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天真

2015-06-25 00:11邓昌炉
长江文艺 2015年5期
关键词:老方阿文杏花

邓昌炉

1

车子一过山嘴,我就看见村口的驼背树下站着一群人,高高矮矮,老老少少。我既喜又惊。我猜想一定是大哥提前在乡亲们面前炫耀了,说我要开小车回家给父亲扫墓。我甚至怀疑,是他有意组织了这群人在村口迎接我嘞。

其实,我只不过刚刚换了一个自认为好一点儿的单位,算不了什么的,但大哥认为这是大家庭的荣耀,于是在清明节前夕,特地给我打电话:“这次你一定要坐专车回来啊。”我懂得他的意思,是希望我有模有样地开着小车回家,那样我有面子他也有面子。于是我咬牙花五百元钱租了一辆“黑的”,在清明节前的一个周末回家了。

车子在驼背树下停住,迎候的队伍立即围过来。我推开车门下车,竟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堆牛粪,只好在路边一丛绿油油的野草上擦皮鞋。正擦着,就听见一个天真的声音:

“哦,小轿车,黑色的小轿车!”

我抬头,看见一个样子奇特的人正向这边笨重地跑来。这人光着脚,穿一条膝盖处打了补丁的黑色长裤,长裤外面竟然别扭地套着一条脏兮兮的皮短裙,而上身是一件皱巴巴的灰色男式夹克。她脸盘阔大,严重塌鼻,左额上有一个很夸张的条状疤痕;头发很短,参差不齐,显然是一个不会理发的人用剪刀随意修剪的。

我在一种不安中认出她来。她叫杏花。

天啊,她怎么就是杏花呢?杏花曾是我童年很要好的伙伴,我不见她已有二十多年。我真的不敢肯定她就是杏花。

我问大哥:“这是杏花吗?”

大哥说:“是呀,这疯子——”

这时,几个小孩对着杏花喊:“杏花,杏花,你怎么不去找你的旺仔呀?”

几个老人立即拿眼色制止那些孩子,问他们是不是需要打嘴。杏花似乎没听见他们的叫喊,注意力全集中在小车上。她伸手摸着车灯,问我大哥:

“六斤叔,这是你家的车?”

大哥说:“又在瞎喊,跟你说多少遍了,我不是我爸,我叫春树,你应该叫我春树哥。”

看来,杏花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

杏花抓抓头,好像在思考,然后说:“哦,叫春树哥。春树哥这是你家的车吗?”

大哥说:“这是阿文的车,阿文已经在城里当官了。”

杏花说:“阿文?阿文……明天去砍柴吗……”

杏花的话完全文不对题,让人莫名其妙。围观的人都笑起来。

大哥笑完,指指目瞪口呆的我,对杏花说:“这就是阿文,与你小学同学的阿文。”

杏花傻乎乎地、一脸天真地望着我说:“你不是阿文,春树哥你不是阿文。”

2

我哭笑不得,她竟然把我认作我大哥春树了。

我大哥就不耐烦了,吼了杏花一句:“你看清楚,我才叫春树。”

杏花吓了一跳,慌张地倒退了两步。

这时候,司机王师傅按响了喇叭,“嘀”的一声,把大伙都吓了一跳,并慌张地退到路两边的草丛里。我上了车,大哥也上了车。车开动后,我从后视镜上看见孩子们跟着车子跑起来,杏花则跟在孩子们的后面跑着,样子像一只大笨鹅。

大哥家依然是贫困而乱糟糟的样子。午饭已经吃过,大嫂给我和王师傅每人煮了一碗鸡蛋面。大哥说晚上再请几个人来陪我喝几杯。我说算了吧,我又不会喝酒。大哥说,那怎么行,王主任(他无师自通地这样称呼王师傅)毕竟是初次来呀。这话说得王师傅脸上真的就有了“主任”的表情。我只好说,对对对,他是贵客。

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急急地跑进来说:“不得了,阿凳和杏花打起来了。”

我们赶紧出屋,看见我侄儿阿凳和杏花正扭结在一起。阿凳死死抱着杏花的腰,想把她摔倒,杏花则死死抓着阿凳的头发。大哥走过去,对着阿凳的屁股踢了一脚。阿凳松开手,杏花也松了手。

阿凳转过身来正要骂是谁踢他,一看是他爸,就“哇”地哭了。

他怨恨地说:“你就知道打我。”

大哥说:“她一个疯子,你跟她打什么?”

阿凳申辩说:“杏花乱摸车子。”

我赶紧过去拍了拍阿凳的肩膀说:“算了,算了,车子摸几下不要紧。”

见我关心他,阿凳更加伤心起来,转向正在呆呆看着我的杏花冲过去,对着她的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拳。只见杏花痛得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发出嘶嘶的哭声。

我走过去拉杏花,杏花就孩子般地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正无奈之际,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愤愤地跑过来了。我认出她是杏花的娘,我叫七仙娘的。

七仙娘骂了杏花一句“你这个疯婊子”,竟揪住杏花的耳朵,将她硬生生地提起来。杏花被揪得龇牙咧嘴的,哭声却不停止。

七仙娘显然是生我们的气了,但她谁也不看,只是愤愤地对着小车说:“有什么了不起呀。”就揪着杏花往回走,我们连向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3

我父亲的坟墓就在后山坡上。如今,上山的路已经荒芜。大哥走在最前面,一边走,一边用刀砍着路上的杂草灌木。我在大哥后面跟着,大嫂则提着酒、肉、饭等供品,走在最后。

我一边谨慎地避让那些带刺的草木,一边问起杏花的事情。

“杏花到底得了什么病?”

大嫂叹了口气说:“她脑子坏了。”

大哥接话说:“大概是神经出了问题,她现在只记得十岁以前的一些事了。”

哦?!难怪呢!杏花的这种病大约叫“失忆症”,我在电视上看过得这种病的人。

“她不是嫁给了山背许家的一个漆匠吗?”我说。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早就离婚了。她的病是在外地打工得的。”大嫂说。

“她肯定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鬼晓得她是受了什么刺激……刺激肯定是受了刺激。”大哥说。

“难道没人晓得她是受了什么刺激?”

“有人说她在广东卖过淫,还和一个山西人生了一个孩子,但孩子被人偷了,大约是想孩子想疯的——”大哥没说完,就被大嫂打断。

“你别瞎说,那是些谣言。”

“这是背地里说给阿文听嘛,我又没有对外传。”

说话间,我们到了父亲的坟地。我们先除杂草、灌木,再烧香磕头,祈求父亲保佑一家人安康。

4

祭拜完毕,大嫂先回去准备晚饭。我和大哥决定坐下来聊一会儿。

大哥抽着烟,脸上的表情既悠然又茫然。他明显地衰老了,几乎跟二十年前我父亲的样子一模一样,难怪杏花,总是把他认成我父亲。

俯瞰整个石木村,这个我在此度过童年时光的村庄,眼下显得欣欣向荣又有些凋零落败。一栋栋新式小楼房拔地而起,远近的田地却成片荒芜,村庄很少有人走动,几乎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房前屋后杂草丛生。

我自然又问到了杏花,但大哥说他真正清楚的只是杏花离婚和去年被她哥哥找回来之后的一些情况。

大哥说,杏花大约在她二十岁那年嫁到了山背许家(那时我在读大学,很少回家)。她男人是一个漆匠,家境还算过得去。可是杏花结婚五年没有怀上孩子。为这事,她男人动不动就打她,赶她走。杏花以为自己不会生孩子,任她男人怎么打她也不反抗。但杏花挨打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容忍他男人在外拈花惹草。她男人却很放肆,竟然大白天去一个寡妇家。有一天,杏花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告诉村里另一个与寡妇 “有来往”的男人,说那寡妇正找他。那男人就去了寡妇家。结果是情敌相逢,大打一场,杏花的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搞得臭名远扬。杏花的男人在家里躺了几天后,终于知道是杏花通知那个男人去捉奸的,就狠狠地报复杏花。大冬天里,把杏花赤身裸体地吊在屋梁上打,差点就把她给打死了。杏花他哥木子听说后,赶到山背许家,将他妹夫狠狠揍了一顿,并把杏花带回了娘家。不久,杏花就与那漆匠离婚了。

有人说,随着杏花住在家里的时间一长,七仙娘就要杏花去地里干活,但因为在婆家被赤身裸体打过,杏花羞于见人,不肯出门,七仙娘为此气得哭了好几回。

大约住了三个多月后,杏花就跟着我们村的陈五妹去广东了。结果这一走,就很多年没有回来,除了最初的四五年里,给七仙娘寄过几次钱外,跟家里没有什么联系。

大哥说,杏花在外打工的经历扑朔迷离,而他知道的一些信息是听陈五妹、德立、银绣等几个人近年回家过年时说的。

根据陈五妹的说法,杏花先在广东的一家快餐店做工。陈五妹是做服务员,杏花由于年龄偏大,被安排在厨房里洗菜洗碗。但是不久,杏花就提出不做了,原因是一个厨师摔破了一只碗,硬说是杏花摔的。杏花从小做事麻利,多做一点事倒也无所谓,但她不能忍受别人这样欺负她。

陈五妹当然替杏花气愤,但她也斗不过那个厨师,便只好劝杏花想开点,说我们出来打工,哪里有不受气的呢?杏花说,我不管,反正我不想在这里做了。陈五妹说那你想到那里去?杏花说我要去浙江,我听说德立他们在温岭一带的砖窑做工,那里可以多劳多得。

根据德立的说法,杏花是六年前的端午节那天来到他所在的砖窑的。德立说那时候砖厂正好需要一个推板车的,杏花来了刚好补这个缺。和杏花搭档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同乡,姓方,也是一个单身汉。杏花和老方的工作是在厂里拉砖。通常情况下,拉砖时,男的在前头把握车手,套着背带拉板车,女的在板车后面或侧面推车。

德立说,杏花和老方配合得很好。由于杏花比一般女人的力气大,几天之后,杏花就与老方轮换着掌车手了。那些日子里,杏花过得很开心,每当杏花在前头拉板车,大家就会取笑老方,说他真没本事,难怪娶不到老婆;这时,杏花也会跟着笑话老方。后来,有人提议杏花和老方组成两口子,但杏花说一时半刻不想再结婚。

德立说,杏花后来是被包工头赶走的。

一天傍晚,快下大雨了,老板要求大家抓紧拉砖坯进窑。老方在加班干活时,板车的一只轮子突然脱落,板车夹带着老方一起翻到路边的泥塘里,一条腿被板车砸断了。老板开始也够意思,立即送老方去了医院,并安排老方的同乡轮流照看。然而随着医药费的增加,老板要求老方提前出院,表示会继续给老方治疗,并给他生活费。但出了院后,老板就出差了,砖窑由他的舅弟管理。老方跛着腿去要医药费和生活费,他舅弟说,事故有老方的一半责任,医疗费应该对半平摊,厂方不会再出医药费了。后来,老方的腿发炎了,老方在众老乡的支持下,赖到老板家不肯走,老板的舅弟就不客气了,请几个“哥们”将老方硬生生地抬了出来,并威胁说,如果老方还要上门找岔子,连工棚都休想住。

德立说,他和所有老乡都对此愤愤不平,特别是杏花,她主动去找老板的舅弟求了两次情,但没有任何效果,老板的舅弟反而威胁工人说,凡是“多管闲事”者,一律走人。大家当即不敢作声了。后来,老方只好跛着腿去了劳动局,老板的舅弟倒是心慌了,赶紧找一个个事故见证人谈话,要求他们异口同声说老方的腿是休息时间自己摔断的。老板的舅弟还给所有见证人每人100元封口费。但在很多人接受封口费时,杏花坚决不收,她说人不能昧良心说话。

后来的情况是,劳动部门来人调查时,只有杏花一人坚持说了真话。劳动部门便要求厂方支付全部的医药费和营养费。

就在老方拿到医药费的当天,杏花被老板赶走了。

根据银秀的说法,她见到杏花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她是在广州的街上遇到杏花的。银秀当时在一家旅游鞋厂做工。那天刚好发了工资,她跟着男朋友去银行给家里汇钱时,意外地发现杏花正在打量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杏花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形同乞丐。

银秀走过去,拍了一下杏花的肩膀说:“杏花姐,你怎么在这里?”

杏花看见银秀,并不惊喜。她只是傻乎乎地说:“我在找旺仔。”

银秀说:“旺仔是谁?你盯着别人的车子干什么?”

杏花说:“有人说我的旺仔是被一辆黑色小车带走了。”

银秀大吃一惊:“你孩子丢了?”

杏花说:“当时我正在给客人洗头,就让旺仔一个人在店门口玩,待我给客人洗完头出来,就见不到旺仔了,有人说我的旺仔是被人偷去卖了。”

银秀觉得莫名其妙。杏花哪来的孩子?杏花是不是疯了?

银秀说:“你去找孩子他爸呀。”

杏花说:“旺仔没有爸爸……”

银秀说:“你报警没有?”

杏花说:“警察说找不到了……”

银秀的男朋友拉拉银秀说,走吧,食堂快要开饭了。银秀就拿出50元钱塞进杏花的手里,走了。

至于杏花离开砖厂后到银秀见到她之前,杏花在哪些地方呆过,又是怎么有了孩子的,孩子到底是怎么丢的,孩子的爸爸到底是谁,后来她又是怎么去了山西的……等等,就不得而知了。

大哥说,杏花是她哥哥木子在接到山西省某派出所的通知后,在太原市找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是目前这个疯样子了。照理说,木子和她娘知道一些真实情况,但他们都对杏花的事情避而不谈。木子每每被人问及妹妹杏花的事情,当即恼羞成怒;而七仙娘除了骂杏花是个“疯婊子”之外,总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5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我和大哥起身回家。路上,决定去杏花家看看。

大哥说:“没这个必要吧?”

我说:“我和杏花毕竟是小学同学,现在她得了病,我应该去看看她。”

大哥说:“那你快去快回。”

我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一个罐头和一斤白糖,然后走过一座石板桥,再走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记得小时候,我和杏花等孩子们经常聚集在石板路上玩打石子的游戏。如今,石板路却已破碎不堪,由于石板路被那些建新房的村民作为运砖运石的车道,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石板了。

七仙娘依然住在那间老屋里。房子低矮,瓦脊上生出一丛丛绿草,整个房子显出一副破败景象,与周围几家拆旧新建的小楼房形成强烈对比。刚进门,我立即被一股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哟,是阿文呀,真是稀客。烟呛到你了吧?”

昏暗的屋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惊诧中带着热情。

我努力用被柴烟熏得酸涩难开的眼睛,找见了七仙娘。她站在幽暗屋角的火炉边,手上湿漉漉的。火炉里的柴禾没有烧旺,正一股一股地冒青烟。

我把罐头和白糖交给她。她慌忙在围兜上擦擦手,说:“哎呦,不要讲礼,都是自家人。”

我说:“只是一点心意。这些年我很少回家,也没有来看过你。”

她说:“你现在有大出息了……工作忙呀。”然后她就问我母亲在城里住得习惯不。我说她开始有点不习惯,老想回家,现在很习惯了。

“那就好,你娘有你这样有出息的儿子,是有福之人。”说着,她就引我穿过厨房到堂屋,顺手抓了一把断了靠背的椅子给我坐。“我去泡糖水你喝。”

我连忙说:“不用麻烦,我坐坐就走。”

七仙娘还是进了厨房。我趁机环视屋内,感觉与我二十多年前来这里玩时所见的境况没有两样。我很想见到杏花,但没有看见。

七仙娘端出来一碗糖水,我接住喝了一口,因为不太喜欢,就将碗端在手里。

我有些歉疚地说:“刚才阿凳打杏花,全怪我没有拉住阿凳。”

七仙娘脸上略带尴尬地说:“那没事了,只怪那疯婊子不听话,我要她去放牛,她偏要去凑热闹。”说完,又进厨房,端出一只塑料盆。盆里装着米。

她就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开始淘米。

我谨慎地问:“杏花呢?”

她说:“去山上找牛了。”

我用试探性的口吻问:“听说杏花得了什么病,有这事吗?”

七仙娘叹了口气,但表情比我预想的要坦然:“是呀,脑子出了点问题,时好时坏。”

我谨慎地说:“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只见七仙娘那只捏着一粒沙子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鬼晓得,……这疯婊子,前世的冤孽……”

我觉得七仙娘不愿意说这个话题。

我赶紧含糊地说:“以后会好起来的……”

七仙娘说:“听天由命吧……”

我说:“天快黑了,杏花该回了吧?”

七仙娘扭头朝大门口望去,天的确很快就要黑了。

“应该快回了。”她说,“怎么还不回来呢,这疯婊子……”

这时,我听见侄儿阿凳在石板路上喊我。我只好起身告辞了。

6

回到大哥家,屋里已经铺好酒席。这时大哥家里来了好几个长辈。见我进屋,他们都站起来,一边以长辈的身份喊我的小名,一边却点头哈腰的,对我格外客气。

喝酒的时候,我们又说到了杏花。一位老伯叹息地说:“这孩子恐怕是没救了,就在前几天,她竟然大白天在禾场上洗澡……”

其他人也跟着摇头,叹息。

也许心情不太好吧,这天晚上,我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7

山村的春夜十分寂静,王师傅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很快就酣然入睡,而我听着屋外时高时低的虫鸣,心里便有了无边的感伤。

白天的时候,杏花说:“阿文?阿文……明天去砍柴吗……”我现在明白了,这是因为杏花只记得十岁以前的事情,而之后二十多年的不幸经历已经忘记。

我无法知道是什么创伤使她的记忆出现了断层,但我可以从她额头的疤痕,推定她一定受过致命的打击。

黑夜里,我回想起童年时代和杏花一起砍柴的情景——

杏花小我一岁,是一个性格活泼的女孩。她长得不漂亮,皮肤黑,塌鼻,但力气很大。有一回,我一担柴捆得太多了,挑不动,正准备解开搁下一点,杏花就主动走过来要跟我换着挑。我不屑地说,难道你的力气比我还大?她说,不信你就让我试试看喽。于是我就让她试,结果她轻轻松松地挑起来,并且一口气给我挑下了山。我想,我就将她的挑下山吧,可是我用了很大的劲才挑起来,而两腿直打战,根本不敢迈步,只好坐着等杏花再次上山来。

我虽然心里感激她,但嘴里并不说好听话。我说:“嘿,看不出呀,塌鼻子力气真大。”

她先是很骄傲的样子,见我笑她塌鼻,就生气了:“你真是狼心狗肺,人家替你挑重担,还骂人家。”

我说:“说着玩的嘛。”

她很快就不生气了,挑了自己的柴下山去。我跟在她的后面走着,心里觉得杏花真够朋友。到了我家禾场,她还得走一段路,但她并不急着回家,而是留在我家玩一会儿再走。

记得那时候,她挑着柴禾回家时,总会走几步又回头来问我:

“明天去砍柴吗?”

我就说:“当然去啰!”

……

我记得,在我读初中之后,我们就渐渐分开了。杏花小学五年级没有读完就辍学了。我知道她在家里干农活,很辛苦。在我读初中后的某个暑假,她曾经约过我一次,问我去不去砍柴。当时她差不多长成大姑娘了,似乎也秀气温柔了很多。但我没有同她一起去,因为我父母亲规定了,我必须呆在家里学习。

8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王师傅叫醒的,他说再也不能耽搁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你放心,会给你加一百元租金的。

吃过早饭,我们上车返城。大哥一家人都跟着车子走,热情相送。好几个我叫不出名字的孩子(都是留守儿童)又跟着车子跑起来,好像要跟着我一起进城似的。我把头伸出车窗,要他们停步,但他们一直跟到村口的驼背树下。

当车子重新转过山嘴时,我再次见到了杏花。只见七仙娘扛着一把锄头,在前头摇摇晃晃地走着,杏花挑着一担粪在后头摇摇晃晃地跟着。

王师傅按了一下喇叭。七仙娘惊慌地让到路边,并对杏花喊了一句什么。只见杏花挑着粪桶,慢吞吞地让到路边,站住,仿佛一个孩子一脸天真地看着我们的车。

我很想和她打个招呼,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迅速将车窗玻璃摇了上来。

隔着玻璃,我看见七仙娘对着车子说了一句什么。而杏花呢,她努力地挑着担子,用天真而好奇的眼神目送着我的车子离去。

猛然间,我已是泪眼模糊。

选自《通山文艺》2014年夏季号

责任编辑  陈智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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