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造新生活的人们

2015-07-18 17:19崔怀洲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5年4期

崔怀洲

引言

京杭大运河曲曲弯弯,像一条腾云驾雾的蛟龙,在古城沧州之南二十余公里处,摇头摆尾甩出一道韧性的弧线,推出一方水韵瓜洲——泊头。

千百年来,官府驿站在这里驻扎镇守,水陆码头沿河砸桩架桥,商贾客家在河畔繁衍生息。各种小作坊、小店铺、小茶馆酒肆鳞次栉比,兴兴衰衰,拉长了街头巷尾。运河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龙舟、漕船、木筏等舟楫,更是搅得风生水起,频起波澜。

史料记载:运河开通后,运输便利,尤易发达商业,就泊头镇一处而言,两岸商贾云集,为百里所未有。

遥想当年原生态的喧嚣与浮华,这个史称“泊头”的津南重镇,无疑就是一幅《清明上河图》的复制赝品。

人因地而杰,地因人而灵。

千年流淌的运河水,是一条生生不息的龙脉,默默荡涤着沿岸的盐碱与贫瘠,浸润着这片肥田沃土。鸭梨是这里首屈一指的“圣果”,梨树的根系已延续2000年之久。花繁、叶茂、果香甜,成为运河西岸一道独特的生态景观。春天,万物复苏,“梨花争闹香雪海”的景色,令古道热肠的先人们感天谢地,一头跪拜在柳丝佛光的运河岸上。秋季,大野芳菲,金黄色的鸭梨压弯了枝枝桠桠,也压颤了集装漕运的大小船只。运河里波光水影,流金淌蜜,那粗犷而强悍的船工号子,浸染着浣洗的红衣村姑,喊醉了行云流水,也唤醒了地久天长。

泊头,因“中国鸭梨之乡”而名播天下,因濒临运河而历经荣辱沉浮。原隶属于交河县所辖,故有“交河鸭梨”、“交河铸造”之说。星转斗移,沧海桑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时兴撤县建市,泊头之名复出。如今,交河县府旧址早已被交河镇委所取代,上了岁数的老人们还是习惯称交河。

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摇篮,文明要靠水来孕育和滋养。与农耕文化相生相伴,亦步亦趋,工业文明的火种在泊头悄然萌生。铸造工艺和火柴制作,是泊头享誉全国的民间手工技艺。这里是驰名中外的“铸造之乡”,素享“铸工圣地”之誉。查其铸造历史,可上溯到1300多年前。有实据可查的是1912年,津浦铁路南段通车,那台冒着黑烟艰难爬行机车的嘶鸣声,催生了“泊镇永华火柴股份有限公司”的呱呱坠地。从此,泊头铸造、泊头火柴,穿越历史的隧道,相继成为小城的“名片”,曾经共同照亮北方民族工业的前进道路,也寄托着国人百年来的工业强国富民之梦。

在近代中国,一个城市由小到大、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往往是铁路的力量和功劳:催生城市、创造城市、甚至改变城市的规模、格局和走向。泊头发展的历史,就是一个较为显明的佐证。

古往今来,泊头的传统铸造业虽历经千难万险、风霜雪雨和刀光剑影,却技艺相传,文脉相连,薪火相承。试问,原始铸造的火光,曾燃起多少代人中兴的希望?富有打拼精神而又充满智慧光芒的一代接一代的铸工,毁灭,复燃,继承,探索,创新,突破……在筚路蓝缕中寻找生存的缝隙,在汗与血、砂与碳、火与铁的交融冲撞中,淬砺升华独特的精神元素,铸造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铸造一个民族不屈的钢铁脊梁。

壬辰龙年,硕果累累的金秋。笔者有幸踏上泊头这方1000平方公里的热土。查阅尘封的历史章节,访谈老中青三代铸工,深入翻砂作坊、铸造公司或铸业集团,“傍上”那些看似改变铸工身份,但血性依旧刚烈,靠打拼嬗变成的“老板”“老总”或“大款”们。凭借一杯浓茶、一盒香烟、一壶老酒、一腔热情,悄悄窥探他们的人生轨迹,慢慢融化他们的铁石心肠,进而走近他们单纯而又复杂的内心世界。我像一个坐在运河岸边的垂钓者,“清风徐来,微波不兴”,用心钩沉着铸造产业的历史、现实和未来。

我分明看到:古道热肠、身怀绝技的泊头人,不是几个、零星、孤单地,而是一伙、一群、一批、几代人生生不息地闯入铸造这个注定属于他们的舞台。一台历史的大戏,就此拉开了红红火火的帷幕。由泊头而放开视野,我还看到,当代中国,正在经历千载难逢的历史巨变。我们身处其中的时代,是熔铸了几代人的希冀与梦想、蕴含着无限可能性与生机的时代。这一时代为文学艺术提供的历史厚度和深刻内涵,超过了任何以往。

面对着这一尊尊由铁与火铸成的群体雕像,我内心明白:及时聚焦时代热点,热切关注社会问题,积极干预现实生活,勇于承担历史责任,一直是报告文学作者的基本追求。

我将竭尽全力,罄其心血和汗水,为他们铸一组非人工所能铸造的钢铁雕像。

第一章 薪火传承的人间神话

在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是哪位祖师爷最早发明了铸造技术?又是哪位先人先哲点燃了原始铸造的第一缕火光?这该是史学家或考古学家研究的专业课题。笔者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只好向生于斯、长于斯的泊头铸造专家们讨教。这是一个追根溯源的艰难过程,并无“扳着柳树要枣吃”之嫌。

泊头最原始的铸造历史,因为没有权威性的专业文字记载而无法考究,但从现存的和出土的文物上细作考证,或许能触摸和感受到千年历史的沧桑,能探寻到原始铸造的一些蛛丝马迹。

现任泊头市铸造协会秘书长苏洪升,1947年出身于铸造世家,系苏氏族谱第十八世后裔,是铸造业的传承者、见证者和研究者。从上个世纪80年代起,苏洪升就着手泊头铸造业的调查研究,几次参加本省和国家级的铸造学术年会或研讨会,并东渡扶桑考察交流。如今,他个人保存着为数不少的原始资料和部分失蜡工艺模具和样品。

谈起泊头铸造业的历史,苏洪升先生津津乐道,如数家珍。他说,从古往今来的历史看,咱们沧州与铸造最有缘分和渊源,沧州的镇海吼铁狮,东光的大铁佛……都是铁铸的精品和珍品!

苏洪升先生为笔者展示了一册他用心血撰写的《泊头铸造史考》,内容丰富而详实,主要从文物和史料两个方面细作考证,历史的遗迹昭示于天下。聚焦亮点有:

——沧县铜钟和吉祥寺铜钟。《沧县县志》卷十三“金石篇”载:清道光十年(1830年),州人叶济英耕田得之。钟顶做太极图,周以八卦,高六寸,围八寸,有阳文八字曰:永和十二年已巳造(公元349年)。(笔者注:泊头北接沧县,南邻东光,同属一地)。另载:公元742年沧县毕孟镇吉祥寺铜钟铸成,钟上刻有“天宝元年仲春日建造”九字。

——北宋(公元960年至1068年)东光普照寺铁佛。《东光县县志》卷十二记载:普照寺,旧志又名铁佛寺,在城西南隅,为习仪所方丈,即僧会司。中有铁佛,长二丈五尺,围圆一丈五尺,座下有井,深百丈……

陈述至此,苏洪升兴致勃勃地讲了个小插曲。说他在13岁那年,曾光着脚丫子,跑得一头大汗,赶到东光铁佛寺。绕铁佛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看到铁佛的眼里闪着金光,巨大的屁股坐在一个井口上,那井口黑洞洞的不见底。他偷着扔下一块砖头,侧耳细听,半晌才听见清亮幽深的水声,像是井底之蛙放了个响屁。他眨巴着小眼睛,捂着小嘴偷偷地笑了,原来铁佛坐在井口上嘞!只有接地气,才能有灵光啊。他饿着肚子跑回家,学说这一惟妙惟肖的细节,手脚不停地比划。既是叔父又是师傅的苏连臣,用沾满砂子的手拍了他一巴掌,笑着说,你小子这回该知道,佛爷也是铁铸得了吧。记住,咱铸铁工匠,就是铸神的神!

——交河魁星阁大钟。《交河县志》卷九“艺文金石篇”载:窦建德建献国定都乐寿时,有城东南魁星阁大钟,上篆“大夏五凤元年”,字多脱落,不尽可辨。钟高丈余,圆径七尺,厚六寸以椎椎之,声始沉,渐及数十里,以风荡之,则鍠然作响。(笔者注:窦建德建献国时为公元617年,618年改国号,又名五凤。)

——沧州镇海吼铁狮子。《沧县县志》记载:铁狮在旧州城内开元寺前,高一丈七尺,长七丈六尺。背负巨盆,头顶及项下有狮王字。项及牙旁皆有“大周广顺三年铸”七字(公元953年),左肋有“山东李云造”字。腹内、牙内外字迹甚多,然漫灭不全,后有识之,谓是金刚经文。

——泊头铁佛。1987年,在泊头市西部出土一尊铁佛。此佛全高3米,胸径0.6米,出土时呈卧状,内腔可见充满麻灰的泥土,外皮粘有一层可见麻纤维孔的硬泥。据文物部门确认,此铁佛为五代十国时期(公元907年)的铸物。从出土状况看,此佛铸成后尚未清铲修饰,就被打入冷宫,埋入黄泉之下。因何所为?至今还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难解之谜。

范凤池先生,也是泊头市文史研究的资深人士,半生著述颇丰,真知灼见确有独到之处。他在主编的《泊头市文化志》中写到:大清朝时,交河城内有“四古”,分别是“奎楼古钟”、“莲池古佛”、“西寺古松”、“御前古井”。其中古佛、古钟都是铸铁产品。清代诗人王树权的《莲池古井》这样写到:“万亩芳塘碧映红,铮铮铁汉守清风。花开花谢无人管,佛座莲台迥不同”。古佛的庞大和铸造之精致,从诗中可见一斑。

根据上述所掌握的文字或文物资料,泊头市的“翻砂家族”们都有一个基本共识,就是:我们的列祖列宗发明和传承了铸造,点燃了铸铜铸铁的原始“圣火”,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民间技艺文化遗产。泊头相对成熟、精湛的铸造工艺的形成,至少可推到1300年前。

采访中,我还看到一份资料,上面有一段定性的表述:在我国数千年璀璨深远的文明史上,铸造文化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我国的铸造从铸铜开始,到三千年前,又发明了铸铁技术。铸铁业的兴起,给生产力带来更大的发展,有力地推动了我国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转变。

往事越千年,我们的祖先在森林洞穴里茹毛饮血,从钻木取火,以石制器,以土制陶。特别是进入殷商以后,青铜器火焰发出耀眼的光茫。后到筑炉冶炼,到铸币、铸字、铸铜、铸铁,以铁铸神铸佛,以铮铮铁骨铸造命运,铸造生活……一个“铸”字,鼎盛出一条历史的长河,繁衍出一个又一个的人间神话。

千年铸造是一把不灭的火炬,从古到今,渐行渐远。历史的律动,生命的真谛,皆在铸造业中闪亮凸现。

第二章翻砂家族的集体记忆

炉火照天地,

红星乱紫烟。

赧郎明月夜,

歌曲动寒川。

——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名篇《秋浦歌》。秋浦,在安徽省贵池县西,是唐代银和铜的产地之一。大约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李白漫游到秋浦,写下了组诗《秋浦歌》。本篇是其中第14首。有书评论:这是一首正面描写和歌颂冶炼工人的诗歌,在我国浩如烟海的古典诗歌中较为罕见,因而极为可贵。

试解读如下:开头两句中的画面,诗人的视野就展现出一种由远及近的动感,抬头仰望天地,只见黑夜在火光的映照下通红明亮,接着又见诗人在一个个冒着热气的炉子间穿梭,凝神注视着向外飞溅的火星。诗行至此,伟大的诗人似乎已经抑制不住心头涌起的强烈感情,寥廓天地间的磅礡景象,使他深深地感受到了生命脉搏的激烈跳动。于是,在后两句,诗人将自己的心灵之光关照到了在天地之间、明月之下高歌搏击的男儿。他们的脸被燃烧的炉火映得通红,犹如首句“炉火照天地”般的壮美;他们在明月照耀下唱起了雄浑的音律,那刚强的歌声震天动地,仿佛震裂了严冬里结冰的河流,使其再度驰骋流淌于无边的寒天冻地之中。纵观全诗,那些涌入笔下的自然景观,如天地、明月、寒川,再加之四射的星火,不就是劳动者自我力量的完美呈现吗?诗人讴歌了生命的无穷动力。这样的强者之音是属于李白的,更是属于整个时代的,所以它具有了跨越时空的美,历经千秋万代仍保有强大的生命力。

在泊头市原工业局长陶志虎的推介下,我终于找到了李白的这首《秋浦歌》。吟咏再三,总也找不到感觉。我想,李白真不愧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歌颂的是炼银或炼铜的火热场面,而传统的铸造业,只有“炉火照天地”的热烈壮观,很难见“歌曲动寒川”的激情澎湃。

这里需要补充几句多余的话,在这次专题采访中,泊头市委宣传部的朋友拉好一个单子,提前把老局长陶志虎纳入了“老铸造人”之列。我深知陶兄的善意,是让我从李太白老先师的诗中寻找灵感,激发创作的冲动,然后写出一篇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鸿篇巨制。但当我对传统铸造行业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当我身临铸造现场,看到那些还没有真正走出小作坊的铸工们一脸汗水一身泥土的时刻,我从心里陡然冒出两句时尚的网络语言:生活比文学更精彩,现实比文学更荒诞。

传统铸造业的沿革,在锈红如血的烘炉残骸上,在千疮百孔的废弃模具中,诉说着沧桑与神秘。

翻砂,是传统铸造的第一道工序,完全是人工用双手操作。先以砂作为主要的造型材料,精心制成铸件的型体,然后把千余度滚烫的铁水倒入砂型。等慢慢冷却凝固后,再从砂里刨出一个粗粗砺砺的毛胚。通俗的说法,翻砂就是铸造,当地也叫倒铁。另一种自嘲的叫法:“倒贴”,取其谐音,说明这个行当比较麻烦且存有风险,一招不慎,略有闪失,就会前功尽弃,就会亏贴本钱而无一分利可取。一个好的翻砂工,没有几年的勤学苦练,是难成大器的。

翻砂工之苦,苦于黄莲。几根木桩或几根竹杆,挑起几片破旧的草毡或苇席,算是一处遮风挡雨简陋的作坊。夏日,烟熏火燎,爆土扬场,浑身的臭汗擦也擦不干净;冬季,滴水成冰,寒风凛冽,火炙水冰,冻得手脚都是龟裂的口子,被火一烤钻心地疼。就那么一间辛酸的作坊,就那么一堆灰暗的砂子,翻过来倒过去,倒过来翻过去,砂里淘金,火里刨币,循环往复,无休无止。爷爷留下的“浆模子”,老爹甩下的“撅把炉”,孙子又别无选择地掌门主灶,延续香火。从居家用的铁锅、铁盆、铁铲、铁勺,到农耕用的铁锨、铁犁、铁镰、铁耙……年年月月,世世代代,都把滚烫的铁水幻化成无尽的梦想。

有人说,泊头的传统铸造与吴桥的传统杂耍,一个耍手艺,一个耍杂技,殊途同归,一脉相承,是南运河孤藤上结下的两颗苦瓜。

泊头市中西部,呈三角型摆布着三个重镇:寺门村、郝村和交河。这个“铁三角”就是泊头铸造业的正宗发源地和发祥地。据说早在明代以前,山西等地铸造匠人多迁居于此,严姓商人经营的“聚金铁铺”名气很大。一代又一代的翻砂工匠,像运河岸上的野草,经历着人生四季的风雪雨霜。

泊头的翻砂工匠,是一个松散而密集的大家族。他们有着相同的境遇、相同的祈求,但他们如不同模具、不同质地的铁水浇成的不同铸件,命运的结局也各不相同。他们有着共同的记忆,梦萦魂牵,深深埋在那被岁月的砂石磨砺过、被命运的火焰炙烤过,变得越来越僵硬的心灵伤疤上。

据明清史料记载:交河东乃九河之交,十年九涝,黎民多有外出谋生者,以冶铁为主,近至州府郡县,远到南洋文丽(今文莱),流离颠沛。

民国十五年(1926)《交河县志料》中有这样的描述:县民经营生铁厂者约600家。厂凡200余者,资本余额在300万元,工徒不下四、五千人,在河北执冶铁之牛耳。铁厂毕设于繁华商埠,如平、津、豫、晋、绥各省,无不有交河之铁厂焉。

《南皮县志》载:民国二十一年,泊镇有两家铁工厂专铸铁锅,行销本地及盐山、庆云、山东无棣、乐陵各县,资本六万元,共四十六人,用大冶铁,年产九万斤,值十三万元。

原泊头市市长、人大主任张玉良,对泊头铸造业的萌芽与兴起“一言以蔽之”:泊头既无铁又无碳等矿山资源,而从事铸造业是被生活所迫,年年沥涝成灾,人们只有凭借铸造手艺谋生。尤其在明永乐年间,中原战争使河间府地人烟稀少,大规模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至此。山西晋城地区是古代铸造业的基地,这些移民带来了传统工艺,在泊头落地生根。随着外资侵入和民族工业的发展,泊头铸造手艺得以广泛传播,成为中国近代尤其是北方铸造业的一支有生力量。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代又一代铸造工匠的坚韧与血泪,在泊头这片土地上挥洒。经过岁月打磨,世事变迁,终于有了今天的一切。也许只有在古运河的记忆中,才有那古老的身影,背负着夕阳的悲壮与残烈。

第三章 “打行炉”的前世今生

商贾人家,自古就有坐商和行商之分。前店后厂,是一种半封闭的经营模式;而带着手艺闯荡四方,则是“全方位搞活”的原始谋生之路。

泊头铸造业的闻名与流传,是从“打行炉”开始的。据铸造老艺人介绍,每遇农闲或天灾时,面临生存压力的翻砂工匠们,就结成团伙,少则几人,多者十几人,以扁担、独轮车为工具,带上炉子、风箱、燃材料、手工工具和行囊,离乡背井,四处闯荡,为异地他乡的黎民百姓铸造犁铧、铁锅、铁盆等生产生活用品。这种方式,在泊头一代俗称“打行炉”。

在老艺人的述说中,不难想象到这样一幅画面:北风苍凉,小路漫漫,从没有路的地方踩出或碾出一条生路。推车的,车上是一堆工具和一个孩子,或是一位老人,这位老人手艺最高,同行的工匠们称他为“师傅”。挑担的,一头装着孩子,一头盛着破衣滥衫,那孩子是用来拉风箱的,需要用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拉出“鼓嗒鼓嗒”的节奏,吹亮那缕残弱的炉火。

独轮车干涩的噪音,顶着孤雁南飞的哀鸣,在苍天和大地之间吱扭着。孩子不哭不闹,神态木然得像饱经沧桑的老人。老人白发染成土灰色,浑浊的目光凝视前方,闪着童稚般的期冀。饥肠辘辘,步履维艰,不断有人倒下,再挣扎着爬起来。他们把生存的向往和追求,都倾注在双手和双脚上。他们知道寻求幸福需要代价,他们还准备付出更加沉重的代价,只要能够填饱肚皮,只要能够传宗接代,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在话下。因为,铸造工匠早已为自己浇铸好一副铮铮铁骨。

老工匠们不无炫耀地回忆,说泊头西望江店的铸造名人高登奎的祖上,曾应慈禧太后之诏,推着17辆独轮车,“打行炉”到沈阳,为皇家铸铁、铸币。高姓“打行炉”落脚在沈阳、唐官屯及运河沿岸。健在的老铸工们扳着手指头数量,靠“打行炉”离家未回者,难记其数。寺门村方圆30里内,几乎家家都有外出落脚生根的人。有句老话这样说:哪里有翻砂的,那里就有泊头人。

在泊头众多的铸造名人和能工巧匠中,秦玉清是“打行炉”的创业元勋。

有据可查,公元1860年,泊头西望江店人氏秦玉清,靠“打行炉”来到天津三条石定居从业。“秦记铁铺”成为这条街上最早的铸铁手工作坊,开始用小坐炉铸造砧子、铁锤、车串、铁锅等生产生活用品,成为给船家、商客服务的打铁匠人。铿铿锵锵的铸造锻打声,拉开了三条石民族铸造业兴起的序幕。“在这条长不过里许,街宽亦仅几丈,道路坑坎,尘土飞扬”的三条石大街上,“大小铁厂、铁铺,一家密接一家”,当时的《大公报》载文声称:“八十家铁铺挤窄三条石”。

秦记铁铺翻砂出的百年铁锅,披着厚厚的百年老锈,像风干在老师傅围裙上的暗红血迹,如今已颓废地躺在三条石博物馆的展厅里,锈红如铁,似乎仍在沸煮或过滤着“打行炉”的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

“打行炉”已成为难以复制的历史。泊头铸造工艺从比较古老的干模,沿进到硬模,又发展到金属模;古老的炉具从肩挑车推的小型勺炉,到大型勺炉、三节炉、至到十几米高的冲天炉。

历史,都是由带着历史伤痕的人们创造的。

年过花甲的秦忠选,人送外号“秦大胆”或“秦铁胆”,是秦氏“铸造世家”的后裔传人,1991年初,他独资创建河北泊头市华龙铸件厂。20余年的打拼嬗变,如今秦忠选的头衔是,河北华力北叉京工机械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中等微胖的身材,更显得腰不弯,背不驼。一张被岁月阳光和火光熏黑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的烟瘾不小,一颗接一颗地吸着红云牌香烟,吐出的烟雾不断旋转着圈圈儿。

在接过秦忠选递过名片的那一刻,我徒然想到了一则笑话。那是在改革开放之初,随着企业的蓬勃发展,社会上兴起了名片热。一位水泥厂厂长独出心裁,在名片上他本人名字前头冠上四句话:“中共中央国务院,某某省某某县,地方国营水泥厂,支部书记兼厂长”。为了表示诚意,还特意在他的名字下面盖了个大红章。这个异乎寻常的名片,后来也真的出了名,不但被广为传诵,而且还成了新时期“名片笑话”的代表作。

秦忠选就那样沉稳地坐在老板椅上,慢条斯理地诉说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以下是未经秦忠选本人审阅的访谈笔录:

称我是“铸造世家”,有点不敢当。我老爷爷是给秦家铁铺扛长活的,心传口授,断断续续从老秦家学到一些翻砂手艺,也算得上是个工匠。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子承父业,依靠铸造养家糊口。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熬粥贴饼子的铁锅铸好了,却为无米下锅而着急发愁。生产小队组织工匠们重操“打行炉”的旧业,我凭年轻气盛,带着人马,带着模具等家伙什,到过山东,闯过东北,给当地农民铸铧犁、作农具,一个月也剩不下打油买醋的钱。也去过山西大同,出卖技术和劳力,赚钱后换回来得是玉米面里掺砂子,吃不进,咽不下,肠子饿得整天咕咕乱叫。

老祖宗传下的一句话,像铁水一样熔铸在我的心里:天下饿不死手艺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改革开放的好年头。我致富心切,想改换门庭,闯出一条新路,便借钱买车搞起了客运。隔行如隔山呐。咱不会开车,也不会修车,更不懂客运的里进外出,结果赔了个底儿掉。真是,出腿才见两腿泥。

旱路不通走水路,谁让咱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呢!1991年,正是泊头乡镇企业刚见红火的时候,铸造之乡家家点火,户户冒烟。我也壮壮胆,重操旧业,借钱戳了一摊儿,叫华龙铸件厂。还不是图个吉利和喜庆,盼着事业兴旺发达,成为“中华一条龙”嘛!当时的设备和人员,如同《沙家浜》里草包司令胡传魁唱的:总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厂房搭起来了,烘炉架起来了,老手艺也耍把起来了。困难很多,原材料的问题,质量的问题,销路的问题,管理的问题,一个一个摆在面前,时常睡不着觉。我就想啊,老秦家从三条石起步,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在北京、沈阳、锦州、唐山等十几个城市开办过铸造作坊,至今还有第五代、第六代从事铸造业。这个不断的香火,靠什么来支撑呢?还不是为了生存,铁了心地往前奔日子。老祖宗们在那个民不聊生、兵荒马乱的年代,竟把铸造业作出了名堂。到了我们这一辈,政策宽松,条件优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1993年,我通过关系,和首都钢铁集团挂上了钩,搞合金铸造,并和首钢设计院、中冶南方、中冶东方等八家设计院建立了密切的合作关系,成为这些设计院可信赖的生产基地。我没有多少文化,但有点经营头脑,会借用外力,根据自身的技术,滚雪球式的慢慢发展。铸造的活,没有多少深奥的秘密,只要你用心学,用心干,都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一看就会。

一晃过去了二十多年,我这个公司由小到大,由弱变强,已形成一个铸造生产工厂和一个机械加工工厂的企业集团,铸造工厂车间建筑面积2600平方米,机加工车间建筑面积3000平方米,固定资产超过5000万元。熔炼设备、造型设备、起重设备、清砂设备、检测检验设备一应俱全,拥有耐热铸铁、普通灰铸铁、球墨铸铁三大系列产品。这些年,先后为俄罗斯、印度、马来西亚等几十家国内外钢铁企业,提供优质产品……

“打行炉”难,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企业做大了,大有大的难处。这个金融危机、欧债危机的大气候,闹腾得企业越来越有危机感。还有原材料涨价、员工薪金提高、市场竞争加剧、三角债、资金链等等一系列的难题,现在又到了困难阶段。没好法儿,坚持呗!

秦忠选深叹一口长气,不愿再往下说了。随口吐出的烟雾,慢慢悠悠,丝丝缕缕,时而像个问号,时而像个句号、感叹号或省略号,轻描淡写地缠绕在他那染霜的两鬓上,愈发显得老辣和苍劲。

秦忠选还告诉我,他的膝下有三个姑娘,最大的36岁,都已成家,生活的都不错。从他那游离的眼神里,我想他是该考虑自己的后路,考虑接班人的问题了。一代人又一代人,总得有个交接,总得要香火不断,文教流芳。

传统理念的一丝闪光,陡然让我神经质地想起一则“乡间幽默”:当一个庄稼汉发现有人超近路而从自家庄稼地里踩过时,便呵斥那人不准再踩。可那人要往回踅返时,他又说,你踩了一遍,难道再踩一遍不成?那人问道,你说咋办?庄稼汉想了想说,你等着,待我把你背出去……

第四章 铁流滚滚入梦来

教科书上说,铸造作为一种传统工艺,按金属液的浇注工艺可分为重力铸造和压力铸造。重力铸造包括砂型浇铸、金属型浇铸、熔模铸造、泥模铸造等。压力铸造是指金属在其他外力的作用下注入铸型的工艺。

由此可见,重力和压力是铸造的必备之力,又是企业生存和发展的“命门之穴”。翻砂工匠们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人无压力轻飘飘,砂无重力难成型。

说到泊头铸造产业的几度辉煌,不能不提及“宏业”。这是一支具有光荣传统、勇于拼搏、善于创新的钢铁团队,是中国铸造协会命名的“排头兵企业”。

1947年,迎着新中国即将诞生的黎明,原冀中八分区兵工厂改组为宏业铁厂,由十几个股东出资,二十来台旧车床起家,不再造地雷壳和子弹壳,转型为农服务,开始生产炉犁铧、铁锅,后来生产水泵、水车等农用设备。50年代初,凭着一股韧劲和耐力,捣鼓出第一台机床。后来公司合营,改换门庭,成了地方国营企业,“宏业”的牌子不倒。时任“五县合一”的县委书记闫国钧,在为“宏业”选择新厂址时,让勘测人员迈开大步往前走,100米太小,500米不大,你就大步往前走吧!至到听不到对方喊话声音。闫书记才大臂一挥,挽起袖子说:就是它了。

“宏业”以铸造起家,农用水泵、机床和各种配件,一直是“看家”的产品。1964年,受国家八机工业部的委托,开始研发低温起动加热器,专供各种机械车辆。这一产品的出炉,为“宏业”赢得了国内同行业老大的殊荣。

“宏业”的历史功绩,主要在于它复兴了泊头的铸造产业,带动了周边乡村,促使着铸造业跨上一个新台阶。老市长张玉良作如是评说。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来访者:最难忘的是1958年,泊头境内每个公社都成立了铸造厂。这期间,寺门村公社的铸造厂开创了以铸代锻的先进工艺,简单地说,就是生铁加熟铁,再加上附助材料,然后淬火或焖火,就成了玛钢。用玛钢生产耙齿、耧脚、镐头、锛、三齿、马车轮等,年创产值50万元,利润10万元,这在当时是个了不起的天文数字。河北省机电厅和国家商业部先后在寺门村召开现场会,推广他们的经验,其产品被送到北京农展馆展出。“直升飞机落在了寺门村的打麦场上”、“寺门村的大铸件,十头老牛都拉不动”。这在当地成为红极一时的乡村笑谈。

是年,交河县委给沧州地委的报告中提到:我县是全国驰名的铸工圣地,在外工人约计五万人,连同亲属和其他人共八万之多。

使“宏业”人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是,上个世纪70年代,他们承接了1800毫米口径大阀门、大型焦化炉炉门炉框、大型浇铸平板和2000千瓦电机的加工任务。老哈工大毕业生徐义铎,参与设计和铸造。大阀门铸成后,《人民日报》等各大媒体都在显要位置作了大篇幅报道。徐义铎得到的最高奖赏,是一套精装本的“毛选四卷”。

往事并不如烟。改革开发的春风,吹开了“宏业”人的“思想阀门”。他们乘势而上,急于上规模,上新项目,想借助外力以精密铸造为突破口。没承想,这一“惊险跳越”跳到了生产经营的最低谷,被一家外商骗到了频临破产的边缘。

沙润洲,一个温文尔雅的名字,一条不屈不挠的汉子,在企业生死攸关之际,带头挺直了“宏业”的脊梁。这个自幼喝着运河水、听着清真寺钟生长大的穆斯林后裔,初中毕业后就走进宏业的大门。从工人到车间主任,到副厂长,始终和企业同呼吸、共命运。临危受命后,沙润洲从凝聚人心、推进改革入手,加大新产品的开发力度,由铸造派生出阀门、水泵、多种流量仪表等,由铸铁到铸钢,到精密铸造,产品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了系统集成,系统产品逐步行销国内国外两大市场。

万变不离其宗。“宏业”这些年来安于铸造,但不囿于铸造,在行业内总当“领头羊”,而不当“跟屁虫”。2010年,“宏业”加盟于中国航空工业集团,如今的招牌是:中航工业河北安吉宏业机械股份有限公司,正在打造北方铸件出口基地和泊头航空配件工业园。

沙润洲谈得最多的是“宏业”团队,而很少谈起自己。他说,一个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宏伟大业的开创者和继承者,均需要一个团队承上启下,才能继往开来,有所突破和建树。

关于“宏业”形象展示,有以下一段文字表述:河北宏业机械股份有限公司系河北省高新技术企业,具有自行研制开发和设计新产品的能力,多项产品获国家专利和新产品奖,在国内同行业中首屈一指。公司积极引进国外先进技术,生产的系列空气、液体加热器已经达到国际先进水平。与国内著名高校进行长期技术合作,力求产品的先进性和使用的可靠性,并在北京、天津、上海分别建有技术开发中心和合资企业。遍布全国的销售网络,旨在为用户提供快捷、方便、周到的服务。

端坐在我面前的沙润洲,头顶黑发有点凋谢,两鬓染霜,镜片后面的两眼却炯炯有神,颇有学者风范,透着穆斯林的睿智与干练。近几年来,他致力于“宏业”产权制度的改革和内部配套管理,讲起企业自动化、信息化“两化融合”来,他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令我这个“门外汉”如坠五里雾中。

在占地280亩的新厂区,在建筑面积数十几万平方米的大车间,沙润洲对来访者说:铸造是机械工业之母。在市场竞争日趋激烈的环境下,没有破产的行业,只有破产的企业;没有夕阳的产业,只有夕阳的技术。他还说,一个岗位就是一个公司,1500多名员工都是自己的小老板。自动化和信息化的融合,使“宏业”以人为本、敬业诚信、创新超越的经营理念,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近年间,公司拿出400万元,奖励绩效考核的优秀员工,我们在用心铸造一个团队的凝聚力、向心力和竞争力。

“吐一口唾沫砸一个坑”。员工们喜欢用这样的语言,评价和赞赏心目中的“沙总”。

这次专题采访中,笔者还有意接触到几家经营不甚景气、步履维艰的铸造企业。如宏源泵业铸造有限公司,其前身是泊头水泵厂,是从国有企业改为股份合作制的。由于股权分散,人人持小股,大多数员工退休不退股,员工平均年龄过了半百。老的退不了,新人进不来,改制后的“二锅饭”制约了企业的发展。企业如牛负重,存聊以卒岁之想。还是暖风炉、冲天炉,还是树脂砂、粘土砂,工艺没有大的改进,产品没有新的突破。年近花甲的董事长焦虑万分,却一筹莫展,只有靠原有的一点积蓄,维系日暮途穷的命运。

再如锐通机械设备有限公司,是由原泊头市第二铸造厂改制脱胎而成。“老厂长”辛辛苦苦干了大辈子翻砂铸造,年轻的岁月里也曾是行业中的佼佼者。如今快到古稀之年了,身体状况又不太好,还是硬撑着。平常很少出头露面,总说是身体的原因。人们怀疑,大概是出于“败军之将不言勇”的缘故吧。

笔者有感而发:这批传统铸造的传承者,曾在创业打拼中立下过汗马功劳,曾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但是,对改革政策缺乏足够的认识与理解,凭着一种自然力和使命感,还有多年相濡以沫的工友信任感,迫使他们把一个濒临破产的烂摊子,勇敢地扛在自己的肩上。他们背着历史的沉重包袱,带着历史的痕迹,艰难前行。要尊重继承和创造历史的人们,而不以是非成败论英雄。

第五章 转型路上的跋涉者

徜徉在泊头的主要街道和运河两岸,那些并肩林立、目不遐接的广告牌上,出现频率最多的两个字,就是“铸造”。在这条以铸造为航标的湍急河流里,既有旗舰,也有帆船和小舢板,它们激流勇进,劈波斩浪,浑然勾勒出泊头市经济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壮观画面。

泊头市宾馆,对外形象展示的窗口,在最显要的位置,高高竖立着一面巨幅广告,上书:打造兴林模具卓越品质,共创中国汽车工业美好未来。远观近瞧,确有一种咄咄逼人之势扑面而来。业内人士纷纷推介:反映泊头铸造业转型升级发展的实力,首屈一指当属“兴林模具”。

现名河北兴林车身制造集团有限公司,发迹于小作坊、小铸造、小配件,小打小闹干成了大事业,转来转去柳暗花明。谈起创业发展的艰难历程,董事长许景林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

铸造发源地之一的郝村,分为东郝、中郝、西郝三个村,都是一路之隔,一步之遥,“鸡犬之声相闻”,邻里和睦相处,日子就像运河的水一样风平浪静。西郝村许木匠家香火鼎盛,人丁兴旺,五个兄弟依次排名是:许凯林、许绍林、许景林、许树林、许之林。在村里有“林中五虎”之称。

村里也有一些在“道门”的老人唠叨:亘古来就有“偏财神”伍氏兄弟一说。“偏财神”姓伍,且是五兄弟,古人们称他们是“五显神仙”。传说他们死前是杀富济贫的大盗,死后仍本性不改,凡是穷人家求财都很灵验,为富不仁的却常常破财。所以说,“偏财神”五兄弟是最富正义感的神仙,民间都很崇拜他们。“文财神”脸白发长,气度不凡,人们把他的神像常与福、禄、寿、财、喜五个字画在一起,他的手上还捧着一个聚宝盆,上面写着“招财进宝”……

乡下人都愿意把梦想编进神话里,靠一种精神寄托打发土里刨食的苦日子。都说多子多福,虎虎有生气,可赶上过去那个倒霉的年代,穿衣吃饭亮家当,多一个孩子多一份孽。许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穷得说不上个媳妇。老爹凭借木匠手艺,帮邻居们盖房搭屋,修理门窗,是个跌倒爬不起来的大老实人。村里开批斗会,许老汉木呆呆地站在人群里,只举胳膊不喊口号,却在私下里掐着耳朵嘱咐五个儿子:天下饿不死手艺人,多行善事,靠真本事养家糊口,奔好日子。

许氏三弟景林,从小机灵聪明,下河摸鱼捞虾,上树摘枣逮鸟,是个“机灵鬼”和“捣蛋鬼”。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被生活所迫,扔下书包跟着老爹拉大锯,学木匠。别看许景林大字认不得一箩筐,却心灵手巧,秉承老爹的慧根,木工活一点就通,一看就会。生产队用工分和报酬捆绑的那道破篱笆,拦不住出山的小老虎。

许景林成为最早的“农民工”,他偷偷跑到外地一家国有企业,耍手艺充当模型工匠,管吃管喝,外加月薪120元。活了20年,从来没有享受到这般优厚待遇,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呐!许景林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大队“革委”闻听后,立即派人将许景林捉拿归队,进学习班,“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许景林据理力争:我是为国营企业效力。队长说:那也不行,你是典型的“黑师傅”。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过”,许景林整整跑了一天一夜,找到那家国营企业,开了一张“月薪60元”的假证明。后经工作组反复检查,得出结论:许景林没有大毛病。

“那种夹着尾巴做人的日子,实在没法过!”年过花甲的许景林如此感叹到,从那紧皱的眉头上看得出,他的心仍在隐隐作痛。

生产队解散后,许景林伙同兄弟五人,盖了七间平房,门口戳起一块大木牌,“泊头市汽车模型厂”在一片阳光和一阵鞭炮声中隆重开张,主营铸造汽车配件专用的木制模型。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许氏兄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把个小小的模型厂搞得风生水起,从而带动了相邻的几个村,铸造之乡如枯木逢春,焕发出勃勃生机,

两年以后,受湖北“二汽”老师傅的启发和点拨,兄弟五人一商量,生拼硬凑了三万元,又亮出了“泊头市实型铸造厂”的牌子。村里人们猜测:照此下去,西郝村怕是容不下许家的“五只虎”喽!

1998年正月初五,乡下人俗称“破五”。传说中这一天是财神的生日,因此家家户户都要置办酒席,燃放鞭炮,欢天喜地接财神。很多地方在这一天都吃饺子,叫“食元宝”。这些习俗和接财神的目的是一样的,都反映了劳动人民希望招财进宝、富贵荣华的迫切心情。

这天晚上,西郝村许家小院里张灯结彩,显得分外温馨和平静。一壶好酒,八碗老席,围坐着许氏兄弟。就在这个难忘的夜晚,许景林提出了走出西郝村,瞄准汽车制造业,组建大公司的构想,并将新公司注册为:河北兴林车身制造集团有限公司。

正逢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的季节,“兴林集团”在泊头市经济技术开发区破土动工,其生产经营规模呈“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他们秉承和谐、诚信、创新、合作、发展的经营理念,瞄准高质量、短周期、低成本、国际化的目标,坚持“全员参与制造国内一流汽车模具;诚信为本,满足用户需求;持续改进,不断增强用户满意”的质量方针,一路高歌,直攀高峰。

“兴林模具”企业发展大事记上,有如下记载:

2000年,公司被评为河北省百强企业;

2002年,成立泊头市兴林冲压件有限公司;汽车模具在第九届模具技术和设备展览会上获奖;

2003年,成立天津技术中心,大幅度提升模具设计及产品开发水平,并成为中国汽车模具工业协会理事单位;

2007年,被中国模具工业协会评为中国汽车覆盖件模具重点骨干企业。

——自2005年起,“兴林模具”先后被重庆福特、一汽大众、欧洲雷诺等多家汽车制造公司,纳入在华工装模具采购体系。2012年,又与西班牙第一的模具制造公司结为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共同开发国内国际高端模具市场。

许景林告诉我,如今的“兴林集团”总资产接近10亿元,已成为国内最具有竞争力的汽车模具骨干企业,是设计制造大中汽车车身覆盖件模具、冲压件、检具、夹具的专业公司,能独立完成汽车样车试制和车身模具的生产制造。集团下设天津兴林技术中心、雄狮铸业、安徽宣城宁国裕铸业、成都嘉润、江苏合润、成都恒润、上海千缘等近10家专业公司,几乎占据了东部沿海各大城市的广阔市场。许氏多子多福,晚辈的小兄弟共有八个,他们后来居上,各挑一摊,都成了天南海北的大老板!

我老爹去世得早,我的两个兄长也先后走了。要是他们都健在,多过几年的好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许景林的眼里噙满泪水……

在泊头铸造行业转轨变型的阵容里,与“兴林模具”并驾齐驱的专业大公司,还有“兴达模具”,董事长王长锁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

王长锁的履历表上写着:1965年出生,中共党员,沧州市人大代表,现任泊头市兴达汽车模具制造公司董事长,河北省模具协会副理事长。

遥想当年,小学毕业的王长锁苦于无路可走,便投靠到天津汽车模具厂,在老父亲所在的生产车间里当上了临时工。烟熏火燎的日子里,王长锁时常处于这样的模糊地带,不愿回农村老家,但城市又没有真正收容这个乡下的孩子,因为自己没有足够的收入而摆脱困境,只有悄悄地记住自己的身份,在城市的边缘挣扎。

机遇总是提供给有志者。1992年,王长锁怀揣着一家拖拉机厂的定单,兴冲冲地从天津返回老家交河,在村里租下一间老屋,廉价买来天津模具厂淘汰的一台设备,不显山不露水地“滚雪球”。凭借着一股韧劲和精明,王长锁的“雪球”越滚越大,“兴达模具”脱颖而出。转眼十几年间,兴达汽车模具厂瞄准中国汽车制造业高速发展的大趋势,走出小作坊,引进先进生产设备,把技术创新视为企业发展的原动力,由小变大,由弱到强,逐步成为从事汽车覆盖件产品研发、模具设计制造、冲压件生产的专业厂家,2006年获得中国模具工业协会授予的“中国汽车覆盖模具重点骨干企业”的称号,年生产能力2800余标准套,在国内同行业名列前茅。

拥有千余名员工、资产逾亿元的王长锁告诉来访者:一个人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根钉。民营企业用人机制灵活,“土老板”更要善于借用外力。为此,我公司坚定不移地实施人才战略,坚信技术是企业发展的动力,创新是企业发展的灵魂。全公司现有员工近1500名,其中具有中高级职称得技术人员120余名。还在天津、合肥等地建有四个技术研发中心,成为本公司不断创新产品、开拓市场的坚强后盾。铸工技术学校正在筹建中,要培养本乡本土的一流铸造人才,为实现工艺和产品的升级换代,奠定坚实基础。

“兴达”已经走出了传统铸造业旧模式,靠引进先进生产设备、先进管理经验,冲破“土围子”,实现跨越式发展。2007-2009年,他们先后引进西班牙高速五面、意大利高速五轴数控设备、日本三菱高速五面及东芝高速加工等成套设备。业内人士评价说,王长锁志向高远,有胆有识,他在铸造业的基础上闯出了一条新路。

第六章 “桥防”故事多

“桥防”,不是一个地名或人名,而是泊头市一家铸造业的产品商标,简意是:泊头市石桥人开发研制成功的一种特殊的防爆工具。防爆不是防止暴乱,而是防止爆炸,音同字不同,两相比较大相径庭。

2008年3月5日,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商标局,以商标驰字【2008】第138号的方式行文:根据《商标法》、《商标法实施条例》及《驰名商标认定和保护规定》,经审查研究,认定河北中泊防爆工具集团有限公司使用在商标注册用商品和服务国际分类第8类扳手、锤商品上的“桥防QIAOFANC”注册商标为驰名商标。

在泊头铸造之乡,一家民营企业的产品跻身于中国驰名商标之列,可谓开天辟地,“前不见古人”!河北中泊防爆工具集团有限公司的数百名员工,为之欣喜若狂,奔走相告。

每一步成功跨越,都是企业用心血和汗水酿成的一个可喜可贺的节日,就像男人这一辈子总要娶妻生子一样,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只要你坚定不移地往前奔,不怕流汗,不怕流血,不怕艰难,不怕曲折,好日子总在微笑着向你招手。

把所有的辛酸都深埋在心里,然后微笑着去奋斗。这或许是泊头铸造人的一种职业秉赋。

杨景华,中泊防爆工具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1969年出生,毕业于河北经贸大学,后攻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在他名片的背面,一连串排列着十几个“金边”头衔和行业兼职,主要有:河北省劳动模范、沧州市十大杰出青年、沧州市政协委员、泊头市人大常委、泊头市个私协会会长、中国机电产品进出口商会副理事长等。

这位颇具学者风度的总经理,热情好客,彬彬有礼,才思敏捷,侃侃而谈。从他对往事的追忆中,蕴涵着几个引人入胜、耐人寻味的故事。

故事之一:小作坊里创大业

杨景华的父亲杨庆来,是石桥村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和能耐人。铸造工出身,在苏屯公社铸造厂当过多年的车间主任,响当当的顶梁柱。户口在村里,口粮田在村里,老婆孩子都在村里,杨庆来身不由己,被村里“挖”了回来,为村办铸造厂跑业务。业务门路刚见打开,生产队解体了,村办厂也“倒铁”,倒着就倒“黄了”。

短暂的业务员生涯,使杨庆来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想到了“人不能总在一颗树上吊死”。泊头的铸造业虽有“家家点火,户户冒烟”的热闹,但工艺落后,产品单一,很难走出翻砂倒铁的老路子。一条好的信息,或许就是一条好的出路;而缺少信息办企业,则等同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这时,有朋友提供信息:防爆工具应用于石油、化工、制药、航天航空等行业,目前国内还没有专业生产厂家,主要靠进口。假如能够研制成功,肯定会有大市场,肯定会有大作为。

年富力强的杨庆来从曙光里看到了一线希望。但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空手岂能套白狼!找到乡政府借钱,那时的乡政府除了存着一块“人民公社”的木牌外,也是“一屁股烂账”啊!杨庆来万般无奈,决定白手起家,在自家的小院里挂起“石桥综合加工厂”的牌子,大门口还挂着一块破纸夹,上书“谢绝参观”。村里的人们有些纳闷儿:这个“杨白劳”在“地下工厂”憋什么宝呢?

村里有人演绎了这样一段故事:说的是杨庆来牵着毛驴车去镇里寻求资助,把毛驴栓在了镇政府的大树下。当他一肚子怨气走出镇政府,正看见他的毛驴疯啃树上的绿叶。杨庆来便气火中烧,轮起臂膀猛扇毛驴的嘴巴,边扇边说,你以为你是镇长了,逮着谁啃谁?……

杨庆来可不是那个走投无路、含恨自尽的杨白劳,他有自己的睿智和刚强,把嘴巴子偷偷地扇在自己的老脸上。他一边给天津那家老客户加工铸铜器件,搞点原始积累;一边凭多年的铸造经验,悄悄研制防爆工具。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杨庆来在自家小院的“实验室”里,不停顿地把铜合金、铝青铜合金、铍青铜合金等多种元素,组合,配比,冶炼,浇铸……一次又一次的融合,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而每一次失败都是一个新的起点。那种压抑、苦闷;那种欣慰、舒畅;那种韧劲、耐力;那种执著、勤奋,都是我这个外行人难以想象、难以表述的。

暑去寒来整整三年,杨庆来在自家的小作坊里,终于研制出防爆工具的第一批样品。这一年,他把大学毕业已成为国家公务员的儿子杨景华,硬拉到了自己的“麾下”。他的事业需要智囊团和接班人。

1991年10月,杨氏父子携带首批防爆工具样品,乘火车赶赴辽宁抚顺,请求接受中国煤矿安全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的检测评审。因为防爆工具系特殊产品,没有国家权威部门的认可,就等同于没有走向市场的“通行证”。

对方问:哪里人?

杨景华答:泊头的。

对方又问:泊头在哪里?

杨景华答:沧州。

对方笑了:一个县级市能够做防爆工具,那真是天方夜谭,不可能!我们与有关院校联合研制了好几年,都没成功。你知道检测的程序和费用吗?

杨庆来在心里说:知道。要闯三关,一是落锤实验,在重锤里加入氰气,猛劲锤打,看撞击是否会产生火花。二是摩擦实验,用砂轮的指定转数,猛劲磨擦,看有没有碰出花。三是枪击实验……三项实验费用,共计三万元!

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专家,好言相劝: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还是不要测试了,不要浪费钱财了。要不这样,你们把产品先留下,等有了检测结果,再电话通知你们。这样好吗?

杨氏父子的心比铁硬,说什么也要来它个倒碾子砸磨—石(实)对石(实)。老爷俩天天缠在检验中心,打水,扫地,擦玻璃,成了那里的“编外勤杂工”。杨庆来有话:弄不出个真实的结果,咱就不回家!在一家小小的招待所里,父子俩苦苦地等待着,企盼着。第十天的清晨,那位鬓发斑白的老专家,兴冲冲地赶到招待所,一进门就表示祝贺,说你们的防爆工具样品,经过严格的落锤式摩擦火花试验,各项指标过硬,获得国家第一份监测合格证书!

闻听此言,杨庆来抱着杨景华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说:记住,只有专业,才能出色。这个产品的注册商标,就叫“桥防”,是咱石桥人用心血研制出来的防爆工具!

故事之二:不为五斗米折腰

又过了三年,“桥牌”防爆工具从几十个规格产品,发展到三百多个,在国内市场上初露锋芒。1997年,杨氏父子背上专利产品防爆工具,参加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的全国名优特产品博览会,“桥防”卓尔不群,出类拔萃。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王光英现场挥毫题词:“名优产品,光照神洲”。原全国政协副主席程思远的题词是“防爆工具,优质产品;为国争光,为民造福”。随即,国家劳动部专门制发了《关于使用“桥防”牌防爆工具的推荐函》。

“桥防”开始撬开了国内市场的大门。同时,他们又把目光延伸到更为广阔的国际市场。当时,国际上专业生产厂家有“三大巨头”一说,即日本、丹麦和美国。

杨氏父子带领河北中泊防爆工具集团有限公司这个能征善战的团队,首先锁定日本市场,用铍青铜对阵铝青铜。仅用三年的拼搏,日本那家“巨头”败下阵来,转产销售“桥防”牌防爆工具。

2000年,中国亚洲地区的一个姓邱的代理商,慕名来到泊头中泊集团,在仔细考察精加工车间、数控车间、材料理化分析实验室以及性能实验现场后,当即签署下40万元人民币的供货定单。在当时,这是个不小的数目。谁都明白,发展中的“中泊”,也时常陷入“罗锅腰上山——前(钱)短”的窘境。

一笔大宗业务谈成了,双方各自激动不已,午宴时举杯换盏,握手言欢。杨景华随意询问邱先生:你这次定购了300张防爆锨,数量之大,比较少见,不知有何用途?身为中国代理商的邱先生,毕敬毕恭地回答:实不相瞒,是为首相参拜靖国神社准备的。

“靖国神社”?杨景华内心一震,微红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砸在餐桌上,把在场的人们砸懵了,不知所以然。

此时此刻,杨景华的腹腔内像吞进只死苍蝇一般难受难忍。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他心知肚明:那个位于日本东京的靖国神社,最初的教义是通过祭祀来安抚冤魂,以免给人们带来灾难。但由于历史的原因,这个祭祀之地却变成了供奉二战战犯灵位的地方,而且因为战后日本政府首相和议员等政界要人的参拜,给本来就阴魂不散并且兴风作浪的日本右翼势力为虎作伥,引起了世人的强烈愤慨。日本帝国主义罪恶滔天,那14名甲级战犯、2000多名乙丙级战犯的双手,沾满了人民的鲜血,欠下中国人民的血债。

杨景华怒不可遏,上小学时就对“泊头军屯惨案”刻骨铭心:1945年5月,日本侵略者制造的泊头“军屯惨案”,使这个偏僻小村蒙受灭顶之灾,有148人被活埋户,六户被杀绝。还有沧州境内的南皮西关惨案、沧县张辛庄惨案、白塔惨案、李虎庄惨案……据史料记载,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沧州所在的冀中八分区、渤海一分区,被杀害群众达12.5万人之多。

这铁一般的事实镌刻在血写的史册上。日本朝野有些人总想为侵略战争翻案,公然为侵略者涂脂抹粉,摇幡招魂,参拜靖国神社,修改教科书,不是认真的清算和反省侵略历史,而是千方百计地掩盖、歪曲侵略历史。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决不做日本军国主义阴魂的帮凶。

杨景华铁青着脸,拿着手机离桌而去。一会儿返回,对邱先生彬彬有礼地说:这笔业务做不成了。

邱先生满脸的疑惑:为什么?

杨景华说:仓库保管员告诉我,防爆锨无存货。

邱先生略有所悟:你是不是对靖国神社……

杨景华直言不讳:是的。假如定单上的产品用于工业,或家庭,都没有问题,生意不分国界嘛!问题是这个神社,伤透了众人的心。我宁可不赚钱,也不卖给他们。所签合同作废,销毁!

就这样,40万元人民币的合同销毁了。半年后,有着四年代理业绩的邱先生,被日方借故炒了“鱿鱼”。杨景华在长途电话里开导邱先生:你是中国人,也有爱国心。如果还有点骨气的话,就自己开家公司,专卖有良心的产品。我支持你!

当杨庆来听到这个故事后,拍着大腿逢人就说:想当年,李先念副总理亲临交河,曾因为我们铸出了大阀门称赞,泊头人民有志气;看如今,杨景华他们这邦年轻人,不光有志气,而且有骨气!

故事之三: 智者相逢仁者胜

秉承董事长杨庆来创业初期就提出“只有专业,才能出色”的经营宗旨和理念,泊头防爆工具厂先是嬗变为河北中泊防爆有限公司,继而扩充为河北中泊防爆集团有限公司。名称随着规模同步三级跳越,从自家的小作坊,到泊头市郊的六亩地大车间,直到泊头市工业开发区,占地面积6.6万平方米,建筑面积4万平方米,员工近700人,注册资本5000万元,总资产近亿元,年产防爆工具500万套,出口率占68%,一跃而跻身当今国际规模最大的防爆工具专业制造商之列。

因为太专业化了,笔者无法从更专业、更权威的角度审视和验证中泊集团之所为,只有把他们的企业简介摘录于下,以使读者诸君“窥一斑而知全豹”。

——中泊公司具备完善的产品质量监控系统,设有合金材料理化分析室、机械性能检测室、防爆防磁性能检验测试中心。从原材料进厂到产品出货,层层把关,步步提档,奠定了安全产品的坚实基础。公司生产的防爆工具有360余个系列,5600多个规格,按日本和中国标准检验,合格率100%。该产品能有效地防止工具与工作物相互摩擦、撞击时产生的可燃性爆炸,确保国家财产和人身安全。该产品广泛用于石油、化工、矿山、防恐怖、防磁场、煤矿、采油、采气、油气管道、发电、冶金、航空、储运、制药、制气、塑料、化纤、皮革、烟火、爆竹等行业。

——中泊公司生产的高档钢制特种工具有60个系列,1200多个规格;生产的钛合金工具,采用钛合金材料锻造而成,无磁性、防腐蚀、轻便、坚固耐用,是航天航空、医用、高磁场作业等领域不可替代的专用工具。产品覆盖全国,并远销美国、日本、德国、法国、英国等78个国家和地区,深受广大国内外客户的好评。

“中泊”的“桥防”,质量飚升,好戏连台——

1996年,第二届国际新技术名优产品博览会上扛金奖;

1998年,被国家批准为中华人民共和国自营进出口企业;

2000年,全面通过ISO9001G国际质量体系认证。同年,获得英国UKAS产品认证;

2002年,被认定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防爆工具标准制定单位;

2004年,其产品被列为国家级火炬计划,隶属国家高新技术产品。

源自于生产、销售、市场、信息等各个渠道的八面来风,助燃了中泊公司铸造的炉火,点亮了杨庆来、杨景华父子二人心头上的一盏灯。狭路相逢勇者胜,勇者相逢智者胜,智者相逢仁者胜。

2005年的一天,杨景华应邀参加“小洋人”乳品喜获中国驰名商标新闻发布会。会场气氛热浪灼人,身临其境,耳濡目染,杨景华再也坐不住了。他想,自己和“小洋人”的陈老板,是“MBA”的同窗好友,他的产品商标跻入中国驰名之列,在沧州捷足先登,我有什么理由不去仿而效之,步其后尘呢?看来,距离差在品牌意识上,差在先声夺人、抢拔头筹的精神上。在商界打拼,距离并不产生美!

散会后,杨景华开车直奔沧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按照程序和要求,逐级申办。半年以后,“桥防”喜获河北省著名商标。杨景华带领他的团队一鼓作气,乘势而上,申办中国驰名商标。市工商局的主管领导摇着头说:这可不是异想天开的大事,一要有产品生产占有率,二要有企业的一定规模和档次,三要有一定的广告宣传效应……杨景华说:不管有多大困难,不管用多长时间,我一定要把防爆工具做成知名品牌,决不后退,决不放弃!

好事多磨,梦想成真。2008年那个喜从天降的春日,杨景华手捧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商标局《关于认定“桥防QIAOFANG”商标为驰名商标的批复》,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他分明看到,脚下的路越走越长,越走越宽。

中泊防爆工具集团有限公司的“编年史”上,有几页辉煌的记载:

2009年,公司所产防爆工具通过德国TUV GS产品认证;

2010年,通过美国FA产品认证;

2011年,公司产品获《出口产品质量许可证书》;

2012年,公司产品获《国际采标证书》,同年被授予《国家职业分类大典修订企业》。

“桥防”牌防爆工具现已在欧盟十七国、新加坡等国际市场注册,在美国、日本等国设立了八个分销商,其产品触角伸向全球八十多个国家,年销售额1.4亿元人民币。

“桥防”的故事,才刚刚开篇……

第七章 家庭和事业的“铁定情缘”

之所以执意要采访小老板李铁桥,原由有三:他姓名中有个“铁”字,很硬的,从骨子里就和铸造有缘;他是我采访名单上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夫妻公司”,妻子做董事长,丈夫任总经理,属于女人当家,男人主事的“天仙配”;亚奇铸造的名字也很别致,有着女性的温柔,透着一丝文化气息,可能有鲜为人知的故事。

泊头市东南一隅,104国道东侧,高高的移动通讯铁塔上挂着四块铁牌,上写着“亚奇铸造”四个赫然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分外夺人眼球。走进厂门,是个不小的大院,有食堂、操场、广场;有低矮简陋的作坊,也有建设中的钢结构大车间。三层高的办公楼,静静地站立在厂区的西北边缘,像个指挥所。厂区地面干净无杂物,柳树枝条轻轻摇曳,树下的野草含情默默,在有规则地生长成熟。置身其中,整个大院像个温馨和谐的家庭。侧耳细听,厂区内低徊着阵阵轻音乐声,那是现今较为流行的歌曲《我们都是一家人》。

初次唔面,握手寒喧。互递名片后,身强力壮的李铁桥立即振奋起来:哎哟哟,咱们是老相识啦!你想想,仔细地想想……他那钳子一般的大手,拧得我手心发烫,胳膊发酸。

我极力翻开有限记忆的章页,眼前慢慢映现出火柴厂办公室,那个为领导打水、扫地、拿文件的小交通员-—瘦瘦的身材,黑黑的脸庞,一口浓重的西乡童音。有人喊着:小铁桥,小铁桥。喊声未落,办公楼里便传来一阵屁颠屁颠的脚步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弹指一挥三十余载,国有企业的小交通员李铁桥,如今变成了民营铸造业的小老板,可见改革开放派生出多少个意想不到啊!

老朋友无话不谈,话题先扯到泊头火柴。因为我和李铁桥重逢之日,正是泊头火柴有限公司末任老板,独自在一家小酒馆里自斟自饮之时。可以想象,他抚今追昔,昏花的老眼里肯定噙满泪水。

路人皆知,诞生于1912年的泊头火柴厂到2012年,整整100岁。就在百岁之际,“泊火”彻底熄灭。是年9月6日,原泊头火柴有限公司资产拍卖会,把“泊火”最后一批设备面向社会公开出售;与其说是设备,不如说是废铁。百年的“泊火”、“亚洲最大”已成为历史。新闻媒体一片唏嘘之声:泊头火柴的命运提醒着人们,产品不及时更新换代,企业不抓住机遇转型,最终只得退出历史舞台。

好在,过去的也就过去了,无法挽回。李铁桥的心里也充满阵阵酸楚。我知道,他与“泊火”是有特殊缘份和情结的。说来话长,那是1916年,刚满四周岁的“泊火”,因一次重大质量事故而险些夭折。危难时刻,时任民国代总统的冯国璋,以四万元现大洋入股,占公司股金的50%。公司由此化险为夷,声名大震。

因为冯国璋的原籍是河间诗经村,和同乡的老李家有点沾亲带故。亲不亲,故乡人嘛!所以,李铁桥的父亲在“泊火”当了大半辈工人,年满退休还乡后,15岁的李铁桥从乡下来泊头接班顶替,提起了火柴厂领导喝水专用的大铁壶。三年后,交通员李铁桥出息成一条汉子,下到维修车间,当上了车钳工。

采访的话题,由此开始慢慢切入。

1983年,经朋友介绍,李铁桥认识了泊头齿轮油泵厂女会计黄秀玲。在一些人的眼里,一个乡下的“土包子”,初中文化,既使刚穿了几年油渍麻花的工装,也没有真正脱胎换骨,变为城里人。而年轻貌美的黄秀玲,不仅人品好,工作岗位好,而且家庭条件优厚优越。在泊头小城谁人不知,黄秀玲是齿轮油泵厂资深厂长黄铁诚的大女儿,掌上明珠啊!两相一比较,高低悬殊,“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那是相当地突出。“名女不能下嫁”,旧的传统观念如翻砂场上的尘埃,一遇风就会沉滓泛起。

古运河的水有些干涸了,河床内失却了以往的灵气,但两岸的杨柳依旧昂着头颅,伸展着臂膀,在顽强地生长。几度春夏秋冬,运河岸边杨柳依依,荒草野花含情脉脉,依旧唱着古老的歌谣——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来自诗经村的单身汉李铁桥,顶着重重压力,终于和黄秀玲结为百年好合,租赁的一间民宅里笼罩着生活的甜蜜与艰辛。那时的李铁桥,常蹲在车间里冥思苦想,假如靠力气拼成个万元户,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他肩负生活的重轭,一气之下走出维修车间,与朋友合伙开起了长途运输大卡车,为当地和外地的客户送货拉料。走西口,闯垄上,过草原,跨高山,日夜兼程,含辛茹苦也挣不了几个大钱。

开大车,受死累,不赚钱,走南闯北地让人挂扯着心。精于算计的黄秀玲和李铁桥细作商量,一狠心,便在泊头街上戳起了一家装饰装修公司,典型的夫妻小店,起名为“亚奇”。夫妻二人精打细算,节衣缩食,渐渐跨过了原始积累的最低门坎。

下一步该何去何从?老岳父黄铁城主动为爱女贤婿指点迷津,出谋划策。于是在1997年6月的一天,李铁桥陪着黄秀玲,手持街道办事处的一纸介绍信和证明书,到工商局办理营业执照。在填写企业名称时,黄秀玲朝李铁桥莞尔一笑。性情耿直的李铁桥轻轻推着妻子的手臂:还是叫亚奇,我喜欢。你是董事长,我当总经理。

就这样简单,泊头市亚奇铸业有限公司作为黄秀玲和李铁桥的爱情结晶,在铸造之乡的大地上脱颖而出,一时占尽天时地利与人和。由老泰山黄铁城作靠山和支撑,亚奇出手不凡,具体定位更是卓尔不群。企业精神:积极进取,团结高效,专业务实。企业理念:品质铸就信誉,发展创造未来。企业价值观:以客户满意、员工自我价值的实现和企业的发展为最大价值。企业质量观:质量是生命,品质创造每一天。

真干起来,并不简单。由车钳工、驾驶员、装修工到翻砂铸造,隔行如隔山呐!李铁桥“铁”定了心肠,要在老岳父的支撑和黄秀玲的辅佐下,在铸造业的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脚下的路都是闯出来的。

实在难以忘怀,创业初期,董事长黄秀玲带领女工为铸件喷漆,一天一身汗,一天一身“迷彩服”。总经理李铁桥则钻在车间里,和技术人员翻砂铸型,借擦汗伸腰的机会,他和忙碌的妻子相对一笑,浑身上下便会产生一股力量。爱情的元素熔铸在一起,是那样的柔韧,那样的刚强!

见过黄秀玲的人有一个共同的感受:她身材苗条,在钢铁的丛林中,甚至显得有些弱小。让人难以明白的是,这样一个女人,竟能挑起这么重的担子,而且从没被压垮,一直微笑着往前奔。

“是客户的微笑,见证着我们的努力”。面对着各种奖牌和证书,黄秀玲莞尔一笑如是说。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亚奇铸业已拥有粘土砂、树脂砂、覆膜砂、消失砂等多种工艺,配有中频电炉、冲天炉、多台造型机、一套树脂砂生产线、多台射芯机。加工设备主要有立式加工中心、数控车床、铣床、龙门铣床、车床、钻床等精密设备,服务于泵阀、发电机、齿轮箱、工程机械及农用机械等工业领域,年铸铁产品量超过5000吨。

35岁的亚奇铸业副总经理郭兴春,向来访者介绍说:实际上,我们是在为中国制造这台大机器,铸造着齿轮和螺丝钉。工艺是传统的,但行业是永恒的,因为铸造是现代工业的基础,是机械工业之母。

柔性的人文管理,是亚奇铸造的本原特色。天生丽质的黄秀玲,为人谦和,处事沉稳,在员工面前看不出她是公司的“铁腕”决策者,倒像一位受人尊重的大姐姐或小妹妹。那年,一位老员工因为操作不甚,砸折了一条腿。黄秀玲赶到现场后,立即用自己的专车把病人送到医院。挂号,就诊,输液,打针,黄秀玲跑前忙后,直到病人作完手术,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公司。她明令要求,安全生产重于泰山,员工的“三险”基金,一分也不能少,一天也不能拖。员工们说:家族企业虽有局限,但是有亲情,懂得感恩和回报。

在公司,黄秀玲是董事长;在家里,她还是一把手,主政大事。年过八旬的老婆婆体弱便秘,都是黄秀玲亲手用开塞露。婆婆逢人就夸:俺这个儿媳妇,比亲生闺女还要亲。

家庭助推事业,事业成就家庭。正如老俗话所言:家和万事兴。

夫妻的“铁定情缘”,在亚奇铸业彰显特色;而父与子、兄与弟的“铁定情缘”,则在东建铸造展露风骨。

年过花甲的刘富利,在交河农机厂干过多年,人性耿直,技术过硬,曾因单件铸造能力超过百吨,而获得“重量之首”的荣誉证书。他的膝下有两个儿子,刘东和刘建,学习成绩都不错,初中毕业后,便相继“子承父业”,砂里淘金。刘富利的话说得很直白:咱不能丢下“铁饭碗”,去讨那“软食”吃!。

关于刘富利的聪明与精明,有一则“乡间故事”便可为证:说一个人怕扇子用多了会坏掉,于是为了省扇子,便把扇面展开,将扇柄固定在墙上,然后躬下腰,不停地用自的头左右摇摆,以此来代替扇子扇风,并得意地说:这样既省扇子,又凉快,可谓一举两得!

1993年,交河镇经济技术开发区宣告成立。刘富利看准了时机,勒紧腰带掏出九万元,征地十多亩,取两个儿子姓名的最后一字,戳起“东建铸造有限公司”的牌子,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盖厂房,添设备,土打土闹干起来,都是粘土砂的老工艺,产品单一,手法陈旧,铸出的多是井圈、井盖、小阀门等老掉牙的配件。一干十年,也没有走出老模式,赚钱不多,亏本不少。

翻砂的模具被踢到了一边,烘炉里的火光奄奄一息,“东建”一时迷茫,该如何是好?刘富利痛定思痛,谋划良久,终于拿出“重量之首”的另一选择:光靠铸造,是单腿蹦;再上加工,是双腿跳。拼也要拼出一条生路来!

对于家族企业,最适用于那句老话: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这或许可以说,是泊头铸造死灰复燃的一个基因。

在刘富利的谋划和运筹中,东建铸造由传统工艺更新换代,上树脂砂设备,搞机床配件,设计年产2000吨;又增一个新车间,年产铸铁6000吨,都是青一色的毛胚,不值钱。又勒紧腰带咬着牙关,贷款投资,引进国外先进设备,新上五吨电炉、龙门铣床,使铸造和加工成龙配套。当时的光景,让人想到这样一个画面:一驾马车,识途的老马刘富利稳稳地居中驾辕,掌控着车速与平衡;挑套的两匹小马分别是刘东和刘建,膘肥体壮,舍得力气。车上的负荷越来越重,脚下的大路泥泞坎坷,车轮缓缓地向前,向前……

铸造新生活的路程,并不平坦。

总经理刘建回忆说:从2003到2010年,老爹领我们一手抓铸造,一手抓加工,发展整机车床,变零打碎敲为整体出售,经济效益一年更比一年好,日子也越过越富裕。但是,大有大的难处,还是整天为资金短缺而发愁,设备改造、开发新产品都要用钱,一百多名员工发薪金更需要钱。年龄大的老技工走了,年轻人都不愿干翻砂,青黄不接,难以为继。我也常常愁得睡不着觉,清早起来,一睁眼就看到老爹忙碌的身影。那是我们做人干事的标杆啊!

如今,大哥刘东已走出铸造作坊,在新疆干钢结构,生意不错。刘富利任董事长,刘建继续挑大梁,姐姐还是管财务。又从社会上聘进两名大学毕业生做“高管”,试图跳出家族企业的圈子,慢慢探索着走出一条新路。

以铸造为招牌的家族企业,也在声声呼唤着改革。

第八章 重铸千古铁狮魂

苏东利带领他的泊头华民铸造有限公司,要重铸沧州铁狮子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不胫而走,一时间在泊头铸造业内引起轩然大波。同行们都在拭目以待,看这个不满30岁的年轻人到底有多大本事。也有人在私下议论:没有金钢钻,还是别揽那磁器活。

铸造于后周广顺三年(953年)的镇海吼铁狮,是千百年来沧州人的精神图腾。其狮身长6.264米,体宽2.98米,通高5.47米,为中空腔体结构。体壁最厚处35厘米,最薄处3厘米,重约31.5吨。铁狮为立式,体首向南,身披障泥,背负莲盆,前胸及臀部饰束带,项上披鬃呈波浪状。巨口大张,昂首怒目,如疾走乍挺,气势阳刚雄劲,造型生动逼真。是我国现存年代最久、体积最大、形态最完美的铸铁艺术工艺品,是国务院1961年确定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国宝沧州铁狮子,曾历经维修保护。清嘉庆八年,时任沧州知府的宫昱亲令工匠,将伏倒在地委身荒野九十余年的铁狮子扶起。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铁狮先后经历五次抢救性维修保护,均未取得理想效果。历经千年的风雨沧桑,铁狮现已锈迹斑斑,满目疮痍,多处缺失或破损,并有开裂迹象,只能靠铁架支撑。人们在瞻仰之后,便会发出一声叹息:虽雄风犹在,但已面目全非;不看遗憾,看了更遗憾。重铸铁狮子成了沧州人民梦寐以求的夙愿。

2009年初,沧州市人民政府作出一项顺应民意的决策:重铸铁狮子。

凭借改革东风而活力实力倍增的东塑集团,主动请缨,愿倾囊相助。董事长于桂亭上书市领导:作为一个企业,我们以社会职责为己任,尽管东塑一直用不同形式回报社会,但仍然做得不够,所以愿捐铸一尊铁狮献给沧州,表达我们对沧州各级领导和父老乡亲的点滴之情。

泊头市铸造企业的“大腕”们闻风而动,纷纷献策亮剑,参与招标竞争。华民铸造有限公司力挫群雄,抢拔头筹。总经理苏东利的竞争演讲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铁狮子是沧州的象征和骄傲,我们华民公司完全有决心、有信心,攻克技术难关,铸就千秋功业。如铸不成,一分钱也不要!

万寨村的人们都记得,苏东利从小就是在铸造圈里长大的。2004年,他大学毕业后,就别无选择地钻进他老爹惨淡经营的华民铸造厂里,先是主管经营和销售。两年内,先后拿下韩国铁路、日本神户制钢两个大的订单,创下了30吨的单体铸造件一次性浇铸成功的记录,积累下铸造80吨机床等大型铸件的经验。村里的人们都夸:苏东利这小子有文化、有胆识,是条铁铸的硬汉子,准比他爹还要强。

2009年10月23日,在东塑集团会议室,铁狮重铸项目制作加工合同的甲乙双方,共同委托河北华民铸造有限公司提供完成重铸铁狮的造型、浇铸的场地和必要的材料,负责工装、熔炼、浇铸、清砂等工序。苏东利在合作协议上签下自己大名的同时,强烈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已经别无选择地扛在了华民团队的肩上。这将是一次精神洗礼和精神铸造。

泊头铸业,需要一种先进的文化和强大的精神力量,去支撑和推动。摒弃封闭落后的思想观念,以礼敬、自豪的态度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才能树立凝聚人心的核心价值,引领人生的理想坐标,才能构筑起人们的“精神高地”。有精神才有力量。唯有“干”字当头,才能改变面貌;唯有拼搏奋进,才能后发赶超;唯有构筑“精神高地”,才能冲出“经济洼地”。

根据国内铸造专家的考证与论证,千年前的铁狮铸造采用的是泥范法,通过采用不等的范块(即模块),分节叠铸。古铁狮在铸造外面,拼以长宽三四十厘米不等的范块,逐层垒起,分层浇铸,共用544个范块拼凑而成。它体现了古人的智慧,代表着沧州的历史。专家组多次研究决定,为了追求更为完美的效果,必须采用一次性浇铸成型的铸造方式,确保新铁狮脱颖而出,充分体现科学的进步和新世纪尤其是沧州新的精神风貌。

合同协议签定的第二天,心急火燎的苏东利便亲率员工,在泊头市万家寨村破土动工,开始庞大车间的改造和扩建。机声隆隆,开天辟地,挖掘机的巨臂在古老的土地上掀开了新的章页。拟定挖掘的造型地坑打了两眼降水井,深度分别是11米和12米,降水一周。

挖掘到三米处,因地下排水量不够,地坑周边塌方,挖掘机难以为继,暂停施工。在地坑四周又分别打了四眼降水井,深度为25米三眼,29米一眼,持续排水,不舍昼夜。

实施第二套施工方案:在现有三米深的地坑底层,用350毫米的H型钢压桩,再用挖掘机挖土,完成后将地坑四周用钢板焊接。由于土质松软,焊接钢板超重,H型钢柱移位,造型地坑严重变形,钢柱和钢架复有被吊出地面。

实施第三套施工方案:扩大挖掘机开挖面积,深度达到九米,土方工程完成,厚度一米的混凝土基础一次性浇铸告捷。用200毫米的工字钢焊接的预制九米、长12.5米、间距一米的钢结构地坑底部框架完成。吊入地坑,校准垂面,再次浇铸,后在地基面上用16毫米厚的钢板焊接完成宽九米、长12.5米、深八米的钢结构造型工装地坑。

2009年11月20日至23日,铁狮模具由北京运抵万家寨现场,北京制作方技术人员开始对铁狮模具进行组装。三日内,组装成型。为防止回填土把地坑壁挤压变型,在距离地坑四周12米处,各预埋一个八吨重的石墩,用作固定点,用钢丝绳和H型钢与地坑框架四个面,分别连接固定。回填土夯实。

12月16日,在沧州市文物局、东塑集团总经理、上海浦宇公司总经理的现场督导下,玻璃钢模型按工艺设计要求,稳入铸造地坑指定位置,开始进入砂型制作阶段。华民铸造车间开动三部碾砂机,每天供砂30至70吨。造型工昼夜加班,流水作业。

2010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好像是为“造神”的工匠们送来一束洁白的哈达。1月28日15时50分,各项准备工作就位,开始浇铸。炉火熊熊,人声鼎沸,110吨的铁水滚滚流入巨大的模型,砂箱下半部发生漏箱、跑火现象。所铸铁狮身上裂痕斑驳,清砂完毕后,裂痕加剧。第一次浇铸失败了。

第二次铸造又发生了意外。那是2010年8月中旬,天公不作美,大雨滂沱,连绵不断,铸造车间外的积水渗入铁狮造型地坑,坑内积水深达十余厘米,对浇铸质量和生产安全构成严重威胁。万般无奈,二次重铸被迫中止。

雄心勃勃的苏东利,再次体悟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但他没有灰心丧气,而是认真分析原因,深刻总结教训。他知道,好男儿要敢于担当,跌倒后再爬起来,迎风一站,就是一尊“镇海吼”!

经历了两次失败,东塑集团和市园林局决定,对重铸铁狮项目再次进行公开招标。上海浦宇铜艺装饰制品有限公司与河北华民铸造有限公司组成联合体,以价格和技术经验成熟的优势,再次中标。

河北的苏东利和上海的李西岳,两条硬汉,再次绑在了一辆轰隆隆前进的战车上。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在偌大的铸造车间里,面对着惨灭的炉火、废弃的碳渣、模具、沉砂和桩桩往事的记忆,苏东利的心海里总在澎湃着岳飞《满江红》的不朽诗句。手机关掉了,有家不回了;一切社会应酬,都婉言谢绝了;一切私心杂念,都抛到九霄云外。心理上的压力居高不下,精神上的动力接踵而来。他说:人生能有几回搏,再搏一次又如何。拼了,铁狮铸不成,我就对不起列祖列宗,无颜见江东父老。

新铁狮的铸造,不仅仅是复制历史的奇迹,更重要的是传承铁狮精神,铸造千古铁狮的灵魂。在制模现场,在群体攻关会上,在每个环节的模拟演练操作关头,苏东利用他的热情火种,点亮团队每一名员工的心灯。

浇铸铁狮的前一天,苏东利的妻子临产分娩,送进泊头医院。一切顺利,喜得“千金”,苏东利哈哈大笑:取名就叫“师媛”,音是铁狮的“师”,缘分的“媛”。小师媛长大后,可能会把重铸铁狮的关键时刻,当成故事向后人述说。

2010年12月18日0时8分,万事俱备,成竹在胸。苏东利一声令下,四台冲天炉同时点火,七个10吨吊包、四个20吨座包在车间里各就个位,齐头并进。每一个大小环节都进入最佳状态。在通红的炉光映照下,目睹连日来熔炼、浇铸流程反复演练的每一个人,都透着自信自强自尊的目光。他们的心潮被一股神圣的情绪所笼罩着、激荡着。他们在见证着这终生难忘的历史性经典时刻。

指挥室里烟雾缭绕,参与组织协调的每个人都关掉手机,断绝与外界的联系,屏声静气,全神贯注,似乎在期待着神力从天而降。苏东利事后解释说:选在零时开炉,不排除传统意义上的吉时良辰,更多的考虑是安全问题。滚烫的铁水,一旦遇到冰冷的水,非常容易引起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你想,134名工匠,围在铁狮铸造的模型周围,身后没有逃生的通道。这就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啊。

苏东利和上海浦宇总经理李西岳,还有邯郸铸造专家张晶,并肩站在隆起的砂型台上的正中央,指挥着全场每个部位、每个工序有条不紊地运转。他们站在了人为的火山口上,也站在了人生价值更新更高的定位上。凤凰涅槃,梦寐以求啊!

那种特定时刻的环境和氛围,令苏东利魂牵梦绕,终生难忘。

时间老人的脚步,在滴答滴答的尘埃声中,有规则地缓缓走过。是日8时42分,百余吨铁水在沸腾中已经达到所需的温度,11个铁水包间的温差奇迹般地控制在12摄氏度之内。车间外寒风呼啸,叩打窗棂;车间内,火红的铁水奔腾翻滚。浇铸正式开始!

光和热笼罩了整个浇铸车间。沸腾的铁水,承载着沧州人的殷切企盼,承载着千年文明的底蕴,承载着历史的厚重和未来的寄托,汩汩地注入砂模,缓缓地嵌入新铁狮的筋与骨。

12分钟,在这一刻凝固成永恒,实现了千年文明的完美对接。所有的期盼,所有的祈祷,所有的悲欢,所有的梦想,均在12分钟的幻化中成为铁定的现实。

一次性浇铸成功,苏东利没有欢呼跳跃,来不及弹冠相庆,而是独自驾车躲到泊头宾馆,找一单间,蒙头大睡。他如释重负,鼾声如雷,不知睡梦中是怎样一番图腾?

重铸的沧州铁狮,方口大开,昂首长吼,威武如斯,已巍然矗立在沧州狮城公园中心位置,成为沧州的一张靓丽名片和勤劳、勇敢、智慧的沧州文明形象。有国内专家评价说:千年铁狮子是残缺的历史美;再造的铁狮子是完整的现代美,是新世纪、新沧州的一种姿态美。“世界记录认证书”有言为证:沧州“铁狮王”由河北沧州东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捐资建造,采用灰铸铁为原料,于2010年12月18日8时54分一次性整体浇铸完成,高6.905米,长8.532米,宽4.180米,重100.08吨,创世界上一次性整体浇铸最大的铁狮子记录。设计“寿命”2000年。

华民铸造之英名,与新铸沧州铁狮同在。

尾声

在“铸造之乡”泊头采访与写作的每一天,我的感情波澜总在汗与泪、铁与火的交织碰撞中涡旋。我分明看到了,一支民营企业组成的“铁军”,接过传统铸造业的火炬,在改革开放的新世纪里各展英彩,共铸新生活的辉煌。他们的业绩可歌可泣,他们的形象顶天立地。

由原始的第一缕铸造火光,繁衍生息至今,派生出机床、环保设备、汽车模具、机械装备制造等基础性、支柱性、战略性产业。国内外的实践表明,大力发展装备制造业,能够有效提升产业层次、推动工业结构高端化,有利于降低经济发展对资源和能源的消耗强度,增强经济发展后劲,解决就业,带动国家或地区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地发展。

我们高兴地看到,历届泊头市委、市政府都强调顺应民心、惠及民生、扬长避短、蓄势待发,以铸造为龙头的发展势头强劲,产业链条不断向市场的深度和广度延伸。传统产业改造升级,战略性新兴产业和现代服务业蓬勃发展,企业兼并重组有序展开,产业筋骨才能更加强壮。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市场法则表明,新发展观念的贯彻,必然伴随着对旧理念、旧思想的扬弃;新的发展模式、发展路子的形成,必须摆脱对旧模式、旧体制、旧路径的依赖。此次短暂采访,给我感触最深的是,传统铸造业的后继乏人、传统产业的升级换代、中小微铸造业的融资贷款、家族式的作坊该如何突围,发展面临的人才危机、发展瓶颈和发展机遇等一系列问题,该作有针对性的观察与思考,进而找到一条更坚实的、走向明天的金光大道。

凡此种种,这些在炉火正红背后滋生的淡淡乡愁,让我一直牵挂在心,像硕大的生铁铸件一般沉重。

负载着历史和现实的沉重,我衷心期望着,那些走出生活的火海,并在汗与泪、铁与火中不停顿地铸造新生活的人们,发展更科学!事业更辉煌!明天更美好!

责任编辑/卢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