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的力量与人性的魅力
——读高尔基的《母亲》

2015-07-17 21:10江苏董晓
名作欣赏 2015年34期
关键词:高尔基现实主义母爱

江苏 董晓

母爱的力量与人性的魅力
——读高尔基的《母亲》

江苏 董晓

《母亲》是一部好作品,是一部颇有艺术水准的小说,无论是当年对它的追捧,还是后来对它的冷漠、淡忘甚至质疑,都无法改变这部小说原本的艺术特色。本文旨在矫正以往对这部作品的不着调的拔高式的阐释评论,还之以真实的艺术成就。

高尔基 《母亲》 社会主义现实主义 心理描写

革命文豪高尔基的长篇小说《母亲》在中国可谓家喻户晓,老一辈中国人大多对这部“红色经典”记忆深刻,年轻一代虽然不大会再去阅读它,但可以肯定的是,谈及高尔基的《母亲》,是不会有任何陌生的感觉的。这种感觉源自一种群体的历史记忆,即关于苏联“红色经典”的集体记忆。但是,这种记忆却又往往显得模糊不清,以至于产生了错位与歪曲。这多少起因于以往教科书对作品的公式化、概念化的解读之故。

在一般人的记忆中,高尔基的《母亲》被视为第一部所谓“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之作,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典范之作。尽管《母亲》的问世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出炉要早了二十多年,但这个事实却丝毫不能动摇这一显然缺乏历史逻辑的论断,评论家们竭力让人信服《母亲》体现了后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纲领。于是,《母亲》便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与“红色经典”挂上了钩,人们对它的理解,也就局限在了小说主人公巴维尔·符拉索夫这个高大人物形象身上;于是,“表现作为先进的工人阶级、布尔什维克代表的巴维尔的英雄形象”,成为该小说最重要的主题思想。同时,也正是因为这种“经典的”的阐释,使得该作品后来逐渐淡出了读者的视野,无法获得年轻一代中国读者的喜爱,随之而来的对它的艺术价值的质疑也就显得很自然了。

但是,平心而论,《母亲》是一部好作品,是一部颇有艺术水准的小说,无论是当年对它的追捧,还是后来对它的冷漠、淡忘甚至质疑,都无法改变这部小说原本的艺术特色。莫名的追捧和盲目的否定,对于一部真正的艺术作品而言,都是一种亵渎行为。撇开狭隘的意识形态,回归文本本身,我们便可发现它原本的艺术面貌。

小说男主人公巴维尔·符拉索夫过去一直被视为该小说的中心主人公,真正体现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之理念的人物。不过,究竟是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的视而不见,以往的评论竟然忘了最直观的一点:小说的名字是“母亲”,而非“巴维尔”抑或“儿子”。高尔基当年在创作时的心理动机我们不得而知,但小说题目明明白白地显示了作品真正的主人公当然是巴维尔的母亲尼洛芙娜。而事实上,母亲的艺术形象也的确要比儿子的艺术形象丰满得多。如果说这部小说确有其不俗之处的话,那么这艺术上的不俗之处也就在母亲形象的塑造上。

高尔基就其艺术观而言乃是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家,因而他非常注重对人物性格和心理变化过程的描写,异常自觉地遵循现实主义大师老托尔斯泰“心灵的辩证法”的艺术观念。因此,评价高尔基作品的艺术水准之高低,必须依照传统现实主义美学的标准,即对人物性格和心理之书写的深度。依此标准,我们可以说,《母亲》这部长篇小说因生动、真实、细致地刻画了母亲尼洛芙娜的心理变化过程而取得了不可怀疑的艺术成就。

巴维尔·符拉索夫的形象不可谓不真实,他的确代表了当时俄国革命者的一般面貌。他意志坚定,勇敢,冷峻,具有鲜明的禁欲主义特质。这些特点是俄国历代革命者的精神特质,在巴维尔的先辈们那里已经有很好的展示。19世纪著名的民粹派领袖、革命民主主义者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的小说《怎么办?》当中的中心主人公——所谓“新人中的新人”拉赫美托夫,还有著名的无政府主义革命家涅恰耶夫等,都可算巴维尔的先辈。俄国的革命者素来具有的高度禁欲主义色彩和高度坚强的意志力,都体现在巴维尔这一形象上。所以,巴维尔的艺术形象的历史真实性是不可置疑的。但问题是,符合历史的真实并不就意味着艺术上的成功。人物形象的艺术性还取决于作家对人物精神世界的独到的探寻,取决于人物本身精神层面的厚实度和丰富性、复杂性。而恰恰在这一点上,高尔基笔下的这个男主人公就略显苍白了,他基本上成了高尔基力求表现俄国革命状况的思想传声筒,仅仅体现了高尔基本人的历史观和政治观,无法展现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革命者的复杂微妙的精神世界。巴维尔的性格特征几乎都是外在的、固定的,因而也是标签式的,缺乏了内在的深刻性和复杂多变性,而这正是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所摈弃的人物塑造方法。而恰恰是在这个方面,母亲尼洛芙娜的艺术形象就要鲜活生动得多。

高尔基在塑造母亲尼洛芙娜的形象与展现她的心路历程时,抓住了母亲最突出的心理因素——博大的母爱精神。母爱是尼洛芙娜一切行为和心理的真正动因,而这一动因使得她的一切行动和内心情感都具有了无可辩驳的真实性和可信度。尼洛芙娜是一个传统的俄罗斯女性,她忍受着酗酒的丈夫的殴打和谩骂,承受着传统的俄罗斯妇女长期以来不得不承受的生活重压。当丈夫去世,小巴维尔身上出现了丈夫生前的劣迹时,作为母亲的尼洛芙娜自然是恐惧万分的,因为她不想让儿子重走他父亲的老路。因此,当她发现儿子身上渐渐起了变化,不再酗酒,不再成天无所事事,而是执着于自己的事业时,作为母亲的她自然是既欣喜又担忧,欢喜和油然而生的恐惧几乎同时占据了她的内心。欢喜是因为儿子终归不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而担忧则是因为尼洛芙娜不知道儿子究竟要干什么,是否会从事有危险的事情。作为一个一直处于苦难生活中的俄罗斯女性,尼洛芙娜向往的是一种平静的、信奉东正教的生活。儿子身上所发生的微妙变化所引起的母亲内心的矛盾感受,高尔基描写得非常真实可信。

小说详细叙述了巴维尔对母亲的启蒙。但小说文本清楚地告诉我们,母亲对儿子的言语的信赖完全源自对儿子的天然的爱。在尼洛芙娜眼里,儿子有一双充满温柔的、和善的眼睛,母亲为此感到骄傲。因此可以说,母亲对儿子的言语的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因为对儿子启蒙的成功,而是恰恰源自母爱。尼洛芙娜把这种母爱扩展至对其他同志们的爱。在她的眼里,巴维尔的战友们都是和善的、不酗酒的年轻人,她把他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因此,是母爱的力量使尼洛芙娜接受了儿子的战友们。母亲对儿子的关爱非常典型地体现在她对儿子的女战友娜达莎的态度上。娜达莎的温柔使尼洛芙娜心里感到愉悦,因此,她从非常朴素直观的情感出发,讨厌一切对娜达莎不友好的人,而一旦发现儿子跟娜达莎关系不一般时,又感到莫大的欣慰。这再自然不过地反映了作为母亲的心理。在尼洛芙娜那里,但凡对儿子巴维尔友好的人,都能够博得她的喜爱;而所有对儿子巴维尔态度生硬的人,也同样会令她生厌。小说中最明白不过的一处细节是:母亲非常讨厌革命者萨什卡,因他对巴维尔和娜达莎态度生硬。但当母亲发现儿子竟然用对娜达莎说话的腔调和萨什卡讲话时,母亲心中便产生了不悦。应该说,这是母亲非常朴素的情感流露,高尔基的这段心理描写自然而又真实。

高尔基始终将母亲放置于欣喜和担忧的双重精神折磨中:因巴维尔在工人中享有威望,因巴维尔的行为受到工人们的拥戴而欣喜;也因为警察的搜查,因巴维尔的同志们的被捕而担忧,担忧儿子的安全。这是作为母亲的正常心理的体现。小说中有一段描写巴维尔和革命者雷宾关于宗教的一场争论的文字非常精彩:巴维尔与革命无神论者雷宾对上帝的否定性言论让一旁的母亲坐立不安。她那颗温顺的、善良的心是听不得这些尖锐的无神论言语的。但是随即她又重新平静下来,这是因为她觉得儿子的言论背后似乎又显现出一种新的信仰,而对于尼洛芙娜来说,这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宽慰,她坚信,只要儿子有了信仰,那就不可怕了,她坚信,儿子不可能没有信仰,他的无神论或许是一种自己无法弄明白的新的信仰,就像她自己信仰上帝一样。想到这一点,尼洛芙娜便不再感到恐惧了。这段描写非常自然真实地表现了母亲特有的内心活动。

如果说以往的评论突出强调了母亲在儿子的影响下觉悟逐渐提高的过程,那么这种评论忽视了一点:母亲的所谓觉悟的提高,其实仅仅体现在她对儿子所从事的事业的认可上。小说中非常真实地描写了母亲观看儿子在工厂里演说的场景。母亲激动而幸福,在人群中拼命地向前挤,企图靠近正在演说的巴维尔。她亲眼目睹了工人们对儿子的拥戴,作为母亲的她由衷地感到自豪。这是母爱的自然流露,毫不造作。高尔基在表现巴维尔被捕的场景时,显得不落俗套:母亲一反常理地没有痛哭,而是强忍着眼泪,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警察把儿子带走。在这个时刻,母亲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恐惧了,因为愤恨吞噬了恐惧,警察对儿子的态度激起了母亲的愤怒,她要捍卫儿子的立场,同时,出于为儿子争得脸面,她绝不在警察和军官面前掉眼泪,直到警察走了之后才一个人独自痛哭,伤心自己的无力——无力拯救儿子。而当她得知同志们准备营救巴维尔时,又产生了莫名的担忧——担忧儿子会因此而遇害。凡此种种,都是母爱的真实自然的流露。甚至母亲为儿子做事,独自去散发传单,也是出于简单朴素的心理动机——为儿子做事。当她的行为得到工人们的赞许时,她的欣慰也很朴素——她觉得这样的生活开始变得有意义了,她开始了有尊严的生活,开始懂得生活的价值了。而对于她来说,这种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就是为基督而活着,为穷人做事就是体现了基督的意志。可以说,尼洛芙娜的革命行为始终没有跳出俄罗斯传统女性的价值观。这与其说是母亲的不开窍,毋宁说是她内心情感的真实可信的流露。当巴维尔再次被捕时,母亲奋然起来,在人群中演讲。她的那段演说词充满了正义感,而这种正义感正是来自基督教情感:母亲天然地认为,她为了儿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上帝,为了基督。

与描写巴维尔不同,高尔基在描写母亲的内心世界时,总是显得细腻而真实自然,全然没有了描写巴维尔时那种苍白无力的概念化的倾向。小说中有一段描写母亲在革命者尼古拉家里听钢琴曲的场景:当尼古拉的姐姐索菲娅弹奏钢琴曲时,母亲不禁回想起当年被丈夫欺凌的情景,回想起了自己过去屈辱的没有尊严的生活。这段回忆体现了母亲作为社会最下层人的尊严的复苏。这一过程高尔基描写得十分自然和感人。

细节的真实可信,是传统现实主义文学塑造人物形象和心理刻画的不可或缺的艺术手段。在这部小说里,关于巴维尔的动作的细节描写非常少,而关于母亲的动作的细节描写则非常丰富,这也决定了这两个人物艺术感染力的不同。譬如,母亲在法庭上为儿子辩护的那段描写就非常典型:她竭力要为儿子辩护,但却忘了词,把事先同志们教她的话忘了个精光。这恰恰真实地体现了那个特定情境下母亲的心态。小说中类似的细致心理描写不胜枚举。这充分说明了,这部被誉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典范之作,这部所谓的“红色经典”,其实是一部再典型不过的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它艺术上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塑造出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感人的母亲形象,令人信服地展现了一个苦难深重的下层俄罗斯妇女在母爱力量的支撑下,一步步感受到做人的尊严的精神觉醒的过程。感受母亲这个艺术形象的魅力,可以让我们体味到高尔基不凡的艺术功力,亦可以矫正以往对这部作品的不着调的拔高式的阐释评论,还之以真实的艺术成就。

作 者: 董晓,南京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教授。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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