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知识分子坚守——谈杨剑龙的小说创作

江西 皮雅君

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知识分子坚守
——谈杨剑龙的小说创作

江西 皮雅君

杨剑龙集学者、小说家双重身份于一身，其创作在题材的广度、思想的深度和艺术的高度三个方面都取得了可喜的成就。题材上，他以强烈的时代使命感和鲜明的人道情怀立足历史、扎根现实，从深厚的历史和鲜活的社会现实生活中发掘题材源泉；思想上，他的小说表现出对社会公共问题的深切关怀和对历史的深刻反省，有着强烈的社会公共关怀和深刻的批判意识；艺术上，感性经验和理性思考同时构成了他的创作基础，使他逐渐形成了平和冲淡的创作个性与风格。

杨剑龙 反思历史 烛照现实 叙事风格

在新时期，一大批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在使命感和责任感的驱使下，创作出了一大批感性生活经验和理性哲理思考相融合的小说，即所谓的学者小说。杨剑龙的小说体现了学者小说的典型特征，知识分子所应具备的相应的专业知识和强烈的批判意识，在杨剑龙身上都有着深刻的体现。杨剑龙以知识分子特有的感性和理性，创作了一系列特征鲜明的学者小说，如《金牛河》《清明时节雨纷纷》《租赁男友》《消失了的朦胧》《凝望与叹息》《微信时代的回忆》《喷嚏》《牙痛》《卡拉不OK》《看手相》《性别投稿》等。反思过去，他从历史中汲取精神营养；观照现实，他犀利地揭露转型时期的社会弊病，表现了强烈的人文关怀意识和现实批判精神。他的小说表现出强烈的学者小说的叙事风格，感性经验和理性思考共同构成了他的创作基础，使其逐渐形成了平和冲淡的小说风格。

于历史反思中彰显人文关怀

杨剑龙从革命历史中汲取创作灵感，描画革命风云，反映时代变迁，重现“文革”历史。杨剑龙的历史叙事可分为两部分，一是亲历性的知青叙事，二是立足现实对历史的回望。

1.知青生活的亲历性叙事

杨剑龙在《金牛河》的跋中写道：“小说力图写出艰难时代中的人情人性，以及生命的挣扎与奋斗，努力将散文、诗歌与小说融为一体，自然风光、民俗风情、山光水色、人物故事融为一体。结构上顺叙与回叙结合，人物匪气与人性合一，注重叙事的策略，注重独特的感受。”①长篇小说《金牛河》是杨剑龙对亲历的青春岁月的诗意回忆，从叙事内容上来说，小说讲述了两个层面的内容：外乡来的撑排工的山野风情和本地小镇的风土人情画。

首先，小说以人物小传的形式描绘了牛汉国、麻大哥、大老李等撑排工的过去与现在。牛汉国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当过侦察连长、尖刀班战士、北大荒军垦农场厂长。后来因为私自把种子分给战士们吃而被关禁闭，“文革”时他遭到审查批斗，因此逃到金牛镇伐木撑排。杨剑龙描写外乡撑排工，重在表现他们顽强的生命力，同时揭示了人性中原始和野性的内容。其次，小说书写了平凡人生的苦难悲痛，将姜阿翠、梅梅等小镇人物的生命际遇展现在读者面前。杨剑龙对金牛镇的描写，着力于当地风土人情和小镇人物的人生苦难。金牛镇是典型的权利阴影笼罩下的中国乡村，利用权势玩弄女兵的陈部长、绑架轮奸铁匠女儿的陈公子、肆意妄为的黄书记，都是典型的悲剧制造者。在掌权者的“戏弄”之下，普通小人物逐渐在苦难中走向毁灭。

杨剑龙在小说题记里饱含深情地写道：“献给曾在广阔天地里的知青们，这里有我知青岁月的青春印痕。”②值得注意的是，这部长篇小说虽采用了知青视角，但并不以知青故事为主体。小说讲述的故事中有伤痕反思文学中常见的苦难、伤痛主题，也有对小镇原始、淳朴的风土人情的描画，还有排工们在金牛河的青山绿水间谱写的生命交响曲。小说不仅书写山村农民的人生苦难，还分析造成苦难的原因——不仅是因为艰苦的自然条件，更是因为深层的历史文化蕴涵。《金牛河》也不似传统的知青小说那样将乡村作为知青永远怀念的精神家园，小说主人公能够清醒地认识金牛镇。《金牛河》对传统知青小说的超越，是杨剑龙以一位学者作家的身份分析和反思历史的结果。小说升华出知青小说的伤痛主题，结合作者自己的切身经验，表现出对生命的人文关怀。

2.立足现在的历史反思

除了长篇小说《金牛河》之外，杨剑龙还创作了短篇小说《微信时代的回忆》来表达历史之思。《微信时代的回忆》以张静媛与昔日同学之间的微信联系来回忆“文革”往事，通过对主人公钱蔚丽的今昔对比来表现对历史的观照和对人生的思考。钱蔚丽原本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长相清秀，身材高挑，成绩优异，成长于干部家庭，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友。可是“文革”后，钱蔚丽全家落难，她被居心不良的“齐兔子”侮辱，接着还被当成流氓犯批斗成精神病，男友也含冤而亡。“文革”后，钱蔚丽的父母和男友都得以昭雪。经过治疗的她病情得到缓解，念大学，留日工作，结婚生子，过上了宁静平和的正常生活。在《微信时代的回忆》里，杨剑龙用微信这一现代通讯工具承载沉重的历史和主人公辗转的命运。在叙事时，作者没有直接描述宏观的“文革”场面，而是将叙述点集中在钱蔚丽一个人身上，通过她的个人遭遇和生活变迁来反思“文革”历史。

作者在讲述钱蔚丽“文革”时的经历时，用的是第三人称叙述的全知视角。一次偶然的机会，主人公张静媛用微信联系上了老同学，自然会追忆昔日往事。作者采用倒叙的手法将读者的目光引向“文革”岁月。“文革”亲历者们的叙事不可避免带有浓厚的情感色彩，因此作者睿智地采用第三人称，冷静地叙述故事、塑造人物形象，全面还原了历史场景；而“文革”结束后的钱蔚丽的人生，则是由她自己亲口陈述。在这一段陈述里，作者借钱蔚丽之口表达了风平浪静之后的沧桑之感。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进行叙述，作者可以冷静地叙述故事，理性地分析、处理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而第一人称的主人公视角则融入了更多感性的情感因素。杨剑龙将两种叙事视角完美地结合在《微信时代的回忆》里，今与昔相得益彰，情与理水乳交融，既有严谨的现实叙述，又有真实可感的情感流露。

在烛照现实时揭露时代病症

改革开放使中国的社会经济和现代化进程进入了快车道，但同时，市场经济也带来了各种社会问题，如全社会范围内的信任危机、权钱交易、极端功利主义等。在这样的时代语境里，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促使杨剑龙积极介入现实，以笔为剑，秉持公心，指摘时弊，创作出了《清明时节雨纷纷》《消失了的朦胧》《租赁男友》《喷嚏》《性别投稿》《看手相》等一系列现实题材的小说。我们大体上可以将其分为学院之思、社会之殇、官场之怒三部分。

1.学院之思

杨剑龙是一位作家，同时也是一位大学教授，他最熟悉的莫过于大学校园。新时期的大学在大众的关注下成为舆论焦点，杨剑龙也将目光锁定了大学校园和学院知识分子。《清明时节雨纷纷》讲述了某大学内师生恋的悲剧故事，多角度展示了转型时期大学内部的人生百态，引发了读者对新时期知识分子处境的思考。主人公李天白是一位知名的新闻学教授，看似生活幸福，事实上却长期面对妻子苏海伦的冷落和嘲弄，学院里的人际纠葛也常常使他力不从心。此时，年轻漂亮、善解人意的姜丽文出现了，两人日久生情，主角们的人生轨迹由此改变。最终因李天白的一意孤行，导致了三败俱伤的悲剧结果：苏海伦被伤，姜丽文入狱，李天白自杀。

杨剑龙讲述这样一段以悲剧收场的不伦师生恋，其目的不是讲述故事本身，而是启发读者思考故事背后的深层原因。为何这段发生在大学校园里的三角恋会导致三败俱伤的悲剧？新媒体时代，私人生活被暴露在公众面前，社会舆论力量不可小觑，在过去看来微不足道之事经过社会舆论的放大，演变成了备受公众关注的重大事件。《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故事是三角恋加师生恋，噱头十足，自然会受到更多的关注和讨论，主角受到的压力成倍增加。作为大学里的知识分子，主人公比普通人承受着更多的舆论关注，因为他们被定位为思想、精神和道德的旗手。社会强调知识分子的传统伦理道德，却忽略了其正常的七情六欲。人性是复杂且丰富的，站在讲坛上口若悬河谈论社会道德和人生真义的学者，走下讲台之后也许就有许多难以摆脱的苦楚。所以社会的关注对知识分子是期许，同时也是一道沉重的枷锁。知识分子由于背负了“生命难以承受之重”，终致酿成了一场场悲剧。

2.社会之殇

作为一位具有公共关怀意识的知识分子，杨剑龙没有把目光局限在校园里，他更多的是放眼全社会，关注新时期社会现实问题，针砭商品经济时代之弊端。在《租赁男友》这篇现实题材小说中，杨剑龙以学者敏锐的洞察力，积极介入现实，对转型时期的社会问题进行了尖锐的批判，并思考其背后深藏的实质问题。

中篇小说《租赁男友》以不到两万字的篇幅讲述了当下流行而又备受争议的话题：租赁男友回家过年。女主人公姚丽丽是都市美女白领，她家境优越，容貌俏丽，有美国的硕士学位，就职于外资企业。美中不足的是，她二十九岁了都还没有男朋友。为躲避家人的唠叨和相亲安排，姚丽丽想出了租赁男友回家过年的主意，已有女友的陈海辉成了应聘者，以未婚夫的身份陪她去老家过年。在短短七天的租期里，长相帅气、谈吐不凡、为人正直的陈海辉很快俘获了姚丽丽的芳心，她要求陈海辉“假戏真做”。尽管陈海辉一再拒绝，但姚丽丽依然死缠烂打，甚至找到了对此事毫不知情的陈海辉的女友夏琳琳，蛮横地要求夏琳琳成全自己和陈海辉。得知自己遭到背叛的夏琳琳毅然和陈海辉分手。东窗事发之后，陈海辉大受打击，失去了剧组的工作，也失去了自己真正的爱情。作者将故事发生地放在喧嚣繁华、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上海，着力表现当下都市生活中的男女感情。小说的男女主人公姚丽丽和陈海辉出于不同的目的，参与这场荒唐的情感租赁游戏，他们的关系建立在金钱和契约的基础上，陈海辉为了钱财尽职尽责地扮演男友的身份，表现了金钱和契约关系对人类情感的压迫和蹂躏。杨剑龙以戏谑的笔调讲述了这场荒唐的情感租赁游戏，深刻反映了新时期男女之间的情感危机和困惑，表达了对当前都市化进程中男女情感问题的深层思考。

3.官场之怒

杨剑龙还创作了《喷嚏》《牙痛》《卡拉不OK》《看手相》《性别投稿》等微型小说来观照现实。微型小说以短小精悍、见微知著、以近知远为主要特征，如匕首投枪，批判现实。在杨剑龙的微型小说里，他用学者的思想、智慧和幽默，直面社会现实，解剖官场文化，弘扬清明政治，彰显出知识分子勇于批判、敢于担当的精神传统。

在《喷嚏》《牙痛》《卡拉不OK》《看手相》里，杨剑龙审视和批判了官场丑行，演绎了一场场官场现形记。《喷嚏》借“打喷嚏”导致的不同结果讽刺了为官的丑恶嘴脸。张科长因打喷嚏而被降职，但是，李处长却因喷嚏获得了升迁，结局大不相同。《牙痛》讲述了一个因牙痛引发各种流言蜚语的故事。李处长牙痛剧烈，单位的人却幸灾乐祸，甚至捏造莫须有的故事来嘲讽他。然而李处长牙痛痊愈后，流言蜚语却依旧广为流传。杨剑龙借此深刻地批判了国民劣根性。

文坛如官场，也是陋习丛生。《性别投稿》里的理发师张海涛自学成才，爱上了文学创作，但屡次投稿都毫无回音。受挫的张海涛突发奇想，改用了女性化的笔名“樱子”，并用粉红色的信笺写了一封女性化的信。出乎意料的是，小说不但发表了，张海涛还接到了男编辑热情洋溢的信。久而久之，张海涛竟然成为了“文坛新星”，还获得了年度大奖。这个“性别投稿”的故事讽刺了当下文坛美女作家和美男作家走红的状况，揭示了市场经济时代价值判断标准的极度缺失。这些微型小说虽然篇幅小，但是容量大，以微观反映宏观，表现了杨剑龙对现实问题的观照。他以批判的眼光揭示日常生活中的社会陋习，发人深省。

独特的“学者小说”叙事风格

杨剑龙以知识分子特有的感性体验和理性思考创作小说，将人生哲理融于叙事，呈现出学者小说的本色。他的小说背后往往都蕴含着深远的哲理，或反思历史，或批判现实，或体味人生，或关怀民众。经验性的人生体悟和理性的思考相交织，理性和感性融为一体，是杨剑龙小说最重要的特征。学者的本职是学术研究，学术研究不同于文学创作，是一个推理、考证的过程，这种学术训练给了学者作家独特的眼界和思维方式，他们创作时不可避免地带有了学术色彩。而杨剑龙不但没有受此禁锢，相反，他顺势加以利用，创作时选用质朴自然的语言，情节自然流畅，形成了平和冲淡的小说风格。

1.融理性于感性

融理性和感性于一体，是杨剑龙的小说创作最大的特征。这首先表现在杨剑龙对小说故事内容的处理上。其小说主题可以大致分为反思历史和批判现实两大类。反思历史的小说，如《金牛河》《微信时代的回忆》，讲述了知青、“文革”时代的故事。在《金牛河》中，杨剑龙因为讲述的是自己熟知的知青生活，因而饱含着对这一段故事的深情，这构成了他小说创作的激情。杨剑龙曾一再申明：“文学创作需要生活的积淀，文学创作更需要创作的激情。”③但是，他并没有放任激情不管，他借主人公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小镇里的各种罪恶。小镇上的人民质朴善良，不幸的是，他们无一例外地身处苦难和毁灭之中。他们所生活的金牛镇处于权力阴影的笼罩下，黄书记、陈部长、陈公子等正是权力的代表，他们肆意妄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杨剑龙所拥有的知识理性使得他能在一定程度上抽离感情色彩，全面地认识事情本质。至于金牛河上的撑排工，杨剑龙与其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在塑造牛汉国、麻大哥、大老李等形象时，着力将其复杂丰富的人性全面地表现出来，不回避工人们在男女关系上犯的错，他们自私、狭隘等性格的阴暗面也得以表现。这种全面的写作视角来源于杨剑龙的理性思维和感性认识。

身为学者，杨剑龙运用学术知识，冷静且理性地分析和反思历史；身为作家，他感性地表达生活体悟和人文关怀。这一点在他的现实问题题材的小说里也有体现。《租赁男友》取材于当下流行的“租个男友回家过年”，《清明时节雨纷纷》聚焦新时期大学校园里的师生恋，《卡拉不OK》描绘了文洁眼中的歌厅包厢，《性别投稿》直指当下文坛中美女作家爆红现象，《喷嚏》《看手相》等则取材于官场“八骏图”。这些都是社会存在的种种弊病，他通过学者独有的敏锐观察力，结合感性生活经验，将这些故事形象地表现在小说里。同时，杨剑龙没有止步于就事论事，而是结合理性思考，批判现实，挖掘本质，启发公众。这正表现了学者小说的典型特征：理性和感性相互交融、相得益彰，既有严谨的现实叙述，又有真实可感的情感流露。

2.平和冲淡

杨剑龙小说创作的风格可以总结为四个字：平和冲淡。这主要体现在小说的语言风格和情节设置上。在语言风格上，杨剑龙的小说语言平实质朴、朴素自然。他的小说创作选用确切的字眼直接陈述，不追求华丽词藻，不加修饰，因此显得平易流畅。同时，他在质朴无华的语言中又寄寓了深厚的意蕴和情感。在小说《金牛河》中，杨剑龙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其中蕴含了他对金牛镇和小镇人民深厚的感情，同时也有对小镇上各种罪恶的无情揭露和对“文革”历史的理性反思。

杨剑龙的小说，情节自然流畅，如行云流水。在《生活的积淀与创作的激情——关于〈汤汤金牛河〉的创作》一文中，杨剑龙说道：“在写作中，我以满腔的激情写着，过去的岁月、过去的人物，那清秀的山川，那汤汤的河流，都在我的眼前涌动。我并没有更多地考虑用怎样的手法去写，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我只是用一种激情写着。”《金牛河》每一章的结尾都引出下一章的开头，譬如第一章《金牛河与金牛镇》的结尾写道：“不少外乡汉子就来到金牛河上撑排，牛汉国就是这样的外乡汉子，他是这条金牛河上响当当的一把篙。”紧接着第二章便介绍牛汉国，并以他为中心展开情节。《金牛河》每一章讲述一个独立的故事，正如鲁迅先生对《儒林外史》的评价一样，“虽云长篇，形同短制”。

杨剑龙集学者、小说家双重身份于一身，其创作具有很高的思想价值，不仅实现了作者对历史的反思，同时还表达了他对现实的观照。秉持着社会公共关怀意识，杨剑龙敏锐地观察生活，从民间吸取写作素材和经验，结合自己的生活感悟，形成写作的感性体悟。同时，完备的知识结构和专业的思维方式又赋予了他理性的力量，使得他对问题的思考能免于狭隘性和肤浅性，其作品呈现出一种新的思想高度，体现出真正的知识分子所具有的公共良知。

①②③杨剑龙：《生活的积淀与创作的激情——关于〈汤汤金牛河〉的创作》，《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

作 者： 皮雅君，南昌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斌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