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雨

2015-06-01 06:30凌鹰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跑马婆娘

黑蒙蒙的雨雾搅得天地一片昏暗。

老牯和野崽被这昏天黑地的狂风暴雨逼进跑马亭后,连续三天三夜,这雨就片刻也没有停歇过。

带来的那点糠菜粑和高梁饼昨夜里就吃个精光了。

盐篓里铜钱倒还有几串,那是盐路上落伙铺用的。如今被黑天大雨带进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跑马亭,晚上只有蜷缩在这亭子里过夜了。可是,省下的铜钱又有什么用呢?老牯对这条古老的官道是再熟悉不过了,每座跑马亭四方周围有哪些村寨哪些小街小镇他都晓得,都清楚得很。现在这个勉强能供他藏身立足的跑马亭周围都没有街镇,最近的蛤蟆镇离这里也有十八里路程。

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一处了。

那就是翻几座山坳,穿过白鹭河,到距这里差不多10里路远的白鹭寨去找水月。

想到水月,老牯的心坑坑里就一阵格格噔噔蹦跳,就涌出一股怪滋味。要不是为了这个娇憨的婆娘,自个哪会落到这样的一个鬼地方啊。前面过两座跑马亭就到处是村寨和街镇,还有那数不清的吊脚楼下洗衣衫的船家女子的山歌小调,也是那么逗人。可是,他老牯就是没有动过心,满脑子里就是只闪晃着水月那灼亮的眼珠仁和那想像中隆挺得像一轮满月似的腹肚。于是,一路上便催命鬼一般催着野崽急急赶路。往日里,一天只跑五座跑马亭的,这是在祖辈父辈就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而这回,老牯却硬是赶了七座跑马亭。

七座跑马亭就是七十里啊。

没想到,赶到这鬼地方,担子刚刚放稳,还没巴完一斗老旱烟,鬼天就下起了这连日连夜的黑雨。

更要命的是,就在这黑天大雨下个不停的时候,偏偏野崽又病倒了。

看着野崽的病越来越重,老牯的眼里布满了密匝匝的阴云。野崽蜷缩在墙角里犹如一条瘦狗。老牯将目光从野崽身上移开,转向墙角里的两担盐篓。盐篓是用山里最结实的藤条编织而成,织得很扎实很耐看。如今,这盐篓已被岁月的风风雨雨打磨得油光黑红,篓子上那一根根相绞缠着的红溜溜的藤条,就像那茫茫岁月的一根根苍老精瘦的血管……

老牯真想冲上去几脚把盐篓踩个稀巴烂,可一想到这盐篓里装的不是盐,而是几条生命的希望,便又感到面这四只盐篓比什么都要神圣。

狗日的杂种,真是条没得鸟用的东西,偏偏在这时病得像条死狗!老牯被沉重的盐篓搅得心烦意乱,便无端地咒骂起野崽来。

野崽任老牯怎样焦燥,都没有睁眼,那神情真像一条垂死的狗。

老牯的祖辈父辈都是挑夫出身。

老牯十二岁就穿着一双草鞋跟父亲做挑夫了。父亲咽气的时候,老牯还不到十八岁。可是,未满十八岁的老牯却成了家乡樟树湾同龄人中独一无二的力大王。在苍茫的八百里盐路上,他一担能挑两百斤,且每次都是他最早赶到规定的歇脚点。

老牯的这身力气都是父亲硬着心肠逼出来的。

在他还不到十岁时,父亲就将一担破旧的盐篓压在了他幼嫩的肩上。不过不是挑盐,是挑黄土。父亲每天一早起来就要他挑着装有黄土的盐篓沿着屋后的山岭绕个圆圈,到吃早饭的时分,倘若老牯还没将那担黄土挑回来,父亲就知道他在山路上磨蹭偷懒去了,于是,回来后,那顿早饭他就莫想吃。就这样,盐篓里的黄土一天一天地逐渐增多。一直挑到全身的骨头像被一只神奇的妙手拔去了般全然没了一丝疼痛的感觉,父亲才含着泪水苦涩而又欣喜地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一条铁打的汉子就这样被磨出来了。

磨成了一座塔,一座山。

樟树湾的挑夫不论老少没人不服他的。

可是,人们对他的慑服并不长久。

这都是因为一个女人造成的。

一个可怜巴巴的丑女人。

女人叫苦妞。

那天,老牯和几个挑夫将两篓洋货挑到观音镇一家开绸缎铺的老板的店里再赶回家门时,天已刹黑。老牯刚跨进破烂不堪的厢房里,母亲就颤巍巍地端着桐油灯走了过来,又笑嘻嘻地把他领到灶门口。借着昏黄的灯光,老牯惊异地发现,灶门口坐着一位陌生的女人。女人正在烧茶,一声不吭,俨然就像坐在自家一样。

母亲走到他身边,说道:牯崽,这女人是你婆娘。

母亲还轻声地对他耳语:这婆娘是我两天前用一捆白纱换来的,干活比男人还狠呢。这两天,我和他一其在盼你回来成亲,盼得我好急啊。

老牯听后,不由一阵惊喜。

挑脚连日奔波了几天,本来就够累的了,但老牯却不觉得。

都是因有了女人。

都是因为终于有了女人。

可是,当他看清那浸泡在昏黄的桐油灯的光晕里的女人时,他的心顿时便揪紧了。女人虽然不太好难看,且还很键壮,但那长满了蝴蝶斑的脸蛋却显得那样的老气,看上去比他起码大十岁。

于是,老牯对母亲说:我不想这么早就讨婆娘,我还不到二十岁呢。

母亲自然明白了老牯的心思,便将他拉进另一间房间,苦苦对他说,才一捆纱就换个婆娘回来,便宜呢。这个破烂家,穷得叮当响,这样的好事错过了,以后就没法讨得起老婆了。母亲一边说,还一边抹着那苦涩的老泪。

自从父亲得了水肿病去了后,母亲这两年一直就眼泪汪汪过着日子,像他刚进屋时那样开心地笑,对母亲近两年来说还是头一次。

老牯可是个大孝子啊。

父亲死去后,从出殡第一天起,他每天都要在父亲的灵牌前跪一阵子,一直跪了七七四十九天,即使离家走在挑盐的路上,也要面对家乡的方向跪下作几个揖。

老牯哪敢还让苦命的母亲再流老泪?更何况母亲是为他的婚事!

老牯咬咬牙,答应了母亲,然后再回到厢房里,声音沉沉的对女人说,去睡吧。

母亲便把女人送进了老牯住的房间里。

然而,在洞房里,他对于女人的那种最本质的欲望,终于也被那丑陋得成弧形的肉堆击破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大他一半的蠢壮结实的女人会这般令他恶心:她的双乳一只大得像牛皮鼓,一只却干瘪得像风干的核桃;那肚皮白是白,却拱凸得像装满了面粉的白布袋;一双大腿倒也粗壮丰腴,可双腿之间却明显显地空如旷野,仿佛一只黑幽幽的鼠洞……

老牯虽然还从没同任何女人耕耘播种过,但他早从挑夫们粗野的谈笑中得知了关于女人的所有秘密。此刻,见了婆娘这副丑陋不堪的形体,他胀鼓鼓的欲望顿时便如遭冷水淋泼一般蔫了下来……

于是便反复逼问婆娘:你个骚女人到底被好多男人睡过了?不讲出来,老子就像撕烂抹布一样撕了你底下那骚玩意儿!

女人起初死命也不说话,只是任那苦涩的泪珠子卟卟卟地砸在破床上,直到老牯气得牙齿打战全身发抖,一双铁钳样的大手就要向她伸过来,她才颤声颤气地说了实情。

女人告诉老牯,她十六岁的时候,一天上山去捡菌子,一个土匪将她压倒在茅草丛里,掏空了她当时花骨朵般鲜嫩的身子,那只小乳就是由于她殊死抵抗被那个土匪用枪托捣坏的,那一枪托砸下去,使她昏死了半天,差点要了她命。接着,女人还告诉老牯,半年前,我父亲出外挑脚没回来,三个土匪又像三条恶狼一样蹿进我的柴屋里,轮流强奸了我。第二天,父亲回来了,一进家门就跪在我脚底下哭得泪水横流,并大骂自个不是人。我被父亲的举动吓懵了,以为父亲在外喝醉了酒,可父亲身上只有熏人的汗气和烟气,根本没一丝酒气。后来,父亲才告诉我,他这段时间常不回家,是因为上山当了土匪,且欠下了一笔大赌债,那天夜里三个土匪下山来睡我,竟然是父亲同那三个畜牲划了押盖了手印点了头的……

苦妞还告诉老牯,早两天,一个女人不晓得是怎么打听到她的,抱了一捆纱到她家提亲。父亲搂过纱说,你老早没了娘,跟我过的不是日子,你就跟了她去做儿媳妇吧,她儿子我早就听讲过,是条硬汉好汉,你走吧,父亲放你一条生路。就这样,我就来了。其实我只有二十三岁,就这两年变老的。莫嫌我,老牯,我的命太苦了,你若嫌我,不要我,我就再也没得活路可走了。

老牯听后默不作声,只狠狠地咬紧牙巴骨。接着,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没到半年,婆娘便生下了野崽。

野崽降世的日子,也是老牯在樟树湾威风扫地的时候。

樟树湾没哪个不晓得野崽是苦妞同三个土匪胡乱捏合出来的孽种。

茫茫盐路,老牯成了挑夫们逗乐取笑的主要话题。

老牯每次都是勾头不语。每次挑盐回到家里,便将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野崽,恨不得将这个淫孽祸根捻成肉粉。继而,他又嚎啕大哭。到了夜里,老牯便疯了一般压紧婆娘,狠劲牛力地将婆娘折腾得死去活来,将婆娘狠狠地揉搓得像一摊被宰割后没了生命的白肉,无力动弹又不敢叫喊,只是眼泪婆娑地任他发疯发狂地倾泄心底里那又酸又苦的男子汉的屈辱……

以后,老牯就再也没有与人结伴去挑过盐了,总是一人独来独往,这在挑盐人的历史中还是一个破天荒的先例,一直到野崽长成了一个能在盐路上闯荡的十六岁汉子才有了个伴。野崽虽然是个土匪种,但他总算像条贱狗一样长大成人了。还有那个给了他月光一样美妙温情的水月,她的肚子里也已经怀上了他老牯的骨血。这一切使老牯想到,要是日子就照这样过下去,倒也活得还像个人!

可万万没有想到,这刚刚有点盼头的日子才起了个头就要尽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恶风淫雨是老天特意对我老牯来的么?我会不会困死在这样一片荒山野岭做个连魂都不能拢屋的野鬼?

雨不仅没住,反倒越来越密越来越猛了。

野崽好不容易又睁开了眼睛,他用直直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老牯宽厚如塔的背脊,这背脊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看见外面气势磅礴的雨景,他只看见了死亡之神狰狞恐怖地在他眼底里疯狂地张牙舞爪,吓得他拼命地嘶喊。

老牯听到野崽这一声凄厉的叫喊,连忙几步跨到墙角边,蹭在野崽面前。他用手探了探野崽额头,那额头烫得像火。不仅是额头,全身也是这么烫热,还不住地抽搐。

一种可怕的预感像锋利的勾子一样猛地一下钩紧了老牯的心。直到这时,他才后悔自己太糊涂混帐:当初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停雨这个鬼念头上啊!倘若被雨水堵在这座跑马亭后,当即就去白鹭寨找水月,野崽也不会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当时,他只想到这雨是下不长久的,只巴望这雨住了后就去找水月。老牯早就算好了日子,水月肚子里那条他老牯的血种就要在这几日降生了,他这次要亲自看着这个女人生出他老牯的孩子,要亲自看着女人在阵痛中那种甜美的痛苦情态。在自己的婆娘苦妞身上,他永远也享受不到这种男性的自豪和幸福。

可他又不能丢下野崽和两担盐独自去找他心爱的女人。他晓得,自己一进水月的屋,就没法出来了,一则他实在舍不得水月,不想出来;二则即使心里挂着野崽和盐,硬着心肠出来,女人也不会让他走的。那样的话,野崽在那座孤零零的跑马亭不被吓死才怪呢,何况那里四周都是野山野岭,谁能保证就不会突然蹿出几个拦路抢劫的盐匪!

要想美美地看着水月生崽,只有等雨停了后同野崽一起去,反正野崽又不是不晓得他老牯和水月的事。莫说野崽,连婆娘苦妞都清楚得很呢。苦妞从没责怪过他同水月相好,还要他好好待水月。

于是,便一心盼雨早点停下。这鬼雨虽也停过几回,但还没待老牯挑担上肩,或刚出跑马亭没走几步,却又涮啦啦铺天盖地下起来,把老牯和野崽一次又一次逼回跑马亭。

现在独自撞进雨里去找水月还来得及么?只有到水月那里找点吃的给野崽吊住这口气,才有希望救活这小杂种的一条狗命!但是,见野崽身子一抽一抽像断气的样子,老牯不由伸出一条手臂托住野崽的头,忍不住大放悲声:野崽,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啊!

只有这时,老牯才感到,野崽同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粘连得是那么紧密。

眼下野崽唯一的一条生路,就是他老牯赶快去找水月了。

凄风苦雨肆虐的轰响一次又一次将老牯掀翻在地。

老牯咬紧牙关,吃力地在疾风劲雨中蠕动。如今只有水月能救我那狗日的野崽了!这个时候,老牯的脑子里只有这么一个窝囊透顶的企盼了。往昔里每次去找水月,他总会给水月带去一个女人所喜爱的某种礼物的,而这次,却就这么可怜巴巴地去向一个柔弱苦命的女人求生求救。想到这一点,老牯就觉得双腿发软,感到自己简直白做了个男人,简直比水月屋里那个瘫在床上的废男人还要可怜!

厚重的雨岚,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毁灭或湮没。林木在山风的扫荡下发出嚓啦啦的尖啸,像鬼叫一般要撕裂这浑浑噩噩的宇宙。偶尔有山鸡禽兽发出只有生命遭受劫难时才有的那种惊惶凄惨的长嘶厉叫,天和地在老牯红肿胀痛的眼珠里化作了两轮急速飞转的磨盘。老牯的生命和欲望便在这硕大无朋的磨盘里被碾压得吱嘎作响。老牯感到心窝子里涌动着一股酸溜溜的东西,似乎里面塞满了尖厉而又锈迹斑斑的废铁片,他几次被这种感觉折腾得差点昏眩。

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走近那间熟悉的小木屋时,夜色已同黑茫茫的雨雾融成了一体,使人无法分辨确切的时辰。

老牯一见到这间小木屋,顿时便如同见到天堂一般。

第一次走进这间小木屋的时候,他曾经也被这样一种温馨搅得一阵阵酥麻一阵阵晕眩。

那是他两年前在牛角坳烧木炭的事了。

老牯不仅盐路上是条耐得磨的好汉,还是一位烧炭能手。每年到了寒冬腊月,他就搁了盐篓出外烧木炭。这一年,他到了牛角坳,很快就结交了几个来自各自地互不相识的汉子,组成了一个烧炭班子,由他当班头。

白鹭寨的女人们常来牛角坳窑场做点小生意,卖糠粑烧饼或草鞋垫肩的。

水月也常来牛角坳,她专卖草鞋。

水月的笋壳叶草鞋打得比哪个女人的都要好,结实耐穿又好看,那又厚又软的鞋底板像铺了棉絮,穿着它往地上一踩,会觉得像踩在水里云里那般轻巧舒服。

于是,班头老牯每回都喜欢买她的草鞋。就在这一卖一买中,两双目光便在这简短的交易中渐渐地碰出了一些坐在火堂边烤火的那种灼热来。

一天,天快刹黑的时候,窑客们都缩进窝棚里打闹去了,老牯忧心忡忡地来到一个荒废的炭窑上,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官道和隐隐绰绰的跑马亭,想起因野崽和婆娘苦妞在挑盐佬心中跌落了的威风,便感到心里一片苍凉和空洞。正在这时,水月给他送来一副很扎实很软和的垫肩,对他说,老轱哥,你今夜里到我屋里去吧,我开后门等你。

老牯万万没想到水月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来,而且说得是那么自然那么随便,好像他们早就是老相好似的。水月的话使老牯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慌的,于是忙问,你屋里没男人?

没有。水月的脸颊上泛起两朵姣美的红晕,简短地回答了老牯后,便急急地下了窑场往白鹭寨方向而去。

牛角坳窑场下去两里就是白鹭寨。

水月的屋不在寨子里,而在离寨子半里路远的一个山嘴里,独门独户。

这个晚上,老牯体腔里那种被丑婆娘苦妞击碎的欲望在水月光滑的胴体的诱惑下,鼓胀得犹如一股山洪,一股日久遭到堵塞的山洪,一旦开闸,竟是那么势不可挡。

要离开小屋时,才听见另一间屋里一阵撕裂旧布般的沉闷咳喘。

你屋里还有人?你爷老子么?老牯惊慌地问。

我男人。水月很平静地回答,像告诉他那屋里放着一扇残缺的石磨或一只破漏的鱼船什么的。

那你为什么要讲你没男人?老牯的心越来越发紧。

你不用怕,他是个活死人,已在床上睡了两年多了。水月灼热的眼眸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变得暗淡阴郁起来。她看一眼老牯后,又继续说道,你把我看成骚女人贱女人了是么?那你以后不来就是了。

他怎么瘫痪在床了?老牯问。

挑盐的路上遭到盐匪抢劫,被打坏了身子。

原来他也是一个苦命的盐夫!老牯心里顿时一阵发颤。以后我来帮你们。他轻声低语,为屋里那不幸的男人而难过,同时也感到对不起他。同水月默默地对视了半晌后,老牯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温馨的小屋。

在后来的茫茫的盐路上,这小屋便成了他灵魂深处的世外桃源。

黑沉沉的大雨还在暴施着它的淫威。

在黑雨里爬了一个下午的老牯终于爬到水月的门前时,水月的小屋里却没有一丝亮光。就在这时,一种反常的声音从小屋里飘过来,弱如游丝。老牯凝神细听,很快便敏感地辨出,是水月的呻吟,似乎正在痛苦万状地叫着老牯的名字。

犹如受伤的山豹听见遇难的配偶的惨叫一样,老牯疯了般不顾一切地扑向小屋。

进入小屋后,屋里的情景顿时便使老牯狂跳的心差点蹦到了嗓子眼。昏黑中,他看到一团灰白的色块在古老的木床上扭成了一个丑陋无比的形状。老牯急忙熟练地在床头的窗台上摸着了火镰,敲出一束火,将挂在床头的桐油灯点燃。灿黄的灯光立刻便流泻整个小屋,那团扭成一个丑陋形状的灰白也白亮起来。

那灰白的色块便是水月光裸的身子。

老牯奔到床边,一把抱住水月的身子。只见女人的双腿间已变得模糊一片,仿佛那洒落于山潭里的美丽残阳。在女人血糊糊的双腿间,一双像红萝卜一样嫩生生的小脚露了出来,正在微微的颤动。

老牯,你怎么不早点过来?水月看清了自己苦苦企盼的男人终于站到了床边,便怨恨地说。这时,巨大的阵痛又迫使她不要命地叫喊起来。

女人的惨叫像锋利的钻子一样扎进老牯的心脏。老牯一见水月双腿间那双粉红的小脚,害怕极了。他曾听母亲说过,女人生孩子先出双脚,叫“坐莲花”,是很危险的,这种先出脚的生法十有八九只能救活一个,救得了娘保不住子,保住了子救不了娘,弄不好母子都难保。

看来,新的厄运又要降临在老牯的头上了。狗日的老天爷,你为什么老是和我老牯作对啊!老牯在心里近乎绝望地哀号起来,他感到一个残酷的末日正在向他逼近,感到自己也许从此再也见不到阳光了。他的心里一片灰黄,接着这灰黄又化作一片血红……

老牯,我恐怕活不成了,快扯吧,扯住那两条腿帮我用力,让我死了算了,给你留条种。水月用力挣着身子和大腿,双手抓紧床沿暗暗使着劲。老牯的手刚伸向那双沾满羊水和血水的小脚,又抽了回来,抽回来又颤颤抖抖地伸出去,伸出去后又抽回来,怎么也不敢下手。最后,他才凄惶而深情地说,水月,我不能让你死,我宁愿不要这狗日的。

你救不到我,我……我……已经不行了,老牯,快帮我使……使劲吧!哎哟—哎—哟—

水月被巨大的疼痛折磨得像要断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只有无力的叫喊和无力的挣扎的余劲了。

老牯无计可施。

老牯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像此刻的水月一样在挣扎中承受剧痛的煎熬。

老牯真是个苦种。

这些年来,他既要拼死拼活维持自家老少几口的苦日子,又要接济水月和她那半死不活的男人。他确确实实地迷恋上了水月。自从去年她那瘫子男人死后,他却又无数次劝她改嫁。水月每听他这样劝她,总是哭得泪水涟涟。有一次,她横说竖说要嫁男人就嫁给他老牯。老牯当时好感动,感动得全身发颤。但是,最后他还是咬了咬牙狠心的说,水月,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娶你做婆娘。我屋里那女人丑是丑,可也是个苦女人呀,比你还苦,比你还可怜,心也和你一样好。水月听了老牯这话,便一把搂住老牯,将她推到床沿上,坐在他的腿上哭道,老牯哥,你的心比金子还好,比菩萨还善。我给你怀个崽吧,等生出了你的肉团我再嫁给别个。老牯哥,没缘做你的婆娘,只怨我八字太苦,我不怪你……

现在想起水月的话,再看看水月被血水染红的身子,老牯只觉得自己生命深谷里的某种的东西正在吱吱啦啦地崩裂……

午夜时分,水月在一滩殷红的血泊里终于停止了她最后一声惨烈的叫喊……

老牯在水月家找到了几只煮红薯,然后连夜又将疲软的身子投进了仍是那么密密麻麻的黑雨里。

他要赶回去救野崽。

水月已经死了,他不能再失去野崽了,不能没有那两担盐。

那两担盐可是他养家糊口的命根子啊,全家都要靠它活命呢。他出门的时候,屋里的米缸就要现底了,既使用野菜熬粥喝也混不到十天半月了。

返回那座跑马亭,天已经大亮了。

老牯一进跑马亭,便急不可待地从竹篮里拿出一只煮红薯,奔到野崽身边。

野崽正在抽动身子。

老牯将红薯塞到他嘴边,他的牙齿却咬得紧紧的。

老牯感到有只锋利的猫爪在他的心里猛抓了一下,接着便悲声地叫喊起来,野崽,野崽,你不能死啊,你千万不能死啊!

然而,野崽却只有出气再也没有进气。片刻后,野崽终于恋恋不舍地抽尽了最后一口气。他圆睁着双眼,直直地对着老牯,像两把寒冷的刀子。

◎凌鹰,西北大学作家班毕业。先后在《人民文学》《散文》《湖南文学》《广西文学》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放牧流水》《巨轮的远影》等五部。现居湖南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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