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姑

2015-05-30 02:06容三惠
阳光 2015年1期
关键词:文秀瘸子

时值中午,阳光洒满中原大地。文秀头戴草帽,腋下夹着一捆青草,肩上扛着一把旧铁锹,风风火火从田间回到家中。她家院里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为这个农家小院撑起一片荫凉。树下有鸡羊猪狗无精打采地攒动着,它们可能是为了避暑乘凉,腹饥寻食。文秀先把青草撂到猪嘴旁,那头五六十斤重的长白猪忽然精神百倍,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着新鲜的猪草,那些鸡羊也过来凑热闹,在草中寻食。每天文秀从田间回来,总是拔点儿青草为它们充饥,这样就能节省一些猪食。然后文秀将铁锹靠着门口的墙壁立着,虽然那把铁锹很旧,但它是文秀常用的得力农具,锹柄在文秀的手掌里磨得很光滑,锹头在泥土里打磨得闪闪发光。

文秀抬头看到弟弟文柱穿着白汗衫和深蓝色西装裤头倚着门板站着,手里拿着鲜红的大学入学通知书,感到十分惊喜,顿时,红苹果似的脸乐开了花,大眼睛双眼皮眯成了月牙,咧开了嘴巴,露出一口整洁的亮晶晶的白牙。她头上编着两条乌黑的短发辫,垂在两肩,发梢很自然地卷曲成小弯,就像是有意烫出来的发型,为她增加几分美感和脱俗的洋味,其实这样的发丝是自然长出来的。她一米六五的身材,穿着得体的白底蓝花的确良短袖衫,瘦瘦的腰身,宽宽的下摆,突出了丰满的胸和浑圆的臀部,似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但仍然脱不了孩子气。

文柱虽然考上大学了,他却高兴不起来,垂头丧气地瞧着手里的通知书发呆,觉得这是一场空欢喜,如做了一场美梦,黯淡的目光里饱含着忧伤和沮丧。他家境贫困,负债累累,上大学又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没有钱,多年的奋斗,美好的愿望就难以实现。他心里酸滋滋、麻辣辣、苦涩涩的,眼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泪花来。

文秀只顾高兴,没有注意文柱的表情,站在门口伸手抹一把额头上明油似的汗渍,头稍微前倾,乌黑的发辫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目光直视着通知书,情不自禁地笑着说,行啊!文柱,考上大学啦!为咱家争光啦!快拿来,我看看。她的声音洪亮而清脆,觉得这是一个特大的喜讯,是值得炫耀和庆贺的事,说着伸手要通知书。

文柱翻眼看看姐姐,觉得她天真幼稚、头脑简单,还为弟弟高兴呢,就没想到拿到通知书后接二连三的犯愁事,便摇摇头苦笑说,姐,你高兴什么呀?这不过是一张废纸,对我来说,没用!说着他把通知书递给了文秀。

文秀接过通知书,抬头睁大眼睛惊呆地望着弟弟说,咋没用?没它,你就上不成大学,没它,你就飞不出咱这穷窝,没它,你永远是穷家汉,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一辈子农活,下一辈子苦力。

文柱倚着门板站着,喃喃道:有也白搭,上不成。他的声音微弱,感到十分自卑。

文秀疑惑不解地抬头望着弟弟问,咋上不成?

文柱皱着眉头,抬头瞧着姐姐沮丧地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没钱,哪所学校叫上?哪有慈善学校?

文秀还没有考虑到钱的问题,正为弟弟考上大学而高兴呢,多少家庭的孩子上了多年学,哪个不想考上大学?上学的孩子像牛毛一样多,考上大学的却像牛角一样少,难遂众人心愿。这正是八十年代初,考上本科大学是很难的事,有的一个乡也考不上一个,更不用说一个村了。莲花村祖祖辈辈都没有出过大学生和走出去的城里人,文柱能够脱颖而出,这是村里的骄傲,也是家人的光荣,她对文柱说,我给你保管着通知书,等你上大学走的时候再给你,哈。边说便转身走进耳房,打开她床头的小板箱将通知书放在箱子角,然后扣好箱盖落了锁,怕没锁好又特意检查一下才放心。她从耳房出来走到客厅里靠着后墙的方桌旁,提起桌上的开水瓶给文柱倒了一茶缸开水,挖了两勺白糖,并用小勺轻轻搅搅,递给文柱。文柱接过茶缸,弯腰搬着小木凳避开太阳地,坐在了耳房门口。他心里明白最关心最支持最亲近他的人就是姐姐,所以有什么心事总想对她说。

文秀明白弟弟不高兴的原因是钱的问题,翻翻白眼瞪瞪他说,文柱,我看你读书读成书呆子了,没钱想办法呀!要脑袋干啥?贷款、借钱、卖猪、卖羊、我出去打工,不都是办法吗?钱有机会挣,可上学机会难得,一旦失去,你这一辈子就完了,就走不出黄土地了。

文柱闷闷不乐地说,上学需要一大笔资金,几年下来就要好几万呢,家里穷成这样了,还扒窟窿借债呀!拿什么还账?我还是早点儿下学,帮助家里干农活或出去打工,一来减轻你的负担,二来咱想办法勤劳致富。

文秀也感到口渴,又倒了一碗白开水,端着白瓷碗弯腰拎起小木凳,坐在文柱对面的耳房门前慢慢啜饮,默默地沉思着往事。她从小就喜欢文柱。他三岁那年母亲就因病去世了,文秀清楚地记得母亲临走时的情景。母亲在弥留之际伸出干枯如柴的手紧紧拉着八岁的文秀,瞧着站在身旁的文柱,声音微弱嘶哑,断断续续地交代文秀,要好好照看弟弟,带他长大成人……文秀牢牢地记住母亲的嘱咐和自己对她许下的诺言。她一家四口人,哥哥文强,弟弟文柱,还有体弱多病的老爹。家里里里外外主要靠文秀撑着。她是个急性子姑娘,干活利索,说话爽快,通情达理,但发起火来也很厉害,她很少对文柱发火,心里一直偏爱他。她喜欢文柱的性格,性情温顺,不爱言谈,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

文秀知道家穷就穷在为哥哥办婚事上。首先在她家的新宅基地上为哥哥盖起了三间红砖平房,一间厨房,拉着红砖院墙,安着铁大门。其次,女方要三千元彩礼,外加十余套衣服,临近结婚时,又要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大立柜等,不买不进家门。这在普通工作人员月工资二十几元钱的年代里,女方要的彩礼是当地村里娶媳妇嫁闺女前所未有的,对于仅靠几亩责任田挣钱的文秀家,办这样的喜事是很困难的。喜事成了陷阱,越陷越深,带来了忧愁和怨气。家人都很生气,感到进退两难,不娶吧,已经投入大半个家产了,不能前功尽弃;娶吧,还要借钱贷款,以后怎么还?日子怎么过?文秀对父亲说,借钱吧,嫂子还带来一部分财产呢。嫂子的要求像圣旨一样,都一一照办了,却弄得倾家荡产了。不料,嫂子过门不久,又提出分家,将购买的东西全部归了他们,留下的是四壁皆空的老黑茅草屋,还有一万多元的借款。

文秀家住三间坐北朝南的破旧的土坯茅草房,房顶上长着层层绿苔和毛茸茸混乱的杂草,有的地方还苫着破旧的黑油毡,像破衣烂衫上补了一块黑补丁。用土坯垒成的墙体已经是伤痕累累。她家的新房给了文强。

文秀说,文柱,你不要为家里操心,家里有我顶着。其实你去上学就等于减轻了家里的负担。

文柱疑惑不解地问,这话怎么解释?

文秀爽快地说,你想想,如果你不去上学,下一步,就会像哥哥一样盖房子、买家具、娶媳妇,这笔花费不比学费低呀。如果你出去上学了,将来毕业在城里有了工作,成家立业,家里这一切费用就免了。

文柱觉得姐姐说的有道理,是个有头脑有思想,想得开、看得远的人。姐姐在他心中高大起来。

文秀说,你只管去上学,钱的事,我想办法。

姐,你是说梦话吧?你去哪里借钱?这又不是小数。

你不信?

文柱摇摇头。

我试试吧,咱先借钱把学杂费交了,然后我出去打工,你就不用发愁生活费了。

文柱知道在村里借钱是何等的艰难。

第二天将近中午,文秀果然借来了钱,弟弟高兴地问,姐,这钱是借谁家的?

文秀说,你猜。

文柱从小就敬佩姐姐聪明,很难办的事情,姐姐却办成了,哥哥办婚事的钱也是她借的。他知道姐姐是一个很能干的姑娘,每天除了料理好家务,养好家畜,就是一天到晚干农活。她家种的小麦、玉米、大豆、红薯等都高产。她把自己的责任田当成了宝贝。接下来他上大学的费用还要全靠姐姐供应。文柱禁不住脱口而出,姐,你是咱家的大恩人。

文秀乐呵呵地说,自家人,不说外话。我说过人的命天注定。你一脸福相,是你的命好,你很幸运,遇上好人了。这钱是借村西头瘸子大哥的,他让你安心读书,有什么困难尽管说,等你将来工作了,有钱了,再还,他现在不急用钱。

文柱知道李瘸子是村里的养鸡专业户,人很精明,经常看一些养家禽家畜的书籍,精通技术。村里人说,他是万事通,谁家的牲畜有病了就找他看病寻偏方,而且他是义务服务,成了村里的兽医。他养了上千只鸡,年收入可观。家里就他一个人,因腿瘸、驼背、个子矮、年龄大,没有娶上媳妇。文柱情不自禁地说,姐,等我工作了,一定好好报答你,好好感谢瘸大哥。

文秀说你快准备准备去学校报到吧,到学校把心思用在学习上,其它事你不用操心,告诉我就行了,再苦也就几年,等你毕业参加工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把家里的地种好,也能创收,农闲时我就进城打工。

文秀送弟弟上学走了,她准备进城打工。她在家里收拾好行李,带上几件换洗的衣服,穿上她认为比较好的得体的蓝布裤和棉布白衬衣,虽然看着有些土气,但丝毫没有掩盖住她的灵气和美丽。她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这布包是她用碎布料剪成小方块,再一块一块拼凑起来缝制的,包口还镶了花边。她穿的蓝布裤因时间过久外面褪了色,她就把没有褪色的里面翻过来当表面再缝合起来,而且缝的很细密,缝好后如新衣。她身上挎着陈旧的黄军包,走到门口对着门后墙壁上挂的小镜子照了照,看看自己端庄秀美的面容,伸手理理额前卷曲的刘海,觉得卷曲的发丝很好看。右边鬓角上方卡着一个紫色蝴蝶图案的发卡,像一只真蝴蝶飞到了她头上。然后又整整衣领,觉得自己比平时精神了,漂亮了。她也曾向往美好的生活,如果自己生在富贵之家,可能就是一位光彩照人的大学生了,前程似锦,快乐幸福。但又一想世上不幸的人很多,就认命吧。

文秀刚满二十三岁,似一朵鲜花刚刚绽放。她高高兴兴走出家门,到城里打工,向往着城市的美好生活。那是一九八五年,全国已经掀起了农民工进城打工,都热衷于到北上广一线城市和省城打工,认为那里条件好,容易挣钱。但文秀不想去那里,听说那里人多车多地方大,生活不方便,买东西也贵,还要租房,即使挣高一点儿的工资,又贴到了房租上,其实落不了多少钱,而且远离家乡,来回不便。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和别人不同,老爹身体不好,一旦病情加重,就要马上回去。她思来想去还是乐意在本县城打工,因为城市小,空气好,离家近,来往方便,乘公交车可以直接到达。

文秀来到县城时,天色已近傍晚。她随着下车的人流从车站出来,在附近的一条大街上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禁不住东张西望。她是第一次来到县城,感到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很新鲜,也感自己如一只离群的孤雁,离开了家乡孤孤单单在陌生的环境中穿行,看到了新盖的大楼,还有商场、邮电大厦、饭店等林立在大街两旁。暮色渐渐降临,她觉得眼前像蒙了一层昏纱,看到远处的景物都模糊起来。突然路边线杆上碗口似的灯泡齐刷刷地亮起来,散发出淡黄色的光线,照亮了大街小巷。她觉得城市和农村的环境截然不同,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城市人多楼高,到处是柏油马路;乡下人少地阔,到处是黄土路,一旦下雨就成了艰难行走的泥巴路,往往脚陷在泥浆里难以自拔。她就理解了乡下人乐意进城打工的原因。

文秀看到车站附近的大街两边稀稀落落蹲着一个个中青年村妇,穿戴朴实,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像是附近郊区的村民。她们面前都摆着一个小竹篮,篮口都搭着家用的白笼布,可能是从讲究卫生的角度考虑吧,唯恐大街上飞扬的灰尘钻进她们的篮子里。篮子里面散发着香喷喷的卤肉味儿,这浓香味儿飘香四溢,闻着醉人,诱人嘴馋,具有强烈的食欲感。文秀来到一位村妇面前,询问人家篮子里面是什么东西。村妇抬头看看她说,这是卤熟的家兔肉,肉嫩味香熟的透,老人孩子都能吃,两块钱一只,买一只吧。她眼巴巴地望着文秀,想让文秀买一只,目的是尽快卖完,早点儿回家。如果剩下卖不出去,就不新鲜了,再出来卖,就卖不上价了。

文秀知道那时的村民多半都喂家兔,把它装在笼子里喂一些草料就行了,很省劲。等兔毛长长了剪掉卖兔毛,价钱很贵,一般剪三五只兔毛,可以卖二三十元钱,这在当时就能解决村民的油盐酱醋问题。如果买布料做衣服,可以做三四件衣服,这是村民们增加经济收入的办法。如果喂的兔子多了,家里来了尊贵的客人,就用棍棒敲死一只炒肉吃,算是改善生活,但难以做成人家卖的卤肉味儿。文秀蹲下来轻轻掀开笼布看看,那光溜溜黄澄澄的一只只被卤熟的完整兔子,像是新鲜的刚卤出来的,还散发着温热呢。香味儿钻进了文秀的鼻孔,她多想买一只撕巴撕巴吃了,解解久没食肉的馋,充实饥饿的肠胃,但兜里仅有一块钱,不能花呀!花了万一找不到活儿干,回家的路费就没了,馋水只能往肚子里咽,也只能忍着饥饿。她犹豫片刻,又把笼布盖上,慢腾腾地站起来走了,向附近的饭店走去,准备给人家干一些端盘子洗碗的杂活。文秀还看到大街两边摆着很多小地摊,热热闹闹卖着丰盛的小吃,有卖瓦罐饺子的、卖烧饼、卖胡辣汤的。她只能视而不见,匆匆忙忙离开这里,急着找到干活的地方,不然晚上就要露宿大街了。

文秀来到附近的蓝天宾馆,向老板讲明来意,碰巧宾馆里正缺勤杂工。老板是一位体态丰满的中年妇女,浓眉大眼双眼皮,白胖的圆脸似小盆,她上下打量着文秀,觉得文秀是一个勤快能干的姑娘,看着她赤红色的皮肤、粗糙的双手,便猜测到她是经常在太阳底下干活的村姑,这样的姑娘能吃苦耐劳,是干活的好手,当即就留下了她。

文秀对自己的工作环境很满意,那是一座四层高陈旧的青砖墙宾馆楼,但里面都做了新的装修,楼上楼下到处干干净净。在里面工作冬暖夏凉,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晒不着,也累不着,还拿工钱。文秀觉得好像一下子到了幸福的天堂。她在这里干了将近一年端盘子洗碗的工作,老板就叫她去客房部了,在那里工作既清闲又干净,一般是打扫打扫室内卫生,或为客人开开门锁,在服务台值值班。她心里清楚这是老板对她的关照,为她安排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心存感激,但是有件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晚上,将近十二点了,有位客人忽然打电话要她送开水,她提着开水瓶轻轻敲开了二一○的房门,想到已经很晚了,楼上楼下都静悄悄的,客人都进入了梦乡,为了不影响他们休息,等客人打开房间门,准备把开水瓶顺着门缝递给客人就行了。但客人不接水瓶,还叫她进屋,说有事商议。文秀没有多想便走进了房间,询问他有什么事?如果不是要紧的事,明日再说。

客人痴呆呆地盯住文秀的面容,心里禁不住赞叹,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感谢上苍对他的恩赐,让他一饱眼福,渐渐地那目光里含着猥亵之意,继而顿生邪念。客人是一位中年汉子。

文秀看着他身材不高穿着宽大的白裤头,趿拉着蓝拖鞋,光着黑亮肥胖的脊背,像肉案子似的,鼓着孕妇似的肚子,盆子似的面容,火球般的眼睛,不禁感到有几分恐惧和羞涩。文秀已经从他目光里读出了什么,有了几分警觉和戒心。她对此人感到讨厌恶心,想赶快放下水瓶迅速逃离,唯恐出现什么不测,可是客人站在门口堵住了她的出路,并且指着里面的茶桌说:把水瓶放里面去。宾馆各个单间的布局都是一样的,中间横卧着橘黄色双人床或单人床,床的对面紧靠墙壁摆着一张橘黄色抽屉桌,两边分别摆着两个小矮柜,桌上放着二十寸的彩电。那矮小的橘黄色圆形茶桌和两边低矮的藤椅都是靠着后墙的窗口摆着的,文秀要把水瓶放到茶桌上,就必须一直往里面走。文秀迅速走到茶桌旁放下水瓶,转身出来,使她意想不到的是客人随即把房门反锁上了,并且堵在文秀面前,“嘿嘿嘿”冷笑说,小姐,今晚陪陪我,好吗?

文秀一下子蒙了,顿时脸色煞白,十分恐慌,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我在值班哩。边说边往外闯。不料,客人向前一步,迎面伸出双手抓住文秀的双臂。文秀怒火中烧,气冲冲地说,你快放开我。

小姐,别生气,这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是良家女子,是出来堂堂正正地打工哩,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

客人像孙子一样在她面前卑恭屈膝说,小姐,我是真的喜欢你。

喜欢我,你就不能伤害我,快放开我。

客人仍然不放手,目光直视着文秀,露出狞挣的笑脸和凶恶的目光。

文秀的目光也利箭般直视着他,恼羞成怒地说,可我不喜欢你,如果你强逼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他却嘿嘿冷笑,假正经,谁不知道宾馆里的小姐还争生意呢,你这到手的生意不做,傻货。

文秀浑身哆嗦,愤怒道:我决不做这样的生意,你可以到别处找嘛。文秀知道姑娘家一旦失身,就是遭人唾骂和指责的坏女人,就会遗臭终身,成为没人要的骚货剩女,污言秽语集于一身是没法见人的,是羞辱爹娘和祖宗的事。她小时候刚刚记事,母亲就悄悄对她说以后不要和男孩玩儿,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她对此言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想到村里发生两件尽人皆知的事情,才明白母亲说这话的意思。这两件事都发生在七十年代。一是村支书的女儿去当兵了,已经到了部队。那时候当兵政审很严格,要查直系和旁系三代以内的亲属关系,在这方面她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因检查身体时查出了她的处女膜破裂了,部队怀疑她有男女作风问题,就把她辞退了。当公社武装部将女孩送回家时,她父亲知道了不能入伍的原因。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在村里属于奇耻大辱,家人无法出门见人。当天晚上,他父亲把她打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面目皆非,并且威逼她去死。第二天早上被母亲发现时,她已经气绝身亡浑身冰凉了。她喝了大量农药,使她白皙的皮肤变成得乌青,美丽漂亮的女孩变得目不忍睹。家人悄无声息地把她埋葬了。二是文秀本家的婶娘就是因为和大队民兵营长相好,被人捉住了,生产队干部对她大会批小会斗,然后到各村游街。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烂鞋,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后面跟着成群结队的大人和小孩,戏弄她,用不堪入耳的语言辱骂她,啐她,向她身上抛脏物。男人们说烂货,不正道,婊子。女人们说她不要脸,骚货,这样的女人活着还不如死了。那时候文秀还小,弄不明白男女之间的事,也跟在游街队伍后面看热闹。文秀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婶娘被折腾得人鬼不如,回到家里,叔叔又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当天晚上她就悬梁自尽了。婶娘死后,不仅没有人说她好,而且成了人人唾骂的对象。叔叔说,她死了就对了,不死家里人咋出门见人?这两件事对文秀的心灵触动很大,让她记忆犹新,女人是不能失去贞洁的,现在面对此客人,绝不能失身当婊子。

客人说,别人我还看不上呢,你真幸运,我却偏偏看上你了。说着伸手去解文秀的衣扣。

文秀鼓足勇气,满腔怒火猛然喷发出来。她挣脱他的手往后躲闪,身后是藤椅和淡黄色金丝绒落地窗帘,只听“哗啦”一声,接着又“咔嚓”一声,她转身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玻璃,怒视着客人说,你不要过来,不要逼我,你要逼我,我就跳下去。

当客人伸手再去抓她时,文秀转身蹿出了窗口,只听“扑通”一声有点儿奇怪的闷响。

客人先是一愣,接着感到十分恐惧,霎时,血液像是凝固了变得青中泛黄,心怦怦怦加速跳动,好像要从喉头蹿出来,天哪!这不是闯了大祸、出了人命、犯下了滔天大罪吗?他只想迅速逃命,赶快离开这里,他急忙收拾行李,仓皇逃跑。

这座宾馆楼的后面是一个操场,那个窗口下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沙坑,里面堆满了红白细沙粒。文秀恰巧跳到了沙坑里,只是浑身弄了一身沙粒,受到了惊吓,膝盖上碰破点儿肉皮,并没有伤着筋骨。她从沙坑里慢慢地爬起来,拍打拍打身上的沙土,伸手一点一点抠出七窍里的细沙粒,揉揉眼睛吐出嘴里涩剌剌的沙土,感到身子稍微有点儿疼痛,但没有什么不适的痛苦。文秀认为这是上天在营救他,这是娘在阴曹地府保佑她,不然,怎么这么巧合?正好这里就有个沙坑,而且就在这个房间的窗下,之前她并不知道这些。但又一想感到后怕,也感到自己鲁莽,如果没有跳到沙坑里,不就缺胳膊断腿成了残废吗?她还怎么供弟弟上学,怎么干活,怎么照顾有病的老爹?如果成了瘫子恐怕性命就难保了,一生也就完了,想着想着禁不住落起泪来,边抹泪边又回去值班了。一场惊吓,使她魂魄失散,像做了一场噩梦,感到后怕。文秀明白,一方土养一方人,还是回家想办法吧。她知道女人一旦失身,就为自己的将来埋下了祸根。天一亮,文秀收拾好行李,迈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踏上了返乡路。

文秀回到家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听到父亲在耳房里痛苦地呻吟,放下行李连声叫爹。父亲躺在前墙窗口下原来文柱睡过的小木床上,听到文秀的喊声,知道女儿回来了,颇感惊喜。文秀掀开花布门帘来到父亲身边问,爹,你是咋啦?病啦?

父亲看到女儿,禁不住鼻子一酸,泪出来了,哽咽着说,秀啊!你咋回来了?

我想家,也挂念您啊!

好闺女,幸好你回来了,要晚了,恐怕就见不成爹了。

爹,别这么说,你得的是啥病呀?

绝症,恐怕这一躺倒,就起不来了。

您咋不早说?托人给我捎个信也行啊,咱离县城又不远。

我不想拖累你,想让你好好工作。

还是看病要紧哪!有病可不能耽误。

父亲垂头丧气地说,早死早安生,我也活够了。他平躺在床上,身上搭着黑被单,干巴巴清瘦的面容像糊着一层松弛的揉皱的黄表纸,如果轻轻捏一下,就会骨皮分离。他无神的目光正在亲昵地看着身边的女儿。

文秀看着爹,顿生怜悯之情,眼里冒出了泪花。她认为父亲患病应该怪她,因为她没有在家,一定是爹饥一顿饱一顿吃不好饭,营养跟不上煎熬出来的病,再加上他本来就体质虚弱。她站在父亲身边说,爹,咋能这样说呢?谁不得病啊,有病慢慢治,以后我就守着您,哪儿都不去了,好好侍候您,身体慢慢会好起来的。

秀啊!在家待着挣不来钱啊!还得还账,还得供你弟弟上学哩。

爹,我想好了,在家养家禽家畜,搞科学种田,照样能挣钱。

也好,家里离不开你,在家做事方便,爹相信你能干好。要不是你哥结婚,咱家也是好户。父亲提着被单搌搌眼里的泪花,然后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文秀急忙搀扶着他的胳膊,觉得爹的胳膊像干柴棒似的,身子像个骨头架子,马上意识到他病得不轻!父亲倚着床头半躺着,文秀怕他躺着不舒服,慌忙拿着旧大衣垫在他背后说,爹,咱去医院看病吧?她摸摸裤子兜里装着的一个月的工钱,除了吃喝,还有三百多块钱,想为爹治病。

父亲轻轻摇摇头,抬胳膊摆摆手少气无力地说,不治了,就是治也白搭,白花钱,城里的大干部得了这病,还治不好哩,别说咱这草命人了。

文秀坐在床边,看着父亲憔悴蜡黄的面容,似乎失去了常人体内的血液,像是患了严重的贫血症,马上想到父亲的病情严重。她一下子联想到病危的人都是这样的脸色,心里很不是滋味,泪汪汪地问:爹,你到底得的是啥病啊?

父亲瞪大眼睛看着女儿,伸指头指着嗓子,声音嘶哑地说,噎食,吃啥都噎,吃一口吐一口,撑不了几天了。

文秀明白了爹患的是食道癌,急忙说,人家会不会看错病啊?咱到别的医院再复查复查,行不?

他又摇摇头说,不查了,错不了,我知道。

文秀听说患这样的病一般是气上所得,生气是主要原因,便急忙问:爹,是谁气您啦?

父亲垂头想了想说,你可说对了,我这病是气出来的,我知道不是一半天了。从操办你哥的婚事,我就窝着气,不管咋样,把你嫂子娶到家了,我的气也就消了,可刚过门,她就要分家,我又生起闷气,咱们的财产都给她了,她却把咱们往火坑里推,往死处治啊!黑心烂肚子的事她都能做。更让人生气的是,去年我割麦割到晌午,渴得很,走到你嫂子家门口,拐到她厨房里,看到案板上的盆里有水,就舀一瓢水喝,可你嫂子看着我嘿嘿笑,我不知道她兔孙笑啥哩,等我把一瓢水喝完了,她才说那是洗菜水。她个鳖娃孬孙货,赖的烧手,不是人哪!要是她爹娘,她会这样看笑话?我就是把肉割给她,把心掏给她,她也不知好歹呀!没良心的畜牲。就是人家看见了,也不会叫我喝脏水吧!还有你哥也是孬种货,分家时我跟他商量,那一万块钱借款,咱各分一半,可他坚决不同意。我说家业全给你了,你就不为弟弟、妹妹想想,叫我少作点儿难。他不听,只顾自己。你们都是我的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哥嫂做事太绝啊!你说我气不气?

文秀坐在床边劝说父亲,爹,您犯不着生气,谁家都有磕磕碰碰的事,千家万户都是一样的,只是您不知道。哥和咱都是一家人,吃亏占便宜没到别人家,只要你想得开,不生气,有个好身体比啥都强。

话是这么说,可心不由己呀!当老人的,对儿女都心疼,只是苦了你和文柱。他对女儿絮叨絮叨长时间闷在心里的话,觉得精神好多了,气也消了,心情也舒畅了,只是想文秀这闺女心太善良,太善良的人往往容易吃亏受气,并不是好人就有好报,好在她遇事想开,度量大,但愿将来她能过上好日子。父亲平时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一见到女儿就打开了话匣子,有说不完的话。

文秀看着父亲很虚弱,说话很费力气,轻声对他说,爹,您先歇一会儿,我给您烧盆水,洗把脸。她想到父亲的病已经严重到这一步了,可怜他还孤孤单单一个人躺着,身边没有亲人照顾。她捂着嘴巴从爹房间里冲出来,唯恐在爹面前忍不住哭出声,让爹心里难受。文秀转身去了厨房,怎么也忍不住“哗哗”流出的眼泪。

文秀烧了一锅开水,先灌一水瓶提到父亲的房间里,放在耳房门口的抽屉桌上,然后将锅里剩余的开水用水瓢舀到水盆里,又兑了一半儿凉水,伸手摸摸不热不凉,便端到父亲床边,拿着毛巾在水盆里对搓两把,拧了拧,为父亲轻轻擦着脸、脖颈和头。文秀的耐心十足,擦洗时很慢很认真很细致,将父亲七窍里的灰尘一点儿一点儿清理出来,擦洗得干干净净。她想在父亲最后有限的生命里一定要好好陪伴着他,给他温暖给他关爱,让他享受到儿女的亲情。

文秀掀开父亲身上的被单,准备为他擦洗身子时,看到父亲身上消瘦得几乎没有肌肉了,似一具干枯的骷髅,让人感到恐惧。文秀一边为父亲擦洗,一边回忆着父亲的过去。从她记事起父亲就没有享过一天福,整天为儿女操劳。他平时不爱说话,只会踏踏实实地干农活,从前在大生产队时,是由队长分工干活儿,别人不愿干的苦脏累险难的活儿,队长就想着他,他毫无怨言默默地去干,而且从不讲给的工分高低。后来分田到户,各种各家的责任田,他仍然是好好侍候自家的庄稼,从不言苦和累。母亲去世后,他既当爹又当妈,家里地里什么活儿都干。近几年他身体一直不好,文秀认为他是积劳成疾,累病的,没想到他常生闷气,这样的人有气不说闷在心里是不利身体健康的。文秀含着眼泪为父亲擦洗了一遍身子,又拿剪刀慢慢给他剪手指甲。他的指甲像竹批似的坚硬,而且很长,指甲缝里隐藏了很多油腻的灰尘。文秀为他剪了指甲,又取下头上的发卡,用发卡头轻轻拨出每个指甲缝里的油灰,等全部清理完毕,又到厨房里为父亲烧了一碗面疙瘩汤,打了两个鸡蛋穗,然后炒了几把芝麻,擀成芝麻盐,想到芝麻润肠补钙营养价值高。她将芝麻盐挖到面汤碗里几勺,给父亲端过去,对父亲说,爹,你喝点儿面汤吧。

爹少气无力地说,我很饿,也想吃,可喉咙里咽不下去啊!就像竹筒里紧紧卡住一粒大豆,上下不通了。

文秀拿着小饭勺说,爹,我喂喂您,您强咽点儿,不吃饭不行啊!她舀一勺不稀不稠的面汤,上面漂浮着一层黄腾腾的鸡蛋穗,很诱人食欲。这对几天粒米未进的父亲来说,是多想吃下去啊!父亲张开了嘴,文秀用勺将面汤送进父亲的嘴里,他在嘴里含着,试着往下咽,很痛苦地强咽了几下,感到像什么东西堵住了食道,一点儿都进不去。他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出内心巨大的痛苦,唯恐女儿为他担惊害怕。那一口饭汤在他嘴里很长时间,最终顺着嘴角又全淌了出来。文秀感到父亲确实不行了,顿时,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拱出来,她放下饭碗,让父亲躺好,哭着说,爹,都怨女儿,我不该出去打工啊!

父亲忍着内心的痛苦,强颜微笑说,秀啊!不要难过,人活多大都是死,阎王路上无老少。从前你大爷十七岁就当兵去了,为的是吃饱饭,十八岁就在战场上牺牲了。你娘走的时候三十多岁,我和他们相比,已经知足了。

爹啊,那是啥年代啊,没吃没喝的,现在日子好了,条件好了,人的寿命就长了。您才六十多岁,比八九十的老人,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呢。

那会有几个?爹气息奄奄无力地干咳两声,但有强烈的表达欲望,就想把内心的话向女儿倾诉,紧接着又说,我随时都可能去见你娘了,我死了,啥都不用准备,简办,挨着你娘扒个坑,把我埋了就行,千万不要破费。

爹,别这么说,您的病会好的。

好不了,我主要挂念你弟弟啊!

文秀说,爹,您放心,咱有几亩地,就饿不着,没钱,借钱我也供到弟弟大学毕业。

父亲咧嘴笑了,他眼窝深陷,眉棱骨凸起,大而无神的眼睛让人胆怯。他说,好闺女,以后就苦了你了。

文秀心里清楚,父亲水米未进,瘦得皮包骨头,他的日子不多了。她只想说些劝慰爹爹的话,让他高兴,说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将来咱有钱了,把旧房子扒了盖新的,不比别人差。

爹开心地笑着说,我是希望将来文柱有个好工作,你找个好人家,都好好过日子,这房子就不要它了,我躺在棺材里就心满意足了。

文秀觉得爹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气,想说的话也基本说完了,就想让他躺好歇歇。

不久文秀的父亲去世了,文秀在家里搞科学种田。文秀把想法告诉了文柱,文柱为她买了几本科学种田的书籍,帮她选择优良品种,指导她科学管理,果然他家的小麦亩产达到了七百多斤,玉米也获了丰收,打破了历史记录,尤其是她种的三亩棉花田,结的花桃又多又大,开的棉花又白又细,是村里种植最好的棉花。但卖棉花时,技术员却压级压价。人家的棉花,不但丝粗,而且不白,却卖了一等价钱。她家的明显是优质棉花,却卖三等价。文秀觉得这样卖出去会吃大亏,又把棉花从街上拉回家了。她很生气,心里骂那个技术员有眼无珠不视货,什么技术员?冒牌货,不知道是谁家的七孙六舅子,靠关系派他收购棉花,给棉花定等级,只看人情,不看棉花。文秀发现有人找他说情,有人私下里给他递纸条,毫无疑问那都是和他熟悉的人干的事。那技术员看到有权有势的人像孙子一样,点头哈腰,不管棉花好坏,都按高价收购。看到陌生的老百姓像大爷一样,盛气凌人,十分挑剔,压级压价。文秀禁不住心里骂,龟孙货,高坟头上添土,坑害老百姓。后来听说收棉花的技术员是村里李瘸子的舅,文秀便直接去找李瘸子了。

李瘸子家拉着高高的红砖院墙,安着朱红色铁大门,里面院落很大。他住着坐北朝南的四间青砖小瓦房,房顶上鱼鳞似的小青瓦生出一层毛茸茸的青苔,最西头的单独一间是厨房。这房子大概是四五十年代盖起来的,从前他家是中农户,有些家底。李瘸子的爹娘死得早,留下他和老奶奶。老奶奶打理这个家,有时候在生产队干些轻活。李瘸子就背着书包上学,上到初中毕业,村里就他一人考上了公社高中,当时上高中每天要跑十几里的路程,因为他的腿脚不方便,就放弃了上学,在生产队当了记工员。后来他奶奶去世,生产队解体,他除了种好自家的责任田外,就在家里养鸡。他把院子西边和东边就着院墙搭起了鸡舍,里面摆着一排排用细钢筋制作的鸡笼,笼里养着一只只肥胖的母鸡。开始喂养几十只,渐渐发展到几百只,后来养了上千只,成为村里的养鸡大户。为防止鸡生病,他买了《养鸡防病治病手册》和《如何养鸡》的书。他家的鸡又肥又大产蛋量高。如果发现有些鸡老了或下蛋少了,他就卖给了饭店,等来年再养小鸡。

文秀来到李瘸子家门口,看到铁大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大门,看到他家的院里尽管打扫得干干净净,但还能闻到微弱的鸡粪味。接近大门口的地方有一棵三把粗的杏树,树叶稀稀落落地吊在树枝上,微风一吹摇头摆尾地飘荡着。文秀站在树下看到李瘸子站在鸡舍门口正在弯腰为鸡笼里的鸡拌食,她忍住心里的闷气轻声呼唤大哥。

李瘸子抬头看见文秀来了,慌忙趔趄着身子一瘸一拐地向她身边走去。他大约四十来岁,背驼个儿矮,小眼睛单眼皮,站在文秀面前矮了半头,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半屁股凸得似小山丘,另一半屁股凹得似干泥坑,形象确实不雅。他瞧着文秀问:秀,有事呀?他的语气很温柔很亲切,让文秀心里感到暖融融的。文秀并不鄙视他的相貌,李瘸子对人亲切和善心肠好,村民对他评价很高,文秀对他印象也不错,她说,大哥,你先看看俺家的棉花好不好?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团蓬蓬松松雪白的棉花,柔软质细,捧在手里让他看。

李瘸子低头瞧着棉花团说,好,好,好,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的棉花哩。

我选的是优良品种,按科学方法种植。我把它当宝贝似的,为它浇水、施肥、掰花杈,进行科学管理,比原来种植的棉花增产两倍。

我知道你是咱村种庄稼的行家。

文秀心里有气,说起话来连珠炮似的,可你舅,压级压价,要按三等棉花收,人家一等的也没有我的好,不知道这是咋回事?要按他说的等级收购,我就少卖一半钱,这不是欺负人吗?.

李瘸子瞧着棉花说,我给舅打个电话说说,等问好了你再去。

文秀由忧转喜,说谢谢大哥!

客气啥,先回去吧。

李瘸子给他舅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文秀的棉花是按一等价格收购的,这是文秀第一次卖棉花,之后她种的三亩棉花陆续开放,她也断断续续去摘,然后积攒成堆后再去卖。后来文秀想想前前后后一共卖了五次棉花,每次都是按一等价收购的,一共卖了一千多元,这在当时算是获得棉花大丰收了,另外还有玉米、红薯、大豆,一个秋季的收入相当于外出打工一年的工钱了。文秀没有想到的是她种的棉花能卖那么多钱,心里明白这主要是李瘸子帮助的缘故,深深地体会到没人没关系办事真难呀!不但事事难成,而且还会受欺负,如果李瘸子不帮她,真冤死人哪!不由得对他心存感激。

文秀最后一次去收购站卖了棉花,又去供销社买了一斤半银灰色晴纶线,一斤九元,一共花了十几元钱,准备回家织一条毛裤。村里大部分女人都会织衣服,似乎女人就应该会做针线活,或手工纺织,男耕女织是祖传下来的老规矩,否则,就是个笨女人,被村人瞧不起,所以十几岁的女孩就学做针线活。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文秀上初中的时候就会纺线织手套织袜子了,后来就成了织衣服的行家。她喜欢用竹针织衣服,而且织的速度很快,针和线在她手里轻松自如地翻飞跳跃,有时手里织着衣服,目光还向其它地方看着,凭感觉就不会织错针,一般每到晚上在煤油灯下能织出一两线,反针、正针、麻花针等都织得很熟练,织出了不同的花型图案,这样的功夫是织线衣练出来的。文秀不管是在田间地头还是在家里,一有空闲时间就从兜里掏出陀螺纺线。她的陀螺是用一根竹签扎在萝卜头上或红薯头上做成的,纺线时,一手捏着棉花,一手捻着竹签使陀螺飞速转动,一会儿就纺满一陀螺线,然后抖抖缠缠合成几股就可以用竹针织线衣了。她乐意种棉花也有便于纺织的目的。她穿的全是线衣,还为哥嫂弟弟织,当她拿着买来的晴纶线准备给自己织毛裤时,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想到欠李瘸子的人情太大了,他家没有女人,没人给他织毛衣线衣的,不如用自己的线给他织一件毛衣。人应该知恩图报,人家帮了你,你应该回报,否则,就是不懂人情世故了。可是她也非常喜欢这毛线,最后决定还是先给李瘸子织,以后她可以再买。半个月后,她为李瘸子织好了一件毛衣,另外凑够两千块钱,准备先还人家一部分,就去了李瘸子家。

那天下午,文秀手里拎着鼓鼓囊囊的花布包,轻轻推开李瘸子家的大门,看到他正从堂屋里提着一袋子鸡饲料向门外放,文秀轻声喊:大哥。

李瘸子放下鸡饲料抬头看到文秀来了,挓挲着手慌忙迎接说,秀啊!这会儿不忙啦?快,屋里坐。他从内心里很喜欢文秀,觉得她是一个很懂事的姑娘,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说话的语气也像老人对孩子说话。李瘸子知道她家穷,一个女孩家为了哥哥弟弟吃苦受累,他应该帮助她。再说从前他和文秀的父亲关系很好。大生产队时,每到年关生产队杀猪,分肉时都要排成长队按前后顺序分。有一年文秀爹排到了队伍最后,轮到给他分肉时,好肉不多了。李瘸子在现场记账,看看大伙儿一个个提着肉都走了,就剩下他和文秀爹,还有掌秤割肉的。李瘸子知道那一年他家遭不幸,文秀娘去世了,孩子小,喂了两头猪也死了,对割肉的说,给大叔多割点儿,把我的那份也给他。老实巴交的文秀爹连说不能要你的,不能。李瘸子说大叔,给你你就要,掂走吧,我好说,这不是剩余的还有肉吗?我多少弄点儿就够吃了。文秀爹明白李瘸子的意思,是为了多给他分点儿肉,在那个家家户户贫穷长年吃不上肉的年代里,肉就是最珍贵最奢侈的食品。文秀爹认为,这是李瘸子送给他的一份厚礼和大人情,很感动。后来文秀爹就把李瘸子当成了恩人,家里有什么犯愁事就跟他说说。李瘸子能帮则帮,不能帮就为他出主意想办法。现在他一个人也不外出花钱,卖鸡蛋总是人家登门来收购,卖的钱就放在家里床底下的一个小木盒里,有时也记不得一共有多少钱,除了买鸡饲料,也不花什么钱。看到文秀来,就想着她需要钱的话,还借给她。

文秀每次见到李瘸子就感到心里暖融融的,觉得就像老父亲对她说话一样,给她关爱和温暖。她也把他当作亲人一样看待,心里有一种亲近感。他们两家相隔两户人家,都在同一条南北路的路边住,来往很方便。文秀每次改善生活时,总忘不了给李瘸子端饭拿包子馒头什么的。李瘸子很喜欢吃文秀做的饭,觉得饭味好,能增加食欲。

文秀进屋从花布兜里掏出织好的银灰色毛衣,微笑着说,大哥,你来试试,我给你织了一件毛衣。李瘸子看到蓬松柔软的新毛衣,上面还织着麻花和菱形图案,织此花型,显得毛衣瘦长,伸缩力强,穿着贴身暖和,胖人瘦人都能穿,瘦人穿着显得毛衣厚,胖人穿着显得毛衣薄,因为把花型撑开了。他十分惊喜,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从来没有奢望能穿上女人织的衣服,平时他不注意穿戴,春秋交节,感到寒冷的时候,就多穿几件加厚的衣服御寒。他嘿嘿笑笑说,秀哇,我不趁,经常在家不出门,穿赖好都中,你拿回去穿吧。

大哥,我是专门给您织的,身子胖,你来试试吧。

给文柱穿吧。

我给他织了。

这么好的毛衣,我穿着可惜了,天天在家喂鸡,也没人看。

这主要是为了保暖,在里面穿的,又不是让人看的。

时值深秋,天气转凉,当时刮着冷风。李瘸子外面穿着黑色的薄棉袄。他有两件棉袄,一件薄的,一件厚的。他没有保暖内衣,天一转凉就穿上薄棉袄,到了严冬,便穿厚棉袄。他觉得在人家姑娘面前脱衣服试毛衣不好意思,姑娘家都穿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他却穿得邋邋遢遢,里面的衬衣也很长时间没洗了,脏兮兮的,而且还会有异味,当面试衣服会给人家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说,不用试了,大小都中。他接过毛衣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很珍贵,这是他从未穿过的高档衣服。

文秀心里不嫌弃他的穿戴和形象,亲切地说,大哥,你穿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再修改。

李瘸子瞧着毛衣说,这衣服织的真好,它有弹性,肥点儿瘦点儿大点儿小点儿都中。

文秀从褂子兜掏出一沓子有零有整的钞票说,大哥,先还你两千块钱,以后手里有钱了再还。

秀啊!大哥现在不用钱,前几次卖鸡蛋的钱我还放着呢,都没花,大概有两三千块哩,我还想给你呢,文柱在外面上学,用着了。

在文秀的心里,李瘸子是个只知道干活不知道花钱的人,只要吃饱穿暖就满足了。平时他家也没有什么事,又不患病不吃药,确实花不着什么钱,文秀说,大哥,感谢你对舅舅说了我的情况,他都按一等棉花价收购的,这是卖棉花的钱,不然我是弄不来这么多钱的。

钱你拿回去,衣服我收着,这是你千针万线织出来的,多难哪!你的心意我领了。他明白文秀为他织毛衣是表示谢意的。他也想过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女人就不算是完整的家庭,没有人缝缝补补,洗衣做饭,吃不好穿不好,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像猪窝似的。有钱,钱又不会给你做饭洗衣。他也想娶个女人,理好家,可是到哪里去找呢。他的年龄大了,形象还这么差,也就死心了。文秀隔三差五地来帮帮他,照顾照顾他的生活,他也非常感动,始终把她当成亲妹妹,甚至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忽然,文秀脸色苍白,觉得肚子疼得难受,靠着门板捂着肚子蹲下来。

李瘸子说,秀啊!看你脸色不好,是病啦!

文秀皱着眉头痛苦地说,我肠胃不好,可能是胃受凉了,没事,一会儿就会好的。说着她把手里攥着的钱放在凳子上,慌忙跑进厕所。李瘸子把毛衣放在门口的饲料袋上,将凳子上的钱装进文秀的花布包里。文秀知道自己患的不是什么大毛病,可能因为吃了辛辣食物或胃受凉,来得急,好的也快,有时候到厕所里拉拉稀就好了。有时候吃点儿小药也就治好了。

一会儿,文秀从厕所出来,李瘸子急忙问,秀,好些没有?不行,去医院看看。

好多了。

李瘸子说,可能是消化不良,你吃些鸡屎皮吧,也就是药书上说的鸡内金,常吃可以帮助消化。李瘸子说着一瘸一拐地出去,到外面窗台上拿来一把黄腾腾的风干的鸡屎皮,装进文秀的布包里,说你回家把它在鏊子上焙干,在案板上擀碎,每到吃饭时候撒到饭碗里吃一点儿,也可以擀碎烙焦馍吃,吃一段时间就好了。

文秀知道李瘸子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知道很多偏方,相信他的话,说我这毛病经常犯,老想着是因为乱吃东西引起的。

李瘸子把花布包递给文秀说,你回去吧,先吃着,我再杀鸡子时给你存着鸡屎皮。

文秀拿着花布包回到家里,从包里取鸡屎皮时发现她的钱在里面装着呢,她以为李瘸子收下了,没想到他没要,觉得他真是难得的好人,这钱对他来说也许无所谓,但对文秀来说是非常珍贵的,等于为她排忧解难。

李瘸子隔几天就杀一只不下蛋的鸡,给文秀拿过去,叫她炖着吃,说是补补虚弱的身子。文秀觉得李瘸子对她的关爱如爹娘一般。

几年后,文柱大学毕业了,在省城找到了工作。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姐姐,没有姐姐供他上学,就没有他的今天,他决心要好好报答姐姐的厚恩。他回到家里对姐姐说,姐,我毕业了,有工作了,以后就是苦尽甜来了,咱们有福同享。你把家里收拾收拾,安排一下,咱不种地了,锁上门,跟我住城里。

文秀温善地说,文柱,你的处境改变了,有出息了,以后日子就好过了,姐为你高兴,你对姐的好意我领了,可姐不能跟你进城去。

为什么?文柱沉思着感到疑惑不解,姐吃了这么多年苦,受了这么多年累,接她进城过好日子,她怎么不肯去?

文秀说,以后你就安心在城里工作,不要挂念我,遇上好姑娘谈一个,将来好好过日子。

姐,你为什么不进城?

文秀笑笑说,我在家住惯了,觉得自由、清静、空气好、生活方便。想干啥就干啥,想吃啥不用买,有粮食、有菜吃,想吃啥菜种啥菜,还都新鲜。城里车多人多,到处乱糟糟的,噪音大、空气差,吃啥用啥都得买。就说那萝卜缨子、白菜帮子在城里都得买。还有坑里的老鳖,咱村里人都不吃它,在案板上剁剁都怕腥了案板,可城里人把它当成高级营养品上桌,说营养价值高得很。还有那死鸡子死猪,咱村里人都把它扔了,可有人把它卖到城里的饭店里和市场上,都让城里人吃了,那不生病啊!

住城里不用干农活,累不着,白天晚上到处亮堂堂的,天阴下雨出门不用踩泥巴,生活质量高。

可我确实在城里不习惯。

住久了,就习惯了。

文秀低下头说,我不去。

文秀执意不去,文柱觉得这不是姐姐的本意,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因为村里人都很向往城市生活,他说,姐,你要告诉我不进城的真正原因。

文秀抬起头注视着文柱,觉得文柱很聪明,不是毛孩子了,对便他很认真地说,文柱,不瞒你,我就要结婚了。

文柱一下子愣住了,盯住姐姐紧紧追问:和谁结婚?

文秀又低下头说,和瘸子哥。

文柱感到十分惊讶,不可思议,姐姐傻了?疯啦?他禁不住“啊”了一声,怎么……跟他?和他结婚?他配得上你吗?你不怕惹人笑话?你精神出毛病啦?

文秀抬头笑笑说,我精神很正常,咱欠人家的账太多了。我实话告诉你吧,为咱哥的婚事,我是从他那里借的钱,你几年的学费几乎全是人家拿的,我每次向人家借钱,人家从没说过不字,也从没有催要过账,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不然,我到哪里借钱去?谁给?可人家的钱也是辛苦钱啊!人家帮了咱,咱不能坑害人家。我也多次想过,他虽然貌丑,但心善,是个好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姐会幸福的。

文柱想想上几年学是没少花钱,原来都是李瘸子给的,他说,姐,我花人家的钱,以后我来还,不能拿你做交易呀!这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儿戏不得,你不能这样做,将来你会后悔的。

这是我自愿的,人家从来都没有非分之想,在我心里他就是最爱我的人。说到这里,她低头沉思片刻,随后又昂起头说,我自己的事我作住。我想好了,到他家后,在他家院前的宅基地上再盖三间平房,我们住里面,后院腾出来扩大养鸡。别人出去打工,你在城里工作,不都是为了挣钱养家糊口吗?我在家不用东跑西跑,不操啥心,能挣钱多好哩。

文柱仍然半张着嘴,瞪着眼盯着姐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觉得姐姐糊涂,谁都瞧不上眼的人,姐姐却愿意天天相伴,这样太委屈她了,虽然她说得在理,但李瘸子和姐姐的形象太不相配了,心里总觉得自己愧对姐姐。

文柱进城上班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文秀高高兴兴地来到李瘸子家,把大门反锁上,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起来,扫了院里又扫屋里,李瘸子阻止,文秀像没有听见一样,只管低头默默地扫着,一会儿将院里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收拾堂屋客厅里的东西,把零散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放在合适的位置,把桌上的物品都洗洗擦擦,像在自己家干活一样。

李瘸子感到莫名其妙,觉得文秀反常,百思不得其解。平时来家里有事说事,没事就走,从不久留,可这是怎么啦?他在她身后转悠着不停地说,秀,太脏,有空儿我来擦,你歇着吧。

文秀抬起头说,大哥,一会儿,我有事对你说。

有啥事说吧,别干这脏活儿了。李瘸子想到可能是懂事的文秀利用这种方式来感谢他呢,有什么心事不想直截了当说了。

文秀把东西收拾好后,看着屋里既整洁又舒心,美观多了,便搬着小木凳倚着门板坐在门口,然后又搬着身边的小木凳伸胳膊放在对面的门板处说,大哥,你坐,我有事对你说。

李瘸子坐下来觉得和文秀贴得太近,又挪挪凳子往屋里面坐坐,保持一定的距离,温和地说,秀啊,有啥事?

大哥,我想好了,咱们结婚吧?

顿时,李瘸子目瞪口呆,刚才觉得她的行为反常,现在又觉得她语言也不靠谱了,文秀是不是精神上有毛病了?急忙说,秀,你生病啦?

文秀心里知道李瘸子不相信她的话,微笑着说,我没生病,精神很正常,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儿戏。

不是儿戏,是开玩笑,跟大哥开玩笑不合适。

大哥,谁跟你开玩笑啊!我是很认真的,说的是实话。

文秀,我四十多了,因为辈分低,你叫我哥,如果按年龄你该叫我叔,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半截子入土了,没啥想法了,你年轻,千万别这么想,我平时已经把你当自己的闺女看待了。你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找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吧。

你意思是说,我一朵鲜花插到你这牛粪上了?我乐意,我插定了。她笑着说。

可不能这样,咱们咋出门?老少爷们儿咋看咱?

大哥,咱过自己的日子,你管别人干啥?我决定了,我马上就把被褥拿过来,咱明天就去领结婚证。

李瘸子脸一沉说,文秀,我不同意,你回去吧。

文秀明白这不是李瘸子的本意,他内心里是多么需要女人呀,有了女人,就能吃得好穿的暖。她说,大哥,我是这么想的,村里中青年劳力都出去打工了,他们能跑能动为的是挣工钱,咱不跑不动也能挣到钱,我乐意帮你在家干。

文秀啊!我是个残疾人,配不上你呀!将来你会后悔的。

文秀爽快地说,我不后悔。

你还小,欠思量。

我不小了,二十五六了。

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我考虑好了,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就把我的被褥拿过来。

李瘸子激动得心里怦怦直跳,又喜又忧,像做了贼,看到偷来的东西高兴,又担忧被人发现,禁不住轻声说,你愿意,你哥你弟知道吗?他们会同意吗?

大哥,从前我做的事都对得起他们了,是你帮了他们的大事,人应该知好歹吧,他们会有啥意见?何况又不是你逼迫我的,是我自愿的,他们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李瘸子也曾想过要女人,女人会侍候男人,给男人做吃喝,做穿戴,理家务,养家禽家畜。他做梦都想娶女人,不讲什么条件,只要人家不嫌弃他,是个女人就行。但他没有想到是文秀,也不敢想,因为他和她太不般配了,常言说:好对好,赖对赖,弯刀对着瓢切菜。他认为自己如歪瓜裂枣怎能配上天鹅凤凰?不料,文秀亲自送上门了,而且还非常固执坚决地要和他成亲,这是他求之不得做梦也没想到的天大好事,还有什么可说呢?他感到十分惊喜。他嘿嘿直乐说,秀啊!我是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还有啥说的呢。

文秀说,我想明天去领结婚证,人到家就行了,不必张扬,也不必待客,老老实实地过咱们的日子,你看行吗?

只是太委屈你了。

不会,我乐意这么做。

你说咋办就咋办。

我还你的钱你不要,我都放着呢,我过来后,在咱院子前面盖三间平房,咱俩住进去,这老屋腾出来养鸡。

我也这么想过,可一想到就我一个人,也没必要盖房子了。你要过来,当然咱要住新房啊!一会儿,我把钱盒子交给你,你想买啥就买啥,想干啥就干啥。

文秀笑着说,大哥,我保证咱们会幸福地度过一生。

李瘸子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好,听你的。以后我喂好鸡,你理好家,咱们幸福地过日子。说这话的时候,仍然觉得这是在做美梦,说的是梦话,不敢相信这是真事。

文秀甜甜地嘿嘿嘿直乐。

文秀来到李瘸子家,按设想的计划,一一做到了。院子前面盖好了三间平房,中间那一间前后都留着门。后院的院墙加到了两米高,墙头上浇灌了水泥和玻璃碴,院墙和新房子的后墙壁对接着,从外面看像四合院,只是左右两边是鸡舍,新房子中间那一间是过道,这样可以防盗,安全。文秀觉得这样的日子比蜜甜,吃穿花销再不用发愁了,想买什么随时都可以买到,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天天感到舒心快乐。她和李瘸子的精力都投入到养鸡上,到了农忙季节,掏钱叫人家收割庄稼,人家把粮食送到家里。闲暇的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李瘸子看书,文秀织毛衣,一日三餐两个人一起做饭,时时刻刻形影不离,似乎谁也离不开谁。

第二年文秀养了一群小鸡,小鸡渐渐长大,一多半是母鸡,一少半是公鸡。李瘸子说,留着母鸡下蛋,公鸡吃肉。文秀说,咱俩能吃几十只鸡子呀?老吃鸡肉会吃够的,不如换换口味。李瘸子说你上街去割猪肉、牛肉、羊肉啊。文秀灵机一动说,对,我上街赶集带几只公鸡给食堂,卖了鸡子去割肉。李瘸子说主意好,你去吧。

李瘸子逮了四只花公鸡,用绳子拴着搭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边两个。文秀骑着自行车上街了,路过大街西头时,旁边有一家饭馆,她想先把公鸡卖给餐馆,然后轻装赶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免得带着鸡子扑扑楞楞的添麻烦。她把自行车支在门口,大声喊着:老板,老板,卖给你几只鸡,快出来看看,又肥又大又嫩。饭馆里慢悠悠地出来一个人,说鸡子在哪里?

文秀一听是南方口音,抬头一看愣住了,天哪!他怎么在这里开起饭馆了?此人正是在县城住宾馆对她非礼的那个人。

那人,目光直视着文秀,大惊失色,,这不是跳楼的姑娘吗?她不死也了吗?是不是大白天见鬼了?几年来他日夜为她受煎熬,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出现她的影子,总是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紧紧缠绕着她。听老人说鬼是见不得阳光的,可这是艳阳高照的大白天啊!明明是个完美无缺的大活人,于是脱口而出,你是人是鬼?

文秀怒气上涌,盯住他气冲冲地说,你仔细看看,我是鬼吗?

老天爷,你还活着?

我要死了,你还能活着吗?

可我生不如死呀!

文秀冷笑着说,这话咋讲?

我以为你死了,为了活命,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有家不能回。原来我在家里开办着窑厂,年收入百十万,自从那天晚上从宾馆出来就不敢回去了。在城里我不敢住宾馆,不敢坐车,白天不敢走动,等夜深人静时悄悄到郊区没人的地方捡垃圾堆里的东西吃,在路边地摊旁躲在暗处吃人家剩下的饭渣。我觉得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就到乡下走动。

这不你开的饭馆吗?

我是在这里打工。

你就没回过家?

有一天晚上下着雨,等到深夜没人的时候,我像贼一样溜回家里,我只对家人说我犯罪了,千万别报案,不然我就没命了,家人再追问我,我就不说了。我知道我背着一条人命,我怕家人承受不了。妻子给我做了点儿饭吃,找几件衣服,给点儿钱,催我赶快走,永远别进家门了,一旦被别人发现,家人就成了窝藏罪。我怕连累家人,再没有回去过。这几年我就是鬼,整天提心吊胆,有几次我受不了,差点儿没去投案自首。

时间是淡化爱恨的良药。文秀觉得对自己没有造成什么不良后果,虽然那件事她铭心刻骨,但愤恨的心理已经渐渐削弱,听他这么说,反而有了怜悯之心。她说,记住教训也好,我没有死,算你幸运,你回老家吧,好好干你的事业。

那人泪汪汪地说,姑娘,我罪该万死,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以后我一定会做好人。是我害了你,我悔恨终身,欠你的我一定偿还。

文秀不耐烦地说,不要多说了,你叫老板出来。

老板出来拿着秤称了鸡,付了钱,文秀就走了。那个南方人急忙追问老板认识不认识刚才这个女子?

老板说,咋不认识,她还是本地的新闻人物哩,是莲花村的文秀,年轻轻的俊俏姑娘嫁给了四十多岁的养鸡专业户李瘸子。

半个月后,文秀收到一张五十万的汇款单,是那个南方人寄来的。文秀知道他是用来赎罪的。当即,她把汇款单寄回去了。

容三惠:本名张书霞,河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研究馆员、一级作家,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并被《小说月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精选》《2012年中国短篇小说经典》等选载和多家报刊网站连载;著有长篇小说《刀子嘴与金凤凰》《城市天堂》《谁主沉浮》《红牡丹》《爱与恨》,中短篇小说集《都市情缘》《风雨人生》《容三惠小说选集》,散文集《母亲》等。曾获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文艺奖、全国百花杯奖及国家级一等奖八次,中篇小说《心计》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刀子嘴与金凤凰》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并被改编为影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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