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坑

2015-06-08 23:49晓苏
福建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根子堂兄天坑

晓苏

1

立春那天,庹子正感到心里很烦躁,一大早就喝了半斤苞谷酒,喝得醉醺醺的。酒后,他晃晃悠悠地去放牛,居然把黑牯糊里糊涂地牵到了天坑那里。当时,庹子正没料到黑牯刚一开春就会发情,更没料到它发起情来那么疯狂,竟然连天坑都敢跨。

天坑是一个人见人怕的黑洞,在李万娇门口那个山凹里。山凹被两座山包夹着,从远处看上去仿佛一个大乳沟。天坑是从地上裂开的,洞口朝天,比打谷的板仓还大,像一张随时要吃人的老虎嘴。谁也不清楚它有多深,有人往下面掀过石头,要吸完大半支烟才能听见响声。在油菜坡,没有人不害怕这个天坑。谁家娃娃要是调皮捣蛋,当爹妈的只要说把他扔到天坑里,那娃娃立刻就会老实下来,连哼都不敢再哼一声。

山凹里原来有几块苞谷地,散落在天坑四周。李万娇的头一个丈夫还没失踪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曾在那里种过几年苞谷,收成还不错。她的头一个丈夫叫杨开泰,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种田人。不幸的是,杨开泰前年去广东打工,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打从杨开泰失踪以后,李万娇就没有再种那几块地。天坑那里从此便荒废了,生出了铺天盖地的野草,简直成了一片草场。那片草场倒是好极了,草长得青青葱葱的,按说是个放牛的好地方。但是,没有谁敢去那里放牛。

这天,庹子正要不是喝醉了酒,即使有十个胆也不敢把黑牯牵到天坑那里去。庹子正家里很穷,除了这头黑牯,啥也没有,连老婆也没有。而且,黑牯还不是他一个人的,有两条腿属于李万娇。五年前,为了不找别人借牛耕地,庹子正和杨开泰合伙买下了这头黑牯,当时每个人出了两千块。在杨开泰出门打工之前,一直都是两家轮流着喂养黑牯。后来杨开泰失踪了,黑牯才由庹子正一个人喂养,李万娇每年给他付喂养费。

庹子正住在李万娇屋后的山坡上。他去天坑那里放牛,必须从李万娇门口经过。李万娇有几分姿色,庹子正每回经过这里都想看她几眼。然而,庹子正这天没看到李万娇,只看见了她的第二个丈夫张百善。张百善手持一把射钉枪,正在大门口包一扇门。他前些年在广东打工时学过装修,手里的那把射钉枪就是从广东带回来的。

张百善不是油菜坡的人,他老家在铁厂垭,跟李万娇的娘家同一个村。去年年底和李万娇结婚后,他才住到这个地方来。

庹子正没主动跟张百善打招呼。他不喜欢张百善,甚至有点儿恨他,一看见他就恼火。杨开泰失踪一年后,村里人都说他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李万娇也觉得他凶多吉少。从那时候起,油菜坡的单身男人们就打起了李万娇的主意,开始排起长队向她求婚。庹子正与李万娇住得最近,曾不止一次地求过她。最后那次,庹子正诚恳地说,你嫁给我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共一头牛呢!李万娇却说,对不起,我已经答应别人了。庹子正好奇地问,谁?李万娇犹豫了一会儿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那时,庹子正丝毫也没想到,李万娇最后和铁厂垭的张百善结了婚,让一个外村人捡了个便宜。

李万娇和张百善结婚以后,庹子正才听说,李万娇在嫁给杨开泰之前就和张百善很熟,两个人好像还沾点儿亲。庹子正后来还听说,杨开泰那年去广东打工,就是张百善把他带走的。

那年春节过后,李万娇突然找到张百善,请他把杨开泰带到广东去找个地方做事。在那之前,张百善已在广东打了好几年的工,挣了不少钱。张百善一开始不想带杨开泰去,觉得他这个人太憨厚,不适合到外面混,建议他还是留在家里种田。李万娇说,在家种田收入太少了,还是到广东挣钱容易些!在李万娇再三央求下,张百善才勉强答应下来。刚到广东那阵子,张百善让杨开泰跟自己在一个装修公司里做小工。可是,只做了一个月,杨开泰就离开了那家公司。他嫌工资太低了。钱这么少,还不如我回家种田呢!杨开泰说。他说完扭头就走了,张百善拉都拉不住。当时,张百善以为杨开泰真的回油菜坡种田了。

李万娇却一直以为杨开泰在广东打工。到了年底,李万娇见张百善一个人回家过年,不禁一愣问,杨开泰呢?他怎么没回来?张百善说,他不是早就回家了吗?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晓得杨开泰失踪了。

杨开泰失踪的那个春节,李万娇和张百善都没有过好。开始那几天,李万娇没日没夜地哭,庹子正的耳朵差点儿被她的哭声震聋了。哭了几天后,李万娇就去了铁厂垭,不依分说地找张百善要人。

庹子正听铁厂垭的人说,李万娇见到张百善时两眼红彤彤的,像是要一口吃了他。她开口就说,张百善,你把我男人还给我!张百善说,你凭啥找我要人?腿长在杨开泰身上,他要走,我怎么管得住?李万娇撒泼说,当初我男人是跟你走的,现在他连影都没了,我不找你要找谁要?她一边说一边用两只手抓张百善,把他的脸抓得满是血印。后来,张百善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去广东找杨开泰。他是腊月二十八那天走的,一直到正月十四才回来。据说,张百善那次差不多跑遍了广东的每一个城市,大年三十是一个人在东莞过的。遗憾的是,张百善白跑了一趟,连杨开泰的头发也没找到一根。

李万娇刚和张百善结婚时,村里人都感到纳闷,庹子正更是想不通。在他们快要度完蜜月的时候,庹子正问李万娇,油菜坡这么多光棍儿,你凭啥要找铁厂垭的张百善?难道他的龟头是甜的不成?李万娇红着脸说,张百善那次去广东找杨开泰,占用了十几天的时间不说,还花费了四五千块钱。我要给他钱,他却死活不收。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当时心一软,就……

庹子正没急着从李万娇门口走开。他牵着黑牯站在场子边上,两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庹子正在寻找李万娇,还是想看她一眼。他想,李万娇不是去了菜园就是进了猪栏,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在眼前。但是,足足过了一刻钟,庹子正却连李万娇的影子也没见到。

这时,庹子正陡然干咳了一声。听见咳声,张百善马上停了射钉枪,回头看着庹子正。庹子正打一个酒嗝问,李万娇呢?张百善说,她回娘家了。庹子正猛然有点儿失望,喷着酒气说,一不过年二不过节,她回娘家搞啥?张百善说,我丈母娘今天过生日呢。他说完便转过身去,又开动射钉枪,接着往门板上打钉,一口气至少射进了七八颗钉子。

庹子正一听说李万娇不在家,就麻利地把黑牯牵下了场子,直接朝天坑那里牵去。

快到天坑附近时,庹子正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他回头一看,是张百善。你喊我搞啥?庹子正喷着酒气问。别到天坑那里放牛,太危险了!张百善说。庹子正又打了一个酒嗝说,我用绳子牵着它,有啥危险?张百善说,听不听由你,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

庹子正没再理睬张百善,三步并作两步就把黑牯牵到了天坑旁边。蹊跷的是,刚到一会儿,天坑对面那个山坡上突然出现了一头母牛。母牛叫了一声,黑牯立刻就兴奋起来。它像疯了一样,拼命地挣断了庹子正手中的绳子,撒腿就往母牛那边冲。冲到天坑边,黑牯没有绕道走,想直接从天坑上跨过去。但它没跨过去,眨眼之间坠入了天坑……

2

黑牯坠入天坑后,庹子正也一下子疯了。他先像跳丧那样绕着天坑跑了十几圈,然后就撒开两腿往家里狂奔。他一路大喊,我的牛啊我的牛!喊声尖溜溜的,比刀子还尖,连树上的乌鸦听了都怕,吓得冲天而起,哇哇乱叫。

庹子正跑到李万娇门口时,张百善早已被他惊呆了。他把射钉枪紧紧地抱在怀里,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直到庹子正快要从场子上跑过去的时候,张百善才结结巴巴地问,你的牛,怎么啦?庹子正停下来,惊魂未定地说,它,它掉进天坑了!张百善的眼睛顿时胀大了一圈,颤着嗓门问,真的?庹子正举起手中的半截绳子说,真的,骗你是畜生!

过了好一会,张百善才镇静下来。我说天坑那里危险,你偏不信!张百善指着庹子正的鼻子说。庹子正却没心思听他的,拔腿就跑了,嘴里继续大喊,我的牛啊我的牛!

庹子正一口气跑回了家,进门后还大喊不停。当时,他妈正在屋后菜园里种洋芋。听到喊声,他妈丢下锄头就往屋里跑,不晓得出了啥事。一见到他妈,庹子正陡然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妈呀,出大事了!他妈慌张地问,出了啥事?庹子正号啕了一声说,黑牯掉进天坑了!他妈浑身一颤说,天老爷,你别这样骇我啊!庹子正说,我不是骇你,它真的掉进天坑了!庹子正话音未落,他妈也哭起来了。母子俩相互抱头,齐声痛哭,简直哭成了一团乱麻。

黑牯坠入天坑的事,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临近中午时,庹子正的一个堂兄来到了他家。堂兄是来安慰庹子正的,手上还提了一盒晒干的红枣。上一个月,堂兄家里也失去了一头牛。他的牛在悬崖边吃草,前脚一滑滚下了一个山谷,当时就摔死了。事发之后,庹子正马上买了一盒核桃粉去到堂兄家,跟堂兄说了好多安慰的话。

堂兄进门时,庹子正已经没哭了,只是眼泪还没干。不过,他妈还在低声抽泣。堂兄拍着庹子正的肩说,事情既然出了,你也不要太难过!庹子正一脸哭相说,一头又肥又壮的牛,卖给牛贩子少说也要卖五六千呢,可它说没就没了,我怎么能不难过?堂兄说,你再难过,牛也活不过来呀!上次我的牛摔死了,你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庹子正苦笑一下说,我和你可不同,你的牛摔死了还找得回来,可以卖肉卖皮;我的黑牯,却连一根毛也找不回来了!堂兄想了想说,也是,我卖牛肉和牛皮,加起来卖了三千多块,差不多捡回了一半的损失。

庹子正叹口长气说,唉,我只要能捡回两千块,也就心满意足了。堂兄一时没听懂他的话,眼睛眨了两下。庹子正忙说,当初买这头黑牯,有两千块钱是杨开泰出的。现在黑牯没了,我还得赔两千块钱给李万娇。堂兄听了说,那是,至少也要赔两千。庹子正蹙紧眉头说,我穷得两个卵子叮当响,哪有两千块钱赔啊?说完,庹子正猛地用双手扯自己的头发,好像要把自己扯到天上去。

这时,堂兄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兴奋地说,哎,我有个主意,不晓得行不行?庹子正赶紧问,啥主意?快说出来听听。堂兄说,我前几年去福建打工当过蜘蛛人,带回了一根很长的安全绳,你不妨系上安全绳下到天坑去看看,要是能把黑牯的尸体捞上来,那你也可以卖牛肉和牛皮了。庹子正一听大喜过望,马上说,这个主意太好了,我这就去下天坑!

庹子正一说要下天坑,他妈的脸立刻变了形。天哪,你不要命了!他妈用手拍打着膝盖说。庹子正说,有安全绳系在腰里,怕啥?堂兄跟着说,安全绳牢靠得很,我当蜘蛛人那会儿,吊在五十层高的楼上摆来摆去都没事。他妈愣了一会儿说,你们真要下天坑,我也拦不住!不过,吃中饭的时辰到了,我给你们煮碗面条吃了再去吧。

吃过面条,堂兄先折回他家拿安全绳,庹子正一个人先往天坑那里走。出门时,庹子正还特地带上了一只手电筒。

走到李万娇门口场子上,庹子正停了一下。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鸡在墙脚下刨食。庹子正朝大门上看了一眼,发现那扇门已包好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叫根子,是李万娇和杨开泰生的。根子看样子刚吃过饭,正在用手擦嘴。庹子正问,根子,你怎么没上学?根子说,今天星期日。庹子正接着问,你妈走人家回来没有?根子说,没有,她明天才回来。过了片刻,庹子正又问,你爹呢?怎么没见他的人?根子猛然变了声音说,我爹失踪了!庹子正忙说,我问的是张百善。根子冷冷地说,他在屋里喝酒。

庹子正没在李万娇门口久留。他匆匆走下场子,没用一支烟工夫就到了天坑附近。

走到天坑跟前,庹子正的眼睛却没看天坑,目光直接投向了天坑对面的那个山坡。他想看看那头让黑牯发情的母牛。可是,那头母牛已经不在山坡上了。庹子正心里顿时有点儿失落。他想,那头该死的母牛要是还在那里的话,他一定要捡个石头朝它的嘴打过去,看它以后还敢不敢乱叫!

庹子正到了十分钟的样子,堂兄也来到了天坑边。他把安全绳卷起来扛在肩上,看上去像一条盘着的蟒蛇。离天坑不远的地方有一棵粗大的花栎树,堂兄打开安全绳,很快把绳子一头的铁环扣在了树上。扣好后,堂兄把绳子拉在手里使劲地扯了几下,对庹子正说,你看,它牢靠得很!庹子正说,这么粗的绳子,肯定牢靠!

接着,堂兄就把绳子的另一头往庹子正的腰上系。他像绑罪犯一样,在庹子正腰里缠了好几圈,还在他的屁股和大腿之间绕了几下。堂兄一边系绳子一边叮嘱说,进了天坑以后,你每隔一会儿就喊我一声,我们必须要保持联系,千万不能出意外。庹子正不住地点头说,好,我都记住了。堂兄又说,你这一趟下去,主要是探明情况,往上捞牛是下一趟的事。庹子正说,这我晓得。

系好安全绳,庹子正迈开双脚正要下天坑,张百善突然来了。他是一路跑来的,气喘吁吁,额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

你们要干啥?张百善喘着粗气问。我打算下天坑找黑牯。庹子正指着腰里的安全绳说。张百善一听,脸一下子黄了,像涂了一层黄油。愣了一下,张百善慌忙走到庹子正身边,一把攥住了他的一只手,铁着脸说,你不能下去!庹子正问,为啥?张百善说,危险,我看你是不要命了!堂兄这时说,系了安全绳,有啥危险的?张百善扭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堂兄两眼,指着他的鼻子说,这绳子根本不安全,在石头上磨一会儿就会发热,一发热就会断。我看,你这完全是想送你堂弟的命!

堂兄被张百善说懵了,正无言以对,庹子正抢过话头说,是我自己要下去的,与堂兄无关。他一边说一边挣扎,想把他的那只手从张百善的手中抽出来。张百善却攥住不放,还越攥越紧了。不就是失去了一头牛嘛,你为啥硬要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呢?张百善换了一种口气说。庹子正说,买这头黑牯时,杨开泰还出了两千块钱。我要是不把它捞上来卖点儿肉,让我去哪儿弄钱赔李万娇?说到这里,庹子正陡然使了个猛劲,终于把那只手挣脱出来了。

张百善的手劲真大,把庹子正的手腕子都攥红了。庹子正先甩了甩手,然后对堂兄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该下去了。堂兄说,好吧,一定要稳当点儿。

庹子正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抓住天坑边上的树藤,开始缓缓沉入天坑。张百善后退了几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庹子正一点一点往下沉。当庹子正沉得连头也看不见的时候,张百善突然大声对堂兄说,停住!堂兄马上停止了往下放绳子,愣愣地看着张百善。

绳子刚停下来,庹子正便在天坑里问,为啥停住不动了?张百善朝天坑走近一步,勾下头说,你还是别冒这个险了,买黑牯的那两千块钱,我让李万娇不要了。庹子正冷笑一下说,那是李万娇原先男人的钱,你说不要,她就不要了吗?张百善说,我是李万娇现在的男人,我说不要,她肯定不会要的。庹子正想了想说,我不相信你的话这么管用,再说,两千也不是个小数字。说完,庹子正陡然放大喉咙喊了一声堂兄,让他继续往下放绳子。

安全绳又开始往天坑里滑动,越滑越多。张百善呆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阻拦住庹子正,就打算离开。可是,张百善刚要转身,天坑下面忽然冒出了一声怪叫。

别放绳子了,我要上来!天坑下面这么叫。声音肯定是庹子正的,但听起来丝毫不像,倒有点儿像鬼哭狼嚎。

堂兄一听到怪叫,便赶紧往上面扯绳子,扯了半个钟头才把庹子正扯上来。庹子正从天坑出来时完全变了个人,浑身发抖,满脸血痕。堂兄惊奇地问,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庹子正奄奄一息地说,下面好冷,快把我冻死了。还有成群的蝙蝠,专门朝我脸上扑。唉,我差点儿就没命了!

张百善听了古怪一笑说,如果早听我一句劝,你也不会遭这样的罪。庹子正没搭张百善的话,只斜斜地看了他一眼。

3

庹子正失去黑牯的第三天,一伙陌生人突然来到了天坑边上。他们一共有五个,三个男的,两个女的,都穿着天蓝色的衣服,戴着橘黄色的帽子。

最先发现那伙人的是李万娇,当时她正在门口洗头。李万娇是一个爱干净的女人,每隔两天都要洗一次头,总是满头飘香。那伙人来得神不知鬼不觉。李万娇刚把头洗到一半,听见天坑那边有人说话,扭头一看就发现了他们,还以为他们是从天坑里冒出来的。一发现那伙人,李万娇就没有心思洗头了。她扔下毛巾和洗发膏,连头发上的泡沫都来不及清洗,拔腿就跑到了庹子正家里。

庹子正那会儿正在屋里枯坐。自从黑牯坠入天坑后,他几天来都心情不好,饭吃不下,觉睡不着,啥事也做不成,只能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唉声叹气。他妈当时在门口喂鸡,看见李万娇匆匆忙忙跑来,就赶紧进屋对庹子正说,李万娇来了。一听说李万娇,庹子正顿时显得很紧张,以为李万娇是来找他要那买黑牯的两千块钱。

李万娇见到庹子正,却没有提到钱的事。她进门就说,天坑那里来了几个不认得的人。庹子正一愣问,干啥的?李万娇说,不晓得,我专门来问你呢。庹子正摆摆头说,我也不晓得。李万娇皱着眉头说,我还以为是你找来帮你捞牛的呢。庹子正说,我没找人来捞黑牯。再说,天坑里太危险,我也不打算再捞它了。李万娇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问,你没找人捞牛,那他们这伙人来天坑干啥?庹子正歪头想了想说,我们去天坑那里看看吧,一看就晓得了。李万娇点点头说,好,我们这就去。

庹子正和李万娇马上朝天坑方向走。他们走得很快,一路上都小跑着,经过李万娇门口时也没停一下。不过,庹子正还是习惯性地朝大门那里看了一眼。他没看见张百善。张百善呢?庹子正随口问。他去你堂兄家了,你堂兄找他帮忙给卧室吊个顶。

走进山凹时,李万娇猛然说,当初买牛的那两千块钱,张百善让我不找你要了。庹子正说,但你不会听他的。李万娇说,他现在是我丈夫,我肯定要听他的,既然他说不要了,那我也就不要了。反正你也没钱给我。庹子正一听高兴坏了,激动不已地说,太好了!没想到张百善还是个菩萨心肠!

那伙陌生人已在天坑四周散开。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包,有的挎在肩上,有的拎在手上。其中有个细高的小伙子,正在打开一台仪器,看上去像一架梯子。那个年轻一点的女子,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照相机,正不停地拍照。年纪最大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右手拿一支笔,左手拿一个本子,看样子是他们的头儿。

离天坑还有十来步的样子,李万娇忽然停了下来。她对庹子正说,你上去问问,看他们是干啥的?庹子正说,你为啥不一起去?李万娇红着脸说,我一个种田的女人,一见到外人就不好意思。

这时,那伙外地人已看到了庹子正和李万娇。庹子正连忙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接着就快步走了上去。

庹子正直接走到了那个年纪最大的身边。这个人果然是他们的头儿,挂照相机的女子喊他高工。请问你们是干啥的?庹子正微笑着问。高工认真地看了一眼庹子正,推了推眼镜说,我们是勘测队的,有条高速公路要从这地方经过。庹子正欣喜地说,哎呀,好几年前就听说我们这里要修高速公路,现在总算有动静了!高工说,这条路再过两个月就动工了,三年内通车。庹子正拍了一下手说,好,真是太好了!

李万娇这时干咳了一声。庹子正听到咳声,赶紧转身回到了李万娇跟前。李万娇问,弄清了吗?他们是干啥的?庹子正说,搞测量的,他们说这里要修高速公路。李万娇淡淡一笑说,原来是这样。庹子正兴奋地说,高速公路一修,我们这地方就好了!李万娇没接庹子正的话,扭身说要回家。庹子正说,过一会儿再走嘛。李万娇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我头上还有泡沫呢,再不洗就洗不掉了。她说完就走了。

庹子正很快又走到了那伙人中间,还主动帮那个小伙子搬测量仪。高工问,你是这个村的人?庹子正说,是的,就住这附近。高工指着天坑问,有没有人下过这个天坑?庹子正说,没有,前天我的牛掉下去了,我本想下去把它捞起来,但下了一段儿不敢下,就起来了。高工问,为什么不敢下去?庹子正有点后怕地说,下面太骇人了!

过了一会儿,高工说,我们打算在这下面修一个穿山隧道。庹子正一惊问,从天坑下面穿吗?扛测量仪的小伙子抢先回答说,是的,要是早点开工,还可以把你的牛找到。开工晚的话,就只能找到牛皮和牛骨头了。庹子正说,能找到牛皮也行,可以卖好几百块钱。高工这时问,这个村叫什么名字?庹子正说,叫油菜坡。高工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说,好,这个隧道就叫油菜坡隧道。

直到日头当顶,勘测队的人才离开天坑。庹子正问,你们要去哪里?高工说,先去老垭镇吃午饭,然后再赶到县城去研究方案。庹子正又问,老垭镇离这儿几十里,你们怎么去?挂照相机的女子说,我们的车停在山下的公路上。

庹子正回家经过李万娇门口时,李万娇早已洗好头,正披着齐肩的长发坐在场子上晒日头。正午的日光很暖和,李万娇把外套脱了抱在怀里,身上只穿了一件红色毛衣。庹子正直直地看着李万娇,感到她的胸脯越来越大了。李万娇这天对庹子正很客气,主动打招呼说,过来坐一下吧。庹子正喜不自禁,两大步就跨到了李万娇身边。李万娇刚洗过的头发真是香,庹子正忍不住把鼻头耸了好几下,还暗暗地吞了两口涎水。

刚坐下来,庹子正就说到了勘测队。你有可能要发一笔财了。庹子正说。李万娇没听懂,眨了眨眼睛问,发啥财?庹子正说,天坑那里不是属于你家的山吗?高速公路修在你家山上,国家肯定要付你一大笔钱。李万娇晃晃脖子说,我可不指望发这个财,国家的事,谁说得准?

停了一会儿,庹子正又说,修这条高速公路对我也有好处。李万娇问,对你有啥好处?庹子正说,他们要从天坑下面修一条隧道。到时候,黑牯的皮就能找到了。那张皮拿到皮货铺,少说也要卖六七百块。李万娇连忙扭过头来问,他们真要在天坑下面修隧道?庹子正说,这还有假?听说再过两个月就动工。他们连隧道的名字的都定好了,叫油菜坡隧道。李万娇沉吟了片刻说,修隧道,这可真是个新闻啊!

李万娇说完,突然开始往毛衣上穿外套。现在几点了?李万娇一边系外套上的扣子一边问。庹子正仰头看看天说,十二点左右吧。李万娇慌忙起身说,哎呀,我要赶紧到小学去一趟。庹子正奇怪地问,你这会儿去小学干啥?李万娇说,根子今天上学时忘了带吃的,我得给他送两个包子去。她说完就扔下庹子正,急匆匆地进了屋。

庹子正没马上离开。他猛然想到了堂兄和张百善。堂兄的家离小学很近,一支烟可以走个来回。

李万娇很快从屋里出来了,手上拎了一个微微鼓着的布袋子。庹子正快速上前一步说,其实你不必亲自跑这一趟,从这儿到小学三里多,一去一回要走个把钟头呢。李万娇说,我要不去,根子中午吃啥?庹子正说,你不是说张百善今天在帮我堂兄吊顶嘛,你可以跟他打个手机,让他从我堂兄家弄点儿吃的给根子送去。李万娇想了想说,这个点子倒是不错,只是从你堂兄家弄吃的不太好。庹子正忙说,这有啥不好?如今谁家都不缺这点儿吃的。李万娇苦笑了一下说,算了,张百善和根子一直不亲,让他送吃的也不合适,还是我自己跑一趟吧。

庹子正还想跟李万娇饶舌,李万娇已经转身走了。庹子正忽然感到有点儿尴尬,只好灰溜溜地回家了。

4

这天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庹子正在家里闲得无聊,就决定到堂兄那里去一趟。他想把从天坑下面修隧道的消息告诉堂兄,再顺便看看他卧室的顶子吊好了没有。

庹子正到的时候,堂兄正站在门口的土场边上,眼巴巴地望着远处。望谁呢?庹子正问。堂兄说,我望张百善,卧室的顶子才吊了一半,可他到现在还没来。庹子正怪笑一下说,兴许是李万娇要和他睡回笼觉,把他缠住了!堂兄有点不耐烦地说,没人跟你瞎扯!庹子正舔了舔嘴唇说,我没瞎扯,听说张百善裆里的那家伙有啤酒瓶子那么大,比杨开泰的大一倍,李万娇日夜都想要呢。堂兄沉下脸说,你打住吧,真是越扯越远了!

堂嫂这时从屋里走出来,给庹子正递了一杯茶。庹子正喝了一口,突然在堂兄膀子上拍了一下说,给你说个新闻吧。堂兄摆过头问,啥新闻?庹子正说,天坑那里昨天来了一个勘测队,说要从天坑下面修一条隧道。堂兄嘴角一翘说,这早成旧闻了,还新闻呢!庹子正忙问,你是怎么晓得的?堂嫂抢先回答说,昨天中午,李万娇去小学给她儿子送吃的,顺便到家里来待了一会儿。当时张百善正在给我们吊顶,李万娇就跟他说起了修油菜坡隧道的事。庹子正说,噢,你们是听李万娇说的。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李万娇也是听我说的。

堂兄又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张百善今天是怎么啦?说好八点钟以前就来的,现在都十点半了!堂嫂这时说,你打张百善的手机问问,看他是怎么一回事。堂兄立刻掏出手机拨过去,可是,那头却说用户已经关机。妈的,他连手机都关了!堂兄忿忿地说。

庹子正双眼一亮说,你们别着急,我去李万娇那里帮你们找。一找到张百善,我就让他马上来。堂兄说,那好,就麻烦你帮我们跑一趟!堂嫂叮嘱说,你千方百计要帮我们把张百善找来,卧室的天花板被他砸了个稀巴烂,他要是不把顶子吊好,我们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堂兄补充说,昨天晚上,我和你嫂子就是在堂屋里睡的。

没用到四十分钟,庹子正就到了李万娇家。李万娇这时在屋旁的一个水池边洗衣裳,正埋头搓着根子的一件夹衣。

洗衣裳呀!庹子正一边打招呼,一边朝李万娇走过去。李万娇抬头看了庹子正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是你。李万娇抬头的时候,庹子正发现她脸色很难看,额头上还有两条伤口。你这是怎么啦?庹子正大吃一惊问。李万娇继续埋头搓衣,边搓边说,我和张百善打架了!庹子正愣了愣说,你们两个人那么好,怎么会打架?李万娇说,昨晚吃饭时,他逼着根子喊他叫爹,根子死活不喊,他就用筷子打根子的头。一看见他打根子,我就火了,马上伸手打了他一下。没想到,张百善那么野蛮,我轻轻地打了他一掌,他居然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打了个半死!

庹子正听了久久无语,过了好半天才问,张百善呢?李万娇说,去给你堂兄吊顶了。庹子正问,他什么时候去的?李万娇说,昨天打完架就走了,他说要去加夜班。庹子正眨巴着两眼问,你确定他去了我堂兄家?李万娇说,确定,他出门时还提着射钉枪。那是他的宝贝,出门进门都提在手里。

这就奇怪了!庹子正突然严肃地说。李万娇迅速扬起头问,有啥奇怪?庹子正说,我刚从堂兄家里来,张百善压根儿不在他那儿,堂兄还一直等着他呢!李万娇一听,慌忙扔下手中的夹衣,睁大眼睛问,你说的是真的?庹子正说,我骗你干啥?要是说谎话,我给你舔屁股!

李万娇一下子慌了神,不停地原地转圈,好像驴推磨。她一边转一边问,他会去哪儿呢?他会去哪儿呢?

转了一阵子,李万娇停下来说,唉,我为啥不给他打个手机问问?庹子正说,我堂兄打过张百善的手机,可他关机了。你再打一下,看他这会儿开了没有?李万娇拨完号便放到耳边听,听了一会说,还是关机!

庹子正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问,张百善会不会回了铁厂垭?李万娇双眼一亮说,有可能,他老妈七十多岁了,跟他哥嫂住不成,一直都是一个人过日子,张百善每隔一段都要回去看他妈一眼。庹子正说,要不你跟他哥哥打个电话,问他见到张百善没有?李万娇犹豫了一下说,他哥哥的电话号码我不晓得,我只有自己跑一趟了。

李万娇说走就走,连门都忘了锁。走下场子后,庹子正在她背后说,你的门。她这才回头把门锁上。

庹子正随即也离开了李万娇家。李万娇去铁厂垭要经过庹子正那里,他们就一起走了一段。庹子正一边走,一边给堂兄打了个电话,说张百善不在家里,有可能去铁厂垭看老妈了。

这天吃午饭时,庹子正又喝了小半瓶酒。饭后,他破例睡了个午觉,一直睡到黄昏才醒。

庹子正醒后出门屙尿,正好碰见李万娇从铁厂垭回来。找到张百善没有?庹子正见面就问。李万娇摆着头说,没有,该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庹子正降低声音问,那他到底去哪里了?李万娇咬了咬下嘴唇说,我的预感很不好!庹子正一惊问,你啥意思?李万娇迟疑了一会儿,垂下头说,他很有可能和杨开泰一样失踪了!庹子正猛然扩大嗓门问,你怎么会有这种预感?李万娇细声细气地说,不晓得,但我就是这么预感的。

春天日短,夜幕很快从天上落了下来。李万娇说,我该回家了,根子还等着我煮晚饭呢。庹子正说,你回家后别瞎想,张百善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这天晚上,庹子正睡觉忘了关手机。半夜里,他正睡得迷迷糊糊,枕头下的手机突然响了。

庹子正拿起手机问,谁呀?电话那头说,我是李万娇。庹子正立刻坐起来问,这么晚了,你有啥事?李万娇说,我刚才做了个梦,吓死我了!庹子正问,啥梦?李万娇说,我梦见了张百善,他好像在给我报梦。庹子正问,他对你说了些啥?李万娇说,他让我不要找他了,说找也找不到的。庹子正急切地问,他还说啥?李万娇结巴了一下说,他说,说杨开泰在天坑下面喊他的名字,要他去陪!庹子正浑身一抖说,他后面还说了啥?李万娇颤着舌头说,他说他已经下了天坑,正陪着杨开泰!

放下手机,庹子正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正打算找块毛巾把汗擦一下,手机又响了起来。这次还是李万娇打来的。李万娇说,我想去天坑那里看看,你能陪我一起去吗?庹子正问,现在?李万娇说,是的,马上就走。庹子正犹豫了一下说,为啥要半夜三更去呢?等到明天不行吗?李万娇说,我就想这会儿去。你要是不愿意陪我,我就一个人去了。庹子正想了想说,好吧,我陪你!

这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庹子正打着手电筒走到李万娇门口时,李万娇已经等在场子上了。她也拿了一个手电筒,只是电池用的时间长了,发出来的几丝光是枯黄的,像鬼的头发。

庹子正疑惑地问,你为啥要去天坑?李万娇平静地说,我想弄清张百善是不是真的下了天坑?庹子正问,你怎么弄得清?李万娇说,他要真是下了天坑,天坑那里肯定会留下他的痕迹。庹子正摇了摇头说,我看你是被梦迷住心窍了!李万娇说,我一直都相信梦。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刻钟,总算到了天坑附近。走到那棵花栎树下时,树上的一只鸟陡然尖叫了一声,把庹子正吓得一跳。李万娇嘲笑说,你一个大男人,比我这个女的胆子还小!庹子正呼吸不匀地说,都怪你那个稀奇古怪的梦,我听了连头皮都是麻的!

一到天坑边,李万娇便举着手电筒四处乱照。她像画圈一样,用电光绕着那个漆黑的洞口画了一圈又一圈。但是,李万娇那个手电筒的光太弱,除了树和草,其他啥也看不见。李万娇这时对庹子正说,我和你换个手电筒吧。庹子正没说话,默默地与李万娇把手电筒换了。

庹子正的手电筒装有三节电池,都是刚买不久的,电光很亮。换了手电筒,李万娇又开始画圈。一圈还没画完,电光突然凝固在了天坑边上的一个草窝里。你看!李万娇激动地说。庹子正很快顺着电光看见了那个草窝,发现草窝里躺着一个东西,看上去像一只死猫。李万娇赶紧朝草窝走过去,捡起那个东西一看,竟然是一把射钉枪。啊!李万娇当即这么叫了一声。

这不是张百善的射钉枪嘛,怎么会在这里?庹子正吃惊地问。李万娇沉吟了半天说,它说明张开泰真的下天坑了!庹子正圆睁着眼睛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万娇不慌不忙地说,我想,当初张百善压根儿没把杨开泰带到广东去,他肯定是把他推进天坑了。现在要在天坑下面修隧道,张百善害怕事情败露,就畏罪自杀,自己跳进了天坑里。庹子正浑身紧张地说,这是你瞎猜的,我可不信。李万娇说,等到高速公路开工后,你就会相信的。

两个月之后,这条高速公路终于上马了。修油菜坡隧道的时候,施工队在天坑下面发现了一具牛的尸体和两具人的尸体。有一具人尸已经腐烂殆尽,只剩下了一个骨头架。在他的头盖骨里,施工者发现了一颗钢钉。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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