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别

2015-06-01 06:34高燕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大夫

唐大夫把一盒牛奶吸得呼呼作响,听上去仿佛牛奶盒底部有什么难缠的东西在和她较劲。为什么要在诊室里吃早餐?曹大夫别过脸去对着窗外。把早餐带到诊室里来的行为和对面唐大夫的脸一样让她感到厌恶。她那张油乎乎的大方脸,永远趴着一种死乞白赖的神情,而头上那一丛卷发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毫无节制,让她看上去像一条饱含强烈欲望的死乞白赖的母狗!对,也许恰恰就是她早起摇着尾巴的求欢让她失去了在家里吃早餐的时间,一定是这样。

窗外是一块巴掌大的草坪,三分之一处长着一棵样子不怎么好看的杨树。若是在夏天,草地上凭空长出一些开着黄花的蒲公英,冒出几朵蘑菇,看上去也颇能使人心情舒畅。但是眼下正是寒冬,枯黄的草地边缘和树根下覆盖着落满煤烟灰的肮脏的残雪,大概即使是一只乌鸦,在落脚之前都想要拔起那根杨树的扫帚把萧条与破败之气先扫一扫。

曹大夫收回眼光,在刚刚启动的电脑上敲下一些字母和数字,登录到自己的诊疗系统。等待电脑反应的时候,她伸手把盛放压舌板的盒子往桌子深处推了一推,仿佛这样做,与之相关的事情就能离她远一点似的。

“又一天开始了。”唐大夫伸手把空的牛奶盒往门后的垃圾桶抛过去,盒子碰到垃圾桶的边沿,被弹在外面的地上,她不得不起身走过去重新再扔一次。

“我连一天也不想再干了!”唐大夫背转身去壮阔的后背和臀部极像是她粗糙的行医技能的写照,让曹大夫感到耻于与她为伍,但是现在,她却没有忍住对上了她的话。这是一句极为真诚的发自肺腑的话,她的确连一天也不想再干了。但是,她非常清楚,即使一天之内把这句话说上一百遍,这也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废话。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继续干下去吗?没有。到这种地步,你还能干什么?还能喜欢其他的什么?这已经关系到资格问题,资格!老同志,你有吗?不能有,这该死的工作除了让你感到累之外,早已完全剥夺了让你寻找爱好和树立理想的时间。

“可以了吗?”导医推开门。

“开吧。”曹大夫拿起口罩来戴上。其实单看她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的轮廓,是可以看出几分狐媚气的,不过,这双形状俊俏的眼睛里闪着的光却始终显得硬而集中,充分显示了她的性格特点——对人不够友善,还有较真。

“怎么啦?”她询问前来就诊的病人,语气里既无严厉也听不出关切。“就这些吗?还有那里感到不舒服?去躺下。”她指指诊室一侧包着咖啡色假皮革的床,起身走过去,伸手在病人身体的某个部位按压一下。“这里疼不疼?这里呢?这里?这里怎么样?是这里吗?就这里?不压的时候感觉怎么样?有这种感觉多久了?”她回到座位前稍加思索,然后拿出诊疗意见。

“先去抽个血,就在二楼拐角那儿。然后上四楼,把这个查一下子。”她递过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类似代码的英文字母。

“这个,是查什么的?”

“你放心去查,解释起来太麻烦,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查完把结果拿来我看一下子。”她的话未说完后面的患者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了。

通常在工作时间,她的桌子前总围着几个患者,表情担忧地诉说病情,或是肃然地回答她的提问,唯恐漏掉最关键的信息。而曹大夫在工作的状态下,也是完全记不起“一天都不想再干了”那句话的,严谨积极的工作态度在她身上与其说是道德与品格的体现,倒不如说是性格使然形成的习惯。“怎么啦?”她总是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以此为门,走进患者身体的试卷,把其间出现的错误一一查寻和纠正。

“您好!”

曹大夫一抬头,看见了一双眼睛,是一个年轻女人,比较谨慎,带着一张淡蓝色的医用口罩。那双眼睛她很熟悉,但这熟悉的刺激感一时却在她头脑里找不到对应的角色。

“哪里不舒服?”她看着那双眼睛问。

女人低声陈述病情,并没有摘下口罩。曹大夫总觉得这眼睛马上要与她头脑里储备信息中的某一条相连结了,却始终差那么一丁点,让她觉得不痛快,但奇妙的是这不痛快的感觉却为这个女人在她心目中博得了好感。

“是我姐姐叫我来找您的。”女人说。这不奇怪,她常年在医院,好多人都是老患者介绍过来的。

“先去查一下子,看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她思索着开了张单子。接着又说:“别急,病得慢慢治,说不定也没有想得那么坏。”关怀性的语言对曹大夫来说相当于铁树开花,她主张以高超的技术缓解病人的痛苦,而不是对病人的痛苦报以情感上的怜悯。当然她简练的语言风格大部分患者是不抱意见的,他们就诊时的关注点是自己的病情,不大用心去琢磨医生的特点。但是遇到那些对疾病持极度抵制心理的患者,或者类似妄想的患者,语言风格也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衡量一个医生的重要标准,他们要么把医生的眼睛想象成能发射X光的透视眼,要么对医生的意见毫不认可,一旦一下子没有查到病因,一下子没有把病治好,他们就会对医生、医院、医疗界、以及所有人都产生仇视和怨恨心理,并采取极端的做法来表达情绪。

“张口一下子,闭口一下子,加起来也有两下子了,使出来嘛,怎么左一下子右一下子,全捅到院里去了。”副主任两条滚圆的胳膊抱在胸前,站在门框里阴阳怪气地说。她前胸巨大,仿佛正是这个原因才使她不得不时常抱着膀子来与地球引力相对抗。“您一身都是福相!”有人当面恭维。和曹大夫的“一下子”一样,她的抱膀子也属于标志性行为,不过这习惯是从她丈夫当了卫生局的一把手之后才渐渐养成的,在那之后不久,她即升职为科室副主任。当然,副主任不是多高的官职,如果没有局长夫人,曹大夫在这个位子上也完全可以胜任,或者说非她莫属。

“你有两下子,你来!”曹大夫站起来让开了椅子。

“我有没有两下子都不可能再坐在你的位子上。”

“坐不到我这里就把嘴闭上!”

“你还没资格对我发号施令!”她松开手臂往前走了一步,愤怒的前胸仿佛架着两门大炮。

“闭嘴!”她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再说一遍!”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闭上你的臭嘴。”

“你滚蛋!”是副主任先扑上去了,还是曹大夫,或者是她们同时出手,总之她们两个人旋风一样搅缠在了一起,并引发了一声突然地惊心地爆炸——是那把椅子摔倒了。其余的两名女大夫仿佛被冲击波烫着了屁股,迅速起来上前去拉架,然而她们的出手却激发了曹大夫胸中更强烈的怒火,使她整个人都像被点燃,火焰一样扑跳上去。那两个女大夫才被她们的谈话惊得瞠目结舌,对事态发展的迅疾速度根本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但在拉架时,她们却同时以精明的头脑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立场,双双站在副主任身后,与曹大夫划开了界限。超乎寻常的行为往往会引发超乎寻常的感受,好像身处飞沙走石电闪雷鸣的豁口。猛然间,曹大夫感觉自己借助神力一般两脚腾空而起,空间奇妙地旋转半周之后,人已落在两步之外的窗子跟前。而另一头,副主任在那两个女大夫的拥护下哈腰站在门口,一边的头发被撕得耷拉下来,乱糟糟地垂在肥胖的颈肩部,像个惨遭蹂躏的末等妓女。

“纽扣掉了。”一旁的程大夫弯腰从桌子腿旁边捡起一粒纽扣,递到她手上,又顺手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转身步态大咧地走了。他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脑袋里正想着其他什么事情,或者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压根就没看见,如果没有听错,那支澳大利亚民歌随着他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已经立刻响起来了。曹大夫大喘着气,拽拽歪斜的衣服,低头寻找那粒纽扣原先在褂子上的位置,这才发觉自己两手抖索地几乎要把纽扣重新掉在地上。楼道里吵吵嚷嚷地,以副主任的声音为主,至多有几分钟的功夫,所有人就都知道曹大夫把副主任打了。

“您也真是了不得!”返回办公室的女大夫围到她的办公桌前,尴尬地恭维。

曹大夫坐在椅子里,脖子直梗梗地盯着门口,表情坚定凛然,手上用力掐攥那粒纽扣,一副随时准备再次投入战斗的架势。

“显不出她手上那点破权利似的,出了这个大门,谁认识谁是谁呀。”另一个女大夫用接待客人用的纸杯倒了一杯水放在曹大夫桌子上说:“喝口水。”

“得怪世道!”前面的一个咂着嘴巴摇摇头,给说话的递了个眼色。

“太不是东西了。”另一个会意。“那些告状的人。”她又补上一句。

“总有一些人觉得依靠势力就能把别人怎么样。”那个说。“好像院里的领导就能把癌症给治好似的。”

“就是狗仗人势!”

“不过狗终究是狗,再怎么仗势也成不了人。”那一个话出了口,才发现说过了头,连忙把杯子再往前推一推说:“算了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喝口水!”

楼道里这时有人走过,她们迅速分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

“哼哼。”曹大夫把纽扣往桌子上一扔,松开紧闭着的嘴巴,微微冷笑一下,算是发出了声音。

“您简直像个大侠嘛。”一群小护士围着她。

“你们可别学我。”曹大夫不爱和小护士们嘻哈。

“谁说的,您身上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多着呢。”护士小黎说。

“那也学该学的,不该学的别学。”这一群护士里,曹大夫最喜欢的还就是这个姑娘。她长得挺秀气,见了人总是抿嘴一笑就低下头;而且聪明伶俐,这一点从她额头的弧度就可以看出几分。然而这些都是次要,真正叫她喜欢的是她看出这姑娘身上有股较真的劲儿。这一点和曹大夫像。

“小黎,来扎个针。”每当遇到那种难对付的血管,就会有人这样喊。于是她上前来,抓住病人的手,仔细地观察起来。此时如果反过来观察她,会发现她两片嘴唇紧紧抿在一起,眉头微蹙,眼神专注而集中;经过一阵揣摩和判断,找准一个位置冷静谨慎地下针,十有八九回血都会像个承认错误的人似的羞愧地探出头来。

“这个姑娘技术高!”病人夸赞道。“准是考试考进来的。”她再次抿着嘴唇,笑一笑垂下了眼皮。刚才那个老头儿的确不会说话,事实上小黎恰恰不是考进来的正式护士,而是个刚从护校毕业不久被招聘进来的临时工。她虽以最小的年龄掌握了非常好的技术,但却不招人嫉恨。她管曹大夫叫曹老师,管别的年龄大一些资历老一些的大夫和护士都叫老师,谁使她都能使得动,而且她身上总带着的那种单纯也很难让人产生防备之心。

“我觉得您身上本来就有股侠气。”她若有所思地说。“真的。”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两个字,仿佛按下了电脑上的确认键。“您那一个‘旋风腿要是在一棵桃树底下,效果可就更好了。”她转而调皮起来。

“小姑娘家别掺和这些事儿。”曹大夫一面告诫她不要因为闲谈惹上是非,一面还是笑了一笑,没想到传来传去自己竟成了传说故事。事实上她哪里会有什么神助,又哪来什么“旋风腿”,只是被闻声前来的程大夫从后面拦腰拦胸抱起来转了半圈放在了窗子跟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无疑是最简洁有效的拉架方式。然而不久曹大夫发觉,这其间有一些微妙的小细节,当然是不为人知的小细节,让她内心里有那么一种类似某两个齿轮之间出现了措齿而引起的不舒适感。那就是自拉架之后,每看到这个把她拦腰拦胸抱起旋转的人,隐秘之中她竟感到脸部有些发烫。

“小伙子,该下班了!”

“吃这个营养能够吗?”

“去,把那个病例给我拿来一下子。”

她于是尽量夸大她比他大出的四岁年龄,拿出长辈的架势叫他或支使他,以此来模糊界限,表达对那种不适感的抵制和否认。她掩藏的非常高妙,没有人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他也总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样子,根本没有发现什么。

这个程大夫,追究一下竟也有一个专属于他的标志性行为,那就是他口中始终唱着的那支歌。

“你哼哼唧唧地究竟唱的是个什么歌,唱清楚一点嘛。”有一回他在办公室里无意识地连续哼哼了半个多小时,有人被唱崩溃了。

“这是一首澳大利亚民歌。”他完全没有揣摩到说话人的意思。不可否认,他身上拥有一个大龄未婚的男青年的典型特点:松散,大咧,有时还有些愣头愣脑。

“哟,你还会唱外国歌呀,唱清楚点儿我们也来学学。”

于是他眼睛逃避地盯着电脑,脸上挂着假装无所谓实则羞赧的表情唱了起来,也是从那次起我们才知道了那首歌的歌词:“唧唧别,唧唧别,阳光灿烂照残雪!”(备注:唧唧别——生活在澳大利亚的一种鸟。)

他一直顽强地坚持喜欢一首歌曲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科室里的小护士无一不会哼唱那两句歌词,她们在背后谈论到他衬衫上的汗渍时,有他在场而她们之间互换心照不宣的意见时,或是忙得焦头烂额仍被催促时,都会有人引用这支歌,而引用之后莫名其妙地总是会激起一些无厘头的笑声。“快乐的情绪对工作是有益的!”她们说。并把工作中凡是能引人发笑和令人轻松的现象统称为唧唧别效应。按曹大夫比他大四岁来推算,他当时应该是三十一岁,未婚,未婚的原因大不了就是阴差阳错,因为他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同于他人之处被人发现,家庭也很平常,父亲尚在,有一个学地质专业的哥哥定居在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小黎的父亲略微惊异而怀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这是曹大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替人做媒当说客。她绝不是一个热心人,这唯一的一次热心,出发点也并不纯净,或多或少,与她内心里那隐秘的不适感有关。所谓以毒攻毒,也许用这种方式可以磨合自己的内心,使齿轮再次流畅的契合起来,当然,也可以看做对这个小伙子在关键时刻对她的慷慨相助的报答。以曹大夫的处事风格,一旦要做,是一个细节都不能含糊的。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护士小黎在她眼里就是最佳人选。“他三十了都没看上过什么人,偏偏遇见你心动了,这就是你们的缘分,上天让他一直在等你。”她当着一群小护士的面儿说。于是再无需她多说什么,这些话在传过所有小护士的口之后,一定会成为浪漫的真理。至于程大夫,从他仪表的变化中即可看出他有多么心花怒放。

“还是你会挑,以前副主任给介绍过一个她的什么亲戚,他没看上。”

“哦?”曹大夫惊异地看着说话的人,这倒是她所不知道的。

曹大夫考虑过,程大夫的外貌、职业、家庭背景方面都好说,唯有年龄,他和小黎之间毕竟相差十岁还要多,人之常情,让姑娘的父母接受这一点恐怕是不那么容易的。“今后成了一家人,你们也到澳大利亚去走走。”她以期遥远的澳大利亚能对小黎的农民父母产生一些震撼力和吸引力。然而当她最后一次见到这位父亲时,却对自己当时的做法非常质疑。

那是在程大夫父亲的葬礼上,当时程大夫已经被开除出了医院。

时间是四月初,刚刚停了暖气,而天气又不怎么晴朗,所到之处冰凉凉的,仿佛周遭都悬挂着滴水的冰乳。既然人已不在医院,所以前来吊唁的同事很少。

“你哥回来了吗?”

“还没赶到。”程大夫看上去疲倦而沮丧。

“世人都有一遭,难过是次要,先办好事情。”

他沉重而无力地点点头。

曹大夫在小黎的新家见到了她的父亲,他正面色黧黑地坐在沙发上吸烟,脸上的表情和吐出的烟雾一样苦涩。“黎师傅。”她点了点头。本来她应该要说“黎师傅你好”,或“黎师傅你好吗?”然而话到嘴边却只说了“黎师傅”三个字。小黎的父亲认出了她,也点了点头。能看出他是想对这个曾经关心他女儿的热心人笑一笑的,但是这笑经过了从内心到面孔的距离之后已经像一个疲乏的波涌,只剩下落日余晖一般的淡淡一撇。

“小黎呢?”

他伸出夹着烟的手,朝一扇房门指去,然而眼睛并不看向那里,仿佛那里有一个让他心痛的伤疤。曹大夫顿时更加尴尬了,转身踮着脚走过去。

“曹老师!”小黎从推开的门缝里看见她,要从床上坐起身来。曹大夫一急,便推门进去了。“别起来。”她伸手把小黎按回床上。“才十几天,还得要注意,不能凉。孩子呢,我来看一下子。”她伸手用一根手指去触摸孩子的脸颊。“瞧瞧生的这个时候,脸蛋儿鼻子尖儿都是凉的。”这个粗心的小伙子,竟没有想到买一只油汀来给房间加热。她伸手往上拉了拉孩子的小包被说:“这样好,生下来就开始锻炼,以后生病少。”曹大夫嘴上说着宽心话,内心却感到犯了错误似的虚弱。她不知道小黎对眼下的情形有何感想,她的父母对此又有何感想,他们对她又会是什么看法。多的不谈,这样的天气,如果小黎是在自己的娘家,至少还会有一铺暖炕可以享受。躺在暖和的被窝里,转脸就可以看见窗外四月的天空,以及伸展向天空的果树的枝干,再过不久,南方过冬的鸟儿也就该来了,叽叽喳喳地叫醒那些树的枝叶,渐渐地繁茂碧绿,和曹大夫去的时候看到的一样。

那在她是极为深刻的记忆。道路两边起伏着绿色。麦地。玉米地。麦地。麦地。连结成片的玉米地。形态婀娜的枣树在田间参差遍布,造成了空间的纵深感,偶见花翅的鸟儿起落在树梢与地面之间,引人遐思神往。“等我退休了,就到这里来租块地种。”曹大夫不善想象,但仍轻易地就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更不用说庭院宽阔开朗,使人联想到田野里矗立在视野尽头的线条简约的山峦;点缀在院子里的几棵果树,姿态各异,仿若琴键,给院子增添了颇为美妙的律动感。

看来这丫头的伶俐并非无中生有,瞧这院子收拾的干净利落,与一般的农家颇为不同,可见家长的要求不低。曹大夫想。而从小黎母亲端茶递水的行动举止,又可看出女儿身上的气质大多来自于母亲。

“小伙子挺不错。”曹大夫按计划把程大夫的职业、履历、性格、家庭一一做了介绍。既不避重就轻,也不夸大其辞,话说得稳妥而实在。我想在她所提供的信息中最令听者敏感的应该有两处:第一,小伙子年龄不小了。第二,今后可以跟着他去澳大利亚走走。一忧一喜,都是曹大夫的原话。当然,前者是事实,后者只是理想。正如前面所写,黎师傅夫妇听见澳大利亚这个地名的时候,惊愕的情绪还是能明显看出几分。

“做父母的可不能在子女身上贪图这些。”

“这不是贪图,都是有儿女的人,辛辛苦苦把孩子养这么大,就是去也是应该的。”

曹大夫和黎师傅夫妇谈话的时候,小黎一直躲在厨房里没有露面,直到曹大夫离开的时候她才陪同着一起回了医院,一路上,曹大夫说:“抽空把人领回去,让家里人看一下子,自己的事情,还是要积极一点。”说话的口气俨然是真正的长辈的样子,这口气令听话的人感到亲切,也让说话的人心里释然。

“小伙子,该说的我可都说了,接下来就得看你自己的表现了。”在程大夫面前,她大有邀功的意思。自从看出他对小黎姑娘真诚的情谊,她似乎是放了心,那不舒适的感觉竟也就不治而愈了。所以这一次把他称作小伙子,意义已与从前大为不同。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姑娘大了得嫁人,就是年龄上,差别大了些。”黎师傅一家一定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对她坦露了顾虑之处。

“年龄是稍微大了一点,不过男人年龄大一点知道疼人。”曹大夫早料到了他们的顾虑所在,也早找好了说辞,转眼看着姑娘的母亲以求认同。

“话没有错。”母亲果然说。“可也担心将来,孩子没长大,爹就先老了。”

“那就早一点生呗。”曹大夫笑了。她从言语间感觉得到他们的淳朴,也试探出了事情的胜算。

早已得知的,小黎的父母同意了这桩婚姻,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今后可以去澳大利亚走走,而是在接触之后程大夫还是博得了他们的好感,使他们感到小伙子值得托付;再者,很大程度上也是实用主义的想法,程大夫毕竟是一个正规医院里有正式编制的医生,今后女儿在生活上,还是有一层保障的。

那个下午,曹大夫尝到了小黎母亲为她精心熬制的面筋汤。虽然事情还未定论,但是他们并不因此而减了对待客人的热情。站在院子里,抬眼便可看见遥远的山顶,以及山顶上鸽子胸脯一样亮得发白的天空;空气清新洁净;宁谧之中偶尔听见掠过天空的燕子的鸣叫,以及回旋在光影交错的树下,不知名的飞虫翅膀震动时发出的嗡嗡。那汤里的肉丝,漂浮着的葱花,散发出令人舒适的香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姑娘:手上拎着书包,弯着两道黑月牙似的眼睛,朝着曹大夫眯眯一笑走进厨房去了。

“有没有再听到过程新平的消息?”曹大夫抬起头问。

“程新平?”唐大夫从电脑旁探出半张方脸,思索了一下,回到原位说。“没有!那以后再没听说过。”

曹大夫后悔自己的发问,因为她又看到了那种死乞白赖的讨厌神情。然而半晌唐大夫没再说话,她却又开口了:“好几年了,也没听到过什么消息。”

“早去澳大利亚了吧。”唐大夫撂了一句。不过她脑袋里肯定还没撂下那个话题,一会儿又说:“人的命真是不好说,熬到那么大岁数,一找还能找个那么年纪轻的;被开除的时候那么狼狈,现在说不定早都定居海外了。我们呢,看上去四平八稳地,可一直还是这幅德行。”她兀自唠叨下去。“哎,他们两口子不还是你撮合的吗?听说副主任那时候给介绍她的一个什么亲戚,脑子好像有点一根筋,我就说嘛,人怎么能干那么缺德的事儿,也不怕遭报应。嘿嘿!”她笑一笑,眼睛左右巡视一下,放低声音神秘地说:“听说她老头子前些日子像是下马了。”

“哦。”唐大夫所说的那些事,她已经听说了,不过这一切和她能有多大关系呢。她刚刚想起了方才她看见的那双眼睛的出处——那微微一笑眼睛就弯成两个黑月牙的姑娘。

“哥!哥!”她局促地站在办公室门口轻声叫程大夫。

“该叫姐夫了,怎么还叫哥哥呢?”

“嗯。”她抿着嘴唇笑一笑,往前一步跨进办公室来。她来得时候手上都抱着一只保温饭盒,那时候听说刚好考上医院附近的师范,从学校食堂打了饭菜给怀孕的姐姐送来。

“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啃脖子没人管。”一个老护士说了个俚语,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好地照顾你姐姐,以后叫你姐夫带你也上澳大利亚去。”

“嗯。”她仍旧弯着黑月牙的眼睛笑一笑,不说话。

曹大夫光荣完成使命,在程大夫和小黎的家人面前多少也成为了有功之人。小黎经过事件中的磨合,与她更加亲切了。“不如让我妹妹给您当个干女儿。”她拉着曹大夫的胳膊说。“好好让您给调教着,将来也让您把关给物色个对象。”“你爹妈就两个宝贝姑娘,都毁在我手上能行?”她仅仅是表示拒绝,可为什么要说“毁”呢?曹大夫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也许讲话时不够注意言辞,在无意中点破了什么,才给她们的生活带来了不幸的厄运。

天色逐渐阴沉下来,曹大夫扭头,看了看窗外破席似的草地。窗台下面肮脏陈旧的暖气片散发出的轰轰的热气直捣她的肋下,使她烦躁不堪。

关于那件事,曾有一个人详细地给她转述过:

她说:“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我们一定要时常思考一下,我们的使命是什么?或者说,这个时代对我们的要求是什么?而作为医院的管理层,这些问题更是我们应该加倍思考的,因为这是我们一切工作的根本,是根基!”

她说:“在我们的医院里,绝大部分医护人员的思想境界是高的,责任感和道德感是强的,他们为医院的发展、医学的发展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但是,在我们这个良好的大环境里,却仍有那么一些害群之马,蜜中鼠屎,总是用自己低劣的道德和行为来破坏我们大家辛辛苦苦创建起来的环境,降低医院和医生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和地位。私自外出做手术,竟然做出了人命!这是什么行为?说小一点,这是无视领导,无视医院,无视工作纪律!说大一点,这是无视职业道德!无视医院形象!无视社会法律!这让患者怎么想?让同行怎么想?让人民群众怎么接受?让社会怎么容忍?”

她说:“当然,我们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在这些人身上,社会形式复杂,我们要允许这些位居在道德底线的败类的存在。没有沉渣,怎么显出水流清澈,没有他们,怎么能显出其他同志情操高尚!作为管理层,我们必须要从自身出发,认真反思,是不是我们的管理还不够科学,不够规范,才让这些卑劣之徒有机可乘。如果我们不以足够的重视程度来处理这件事情,就不是包容而是纵容;如果不对造成这件恶劣事件的当事人进行严厉地惩罚,就是对广大道德高尚的同志的极端不负责任!”

她说:“我的意见,对于这些人的恶劣行为,我们一定要以坚定的决心像切除肿瘤一样彻底切除他们。对于当事人,一定要开除程新平,肃清环境,以一警百,确保今后不再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能不承认,自从进了院委会这几年,她的口才真是坐了火箭!”转述人撮着嘴唇评价道。

“曹大夫!”黑月牙的女人回来了,手上拿着检测报告。虽然她仍旧没有摘下口罩,但从整个人的神气上便可看出轻松了许多。

“我说嘛,情况不一定就那么坏。”曹大夫说话的语气显得亲切体贴,仿佛真的是对喜爱有加的干女儿在说话。她突然之间觉得内心如潮涌一般激动起来。她多么希望这个黑月牙的姑娘能对她多说一些什么,然而,令她懊恼和焦急的是,她似乎仍然保持着那腼腆无话的性格。

“虽然情况没有那么坏,但还是要重视,要治疗。”她的手心在明显地出汗。

“谢谢您了。”她起身向曹大夫致谢。之后,她肯定会下楼去缴费、取药、离开医院。这样你就失去这个机会了。

“你姐夫,现在好吗?”在她即将转身的最后时刻,曹大夫终于开口了。

“我姐夫?”她停下动作,眼神里掠过一丝愣怔的神色,然后疑惑而又略带警觉地说:“我姐夫早不在了,好几年了。”

“曹大夫,您快给看看这!”一个面孔瘦削的人举着一张检测报告急匆匆地闯进来,后面跟着进来的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们一同上前来,围住了她的桌子……

吃饭的时候曹大夫觉得没有胃口。她不太能够解释自己这是怎么了,或许是因为长久的职业倦怠吧。她年龄又增加了几岁,如今已不像从前那样万事较真,对许多事情都似看得开了一些。不过,当她发现自己是为了白天所遇见的某个人而引发了情绪波动时,仍感觉到对于生活中许多事情有种拿不准该如何看待的惶惑。一个人对自己的过去,以及存在在自我历史中的人,该表示些什么?应该时常回忆还是及时遗忘?人应当对历史心怀愧疚和抱歉,还是感恩当下?和副主任打的那一架,在一定时间与范围内,让她处在无人敢惹的地位,但是在程新平事件中,副主任又杀鸡骇猴地给了她无比轻蔑的报复。而如果传言属实,谁又能料到她丈夫会下马。人与人的博弈,再高超又怎能高过人与命运的博弈?然而小黎呢?程新平呢?“不在了。”多么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她确信没有理解错那三个字的意思,孀妇亡夫……曹大夫用手掌按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什么。她能够补救什么吗?还是应该每天忏悔祈祷?辗转反侧之后,她发现除了起来为自己寻找一粒帮助睡眠的药丸之外,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我一天都不想干了!”唐大夫往衣帽钩上挂衣服的时候牢骚着。她今天没有把早餐带到诊室里来吃。曹大夫在电脑前坐着,她今天来得太早了,甚至住院部里大夜班的人才开始打扫,她就来了。在唐大夫进来之前,她把昨天看过所有患者的病例仔细翻看了三遍。没有发现在任何一个患者的姓名当中出现“黎”字。

“可以了吗?”导医推开门问。

“开吧。”

曹大夫扭头看看窗外,一缕薄薄的阳光从高楼的间隙挤进来,照在未化净的积雪上。那棵杨树从下到上所有的枝杈都曝露在早晨的空气中,一览无余。此时,树上没有一只鸟。

◎高燕,生于一九八一年,甘肃甘州人。曾在《飞天》《时代文学》等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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