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在消逝的村庄

2015-07-01 21:49陈洪金
回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金江江村金沙江

陈洪金

一条江流过一片山脉,巨蟒一样连绵不断地延伸,它身后便会出现一些滩涂,被山坡抖落在水边。水流过,风吹过,雨淋过,这样一些地方便会有人居住。房屋瓜果一样结成硕果,村道瓜藤一样四下生长,一个村庄也就在水边居守着这些滔滔江水。有了村庄,它一定要有一个名字,让村里人在内心里有一个共同的称呼,让外乡人记住他们在陌路上曾经留下的脚印。事实上,确定一个村庄的名字,似乎又是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比如这一条江是金沙江,它一路奔涌而去,一路上便有许多村庄,被南来北往的人们称做金江村。我想,在中国西南部,金沙江流过成千上万的村庄,应该有着许多名叫金江的村庄。它们无论是在深山里、峡谷边、大桥下、野路上,因为同一条江从它们的侧畔流过,都会用这条江来给自己命名。而当我们把目光锁定某个地方,金江村便是一个特定的村落的名字。比如此刻正被我的文字重重包围的这个村庄,它的坐标在地图上不断缩小,最后成为一个细微的小黑点,我们的目光留下来的痕迹便是:中国—云南省—丽江市—永胜县—涛源乡—金江村。这样一来,这个名字便与其他同名同姓的地方无关了,它只与金沙江有关。

数千年的农耕文明造就了绝大多数人居住在村庄里,金江村与这个庞大的数字相比,也许是恒河之沙,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是的,所有的村庄都被植物所包围,在春华秋实里成就着各自的水分与粮食,行走着鹤发与童颜。只是,所有的村庄背后却往往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诞生与死亡,太多故事在泥墙和树叶的掩映之下隐现。比如这个金江村,我会在记忆里尽可能地留下它,哪怕只是一粒尘沙、一段风声,或者一个村人即将消失时的背影。因为它成就了太多的人,成就了它自己,随后又将成为潜藏的记忆。这些记忆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消失,同样也是未知的。如同那江水,从何而来,向何而去,谁也没有在意。对于金江村,我们把话语指向它,它也只是在纸上留下一些痕迹。如此而已。

在金江村,我们不说金子,就让我们谈谈庄稼吧。

所有涉足过金沙江的人都知道,金沙江是一条滚烫的江。它所流过的每一个地方,江水拍打着的石壁、苇丛、沙滩、凤凰树、木棉花、礁石、仙人掌,都被阳光重重围困。空气里涌动着热浪,江水一样翻滚着。一些植物,便在空气里疯狂地生长着,茎须、叶片、果实,都在江涛的拍打中赶集一样向着生命的彼岸挤过去。于是,层出不穷的植物不分昼夜地成活、茁壮、熟透、衰亡,再一次成活、茁壮、熟透、衰亡。如此的轮回,让金江村的周围四处都是匆匆忙忙的植物。它们分布在山顶上,便是莽莽苍苍的森林;它们散落在山腰上,便是厚实杂乱的灌木丛;它们围绕在山脚下,便是甘蔗、龙眼、胡椒、花生、西瓜、棉花、茄子、辣椒、西红柿。炎热的气候让这些植物把金江村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在那些已经远去的农耕时代,这是大地之母对于一个村庄的无限厚爱。金江村里的人们,作为同样被热浪冲刷着的生灵,他们在村子里的每一天,都伴随着这些植物一起忙碌。从江滩边到村庄外,大大小小的田亩把作物们分隔成块状,每一块田地里只生长一种颜色:土壤的黝黑、幼苗的浅绿、果实的深红,彼此界限分明。村里人就守着这些颜色,循着水脉在沟渠里流动的方向,从晨雾里出现,在暮霭中消失。

金江村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具象,它总是与阳光、叶子、花朵、水分紧紧地连在一起。当我作为一个过客,目光随意地掠过金江村那一片斜斜的山坡、炽烈的阳光,我便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我知道,此刻的我,在内心深处,就像一个羞怯的孩子,无法坦然地面对那一条古老的金沙江,以及江岸上情侣一样柔顺的金黄色的芦苇丛。是的,在这一方川流不息的土地上,每一处屋檐,每一枝蓓蕾,每一畦蔬菜,每一条老路,甚至是那江风吹来时扬起的每一颗沙粒,都是神圣而亲切的。当我目睹那些场景,金江村的一切在阳光的照耀下、在水分的浸润中,呈现出了甜甜的汁液,把山坡上的那些散乱的村庄,陶醉在汹涌不绝的幸福里,承受阳光的温暖,品味水流的绵长。

在叶子的簇拥里,我的到来和离去都是绿色的。我知道,到处生长着的叶子,舒展的叶脉,始终在点缀着江畔的沙滩、田垄的界线、墙头的天空、屋后的炊烟,以及夜色中的低语。那些叶片不停地生长着,年复一年地守望着一片从不失望的水土,告诉金沙江边的每一个村庄,在初春前播种,在深秋后收藏。于是,在金江村高高的天空下,暗自流动的空气总会在层出不穷的叶片之间催生一些新意,诗歌一样抒情地绽开,灼痛注视的眼睛,沉醉守望的身影。只有金沙江不息的水流拍打着曲曲折折的岸,让细碎的沙子和岁月都流逝了,只留下一川圆润而光滑的石头,把所有已经过去的时间不动声色地拒绝在记忆之外,让人猛然间想起来:金江村,除了生机蓬勃的叶子,还有另外的事物,值得深切地去怀念。

道路一转,一个身影就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在金江村的村道里,我缓慢地游走在茂盛的草果叶子遮掩着的香气里,跟在一个人的身后,渐渐地成为金江村的陌生人,打探着金江村的心脏在叶子和水流之间隐隐跳动。消失的身影,一个佝偻的荷锄老者,那是谁的父亲?他在他的故土上,用脚印细数着流水在村落与江滩之间的行程。身影在村道上的消失,告诉我他的热爱与向往。当花朵沉坠,当果实饱满,当一串又一串砂仁一样浓密的鞭炮炸响一桩美满而幸福的婚事,他肯定会把村边的山坡上不分昼夜地生长着的庄稼,深深地感谢着。庄稼的如期成熟,让他在手掌里握出汗来的众多的梦想,在春天里绽开。因此,他在村道上的行走,使乡村的所有指向,成为极实在的可能。虽然,在金江村,我的注视作为旁观者的目睹,不会改变这里的一草一木,但是,我却为之而感动着,就像我在金江村看到了成堆的墨绿色的辣椒时的喜悦。

辣椒的墨绿色是我深爱的一种颜色。在金江村的街边随意地堆放着的辣椒,一种油亮的墨绿色,似乎在执着地进行一场呈现与表达。墨绿色,生长凝固后的颜色,告诉我植物与水分的亲密结合。而在这沉甸甸的色泽背后隐藏着的辛辣,却又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滴落的汗水。那阳光照耀下的闪光,把金江村激扬地叙述着,辣椒也就成为金江村乡村生活的一个不能被忽视的注释。它在告诉我,生命应该怎样成长,生活应该怎样延续。当墨绿色的辣椒以堆放的方式离开金沙江岸边的田野,滚烫的土壤向着天空敞开了胸膛,阳光将落在新的叶片上,水分也将会寻找新的根须。我为金江村绿色的轮回而欣喜、激动。

是的,在金江村,我只有片刻的驻足,我的匆匆到来导致了我的匆匆离开。但是我的离开让我几次怀念金沙江边的那些滩涂与庄稼、叶子与水迹、屋檐与山冈、花朵与鸟影,那些都是诗意的地址,精神的故乡。当梦想展开,我渴望着让我的目光,再一次注视那生命不断启程的枝叶和沟渠。

在金江村,我们不说金子,就让我们谈谈水稻吧。

我在金江村的行走将会必然地跟那些稻田遭遇。首先说那一片土地吧,当我站在那倾斜的山坡下面的稻田边,脚上便是柔软的泥土。它们用湿润的、敞开的、宽阔的胸怀,见证了一种植物用那金黄色的颗粒,吸引了世界的目光。是的,水稻,这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食粮,也是伴随着中国南方的诸多族群从远古一路走来的植物。只要有潺潺流水,有温暖的阳光,有黑色的土地,水稻便会生长出来。一群人,便会围绕着它细长的叶片、鼓实的谷粒,成为一种文明的创造者;而这种文明,也便被人们毫不费心思地命名为:稻作文明。如果金沙江是一根枝叶茂盛的南瓜藤,那么,在金江村这枚滚圆的南瓜旁边,紧挨着它的,便是另一枚叫做涛源的南瓜。我的文字将在这里溢出,淌到金江村隔壁的涛源村去,并在某个适当的拐角处,从另外一个地方不动声色地收回来。

关于涛源村,此前,我曾经看到过我的两位记者朋友的采访文字,他们在一篇报道里说:

独特的土壤、气候、水利资源是涛源水稻超高产的母体。涛源地处丽江市永胜县西南部,金沙江奔腾而下,冲刷出一片河谷地带,海拔1170米,受孟加拉湾热气流影响,形成高原型南亚热带气候。这里的耕作土多为冲积沙壤土,土质疏松,富含有机质。年降雨量585mm,年均气温20.3度,年日照时数2763小时,有效积温4321度,昼夜温差11-15度,无霜期350天。涛源还有称为大小龙潭的地下暖泉水系,水温保持18-25度,可灌溉1500亩稻田,这就是屡创高产水稻纪录的区域。高产田区域土壤为均匀型细沙壤,水稻扬花期气温稳定,昼夜温差大,呼吸消耗小,物质积累丰富,龙潭泉水恒温,再加上地处干热河谷,湿度小,病虫害发生率小,这些都是涛源的高产优势。当然,优质种子是关键,精湛的栽培技术,一样都不能少。

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我这两位朋友的文字是了无生机的。但是,他们用非常有效的方式向我们表达了一种客观事实,告诉我们,一种天然绝配,造就了一种水稻许多次以产量的高度突破了种植可能性的极限。

在涛源村,我看到的是绿油油的稻田,在热辣辣的江风里,明晃晃的阳光让我眩晕。汗水淌过额头,滴落在黑色的泥土里,我看到几个人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守望着他们心爱的庄稼。是的,这些人从距离涛源村千里万里的某所大学出发,站在涛源村的田埂上。他们的驻守是长久的,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三年。他们把这片土地和地里的水稻守着,仿佛是他们情深意长的亲人。每一块稻田里生长着的水稻,它们的品种、习性,稻田的面积,被承包农户的姓名,去年或者前年的产量,他们都了然于胸。以至于,随着时光的推移,在那些稻田的几番春耕秋收的轮回之后,他们也被那些时光在额头上刻下深深的年轮,渐渐变得苍老了。

这群人当中,我看到一位叫做杨高群的老先生。他居住在涛源村一间破旧而简陋的民房里,简单的饭食,把他更多的时光留在涛源村北坡上那一片稻田里。据说,他的老家在邻县,从青年时期便来到这里,只守着那些在阳光和江风里摇荡着的稻穗,一转眼便到了老年。但是,这个老人,在他早已退休的年龄,没有回到他的老家去,依旧守着那些稻田,看着阳光从叶片上流到稻叶里去,看着泉水从泥土上流到根茎里去,看着谷粒成为一串凝结了他的汗水与时光,见证了水稻产量、见证了他的辛劳的数字。故乡对于他来说,也许只是一个符号,那里曾经记载着他幼年时的欢笑,而在更深层次的意义上,他的生命和他的喜怒哀乐,全部都在这片紧靠着金沙江的土地。我见到杨高群的时候,涛源的阳光已经把他晒成了本地农民的模样。当你在涛源村的田间巷道里遇见他,你根本不会觉察到,作为高级农艺师的杨高群与一个不识字的老农有什么不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农民。在那一块块稻田边,熟悉每一个节气到来或者离去的时刻,熟悉每一个水稻品种在抵达涛源或者离开涛源的前生与今世,熟悉那些植物在特定的时候需要摄入的各种养分——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

在涛源,像杨高群这样的农民还有很多,比如中国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中国杂交水稻育种制种专家刘文炳、福建农业大学作物遗传育种研究所教授杨仁崔、南京农业大学丁艳锋……这些人,与杨高群一起,把涛源当成了他们生命意义的守望场,涛源成就了他们的梦想,他们也成就了涛源的价值所在。当然,因为水稻,他们与那些不断攀升的水稻产量一起,都属于世界,属于人类的饱暖与希望。

在金江村,我们不说金子,就让我们谈谈那条老街吧。

金沙江把一片土地分成南北两半,渡江到对岸去,这便成了大地上的一道风景。南来北往的过客,总是会在江边稍作停留,让他们在行程上的一个夜晚在江这边度过。自古以来,这金江村便是一个古老的渡口。人们在称呼它的时候,往往也会在金江后面加上一个词语:古渡。善于抒情的人们,更是直接称其为金江古渡。具体“古”到什么时候,谁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说法。只是在乡野传说里,人们说,诸葛亮“五月渡泸”在这里;“七擒孟获”也曾经在这里发生;明朝状元杨升庵流放边地永昌郡,也在这里写下“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千古名篇。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是传说,早已故去的人们,只能让这些传说成为流言,在乡野里四下传播。我们能够体察到的事实是:太多的典故都已经灰飞烟灭,古人也不会站出来,告诉我们,哪些传说中的遗址是假的,哪句诗确有其事。只有滔滔不绝的金沙江水,依旧日夜不息地在金江村旁边流淌着,从遥远的昨天一直流淌到遥远的未来。

金江老街上,我曾经与一群人去访古。我们的车子远远地停在村口,所有的人都步行,缓缓地向着村子深处走去。老街上还是光滑的石板,走在街上,一种陈旧和腐败的气息,扑鼻而来。两边是低矮的房屋,稍微抬头,便可以看到破旧的瓦棱上长满了风吹雨淋后的石莲花。檐下是紧闭的柜台,尘埃厚重的木板早已看不出原色,呈现出一种让人心酸的灰黑色来。一路走去,随处可见覆满了灰尘的门洞,光线幽暗。从这些幽暗里,只要是一个内心敏感的人,往往会从它的深处,勾引出一些念头来,把人的思绪推向时光的更深处,去窥视,去想象。我走在金江老街上的那天,同伴们已经散去,渐渐不见踪迹了。一种寂静,更容易让人对老街的一些过往产生猜度。就在这时候,一场大雨突如其来。它从江对面迅速笼罩了金江老街,以雨幕的形式把整个老街都严严实实地揽在怀里,天空就这样暗了下来,街边的门洞就更加显得幽暗了。

我站在一个低矮的屋檐下避雨。雨把我固定在了这个破旧的屋檐下,我只能转动着目光向四下望去。然而,茫茫雨阵很轻易地就把我的目光挡回来了。我只能用思虑去打发这一段凝立于旧檐下的寂静时光。我想,在久远的年代里已经逝去的许多与金江古渡相关的事物,肯定有这样一些人:船工、乡绅、士卒、轿夫、商贾、书生、盐贩、铁匠……他们置身于这样一些事物之间:江滩、旧草鞋、驿道、灯笼、马鞍、酒店、草料场、石烟斗、马掌……所有的这些词语,在它们背后都隐藏着一些故事。他们曾经在金江古渡口匆匆忙忙地等着从金沙江对岸摇过来一只船,把所有的人们都护送到他们迫切希望抵达的地方。然而,一条大江的存在,毕竟把他们的行程阻隔着,使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在这条古老的窄街上徘徊再徘徊。作远道陌路,人们在某个时刻聚集在金江老街上,他们的脚步使金江老街嘈杂起来,他们的身影使金江老街拥挤起来,然后,有人不断地从北边到来,在这里过江,离去;有人不断地从南岸过江,来到这里,再向北而去。他们在金江老街上的停留,可能还带着饥饿、病痛、风寒、尘土、伤口、离愁。金江老街就是由这些事物组成的。

只有居住在这条街上的人们,每天清晨起来,倒便壶,洒扫庭院,晨读,生火做饭,每一天的开始都跟往常一样。这些又往往是与街上来来往往的过客们无关的。同样,居民们的生活,也是跟我无关的。虽然此刻我正站在一处低檐下被雨围困、发呆。发呆是一个漫长而不知不觉的过程。等我回过神来,雨已经停歇,头顶上的乌云转瞬之间被江风吹散,阳光再一次亮晃晃地照着陈旧的金江老街。

同行的那些探访者,在阳光里晃动着身影,又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告诉我,我在这低檐下避雨的那段时间,他们在某个我所不知道的巷道深处,踏访一家被称之为“某某会馆”的旧院落。在我的印象里,会馆这样的场所,往往都是一些同乡在某个他们经常要去的重镇要隘,为了方便乡友们的经济、政治、习俗和亲情上的联络与沟通,而专门设置的固定场所。会馆的存在说明了这个地方曾经是繁华的、热闹的、必须经过的。那么,在金江老街,我眼前所见到的这些石板路、低矮的旧屋群、空寂的街道,肯定也曾经被货物、银钱和马蹄映照出早已远去的浮华与喧闹。

在金江村,我们不说金子,就让我们谈谈一个人吧。

马霁鸿就是在金江老街上长大的回族作家。在我的生命里,马霁鸿,这是山峰一样耸立着的另一个生命。他不仅用自己的每一篇文字告诉我,如何成为一个让人尊敬的作家;他还用每一个不经意的举止告诉我,人应该以什么样的精神和气度立足于世。在他的童年时代,金沙江的涛声和浪花洗涤渗进他成长的每一个年轮。他的头发肯定经常被江水浸泡着,他的肌肤也肯定经常被江边的阳光晒成古铜的褐色。在他所处的那个饥馑时代,炎热的金江村四野里都生长着庄稼、野树。他对生活的感受,想必也是在那段从江边到山坡的距离中,通过对野果、野鸟的渴望与满足的过程中铭记下来的。而我如今要把他和金江村的血脉相连用文字呈现出来,这其实是一件根本就无法完成的事情。当我在远离金江村的另外一个村落里走完童年,走完少年,因为酷爱文字,在同样远离金江村的县城里认识马霁鸿,他早已是一位远近闻名的作家。

金江村养育了一个作家,在他的文字里,到处都有那个村庄以及村外山水无法抹去的影子。在我眼里,马霁鸿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语,都是一粒血色的红豆,闪耀着他对故乡温暖的、饱满的、恒久的热爱。只是,他的童年跟我的童年,分别属于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我只能看到他的中年和晚年,他只能看到我的青年和中年,我们彼此的经历就这样形成了一种错位,谁也无法见证对方的童年生活。只有在彼此的文字里,我们会无意中发现,我们都对自己的故乡保存着一种持久的深爱:他对金江村的深爱,完全不亚于我对于普枫村的深爱。只是这种深爱,从具体细节来说却又有所不同。马霁鸿的父亲是一位资深的乡村教师,曾经在县里的许多学校当过校长,几十年四处辗转,这就决定了他在金江村的生活相对缺少足够的父爱。对于金江村的怀念里,除了保持着对父母的感怀之外,同时还包含着许多亲戚——在祖辈和父辈的亲缘谱系里,藤蔓一样延伸着许多源于血缘的爱,溪水一样流淌到他的身体里去,滋润着他作为一个孩子的生命之树一天天茂盛起来。他在金江村的成长使他比别人更多了一些怀念,那就是金江街上那么多的亲戚,曾经给过他金江街上的空气一样温暖的关爱。

于是,面对马霁鸿的金江村,我同样也怀着一种特别的深情。那片土地养育了我文学和精神上的楷模,我应该向那片土地致敬。

在金江村,我们不说金子,就让我们谈谈一段往事吧。

如果我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马霁鸿的身后,便会发现,一段往事,曾经让这个村庄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因为,马霁鸿的回族先辈们,在抵达这片高山峡谷之间的水土之前,在另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举动,那就是杜文秀领导的云南回民起义。

晚清时期,一个朝代陷入了它无可挽回的衰落,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国土沦陷。必然把整个国家的民众拖入艰辛与困顿的泥淖之中,即使像云南这样的边疆地带,由于它的偏远与落后,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同样也在迷惘中挣扎,在困境中求索。于是,在云南大地上,回族领袖杜文秀在清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发动起义,反抗满清王朝的战火在整个滇西地区熊熊燃烧起来。他们与太平天国起义遥相呼应,试图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然而,十六年以后,一个衰败王朝在垂死挣扎中,用它的血腥与凶残扑灭了这一场回民起义。

在既成事实的结局面前,我们已经无法触摸到当年的细节。

云南的山水用它的村村寨寨告诉我们:当年的起义军被镇压之后,向着四周散去的人们,从起义军的核心地带——大理隐匿。他们收起了旗帜,藏起了刀枪,换上普通人的衣服,重新换回他们曾经的身份:医生、铁匠、商人、农民、脚夫、赶马人……其中一部分人,从大理翻过几座山,便来到金沙江边的这个渡口。渡过江之后,便在江对岸的涛声里燃起了炊烟,开始了他们的生活。一个小小回族村庄,就这样慢慢地形成了。

时光飞逝,一百多年过去了,在这个紧邻着金沙江的小村里,每一天都有许多人在江面上来来往往。金江村每天都有人到来或者离去,这些人当中,既有汉族,也有傈僳族、白族、藏族、彝族、苗族,但是生活在金江村的人们,依旧保持了穆斯林的本色。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古兰经》,没有忘记穆圣,没有忘记把斋。随着时光的流轮,这个村庄,开始诞生了它的作家、教授、官员、富商……金江村的回族人,仿佛江滩上的一丛芦苇,不仅延续了生命,并且把这片水土点缀出盎然的诗意来了。

然而,时光还在向前飞奔,如今的金江村和它的回族居民们,又开始了在另一段时光上的漂泊……

现代社会里,万家灯火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温暖,轮轴飞转是一种让人激动的创造,屏幕缤纷是一种让人惬意的享受。这一切的存在,都需要电,电是现代社会的空气和血液。

金沙江奔流不息千百里,江水滋润着土地和庄稼的时候,还可以变成电,这是一种我们现在和未来必须面对的。在距离金江村不远的下游,一座水电站正在建设。一座水泥大坝的建成,将会把金江村淹没在库区抬升的江水下面。

那时候,金江村的庄稼地将失去它们的阳光。

那时候,杨高群的稻种将找不到实验场。

那时候,金江老街将成为历史典籍里的一段文字。

那时候,马霁鸿和他的亲戚们将找不到故园的具体朝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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