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与世俗:明清白话小说对道教的融合与消解

2015-06-11 12:18李芬兰
湖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世俗化白话神仙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8153(2015)02-0067-03

收稿日期:2014-11-19

作者简介:李芬兰(1980-),女,郧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小说。

作为中国唯一本土化的宗教,道教源于先秦道家,形成于东汉晚期,发展成熟于魏晋,繁盛于隋唐,分化于元,而到了明清两朝,由于统治者的宗教观念和社会环境的逐步变化,道教则呈现出明显的世俗化和社会化的趋势。道教自元明以来的这种转变,在这一阶段的文学作品尤其是明清的白话小说中有着清晰地反映和再现。

道教与文学的结缘由来已久。《穆天子传》、《列仙传》、《汉武内传》、唐传奇《枕中记》和《南柯记》、元杂剧《陈抟高卧》及《岳阳楼》等作品中,西王母、吕洞宾、陈抟等道教神仙形象频频出现,并在很大程度上被作者刻画为庸俗大众的人生导师,点化、启发并度脱世俗之人对于功名前程、高官厚禄、金钱美女及生命长短的认识。这些神仙在芸芸众生面前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具有与生俱来的神秘和权威性,世人只能无条件地听命于他们,如若有违抗必将受到相应地惩罚,即使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天子亦不例外。如《汉武内传》记述西王母自天而降指导汉武帝研习长生不老之术。在叙述见到西王母之后的汉武帝言行,作者使用的语汇是“跪诺”、“跪拜问寒暄”、“下席叩头”、“拜受”等;相反写及西王母的言行则是使用“命”、“呼”、“敕”等明显带有命令性质的词汇,西王母与汉武帝的尊卑地位在此表露无遗。人间的最高统治者在道教神仙面前尚且如此卑微,更何况是普通百姓?诸如此类的文学描写无疑透露了道教与世俗大众的界限、距离和由此产生的神圣特质。但文学对道教神圣性的表述发展到明清白话小说中却被逐渐消解与淡化,从而迈向了世俗化、社会化的征程。

一、神魔题材的繁盛

明中叶以前的章回小说是在宋元话本基础上发展而来的,而话本小说的产生环境、创作者、受众即是民间、说书艺人、市民大众;明中叶以后的章回小说、“拟话本”等,虽不是直接由某种说书底本发展而来,但在取材上也会向前代的话本、戏曲等民间文学艺术倾斜,同时随着印刷出版技术的改进,小说创作者、书商在创作、出版之时,必然会考虑到小说的销量和经济收益,只有满足市民大众的普遍审美需求才能获取最大的利润。简言之,明清白话小说从产生到传播都是城市商品经济发展的产物,相对于传统的诗文体裁来说,本身就是世俗化和市场化的。

自明太祖朱元璋起道教(主要是正一道)就被纳入了官方政治体制之中,作为巩固政治统治的辅助思想而存在,这就基本奠定了道教在明代世俗化的基调,从而使得道教本身的“理论建构与著述方面均趋于衰落” [1]。剥除神圣外衣的道教逐渐融入到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也影响到明代正在崛起的白话小说创作,两者融合、碰撞便产生了一类特殊题材的白话小说,鲁迅先生将其称之为“神魔小说”并作如下论述:

“奉道流羽客之隆重,极于宋宣和时,元虽归佛,亦甚崇道,其幻惑故遍行于人间,明初稍衰,比中叶而复极显赫……而影响且及于文章所谓义利邪正善恶是非真妄诸端,皆混而又析之,统于二元,虽无专名,谓之神魔,盖可赅括矣。其在小说,则明初之《平妖传》已开其先,而继起之作尤黟。凡所敷叙,又非宋以来道士造作之谈,但为人民闾巷间意,芜杂浅陋,率无可观。然其力之于人心者甚大,又或有文人起而结集润色之,则亦为鸿篇巨制之胚胎也。” [2]

上述话语直接言明了明中叶神魔小说产生的前提是:道教的“显赫”、“人民闾巷间意”及“文人起而结集润色之”。于是,三者融合之后产生了一批描写神、魔斗法的白话小说作品,主要有《西游记》(包括《八仙出处东游记传》、《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西游记传》)、《西游记》、《封神演义》、《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西游补》、《飞剑记》、《韩湘子全传》、《女仙外史》、《绿野仙踪》等。这些长篇幅的小说作品一方面将道教系统内部庄重、严肃的神仙(如真武大帝、吕洞宾、韩湘等)悉数写入到故事中,另一方面又将众多人物通过道教神仙体系的传承纳入到神仙行列中,如姜子牙在《封神演义》便被设定为道教尊神元始天尊的弟子。众多神仙人物通过与邪恶势力的斗争以最终实现“拯救苍生”和“自我修仙”的双重目的 [3]。白话小说(如《西游记》)以通俗或诙谐的语言、精彩的打斗场景、奇异的情节发展逐渐褪去了道教本来的神圣外衣,代之以调侃、揶揄甚至讽刺的态度,道教的神仙谱系被普遍世俗化。

二、道教形象的活跃

纵观形形色色的明清白话小说人物形象,与道教相关联的角色除生活在天上的诸多神仙以外,章回小说、“拟话本”等作品还涉及以下几类角色值得关注:

(一)道士化的智者形象

明清章回小说塑造了一批超出常人的智者人物形象:《三国演义》之诸葛亮、《水浒传》之吴用、《封神演义》之姜子牙、《西汉演义》之张良、《隋唐演义》之魏征与李靖、《英烈传》之刘基等 [4]。这些人物无论是外貌、服饰、居住环境,还是掌握的技能,都是典型的道士形象。如《三国演义》为表现诸葛亮的过人智谋,写其外貌是“身长八尺,面如冠玉”(第38回),写其穿戴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第52回),写其气质是“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第38回),写其生活环境是“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地不广而平坦,林不大而茂盛,猿鹤相亲,松篁交翠”(第37回),写其技能则有赤壁之战中“七星坛诸葛祭风”的回目加以着重表现(第49回)。诸葛亮作为道士化的智者形象跃然纸上。

(二)江湖术士

明清人情小说(又称世情小说)主要以描摹人情世态为主要表现内容,其中常涉及一些专门替人看相算命、占卜凶吉、辟邪消灾的江湖术士。如《金瓶梅》第29回“吴神仙贵贱相人”,写到吴神仙是“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草履,腰系黄丝双穗绦,手执龟壳扇子,自外飘然进来”、“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壬神课。常施药救人,不爱世财,随时住世”,先后给西门庆及其妻妾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庞春梅诸人相面,其中虽为钱财多有虚妄之语,但亦有很多关于人物命运的前兆性预言和判断,为后文的情节展开埋下伏笔。再如《红楼梦》第25回“魇魔法叔嫂逢五鬼”,贾宝玉被贾环烫伤之后,贾府请来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为宝玉消灾,没成想马道婆一面收了贾母一日五斤的灯油钱,一面又收受赵姨娘的钱财作法使得贾宝玉、王熙凤叔嫂二人着魔迷性,险些送命。出入于西门府邸和贾府的这些江湖术士,多少都跟道教能扯上关系,但他们的言行已经偏离了宗教的教义、教规,从事的主要是以谋取经济利益为目的低俗活动。

(三)奸邪之徒

明清白话小说特别是“拟话本”、艳情小说还涉及一类以道教为外衣,以道士身份为掩护,专门勾引良家妇女,谋取美色和钱财的奸邪之徒。如《拍案惊奇》之《何道士因术成奸周经历因奸破贼》,叙山东青州府莱阳县妇人唐赛儿的传奇经历。在丈夫王元椿死后,唐赛儿于古墓之中得到天书——《九天玄元混世真经》,晚上还梦见一道士承九天玄女之名前来传授技艺,次日唐赛儿对邻人沈公夫妇言及此事,不想被玄武庙道士何士寅听到。于是,何道士扮作赛儿梦里道士的模样前去诓骗,后二人勾搭成奸、密谋造反而被周雄用离间计除掉。另外明末清初盛极一时的艳情小说(如《姑妄言》)亦有多处涉及游方道士、峨眉道士等的描写,这些道人本着所谓“采阴补阳”、“度脱凡人”的原则,对众多的世俗男女传授道教房中术,实施奸淫之事。

明中叶以来道教世俗化的步履加快,社会上出现很多与道教相关联的人群,这在一定程度上必然会影响社会的舆论氛围和观念认同,于是小说家们在进行创作之时就会有意识地吸纳这些形象进入作品,反映社会、描摹世情。

三、情节结构的凸显

明清白话小说不仅在题材的选择、人物角色的设定方面广泛地融合了道教的元素,再现并加速了道教从神圣到世俗的转变,而且还在小说的情节结构上通过人物的奇特经历,凸显某一特殊人物、某一特殊情节对整个故事的统摄和关联作用。因这一特点在章回小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故在此仅列举几部主要的章回小说及部分情节以兹证明。

(一)宋江环道村受天书而遇九天玄女。《水浒传》第41回宋江本为逃避官兵的追捕而躲进村里古庙之中的神厨,在赵得挑起神帐、宋江即将被发现的危急时刻,突有一阵恶风、怪风、黑云相助,宋江得救并被带入到神仙居所,得到九天玄女的热情款待和三卷天书。宋江的这段“奇遇”一方面印证了宋江异于常人的身份和地位,另外这一情节也预示了后文宋江和梁山起义军的命运——“外夷及内寇,几处见奇功”。正是因为这一预言的存在,后来金圣叹将水浒成腰斩七十回本就在情理之中。

(二)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而窥红楼女子的未来命运。《红楼梦》第5回贾宝玉在梦境之中进入太虚幻境得遇警幻仙子,听赏《红楼》仙曲十二支,在“薄命司”查看“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涉及的众多女子的判词,饮“千红一窟”且与警幻之妹——“可卿”行云雨之事。此种经历不仅是贾宝玉人生中的重要环节,而且这一回更是《红楼梦》整个故事的纲目,书中主要人物的人生和命运已在此埋下伏笔,后面大量篇幅和情节的展开仅是对此回的敷衍和印证。

(三)“超情节性”的僧道人物存在。明清小说如《于少保萃忠传》、《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写及一类特殊的僧道,他们外形丑陋甚至污秽不堪,与故事中主要人物和情节并无直接关联,但他们却贯穿故事始终,时隐时现。这种“一僧一道”形象组合在小说情节和叙事方面所起到的“超情节性”作用,以《红楼梦》中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癞头和尚、跛足道人、空空道人最为典型。他们来自仙界,一方面将女娲补天所漏的一块顽石带入红尘经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悲欢离合,另一方面又以预言家身份出现在甄士隐(第1回)、林黛玉(第2回)、薛宝钗(第7回)、贾瑞(第12回)、柳湘莲(第66回)等人的梦境和生活中,使作者的立意和人生幻灭感时时被强调和突出。正如学者刘勇强所言,“一僧一道源自曹雪芹对佛道文化的体认,也源自他从现实生活中获得的感悟;同时,他又依托前代艺术传统,将这种体认和感悟改造为一种可以沟通现实与超现实的象征手法,在出世的表象下,表现人类的精神追求与困境。” [5]

小说作者设置这些特殊人物和情节,既能增强故事的传奇性,又能在叙事结构上做到总体与局部的均衡,还能将自我的某种思想体悟贯穿在故事始末,可谓一举多得。道教世俗化到成为白话小说的某种情节和叙事结构,这本身又再次表明了明清时期道教世俗化的程度和表现。

四、结语

综上,明清白话小说对于元明以来日益世俗化的道教采用了广泛地吸收和融合,并在题材选择、人物设置和情节凸显方面对于道教的神圣性进行了再次地消解和分化。白话小说对道教的这种融合和消解,既是道教与文学结缘传统的延续,亦是明清社会政治、经济和思想发展的必然趋势。毕竟道教和文学都是不能脱离社会和受众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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