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

沙漠雨

雪花棉絮似的飞扬着，整幢医院大楼都被雪花包围了。

5021病房，四张床位，都住满了病患。

二床和三床是两个中年女人，病情不重，她们正一边点滴，一边有说有笑地唠着家常。

四床是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今天才住进来的。老太太前些日子去山东探亲，谁曾想，从山东回来以后，老太太的脸色就一直腊黄的，一天到晚没有食欲，什么也不想吃，吃了就吐，弄的儿女发起愁来，这吃不了饭哪成呀？赶紧把老太太领到医院来检查。原来，老太太到了山东以后，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就自己买了几盒药吃，结果药不对症，造成了肝损害。老太太儿女双全，一个比一个孝顺，一看老太太住院了，都急忙扔下了手头的工作和生意，这个目不转睛地看着点滴，那个就小心翼翼地削着苹果，还削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喂给老太太吃。

只有一床是静悄悄的，没有人陪护。床上躺着的也是一位大约七十岁左右的老太太，看上去已经骨瘦如材，只是腹部高高隆起，她的病情很重，已经肝腹水了。

进来一个小护士，拿着几张化验单，走到老太太跟前，大娘，这是你明天要做的化验。小护士逐一交待了各种事项，老太太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眼睛也不睁开，只微弱地发出一句声音，放那儿吧。小护士又说，大娘，你的住院费也该缴纳了，你的家属呢，要是来了，有什么事情不明白的，让他再来问我们。小护士拿起床头的呼叫器，特意大声一点儿嘱咐，大娘，你的点滴要是点完了，按这个，我就马上过来给你拔针。见老太太再也没有一丝反应，小护士无奈地转身离去，临关门时还小声嘀咕着，怎么也没个家属陪着啊。

二床的陪护是个非常憨厚的中年男人，他俯下身，靠近老太太的耳边，别担心，你儿子不在这儿，还有我哪，我帮你看着点滴，一边说一边和其他床的病友逗趣儿，我现在已经练出来了，一个人，看三个点滴，都没问题。

四床的一儿一女围在老太太病床前，嘘寒问暖的。二床和三床的女人都忍不住说，你这老太太可真有福。四床的老太太想，这一床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仿，肯定也有儿有女的，咋不见身影呢？三床的女人看出了老太太的疑惑，主动解释起来，一床啊，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医生，还博士哪，只是在外地回不来。让老太太去他那个医院治病，老太太不去，说她的病去哪儿都治不好的，别折腾了。现在，只有小儿子在身边照顾她，小儿子是交警，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根本没办法天天守在病房。你没听说？前几天有一所学校，放学时在校门口出了车祸，一个女教师为了保护学生，自己却被压断了腿，全省都在为这个女教师捐款，还号召向她学习。这不，小儿子值勤的地方正好也在一所学校门口，你说这任务重不重，责任大不大。

没有儿媳妇么？

小儿子还没结婚哪。

怎么没雇个特护？

老太太死活不让。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嚷嚷了这么多，一床的老太太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始终闭着眼睛，也不翻身，也不说话，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白色的床单满是褶皱地压在她的身下，白色的棉被随意地半盖在她的身上，本就惨白的脸色被她周围的白色衬托的显得更加惨白，只有那一起一伏的高高隆起的腹部，才能让人感觉到，她现在还活着，还是个有呼吸的人。

多么可怜，一样的年龄，都有儿有女，四床的老太太这样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中午了，大家开始张罗着吃午饭。

二床和三床都是在外面买回来的抻面，弄的满屋子的葱香味儿。四床的好几样饭菜是儿媳妇特意在家做的，怕在外面买的老太太吃起来不合胃口。一看自己的饭菜那么多，四床的老太太就主动说，让一床也一起吃点儿。三床马上说，大娘，你不用费心了，她不会吃的，我们每天给她，她都不吃，她只吃小儿子送的饭。

那，她小儿子什么时候能来呀？

中午是他最忙的时候，得在校门口指挥交通，值完勤以后，他才能来，得等到下午一点半，每天都这样的。

窗外的雪花依旧肆无忌惮地飘着。

点滴完了，大家又东南西北的闲聊着。

嘎吱，嘎吱，有声音忽然响起。

只见一床的老太太缓缓睁开了一上午都没有睁开过的眼睛，两只瘦巴巴的手紧紧抓住床边的护栏，深呼吸着，正努力蠕动着她的身体。二床陪护的男人急忙走上前，把她的床头一点点地摇高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一床的老太太终于可以半坐着，靠在了病床上。

四床的老太太心中惊愕，莫非……

三床的女人探过身来，向四床的老太太递了个眼色，示意着腕上的手表。

可不，还有十分钟，就下午一点半了。

门开了，一个浑身沾满了雪花的人冲进来，冷不丁的，病房里都能感受到他带进来的寒气。不知是雪花融化了，还是止不住的汗水，小儿子的脸上湿漉漉的。他也不瞅别人，进来就说，妈，饭来了，快吃吧。

小儿子身上的黄色荧光带似乎刺激到了老太太的视觉，老太太的眼睛里透露出谁也阻挡不了的慈爱的光芒。

儿子，你来了。老太太的嘴角抿出了微笑。

嗯，妈，你饿了吧？我，又这个点儿了才来。

妈不急，妈不饿。

妈，你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比昨天还好，你瞧，我今天都能坐起来了。

妈，我喂你。

那你得和我一起吃，儿子，妈知道，你也饿着哪。

此刻，病房安静的，只剩下咀嚼的声音。

四床的老太太转过身去，把整个身体都蜷进了棉被里，两行热泪，就这样被无声地掩藏了起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