过无数次的王羲之法帖,原来那些点画真的都在盘旋拧裹、揖让收放中运行!鸟起叶展,鸟隐枝缩。老于很后悔当时没把小鸟藏身过程用手机拍下来,只好在课堂上摹声拟状地把感悟传达给学生:写笔画复杂的字,要像小鸟这样缩身、钻空,像绿叶这样松活地调节疏密,俯仰有致,能收能放。书法如兵法,亦如做人。

过了几天,老于再去那只小鸟藏身的小径散步时,便觉得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叶仿佛在述说某些奥妙。没有看见小鸟,或许小鸟妈妈把它带走了。他走近树,细细地看那些叶、枝、皮、筋和它们的纹路,不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枝叶交错变化万端,经脉之间、叶片之间、枝与枝之间,倾斜、曲直、欹正、疏密,有如一个社会群落。变化才有共生共荣,不变就会拥挤。古文中的“揖让”一词真是妙极了,物与物客客气气,外示安逸一团和气,内裹挟诸多变化,儒家把“揖让”强调做人的谦恭有礼,书家则用于布局的疏密有致。看王羲之迅捷飞舞的笔势,疾若狂飚从天而落,缓如秀禾从地而长,万物天天都在“秀”着这样的真理。

老于还碰到几个受自己影响也来枝叶间寻找雏鸟、体悟自然的学生,他突然觉得,教室中坐的就是一群羽翼渐丰的鸟儿。语文本质上正是森林枝条的延伸,教书、种菜、写毛笔字,差不多是一回事儿。汉字书法是自然的简化版,真正的原版在身边万物中。先兴自然人伦礼乐之教,后才有诸般文学技艺之兴,纲举才能目张。

一说到自然的真与美,一说到汉字的内涵和美好,老于的课堂有时会沸反盈天,笑声,掌声,师生的灵气汩汩滔滔直冒泡,滴滴清亮。那些看上去钝头憨脑、厚拙古朴的铭文石刻、秦篆汉隶,在许多现代人眼里简直是不知所云,但在老于眼中,它们是大自然和人情的真与美。老于先感动自己,再传递给学生,学生耳目一新后,自觉追根溯源,亲近自然。

但身边的自然正在失去某些品质,让人忧心忡忡。动物的毛发也没有那么有弹性了,这严重影响了老于手中毛笔的质量,老于同样喜欢毛绒绒的宣纸。当坚挺的狼毫猪鬃制成的毛笔在宣纸上书写时,会发出“嗤嗤”的声音,宣纸如地笔毫如犁,纸上毛绒绒的纤维随着笔势的运行向两边劈开,中间一缕浓墨,宛若铁筋玉箸,缓缓而浸再缓缓凝固。后人从中读出前人的内心,赏阅他们心灵的菜畦。

老于莫名地感到潜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每过一段时间,他会去寻找一些新鲜的简单的绿色生活。种菜、搜罗天然食品、到山上采蘑菇,一切有田园味儿的,他都喜欢当作艺术来对待。那天他去附近农民田舍欲买几只真正的农家土鸡,看到一只老母鸡把刚孵出的几只小鸡仔蔽在翅膀下,那只翅膀好像《项脊轩志》中“诸父异爨”那个“爨”字上面那硕大的部首。学生还经常把“辇”字上面的两个“夫”写成“牛”,他们不知“辇”的意思是“古代用人拉着走的车子,多指天子或王室坐的车子”,用牛拉车的是农家或者亭长里长之类的官儿。如不解字义,就会写错。懂得书写与生活的对应关系,字形、义理才不会脱节。汉字之妙,形义合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失自然则失道,失人伦必失仁心仁术。校园这一方天地,由外而内,精神博大得很呢。

为人师者,应竭尽全力从自然中去获得那些莫名的美好,并转化成一种力量和智慧。让林间、草丛、动物、肢体,精微而广大的天地精神从四面八方钻入自己的体内,这是老于的梦想,也是他人到中年的故事核心。

老于到山上采了许多有弹性的野生麻,晾干后抽出筋来,削一根小木棍,用绳子扎成了一只较大的毛笔,然后盆做砚,石板做纸,蘸上清水,端坐在学校亭子里挥毫试笔,惹来不少学生围观。老于浑然不觉,独自渐入佳境。他笔底生风,中锋行笔,转折处横裹,圆润处藏头,护尾时回锋,提按顿挫,枯润并用,他觉得手里握的似乎不是一支笔,而是雏鸟钻林,是瓜藤爬架,是辣椒重生,甚至是整个自然在生生不息。他起笔如键,落笔如瀑,蛇行鹰翻,笔与石板的轻微摩擦声隐隐约约有黄钟大吕之音。

他越写越入神,感到脑中好像有一个老头在凝视自己。老头花白的短胡子一动不动,那胡须忽而似远古草原上野生种马的猎猎颈毛,在一片遥远的绿色中披散下来,纷乱如麻,闪动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暗光;忽而又缩小成王羲之毛笔弹性十足的鼠须,细嗅八面,探察四方。老于觉得手底下这支自制的毛笔活脱脱的有了灵性。一笔下去,再回笔盘旋一下,大唐仕女头上高高的浓密的发髻就耸立起来,在唐玄宗面前摇曳;在上元花灯时节,宝马雕车,这个发髻又从辛弃疾眼前笑语盈盈暗香过。老于酣畅淋漓地收了笔回家,仍意犹未尽,他一口气把已经枯黄的几盆老花搬到阳台上。

残荷可听雨声,枯叶能集朝露。清晨,阳台上那几盆枯得只剩筋脉的叶子上面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楼前那几畦菜地绿得亮瞎双眼,啄食的鸟儿偶尔啁啾几声,还有桌上的那几支奇丑而坚韧的“野生毛笔”,老于感觉到它们正一齐释放着一种天地精神,让自己浑身充盈。

(作者单位:广东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

责任编辑 黄佳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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