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很近,父亲很远

2015-05-30 10:48莫小贝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15年5期
关键词:小贝男孩子女儿

莫小贝

是从什么时候,他突然深沉起来,全然没有了小时候对我亲昵的举止?从10岁开始,还是11岁,抑或是12岁呢?

小的时候,他用胡子扎我,告诉我,我是他眼里最美的白雪公主。

小的时候,他在打雷时将我从小床抱到他和妈妈的大床上,因为他知道,我是个胆小的女孩子,雷雨的夜里,只有抱着他的胳膊才能甜甜地做梦。

可是后来,我数次想冲到他怀里扭来扭去,他都慌乱地奔向厨房或者卫生间,留下我不知所措地上下打量着自己,我除了个子比同龄人高以外,身上并没有长刺啊,他怎么突然变得像个陌生人般地拘谨而客气了呢?

刚升到初一,我便有了初潮,那之后我对男女两性有了一种石破天惊般的醒悟,我似懂非懂地明白我不可能像儿时那样在他背上嬉戏,在他身边撒娇了。

初中要上晚自习,从城东学校到城西的家,有些路段坎坷不平,很不好走。可是每次我在前面蹬着车子,他也骑着单车跟在离我近10米的后面,如果发现两个人的距离近了些,我都要吃力地猛蹬几下。长大之后,我常常想起他陪我下晚自习的时光,昏暗的灯光下,一对隔着10米左右、沉默前行的父女。他们不说话、不打招呼,父亲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那种亦步亦趋、不离不弃的感觉是不是就是父爱的距离?

刚上初中不久,我居然接二连三地收到一位初三男孩子的求爱信,他每次都固执地约我。

接连9封信之后,第10封信他下了最后通牒。如若我再不理他,他将在学校门口、食堂门口、我家门口等我!

完了完了,我如临大敌一般惶惶不安!让老师和同学们还有父母发现有这样一个人非要“喜欢”我可怎么办?我是不是要被学校处分啊?

捧着那封信,晚上我咬着枕头哭得天昏地暗。告诉妈妈吧,她是个火爆脾气,特别喜欢找老师,可能还会找男孩家长。她不会替我保密。

我顾不上不好意思,把他拖到我的房间,抽泣地向他讲述事情的原委,从床板下取出所有的信件全交给了他。

他的脸上露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吾家有女初长成啊!小贝,这是你成长中遇到的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周末我陪你去见这个男孩子,玫瑰很美丽的,该收就收啊!”

天!他是不是加夜班加昏头了?我直愣愣地看着他,摸不清状况,但是他的目光是坚定的、不容置疑的、慈祥可亲的。

男孩子看到我和他一起出现的时候,紧张地把拿着花束的双手背到了身后。

他却很绅士地向男孩子行了个礼,温和地说:“小先生!谢谢你喜欢小女,我家这个女儿啊,比较笨,她要能下厨、洗衣、挣钱、自立,最快也需8年,小女满20岁后,欢迎你来寒舍提亲,你对这样的安排可满意?”

男孩子像是研究一般地审视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定定地点了点头,把花束递到了我手里,向他毕恭毕敬行90度鞠躬礼后,微笑着离去。

我却不乐意了,狠狠地把花儿塞到他手里:“你怎么能跟人家说我是个笨女孩呢?多丢人啊!”我撒腿就跑,不想跟他一起回家。

他在我身后哈哈大笑起来,回家居然大言不惭地把玫瑰花送给了妈妈,说是特意给妈妈买的,妈妈高兴地找了个漂亮的花瓶插了进去。

等我品尝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时,正逢高三,功课的繁重和暗恋的压抑,让我心灰意冷到极点。

请了病假从学校逃回家里,想放松一下,换一种心情。正好妈妈去外地学习,家里只有我和一天到晚在外奔波的他。

深夜里没法入睡,拿着偷偷买的烟来到阳台,在烟雾中挥洒眼泪。身后的灯亮了,他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他沉默地和我对峙着。我想我可能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他。年少的时候,因为生命中的很多不懂和成长的压力,对最亲爱的亲人,我们往往除了对立,还是对立。

他的眼睛渐渐地有两团火焰在燃烧,我冷冷的目光最终令他的手扬了起来。我倔强地扬起了脸,不闪也不躲。

灯光下,他的左眼角,突然有晶莹的东西滴落下来。他的手在半空中像只突然被放了气的气球,无力地垂了下来。

他看着我挑衅的目光,叹了口气,扭头走了,顺手关了客厅的灯。我继续在阳台点着一支烟。

第二天晚上,我夹着燃烧的烟怔怔地发呆,他再次出现了,将我手里的红河拿走,换了一包绿摩尔:“如果,你觉得这个对你有帮助,还是吸点劲儿小的,至少不会很伤身体!”

说完,他静静地回到他的房间,捏着那盒绿摩尔。我终于在阳台上失声痛哭。而他那边,再无任何声息。

第四天,将他送的绿摩尔放进抽屉里,赶早便回到了学校。全身心地埋首到课本中,偶尔会想念那个心仪的男孩子,心里不再觉得只有苦,也有了些许的甘。

最近一次和他长时间接触,是2004年夏季,大学毕业后半年里,我一直找不到工作。

卷起行李跑回了家乡,将自己关在卧室里,长时间地看碟、听歌,没白没黑地上网,凌乱而颠倒地过日子。

他刚刚退休,赋闲在家。常常听到他在我房间门口踱来踱去,也听到他的长吁短叹。他的着急与担忧不亚于妈妈。他开始源源不断地给我买一些女孩才会喜欢的东西,芭比娃娃啊、棒棒糖啊、润唇膏啊,当我偶尔出现在饭桌上的时候,再郑重其事地递到我手边。

他有腰疼的毛病,妈妈说南门外的医院针灸效果挺好的,并让我陪他一起去,帮他挂号排队。挂号时,他经常慢慢挨到我的身边来,让我去长椅上休息一会儿,他来排队。我不允许,学着妈妈的口吻命令他坐回原位。他不肯,坚持让我去坐。他的身体随着人流的拥挤摇摆着,我们两个人又开始了对峙。

就是在那样一个人声嘈杂的夏日,我突然发现他老了。他的头发蜷曲着伏在头顶,灰白的发根雪一样扎眼,他的整个人都不复旧日的挺拔茁壮,多年的腰病令他的背部向前弓着。他的手里,颤巍巍地拿着一瓶矿泉水。他打开盖子,笑眯眯地举到我嘴边,有人挤了他一下,他趔趄了两下,我去扶他,他的双手却急于护着递给我的矿泉水。当他站稳后,他脸上的笑容呈菊花状地荡开来:“还好,没有洒出来,快,喝两口吧。”

我接过来,别过头去,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从咽喉一直烧炙到胸膛。

身为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人,有什么样的理由将自己的丁点苦痛放大了给父母看?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已是耳顺之年的人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

终于在省城有了一份安稳的职业,而且有一个叫枫的阳光男孩陪伴在我左右。

某一个周日,当我和枫逛街回到我租的小窝前,发现他蹲在门口抽烟。我惊喜地扑过去,问他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没有提前打招呼。

他迟疑地打量着我身边的枫,愣愣地说:“你不是也经常做不打招呼的事吗?”

枫连忙欠身作自我介绍:“伯父,您好,我是小贝的大学同学。”他狡猾地笑了,说:“嘿嘿,同学,同学。”

他坚持为我们俩下厨,还不许我们帮忙。

我和枫两个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没来由地都有一点紧张。客厅和厨房是连体的,他在擦汗的间隙,还不停地偷瞄枫的身影。

吃完饭他便要去赶班车,还是坚持不让我们送他。

枫追了出去大声喊了句:“伯父,我会对小贝好的!”

他停住了脚步,缓缓地回过头来。我发现他的笑容那么勉强,却又夹着些许欣喜。而他背着包远去的身影,落寞而孤单。

现在,在灯下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正好翻到了一本丰子恺的散文集。丰子恺在女儿阿宝即将长成一个少女时悄悄叹息:“我突然觉得,我与你之间似乎筑起一堵很高、很厚、很坚硬的无形的墙,你在我的怀抱中长大起来,在我的提携中长大起来,但从今以后,我和你将永远分居于两个世界了。”

读着这样的文字,我双泪成行,是不是中国人的父爱,在女儿长大后,总让人有一种心酸的失落?在女儿眼中父亲很近,而在父亲眼中女儿又似乎很远……

请你告诉我,一个父亲和女儿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到底有多长?

李铁摘自《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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