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15-07-21 14:53俞妍
长江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横河小翼福利院

俞妍

电动车又出问题了。横河踢了一脚,准备打车回去。小翼拉拉他的胳膊,说她喜欢坐公交,挺方便的呐。208路。公交车站台就在斜对面。站台边竖着新造不久的公益广告牌,上面印着本县志愿者形象大使的头像。你认识哪几位?横河摇摇头。看都没看,怎么知道不认识。小翼追问道。好在公交车来了,横河第一个跳上去。

小翼家在五楼。每次走到三楼,横河就放慢脚步。门开了。两只脚搓好几下,他才跨进去。

横河来了呀,过来跟我合奏一曲。书房里传来老爷子的声音。她家老爷子五大三粗的,一开腔却是满嘴风雅。老实说,老爷子的笛子吹得不咋的,历音剁音都搞不清。一吹吐音更是唾沫四溅,横河不得不低头装作看谱。他们合奏的是《彩云追月》。每每老爷子的笛声抢拍时,横河的二胡就赶紧跟上。一曲终了,旁边一个陌生男人优雅地鼓掌。老爷子说这位姚大哥,本县知名的助学大使。横河咽了咽口水,伸出手去。姚大哥的手很热,肉嘟嘟的,握手时像有一堆钱塞在你手里。

明天一起去金湾福利院。吃饭时,老爷子对横河说。横河正嚼着熏鹅肝,一不留神牙齿咬到了腮帮肉。明天我值班。舌头舔着伤口,他支吾着。小翼在桌下踢了他几脚,

饭后,小翼自顾躲进闺房,横河忙跟进去解释。少来这一套,好像去那种地方,会掉肉似的。小翼推着他一直到门口。讨厌死了,这点小事也不能顺老爷子的意,以后别来了……

每一步都像走在回去的路上。金湾福利院离城西福利院足足有三十公里,外面的景致却出奇相似。柏油马路,两边挺直的白杨树。稻田过后,出现尖顶的白房子,那是基督教堂。再过去就是芦苇塘,蓝色外墙的福利院掩藏在芦苇丛中。

西瓜头阿姨来的那一年,横河已在这里生活三年。三年里,除了跟上铺的“独眼龙”打架,捉弄一个紫嘴唇女孩,日子过得很没劲。节假日来临时,有很多团队来看他们,像参观动物园。送来一些零食、玩具、衣服,有时也搞搞联欢。当然,最重要的是拍照。身体摆个Pose,嘴里喊着茄子。福利院里有一张院报,有一半版面刊登那些照片。最大的官员好像是省里来的,院长办公室的墙壁上,有一幅照片,就是大领导和全体孩子的合影。

这些小孩好可怜,小翼说,比起流浪儿,他们也算幸福耶。横河吸吸鼻子不做声。他们正参观孩子们的寝室。窗明几净,八张结实的钢丝小床,粉红的床单,被子叠得很整齐。白墙壁上挂着奥克斯空调。走出寝室,有人哎哟一声。两个小孩闪向另一个楼道。走廊上,几颗石子蹦跶着。想不到这里的小孩也这么野。“中弹”的女队员拍拍胸脯,大家都围上去。横河用长长的指甲划了一下墙皮,跑下楼。

你去哪里了……老爷子到处找你呢。小翼打电话过来,口气很冲。我迷路了,在芦苇丛里。他仰躺着。天空透明,像一个大果冻。不远处,一团灰云慢慢移过来。你呆在那里别动,我叫人来找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听到小翼按掉手机的声音,松了一口气。翻身起来,拍拍衣服,吐掉嘴里的芦苇叶。头顶,两只白色的水鸟,扑棱棱地飞过。

西瓜头阿姨是个特例。她带领一个团队慰问拍照后,想带走他。你愿不愿意跟阿姨走?横河翘了翘嘴角,心早已飞出这个闷死人的地方。

她是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娘。之前,捐助过很多贫困儿童。最大的孩子,去年考上清华大学,轰动全县。还有一个15岁的小姑娘游泳特厉害,今年被省少体校特招了。这些都是听学徒工小红说的。她是好人,跟着她,你享福了。小红举着眉钳比画着。小孩,你的眉毛有问题,阿姨给你修修,让你变得像女孩子那样讨人喜欢。不要,不要……

不要闹,你会吓着他的。西瓜头阿姨从隔壁房间出来,戴一个淡蓝口罩。横河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深陷着。我带你去我家,以后你跟我住在家里。她拉起他的手。她的手骨很硬。这么硬的手每天在女人脸上摸来摸去,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她家离美容院不远。小区很老,房子也不大,家具和电器都过时已久。横河有点失望。她说她老公是海员,长年不在家。你跟阿姨做伴,安心读书,明年考个好初中。她突然亲了一下他额头。他赶紧躲开。自有记忆以来,没有人在自己身上做过这么亲昵的动作。晚上,躺在陌生的床上,他开始编故事。这是多年来的习惯。福利院晚上熄灯早,在被窝里除了数羊,就是设计自己的未来。未来,关于自己的惊险生活。故事里,自己不是缉毒警察,就是偷渡者,或者是少林武僧,長得像李连杰的。可今天的故事里,他成了给人修眉按摩的男美容师。

吃肯德基,就在第二天傍晚。横河第一次走进肯德基店。透过攒动的人头,望见收银台上红红绿绿的套餐单,眼都花了。西瓜头阿姨端了一个大盘子放在他面前。鸡米花、汉堡、薯条、热奶茶……这些东西,他只在电视里见过。西瓜头阿姨递给他一张餐巾纸,横河抹了一下油腻腻的嘴角。窗外行人匆匆,他怀疑自己在梦中。

两个要饭的小孩就在那时出现了。女孩瘦高个子,扎着羊角辫,碎发乱蓬蓬的,粘在嘴角上。另一个男孩看上去也有十来岁了,蜗牛状的鼻涕挂在人中上,下身竟穿着开裆裤。去,给他们,对他们说,天天快乐。西瓜头从钱包里翻出几枚硬币。横河吮着鸡翅骨头,不起身。怎么,不好意思呀。阿姨帮助你,你也要学会关心别人。她把硬币塞到他手心,握紧他的手,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他吐掉了鸡翅骨头,迟疑着起身。暮春的风暖烘烘的,他却打了个哆嗦。那两个小乞丐立马迎上来。他把硬币丢进他们的破饭盒,回转身。快说,祝你天天快乐!西瓜头出来了,盯着他。他瞥见小男孩开裆的破罩裤,别过头。快说,快说呀……西瓜头急促的声音,像扩了音。两个小孩愣了一下,捧着破碗跑了。横河喉咙发麻,像吸进一股奇怪的气流,扶着门口的梧桐树咳嗽起来。

失眠是必然的。晚上去小翼家,老爷子说“绿叶”志愿者俱乐部要在他们学校搞助学启动仪式。本周五举行,到时候冯素琴也要来。

你认识冯素琴吗。吃饭时,小翼问。听说她没有孩子,老公不在身边,一个人开了家美容院,赚来的钱全用在助学上了。我怎么会认识呢。横河咬了咬筷头,猛喝一口汤。听姚大哥说,这女人前一阵子查出癌症,晚期了。这么好的人,老天也不保佑呀……小翼轻叹道。横河把头埋在碗里,长久不抬头。耳朵嗡嗡响着,好久才听清小翼的话。你关注一下公交车牌,看看这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好不容易睡过去,许久没来光临的梦又来造访了。芦苇塘,开满了雪白的芦花。河水有点脏,猪耳朵似的萍草漂浮着。几只白头颈墨绿身子的水鸟在浮萍上跳蹿,扔一块石子,它们呱呱叫着全飞走了。

一群穿苹果绿马甲的年轻人穿过芦苇丛跑来,为首的女人剃着西瓜头,高举一面红旗。“爱心”、“志愿”几个大字熠熠发光。快跑,快跑!谁在背后喊,河边玩耍的孩子们丢下手中的玩意儿,四处逃窜。鞋子,我的鞋子掉了。没有一个人等他,耳边只有怪诞的狂风,芦苇全倒伏了。他摔了一跤挣扎起来,被一只僵硬的手拉住了。

放开我,快放开我!一个铁笼子从天而降,罩住了他。小孩,我们帮你……小孩,伸出手来,给你吃的……笼子外,很多人向他伸出手。我不是动物,我不要……突然,河面翻起漩涡,像个有魔力的大吸盘。一个人吸进去了,很多人吸进去了。西瓜头女人如风车快速旋转后,落入水中。水鸟扑棱棱地飞起,发出人一样的怪叫声,耶耶耶……

挣扎着醒来,还真不容易。腋窝里全是汗,胸口却出奇冷。天很黑,下弦月的光斜射到屋子里特别清冷。横河翻看手机,才四点半。对着盥洗室的镜子,望望自己乱蓬蓬的头发,红肿的眼,低头扎在冷水里。

跟着西瓜头去麻风村,已临近端午。空气里,各种植物的香在慢慢褪去,氤氲着一股咸滋滋的腥味。同去的那些人经常在美容院看到,横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知道他们是以数字代号相称的。他们称西瓜头“03”姐姐。

麻风村在一个大水库旁。房子依山而建。第一眼看到那些老人,横河拼命吞口水。这是一群怎样的怪人呀,眼睛深陷,嘴巴暴突,头颈里整块的黑斑像烫伤的疤痕。双手几乎没手指,残存着半截手掌,脚上也没脚掌,只剩下两个肉墩,用布缠绑着。

阿姨,我们回去吧。横河躲到西瓜头的身后。不怕,我们是来献爱心的,他们感谢我们都来不及呢。她满脸挂汗,奔来跑去指挥着。接下来的联欢活动中,一个老人在二楼阳台里伸出一张变形的脸,断掌夹住一枚口琴,乌里乌里吹起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一曲终了,老人还不过瘾,开始高喊口号: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人民政府好!感谢爱心群来看望我们!突然,他停下来,瞥了一眼几个外国志愿者,又喊了一声:打倒洋鬼子!全场静住,两秒钟后,爆笑震天。横河也笑得直不起身子,喉咙里像飞进一群蝗虫,干呕起来。

我不参加你们的活动,行吗。从麻风村回来,横河怯怯地说。为什么?西瓜头瞪大眼睛,颧骨猛地凸出。我不知道,想吐。他低下头,躲开西瓜头的目光。哦,你年纪还小,阿姨不勉强你,以后你会喜欢做这些事的。她站起身,拍拍他的脸。他瞥见她的脸一团紫灰。

去“11”阿姨家吃饭,就在之后不久。“11”家住县城最好的别墅区。听西瓜头说,她老公是修铁路的大老板,一年四季不在家。一双儿女都在国外读书。她也不工作,除了做爱心,就是做美容,打麻将。那天的饭菜,横河从未见过。大龙虾、象鼻蚌、上好的鵝肝,还有黑乎乎的、比鳖腿大一倍的脚掌——鳄鱼掌。横河见那滑腻腻的皮,无论西瓜头怎么劝,都不敢下筷。

饭后,队员们开了几桌麻将。西瓜头让他跟队员们的孩子玩。横河瞥了一眼那些小孩,独自走进二楼的小书房。

阳光淡淡的,流进屋子。墙上悬挂的油画,像在水中晃动。茶几上的瓷瓶,泛着幽蓝的光。书桌上有个银灰色的音乐盒,横河搓搓手,偷偷打开。两个小人从盒底升上来,一男一女,萌萌的,手拉着手唱歌。他斜靠着书桌,吸吸鼻子,精神有点恍惚。三月前,跟西瓜头走出福利院,不正渴望拥有这样的小屋吗?

那日下午似乎无比漫长,他像走进了一部老电影。傍晚回家后,还有点魂不守舍,没吃几口饭就躺床上。西瓜头也没有回美容院,洗涮完,走进他房间。她问他,下午跟哪个小朋友一起玩。我一个人。横河拿了一本书盖住自己的脸。此刻,他脑海里正翻阅着下午看的那本《圣经》,那些男女裸体画,真叫人……

你一个人,在那间小书房里?她拿掉他脸上的书。横河看见她异样的眼神,转过头看蚊帐上的小斑点。一下午,你在干什么?看书。发现下面有动静,他赶紧起身跑向厕所。从厕所里出来,西瓜头还在。没有别人来过?好像没有。他用纸巾擦着湿漉漉的手,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节能日光灯呜叫着黑了一下,又咣咣跳起来。他第一次瞥见她的眼睛,好像不是她自己的。

她换了种姿势,双手抱胸。他们家少了一样东西。哦……他松了一口气,等明白过来,又双手紧扣。她坐下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剥核桃,用力剥着。我没有拿。横河盯着她微微凸起的手骨,咬咬嘴唇。我知道。她说,我只是随便问问,你“11”阿姨丢了一块翡翠,上面刻着生肖,她属羊的。我也属羊,但我没拿。我当然相信你。我没拿,我没偷,不信,你来搜。眼泪猝不及防地出来了,他忽地站起身,胡乱解开外套,带着哭腔大声道,叫他们来搜呀,我身上有没有宝贝!他莫名地跑到客厅,跑回来,又跑出去……终于在杂物间里找到自己的破皮箱。他低着头,把换洗衣服一件件往旧箱子里扔。

突然,手背被重击了一下,是西瓜头打下来的,用她坚硬的手掌。他顾不得抬头看她的眼睛,忍着痛关上箱子。

助学仪式搞得很隆重。学校没有演播厅,全校师生搬凳子坐在操场上。已是初冬时节,学生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台上却热火朝天,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电视台的摄像机,日报记者的单反机,对准台上,唯恐漏下一个表情。

老爷子上台时,小翼也赶到了。以后,我们也资助几个学生。小翼说。横河没应声,摘下墨镜,揉揉眼睛,眼角又痒又痛。大冬天的,怎么会闹红眼病呢?不是红眼病,是过敏性结膜炎,医生说不能见阳光。台上,老爷子慷慨激昂发表演说。他下来后,姚大哥很稳健地走上去。姚大哥说得不多,但一开腔就知道他经验丰富,是做实事的人。

小翼兜了一圈回来了,说冯素琴也来了,去看看她吧。我要管学生。看一下就来嘛。横河只好跟她走。从最后排到第一排不过五十米远,他却像走了一个世纪。

第一排坐着十来位嘉宾,除一位团县委领导有点面熟,大多数面孔陌生。女嘉宾只有三位。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像个售楼小姐。另一位童颜鹤发,眉眼像老演员黄宗英。冯素琴呢?小翼凑近他耳朵问。她生癌了,化疗后头发都掉光了,那肯定戴着假发。是的,她戴着假发。他看到了。她的假发跟真发没什么区别,还是西瓜头。这是她标志性头发。横河扶了扶墨镜,准备抽身回去。这时,主持人报出她的名字。主持人很动情地介绍她的事迹,煽情的语言像一首朗诵诗。他听到她起身的声音,不由抬手挡住脸。该死的墨镜碰落在地,很多人回过头来。又不是你上台,紧张兮兮的……小翼白了他一眼。他抖动着嘴唇,默默蹲下身子捡墨镜。

她走得很慢,那个售楼小姐模样的女孩扶着她跨上台阶。她每走一级台阶都很吃力。快到台顶时,主持人也过来扶她一把。她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捏了捏。横河发现,她的手指还像当年那么硬,指关节凸起。她举起话筒清清嗓子,原来声音也没什么大变。她说话很有一套。她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帮助有困难的人,是一个人最大的快乐。帮助他人,不仅要帮助他们的生活,更要帮助他们的精神。资助孩子学习,更要关心他们的精神成长。要培养一批有感恩之心的人,让他们接过爱心接力棒,把爱洒遍人间……台下,掌声雷动。她递交了话筒,深深一鞠躬,转身走向台阶。台下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接应她,她已打了个趔趄。他眼睛一热,一股冲动从心底涌起,身子却猛地调转方向,往后排走去……

那日傍晚,老爷子打来电话邀请陪宴,横河已躲进被窝。我眼睛过敏了,医生说要传染,不方便。他捂着左脸道。他奇怪自己的左脸,像被火烤过似的,一直烫到耳根。右脸却冰凉冰凉。那就算了。老爷子在电话那头说,本来我想让姚大哥给你介绍介绍,今天到场的可都是人物呀,哈哈……

老爺子的笑声震得手机呜呜响,横河按掉通话键,将手机扔得老远。

你要去哪里?西瓜头问。我表哥那里,他开了一家美发店,我去帮忙。横河垂着眼皮说。确切地说,是表哥的表哥开了美发店,表哥在那里帮忙。那家店在县城街心公园附近的一条小弄里,他去玩过几回。你不读书了?西瓜头捏紧他的手,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那锥子样的目光。不知道。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挣脱出来,握住旧皮箱的拎环,感觉手骨隐隐作痛。出门,很潇洒地甩甩额前的刘海。这个场景在脑海里模拟好多回,实践起来,却是另一回事。外面,阳光很烈,晒在皮肤上像针刺,有种说不出的焦躁。

脚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回福利院办了相关手续后,横河住进了那家美发店。那半年过得真辛苦,天天给人洗头。不知是洗头膏腐蚀性太强,还是自己的手太娇嫩,一双手不到两个月就烂了。手指头破皮后,长出来的新肉冒着血丝,浸在水里,钻心疼。本来老板说洗三个月头后,就教他手艺。可过了五个多月,都没迹象。学徒工,没工资,只免费提供食宿。要不是附近新开的美发店告发老板擅用童工,估计自己要给人洗一辈子头了。

美发店呆不下去了,福利院也回不去。幸亏美发店的一个老顾客帮忙,给他找了一所学校,免去了相关费用。那时开始,他才明白自己要读好书。不靠读书改变自己,还能靠什么呢。那位好心的老顾客这样说道。他姓蒋,五十来岁,身上有一股儒雅气。每次来看横河,不多说,只是静静坐一会儿,给他点零花钱。临走时,常常欲言又止的模样。

听到西瓜头的声音,横河像置身于某个梦境。那是寒假的第一天,寄宿的同学都已回家,他独自呆在寝室里。冬日午后的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斜射进来,没有一丝暖意。他捏着扫把,盯着光柱中的浮尘,不知身在何处。

西瓜头走进来。她裹着浅灰的羽绒衣,戴着一顶绒线帽,帽顶的绒球拍打着帽沿。与她同来的两个小男孩也戴着同款帽子。乍一看,像三兄弟。

还好吗?她的手搭上来,很自然地搭在他肩头。蒋伯伯去外地做生意,以后很少来了,他嘱咐我经常来看你。蒋伯伯?你认识蒋伯伯?几片小纸屑黏在水泥地上,怎么也扫不干净。西瓜头走到门背后拿起拖把,他追过去一把夺过。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事,但蒋伯伯走了,我们不能放弃你。她从包里掏出一叠钱塞过来,凸起的手骨此时显得特别僵硬。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一阵痉挛,突如其来,随之而来的咳嗽似连珠炮,怎么也忍不住。像我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你们为什么偏要帮我。他拎起拖把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叉叉,双手捂住眼睛,不让泪水滑下来。你错了,其实我们资助了很多人,你们需要我们帮助,我们也需要去帮助你们。她喋喋不休道。你太小了,长大了就会知道,帮助别人自己有多快乐,这是我们的信仰。她翻出一包信,一封封递过来,直触到他鼻尖。这些信,都是受助小朋友写来的,你看看,他们一辈子都感谢我们,感谢我们给他们读书机会,让他们重获新生……

他听见她抽信纸的声音。几张信纸塞到他手里。好孩子,你读读就明白了。她竟然叫他好孩子,真叫人哭笑不得!你不想白得我们的帮助也可以,蒋伯伯说你学习很努力,成绩很棒,以后每个双休日,你抽时间给这两个小弟弟辅导功课,也算是帮助他们吧。

这回,他看清了两个小男生,都是没有血色的脸,空洞茫然的眼神。我不需要你们帮助,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不想过那种日子……那种日子让我喘不过气来,让我只想吐!

信纸像几只苍白的蝴蝶旋舞着,慢慢落在地上。她的脸瞬间变形。她竖起右手的食指,左右摇摆。你太固执了,实在让我们失望,我们资助的小孩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她拉着两个小男孩走出门,回头又说了一句,以后你会后悔的!

他记住了她最后的表情,那种夹杂着愤怒悲楚的绝望。

良心都叫狗吃了!小翼嗑着瓜子,刷着手机屏幕。冯素琴用毕生的积蓄资助七八十个孩子读书,现在她都晚期了,来看她的人寥寥无几。横河咬咬拳头,吹口气,继续靠床上看书。

窗外,冬雨凄苦,落红一地。。

论坛上,骂声一片,这个小王,记者打电话问她为什么不去看望,她说冯素琴捐助他们是有企图的,希望借此名气,拉拢美容店生意。还有这个阿强,在她家里住了整整两年,后来读高中了,学有钱人家孩子,要这要那,冯素琴不答应,他就跟她断绝了来往……横河的书落到地上。你睡着了?横河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小翼咋咋呼呼道。老爷子说,爱心群的群员已经在收集资料,查找这些年来冯阿姨资助过的人,准备把他们的名字贴到天涯论坛里去。

怎么能这样……横河腾身坐起,头撞在床的靠板上,疼得他咧嘴。他从被窝里伸出腿,两只光脚在水泥地里寻找棉拖鞋。这样暴露他人隐私?他听到自己牙齿打颤。小翼伸出靴子往椅底下一划,一只压扁的棉拖鞋露出它土头土脑的鞋头。隐私,哼,不人肉搜索已经便宜他们了。

抽水马桶的声音响彻了宿舍。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过分,到底谁过分?小翼站起身,掸掉羽绒衣上的瓜子壳,又抓起枕巾扑打床单。她的手那么白,手骨那么柔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就喜欢上了。

多年没出问题的喉咙突然发麻,像有东西在那里搅动。咳嗽死灰复燃。小翼拍拍他的后背,替他倒了杯热茶。好端端的,怎么又咳嗽了,真让人操心。

没事,你先走吧。他捧住茶杯,热气氤氲,整张脸都湿漉漉的。她戴上绒线帽,套上皮手套,右手碰碰嘴唇,送来一个飞吻。好好呆在床上,别送我了!

小翼……他叫了一声,声音难听得像传说中的寒号鸟。什么事?她回过头来。没什么。他嗫嚅着。明天去我家吃晚饭,老爷子有重要指示。她调皮地眯起左眼。小伙子,再接再厉,马上就有戏了。

他望见她轻捷的背影,她围巾般披在肩头的长波浪,那些飞起来的发丝……他听到她下楼的脚步声,像一匹小马驹,撒着欢快的蹄子,奔出了他心房。他捂住脸,温热的液体偷偷从指缝里滑落。终于,他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一阵又一阵,直到身体发软。

最下面的那格抽屉里,放着一本褪色的影集。里面夹着十几张照片。父母的结婚照,是舅舅给他的。横河对他们没有任何记忆——他们在他两岁时,出车祸撒手人寰了。还有几张,是他跟舅舅表哥的照片。对他来说,舅舅是此生唯一的亲人,虽然儿时舅舅经常打他,他仍很怀念在舅舅家度过的幼年时光。此后的大部分照片是在福利院里拍的。按部就班的日子,那时觉得静如死水,此时想来,还是挺有乐趣的。最后一张大合影的背景选在福利院附近的芦苇丛中。芦花开得很旺,如雪花飞舞。更醒目的是一杆红旗猎猎翻卷,“爱心”、“志愿”几个橘黄大字隐约闪现。照片里,西瓜头笑得眼睛开花,自己虽双唇紧闭,眉眼里还是藏不住欢喜。横河记得拍照后的第三天,他就跟着西瓜头走了。

合上影集,塞进行李箱。窗外,天隐隐露出一丝光,雨滴敲打着玻璃窗,一声声像在细数过往的寂寞时光。这个时候出门,不算太晚。昨夜,他在网上寻找合适的地方,预定火车票。浏览无数个网页后,才找到一条出路:去宣城,他的老家,他的出生地,他父母的坟茔所在地。

拖着行李刚走到门口,老爷子来电话了。起床了吗,今天有时间陪我去看望你素琴阿姨吗,她状态很不好,说不定马上要进重症病房。因为按了免提键,老爷子的声音像通过了扩音器,在雨水中甚是滑稽。他对着手机,呵了两口气,就按掉通话键。

冒雨跑向公交车站台,冷得鼻子都结冰了。熟悉的站台上,公益广告牌像一块旧毛巾歪歪斜斜地挂着,灰尘混着雨水在志愿者形象大使的脸上蜿蜒流淌。一抬眼,刚好瞥见“西瓜头”左脸的红叉叉。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僵硬的手指按住红叉叉,使劲擦,使劲擦,怎么也擦不掉。雨水扑面而来,他闭了闭眼。

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开过来。218路,开往火车站的。座位很空。他找了把黄色椅子坐下来。看到旁边椅子的靠背上写着“爱心座”三个字,又跳起来换地方。

窗外,雨丝像泪水在窗玻璃上迟迟疑疑地流动,它们的流动轨迹找不出一丝规律。他搓了搓双手,摸出手机,给小翼发了条短信:小翼,请原谅我欺骗你这么久。如果你能原谅我,我将带着愧疚回來。如果你不原谅我,我将带着愧疚逃离……

他猛吸一口气后,手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按了删除键,然后关掉手机。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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