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之美与时代之恶□老四

2015-05-30 10:48
齐鲁周刊 2015年4期
关键词:余秀华脑瘫大众

近段时间,世人皆谈余秀华——新媒体(微信朋友圈)传播的经典案例,大众成功参与了一场“造神运动”。作为诗人的余秀华,堪称完美;生活中的余秀华,是底层的一杆旗帜;余秀华背后的电子屏幕上,是大众对她的再创造。他们试图把她拉下文学的神坛,在“文化滑稽戏”里,扮演追捧与捧杀的结合体。垂怜、爱慕、不屑、膜拜……余秀华以其与这个时代不自觉的对抗的勇气,正在被塑造成无数个“我”。

无数声音汇聚成一个声音:

她的诗美得令人目瞪口呆

在她面前,我自己以及同时代的诸多诗人都成了“一坨屎”。

——这是第一感觉,多么悲哀的论断,当我敲下这几个字的时候,一股莫大的苍凉感笼罩心头。一时间,好像除了余秀华,世上已无配做诗人之人。就像12年前,当我站在小县城大街上,整个天空被刀郎的嘶吼笼罩,别人的嘶吼就不再是歌,而是空洞的破锣嗓子。

大众对余秀华一边倒的推崇,以及诗歌圈里偶尔跳出来的反驳之声,在将她推向神坛的过程中,行使了殊途但同归的职责。

大众不适应,诗人不应该都是一堆接近废弃的“货”吗?诗歌圈同样不适应,有多久没被关注了?好像一夜回到80年代。

大众说,原来还有诗人。

诗人说,原来大众还读诗。

大众说,得了吧,除了余秀华,你们依旧是一群垃圾。

诗人说,你们的鉴赏水平依旧如此低下。

在这里,大众清除掉对于诗人的偏见,带着尊重以及零星的怜悯去接近余秀华,之后去掉怜悯,换成一种持久的敬意。他们第一次在“睡你”、“被你睡”、“叫床”这些性暗示面前肃然起敬,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发出漫天的嘲讽。

从没有一个诗人的“火爆”过程如此之短,2014年9月,《诗刊》推出她的诗作,然后经过博客尤其是微信的推广,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进入每一个拥有智能手机的人的视线。当然,阳光下的奔跑不能抹杀她之前十数年暗夜里的追索。

“她的诗美得令人目瞪口呆”——无数人的声音汇聚成了一个声音。

传统诗人的成长路径被她大大压缩:投稿—小刊物发表—大刊物亮相,小评论家认可—大评论家认可,市级文学奖—省级文学奖—国家级文学奖……她没有经历论资排辈,认祖归宗,没有投入哪个“大佬”的门下,被一派拥戴,被另一派攻击。最重要的是,在某个时间的节点,在举世瞩目的“华山论剑”(比如著名的盘峰诗会)中,拥有一席之地,从此进入文学史,广收门徒,拥趸无数……

余秀华不自觉地抛开了以上一切束缚,像虚竹一般,一下子便拥有了天山童姥数十年的功力,让那帮顺着资历的天梯往上攀爬的人羡慕嫉妒恨,让所谓的庙堂上掌握话语权的老爷们无所适从。

所以,接下来,“老爷”们肯定会施展收编的大网,各种送温暖、送荣誉、送金钱活动会不绝如缕。一个身残志坚的女人,成为时代楷模……

这有什么不好吗?一个大众喜欢,受尽了众人应该受的苦难,写出了众人心中的悲戚的诗人,大众总希望她保持自己的本性,同时生活得好一些,内心的丰富持久一些。

在这个早已抛弃了诗歌的时代,余秀华穿破了层层云雾,她的诗,恰恰碰触到了当代人敏感神经的一部分。她把这几年我们想说,但又说不出来,无法表达的情感表达了出来。那是在一个残疾的身躯里,在一个没有人懂诗的村庄里,在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里。

余秀华说,“我不想这样被关注。”面对众多一拥而入的记者,她现场写了一首诗,“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会停止喧哗”。

“我惊讶的是,她比正常人的感受还准确,‘穿过半个中国去睡你,‘奔跑成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对她来说,我真不知她是怎样感知到的。”一个朋友亲口告诉我,“她的诗是美好的,她就是美好的,客观的她是怎样的就不重要了。真诚是现代社会最稀缺的,人们都在想着保护自己,余秀华没有,她一无所有,然后,在诗歌上,她也就有了一切。”

——对这样的看法,我保持高度但不是全部的肯定。

文化滑稽戏:

被重塑的“脑瘫诗人”

可是,后来我终于回归理性,县城的天空重又清静,刀郎不过只是一场游戏。接下来,我开始怀疑刚开始敲下的关于“一坨屎”的那句话。

这场阅读“狂欢”,首先要界定一点:你没有任何理由去质疑余秀华——她的人以及她的作品,一个底层的身有残疾热爱生活的女性,以及从灵魂深处迸发并与这个时代的痛产生无限共鸣的分行文字。

我不会批判余秀华,她同样带给我很多思考。但此时,有两个人在我的脑海里游荡,一个是刘年——余秀华爆得大名的最主要发现者,一个同样优秀的诗人,他说:“多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我相信,余秀华会是作为编辑的刘年最大的荣耀。另一个是沈浩波,他说:“近期大众舆论关注的两个诗人,一个是许立志,一个是余秀华。一个是自杀的富士康打工青年,一个是脑瘫症患者。前者把苦难写成了有尊严的诗,是个好诗人,所以大众不会真喜欢他的诗。后者把苦难煲成了鸡汤,不是个好诗人,所以大众必会持续喜欢,热泪涟涟。眼泪这东西,确实是世界上最廉价的事物。”

我依然相信,刘年和沈浩波谈论的是一个问题的两面。刘年说出了久违的一种感动,不论是文本层面还是生活层面;沈浩波说出了对大众娱乐的警醒。眼泪所代表的,有时是1942式的悲怆,但更多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它刚刚在《小时代》《致青春》《后会无期》里洗过澡,又跑到这里来流眼泪——这样的人,恰恰是大多数。

波兹曼在《娱乐至死》扉页上写道:“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那些被感动的灵魂,这个时代最庞大的群体,他们在施舍廉价的感动的同时,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困惑,被时代相容也被时代抛弃;他们迷茫,被时代左右也被时代蹂躏……

脑瘫、村妇、底层生活,这些本来就存在,然后被刻意提取的标签,本身就是迎合了大众的需求。要说的是,脑瘫并不影响思维能力,也就是说不影响写诗的能力——界定一个诗人并不需要身体特征来参与,可是,人们往往会这样去评判一个有着一定“才艺”的人。

所谓“打工诗人”、“美女作家”都是如此,身体和身份是可疑的,界定一个诗人的归属,打工、官员、大学生,这些标签和脑瘫、聋哑一样,是毫无意义的,甚至男女也是无意义的。界定一个诗人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文本——用作品说话。

就像曾经的无数次命名一样,人们习惯性给她插上标签,“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法国乡村诗人雅姆”的中国版。仿佛不找一棵西方的大树,这个人就会渴死。

消费主义之疾:

蛆虫啃噬肚腹与脑髓

一代人的情感需要寄托吗?我的回答是不需要,但往往会出现这样的寄托,比如北岛、顾城、舒婷,比如汪国真,他们自己并非任何人的“需要”,但人们需要他们来代表一些东西——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某些微妙的情感。

如沈浩波所说,一个诗人成为公众人物、社会名流,不是这个诗人自己有问题,就是时代不正常。即便在北岛、顾城的时代,真正知名的人却是舒婷,她太符合大众的审美趣味了。是的,你会在神女峰上凭空高蹈,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却很难在相信未来的呐喊声中热泪涟涟。

我不得不承认,余秀华的诗作停留在了一个高度。这个高度恰恰是大众能够触摸到的。再往上,大众触摸不到的地方,有更加精深的思索,那个世界往往拒绝众声喧哗,却是真正的诗的光芒所在。

奔向顶尖诗人的道路,就是奔向孤独的自我的过程。这条路,只需要三两个知己,而大众,恰恰会毁坏它的纯洁性。看看吧,喜欢余秀华的人里面,有一个庞大的当年在汪国真的麾下热泪滂沱的群体。

波德莱尔在经典名作《腐尸》中写道:“这些像潮水般汹涌起伏的蛆子/哗啦哗啦地乱撞乱爬,/好像这个被微风吹得膨胀的身体/还在度着繁殖的生涯。”繁殖力超强的,并非艺术家本身,而是那些空洞的蛆虫,他们啃噬的不是具象的尸体,而是麻木精神的脑髓。

一个独立的灵魂不需要任何追捧,追捧本身就是一种蹂躏。享受追捧其实就是在享受罪恶,你有把“韩寒”两个字捧到天上的权利,也有将其踩入粪坑的自由,但这两个字背后那个人,曾经代表了这个时代,又被这个时代抛弃,成为一个反向的代表。当然,如果你单纯为了成名,成为这个时代的粪坑,毁誉虚妄又算得了什么?

消费主义遇到自然主义,精神的疾病遇到身体的疾病,精神的空虚遇到精神的富足,这就是余秀华身处的时代。我们都是余秀华,也都是爬在她身上的蛆虫。

湖北横店村里孤独写诗的余秀华,北疆阿勒泰冬牧场上自由烂漫的李娟,深圳富士康里绝望呻吟的许立志,被癌症夺去生命的于娟,因乳腺癌去世的歌星姚贝娜……运动式的捧杀,成为“文化滑稽戏”的一部分。

“他们都说/我是个话很少的孩子/对此我并不否认/实际上/我说与不说/都会跟这个社会/发生冲突”——这是许立志一首名为《冲突》的诗。这种冲突感,被很多人忽视了。我想了很久,其实,我最需要的就是这种冲突感,它同样存在于余秀华的生命里。只是当你看到的时候,你不是许立志,也不是余秀华。

在这个意义上,余秀华只是一根稻草,被溺水将死的人苦苦抓住。然而在另一个意义上,她则是巨大的消费场上一杯酸涩的红酒,被刚刚从海天盛宴撤下来的人和从富士康里走出的人品咂,然后这些人又回到自己的盛宴和工厂。

世界安然无恙。

我养的狗,名叫小巫

余秀华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

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

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

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

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

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

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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