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

2015-07-21 14:53罗伟章
长江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半岛

罗伟章

我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但这只是表面的,我很清楚,在猪的世界,我已臭名昭著。别说本乡本土,就连外县、外市、外省乃至外邦的同类,都在议论我,鄙薄我,说我不配做猪。两年前某个初春的午后,我在回龙镇的戏楼底下被新主人买走,我的名声就败坏了;更确切的说法是,从那时候起,我的名声就走在败坏的路上。

我的新主人名叫汤成民,是个三十八岁的单身汉。他身强力壮,本不该找不到女人。从镇上人的只言片语中,我听出是因为他懒,可天下的懒人比勤快人多,多很多,如果懒人都找不到女人,人世将不堪设想。不过这事用不着我操心,我只说跟我有关的。

那天,汤成民本没想买猪。想买猪的人,必然背个花篮,篮底铺着稻草,回家路上,把猪放在稻草上,既让猪舒坦,也免得猪拉屎拉尿弄脏了裤腿;他没有,他抄着手,满街瞎逛。我承认,见到他我就怕得慌,竟致四肢抽搐。他脚步闲,眼睛不闲,不管看谁,哪怕看一堆土,眼神里也有股凶狠劲儿。不巧的是,我瞅他时,他也正瞅我,他看出了我的怕,于是朝我走过来,二话不说,就拎住我的一条后腿,将我倒提起来。那手劲真大,只差没捏碎我的骨头。我强忍着,没叫。是怕得不敢叫。他说,这龟儿子,为啥不叫呢?言毕,伸出指头戳我的睾丸。你知道,我其实没有睾丸,我来到世上已有六十三天,十天前,旧主人请来一个骟匠,那骟匠用片柳叶刀把我睾丸挤掉了,三天前拆了线,但伤口并没真正愈合,抹在伤口上用于消炎的清油和锅灰犹在。汤成民就盯住那里戳,戳一下笑一声,呵,呵,呵。我实在熬不住,锐声嘶吼。那时候天气阴沉,残破的戏楼檐角上,挑着低垂的黑云,我的旧主人的脸色,成为黑云的一部分。我知道她是在疼我。她很疼我。骟我那天,我叫得凄惨,她不忍心听,更不忍心看,干脆跑进屋躲起来。这时候,她黑着脸问汤成民要不要,不要就放下。汤成民放下了,她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可汤成民并未离开,摸出根纸烟塞进嘴里,没点,又摸钱。多少钱?他问。我的旧主人席地而坐,屁股旁边放着杆老秤,但汤成民说,不用称了,给你六十,够不够?我值不了这么多的,我最多值五十五,因此,旧主人期待地沉默着。汤成民掏出一张百元钞递给她,她来不及找补,就伸过嘴把钱叼住,双手将我捧给汤成民。汤成民却又只拎住我的一条后腿,我的旧主人找钱时,他再次戳我,下手还更毒。我扬起脖子向旧主人求救,我倒悬的头跟她相距咫尺,我的叫声离她更近,可她不再疼我了。她把我卖了,还卖了高价,巴不得尽快和我一刀两断。汤成民收了零钱,把我往腋下一夹,走了。

买我之前,他就进过饮食店,明显还喝过酒,因此精力充沛,兴致勃勃,暂时还不想回华阳村的家里,只在街上闲荡。赶场的村民已走大半,街道撑宽了许多,他能随心所欲,高一步,低一步,窄一步,阔一步。无论从哪家店门前过,都有人招呼他,还说些好听的话恭维他。这让我知道我的新主人是个名人。当然,凭我当时的见识,还听不出别人恭维他时,带着讥诮。他是个被讥诮的名人。其实他自己也没听出来,他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名人。这怪不得他,人全这德性,被假心假意恭维几句,就不仅臭美,还发癔症。比如骟我那天早上,有七八个人围观,那些人说:罗师傅手脚利索!那姓罗的家伙就发起癔症来了,挤出我的睾丸,扑的一刀下去,睾丸倒是切除了,却也把我的阴囊割伤了,缝针也缝得潦草,就为了表明他确实利索。汤成民的癔症跟罗师傅有别,罗师傅得了恭维,觉得该拿出点实际行动,好对得起那种恭维,汤成民则是嘴上功夫,见树就上,见竿就爬。人家说:汤成民勤快起来了。他说不勤快些,吃啥?穿啥?人家说:汤成民要结女将了,养了猪将来办大席。他说是准备结一个,家里没个行茶办饭的,不方便。人家说:汤成民把猪抱恁紧,它是你儿子么?他说不是我儿子未必是你儿子?笑声像鞭炮,响了一颗,就响成一串,整条街都噼噼啪啪的。一句话能让这么多人笑,让他更加得意。走到下街,他本应出了镇子,穿过豆荚林和野草滩,下到河沿,坐渡船去对岸;对岸是个坦平的半岛,叫太平坝,坝上有连成一片的两个村庄,同盛村和华阳村,汤成民的家在华阳村一棵柏树底下。我的意思是说,他本应该回家去,可他太得意了,不仅没下河,还跃上几步石梯,钻过一道夹巷,上了另一条街。这是新街,他开始在老街。出巷道口,左侧四十米开外,是镇政府,政府门前堵着三五十个人。汤成民见有那么多人,把我朝胳肢窝深处送了一下,大踏步朝那边走去。

那些人都是山里来的。回龙镇本属山区,全镇除太平坝上的两个村子,其余十二个村都在山里。当然,而今山里人是越来越少了,我的旧主人住在老君山上,那村子卧于山腰,名叫千河口,据我妈讲,它当姑娘的时候,千河口平时有三十多口人,春节那几天,猛增到二百多,才几年过去,到我出生时,就减少大半,罗师傅骟我那天前来围观的七八个人,就占了全村留守人口的四分之三,大多是老得笑翻了也看不到牙齿的;即使逢年过节,也不会超过五十个,绝大部分家庭都在镇上买了房,老的小的,去镇上住着,年轻人从务工地回来,只回鎮上,不回村子。他们把老屋和田土,都撇下了,再不认那个埋着先人遗骨的地方,人家说改邑不改井,他们是邑也改井也改。但毕竟,山野辽阔,起起伏伏的波峰浪谷间,鸟屎般东落一户,西落一户,加在一起,也还有数百上千人。

这三五十人堵在镇政府门口,是要干啥呢?汤成民站在那里听,我也跟着听。他们是来讨活路的。镇外的这条河,叫清溪河,十年前,镇子下游探到了天然气,某公司跟地方政府合作,在那里开采,两岸山下井架林立。说是无任何毒害,可眼见着山里的果树只开花不结果了,到后来花也少开,紧跟着,再好的母猪也难怀肚子,长此以往,怕是连庄稼也不长了。经他们这一说,我想起我妈有天夜里的抱怨,它给我们三兄妹喂奶,我妹妹噙住奶头,哼哼哭叫,是在嫌奶水不足。确实不足,且有股怪味。妈诓了妹妹几声,妹妹还哭,妈就发火了,说我养儿养女的头两年,一胎生十几二十个,也没见我的奶水不够,后来越生越少,这回只生了你们仨,我自己都觉得丢脸,你们还嫌这嫌那,是成心让我丢脸还要丢命?后面这句话,妈说得很是哀怨。生而为猪,大多活不过腊月,像我妈这种,以下崽为使命,才可以多活几年,要是不能下崽,主人家就会请来屠户,揪住耳朵和尾巴,又拽又搡地弄到院坝,往宽凳上一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现在想起妈的话,我这心里还痛。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活在世间……三五十个村民叽叽喳喳的,可没人理他们。自从不收农税提留,对超生婆也不再绝命追剿(听我妈说,前些年,哪家有了超生婆,就拉猪拉牛,还扒房子),镇政府就仅仅成了个地理标志,比如指认某家药店,说:在政府对面。这里的大门平时还不让进。今天更糟,非但不让进门,还把门闭了。

汤成民非常失望。这三五十人个个激愤,谁都没注意他腋下的猪。再说这些人又不认识他。街上的居民认识他,山民不认识他。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正这时,一个黄胡子山民揪住了他。那山民把汤成民也当成了山民。你这老弟,黄胡子抖着胡子说,你真是个有心人,把猪都带来了!然后脸朝大门,高声怒吼:我们说果树不开花,母猪不下崽,就算下个崽,也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你们不信,现在猪在这里,你们出来看看!目光齐刷刷射向我。黄胡子怕别人看不清,一把将我夺过去,单手举起。我高于人头,低于天空,藏无处藏,躲无处躲。我说过,我妈缺奶,而且奶水里有怪味儿,尽管我是家里的老大,六十多天过去,还是小如仓鼠。从毛色判定,我是白猪,可不要说别人,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见我身上长着毛。太丢脸了,丢我的脸,丢我妈的脸,丢祖宗八代的脸。他们不仅看到了我的瘦小,一定还看到了我没有睾丸。我曾经是有睾丸的,被姓罗的家伙挤了。我痛起来。开始是被汤成民戳痛的,现在是被陌生人看痛的。高天的风从我肚皮下拂过,我感到一丝清凉,却是裸露的清凉,深含耻辱。除了哭叫,你说我还有别的办法吗?汤成民是我的主人了,我就叫给他听,只能叫给他听。然而,他被山民当成了山民,就像微服私访的皇帝被当成了庶民,脸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却在鄙视,鄙视有多刻骨,和气就有多动人。他豁着嘴,亮着眼睛,任随黄胡子把我举到天上发表演说。黄胡子是个天生的演说家,能搜罗万物,唯我所用,且极具煽动性。他任意夸大我的年龄,说这头猪哇,养了四个多月了,四个月的猪都该出槽了,可这头猪,戴起眼镜也瞅不见,连骨带皮地嚼,牙缝也塞不满!还不信么?不信我就扔给你们!三楼有面半开的窗户,黄胡子望着那面窗,做出要扔我的样子。我哭得嗓子都哑了,别人也听不见,因为四周是一片声的叫嚷:扔!扔!扔!黄胡子呼呼有声地挥着手臂,我头晕目眩,闭着眼睛等死。

猛然间,天地间静下来。

我被摔死了,或者在砖墙上撞死了,啥也听不见了。

可是不对,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睁眼一看,大门开了,一个中量身材、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站在门口。我照旧被黄胡子死死捏住,我没有死。

邹……镇长……

我的新主人汤成民,这么低喊了一声。

原来她是镇长。

镇长满面含春,说:同志们,对不起啊,一个钟头前,我才随县里贺书记,去韩国,考察了半个月回来,说实在的,累,我饭都没吃,在办公室午休,不知道你们来了,我要是知道,早就,出来见你们了。但是!她脸上的春花谢了,侧向身后,她的身后站着两个男人。谁叫关门的?镇政府装这两扇門,不是用来关的,是用来开的!两个男人喏喏连声,把本来已经大开着的双扇门,又向墙壁推了几下。她脸上的春花又开了。你们说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前些次,都因为太忙,没来得及答复,今天,我给大家打个包票,两个月后,嗯,不如定死,六十天后。她掐着指头算日子。今天是三月十七,到五月十六,我就给你们一个说法。怎么说呢,天然气是矿产,矿产是国家财产,国家派人来开采,我们总不能拦着,对不对?我们回龙镇的百姓,历来,通情达理,服从大局,正因为这样,我这个做镇长的,也脸上有光。这次贺书记,带人去韩国考察,随行人员中,只有两个镇长,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看得起我邹某人,是看得起,回龙镇的百姓!可话又说回来,再是通情达理,大家老辈子在山上住着,因为开采,受了损失,要点儿赔偿总不过分吧?过了五月十六,我就亲自带队,去山里实地评估,根据损失大小赔付,你们说,要不要得?

邹镇长讲话的时候,黄胡子捏住我的那只手,一直举着。他也不嫌累。尽管我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可即便举着空手,时间长了,想必也累。听到赔偿两个字,他把手放下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抓着一头猪,也忘记了这头猪是谁的。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涨红了脸,畅想着厚厚礅礅的票子落到自己手上,并因此高声大气地对邹镇长说恭维话。我被埋没在胸膛和脊背之间,看不到邹镇长的脸色,但我猜想她要发癔症了。

结果我错了。镇长到底不同于百姓,她不仅没发癔症,还格外严肃起来,说:但我把话撂在前头,接下来的两个月,镇里事情一宗接一宗,都是大事,打明了给同志们讲,我们要应付检查,检查我们的部门,非常多,项目更多,机关上下把脚背忙成脚板,也不一定,能忙得过来,要是你们还来添乱,那就……她停顿了片刻。当她再次开口,我听出,她脸上的春花不仅谢了,还败了:要是你们还来添乱,赔不赔偿,我也就管不着了。这事本来就不该我管,人家采气,照规定划了危险区,该搬的搬了,该赔的赔了,没让你们搬,也没给你们赔,证明你们的生命也好,生活也好,都是安全的,你们的果树不开花,种子不发芽,母猪不下崽,与开采无关。既然无关,还赔个啥?但我前面已经说了……她又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事情没那样绝对,气体嘛,不是人,也就听不懂人话,很可能偷偷,跑上山去,给大家闹出些乱子。这没关系,将来我带队,上山评估。这话我说两遍了,不再说第三遍。我这人,别的没啥,言而有信是有的。我讲信用,你们,也要讲,两个月内,你们不能到这里来,要是你们做到了,我就……刚才是谁举着一头猪?飕的一声,我又高于人头,低于天空。黑云散了,天空明朗,要看清我更不费事。好在邹镇长只用侧光瞟了我一眼,就说:要是你们做到了,我就亲那头猪!我摇晃起来,比黄胡子矮了一头的汤成民,攀住黄胡子的手臂,把我抢了过去。它是我的!汤成民红着脸说。黄胡子也承认,是他的,猪是他的。邹镇长挥手掠了一下耳发,照旧以严肃的腔调说:那你记住,五月十六那天,请你把它带到这里来。你们也都到这里来,我当着大家的面,亲它。

说完,邹镇长麻利地转过身,七八步之后,向左侧的廊道一拐,不见了。

人群很快散开。他们或许觉得,现在还围在政府门口,即使是围在这里拉家常,也是对不起邹镇长。汤成民也带着我离去,但没把我夹在酸臭刺鼻的腋下,而是两只手捧着,贴在胸口的位置。当他从新街又转回到老街,那些跟他打趣的,还意犹未尽,说:汤成民,你说它是你儿子,你给你儿子取的个啥名字啊?旁人随即附和:对呀,小孩子风一吹就长变了样,隔些天,你支使你儿子来我们这里赊东西,不说名字我们哪里晓得啊?汤成民愣住了,一时想不出个名字来,但既然是他儿子,又不是刚刚出生,怎能没个名字呢?他的胸口跳得很厉害,怦怦怦。我偷眼看他,见他有些焦躁,但瞬息之间,他不焦躁了,脸上的喜色直往下滴,我赶紧把头低下,那喜色就淋在我的后脑上,黏黏糊糊的。他定是有主意了。果然,他停下脚,大声宣布:你们记住,它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又是满街的笑声,大笑,狂笑。边笑边骂:幸亏那龟儿子爹妈死得早,幸亏结不到婆娘,要不然生个儿子跟他一个辈分,一个名字,把爹妈和婆娘都要气死,祖坟上也没法立碑。汤成民听到这些了吗?当然听到了,只是他无所谓。他乐颠颠地像搂儿子那样搂住我,走下河滩去了。

仲春时节,草长莺飞,河堤上的迎春花恣意绽放。偌大的半岛上,深的是油菜,浅的是麦苗。东面的清溪河挽着它的两条支流(北面的小巴河、南面的野洮河),向半岛伸出柔软的舌头,形成纵横交错的河汊水网。青青麦叶微微泛白,那是风吹的。风是好风,带着水的气息,还有土地和庄稼的气息,宽阔,醇厚,似能放心大胆地躺在风上睡觉,也能放心大胆地躺在那气息里睡觉。汤成民搂着我,在片石铺成的主道上走了十多分钟,踅而向右,沿田间小路一直往深处去。远望半岛,遍地是禾苗,可深入进来,才发现有那么多荒地,荒地上的茼蒿比汤成民还高。也不见人。到处都没有人。离河远了,不闻水响,只听见汤成民时轻时重的脚步声。终于见到树木。我在远处就望见过树木,觉得只是虚幻的影子,没想到这么高大,一片小小的林子里,根根深梢,冠盖如云。在河岸等船时,汤成民就告诉过我,他的家在一棵柏树底下,还说,半岛人相信树能聚魂,所以有人住的地方,必定有树,指认某人的住处,也是以树为标记;而林子里的树都不是柏树,也就是说,还没到他家。林子背后隐着深宅大院。汤成民从大院穿过。院里铺着龟纹石,多已残破,石缝间拱出野草,还长着拇指粗的宽叶构皮。汤成民的脚步声也跟石头一样破碎,发出空茫回音。回音也是破碎的。这么大的院子,怎么还是不见人影?看来是没人住这里了。一尊分上下两排反向雕着十六条青龙、被称为“八方错”的石磉,闲置在阶沿底下;它承接的柱头断了,房子塌了。多数房子虽然没塌,但梁柱倾斜,门窗损毁,风过处,吱嘎乱鸣,蛛网飘荡,有几家门前的碓窝里,齊葱葱长满看麦娘,连门斗里也生着几枝野豌豆,野豌豆的紫色花朵,艳丽地开着。阳光射进院子,使院子里明暗切分,暗处干净,明处脏;其实都脏,只是阳光打眼,看不出暗处的脏。脏的不是柴草和尘土,而是萧索。我原想,只有千河口那样的贫瘠山村,人们才会丢下祖业去外地务工,或把家搬走,谁知太平坝人也这样。这半岛不仅坦平,还肥沃,肥沃得随便抓起一把土,指缝间就往下滴油。实在不该离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他们的魂聚在大院前面的林子里,身体却离开了,我不知道这种割裂,会不会给人带来痛楚。

唉,人的事,猪永远想不明白,又何必去想。

然而,猪活在人的屋檐下,如果猪不去想人的事,就连猪也做不好。

自从离开镇政府,我就没法不去想邹镇长的话。她要亲我,时间是五月十六。她将以亲我的方式,表明自己言而有信。可我总感觉这当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具体是哪里不对头,长着一颗猪头是很难想明白的。我最好多想想我的新主人。他正一声不吭地搂着我,穿过荒败的大院。我的心和他的心,只隔着一张人皮,一张猪皮,彼此这么近,我几乎能听见他心脏里的血吼,却要费力地去猜想那吼声里的悲欣与渴望,而且根本就猜不透。但也是因为近,明知猜不透,也得去猜。镇上人除了暗示过他懒,我还听见有人直接叫他懒脓包,并且说他至少三五年没养过猪,既如此,今天何以心血来潮,要把我买走?从他瞪我、提着、戳我、夹我来看,我有理由认为,他买我,无非是想在家里放个怕他的活物。或许,他一生都在怕别人,却没有谁怕过他,连他以前养的畜生,也都是些烈性子,不像我胆小。他买的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舒坦。有个东西怕他,他觉得舒坦。然而,邹镇长讲了那番话,我又突然变成了宝贝,是他认为邹镇长要亲我,我就跟着涨了身价?如果是这样,我真是无话可说。他也不想想,人不会亲猪,正如猪不会亲人。如果我是邹镇长的宠物,自然另当别论,但我不是,她亲我就不是亲宠物,而是亲猪,这可能吗?不可能的。我们猪,为人做出了巨大牺牲,却历来就不被待见,平时少挨几棒,就该念佛了,别说亲。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更不可能。邹镇长是在开销那群山民。她的严肃,原来也是癔症。另一种癔症。发过癔症的邹镇长,冷静下来后,会不会在五月十六日到来之前,派人找到汤成民,让他把我由猪变成猪肉?她说的是亲猪(而且点明了是亲我),没说亲猪肉,我成了肉,她不亲,就不算失信。汤成民接到指令,多半会执行,并以此为荣耀。这不是糟践我的新主人,是表明我对他不抱信心。先是莫名其妙地戳我,然后又像搂儿子那样搂我,对这样的人,我没法抱有信心。

大院里的梯坎、废墟和断垣戗木,让汤成民走得很不平顺,有些地方不得不曲腰撅股,累得他气喘吁吁。这倒让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把身子拱了拱,表明他可以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但他没理会,径直从大院进入了一片油菜田。

田里菜梗粗壮,却很稀疏,也不规整,仿佛这田的主人不是人,而是风或鸟。汤成民的身体一起一伏,像坐在船上,这证明他脚下的土地很松软。我也跟着一起一伏,头晕晕沉沉的,想睡。今天清早,天没亮,旧主人就把我们三兄妹拎进了花篮,下山途中,我在料峭的晨风里迷糊过一小会儿,此后再没睡过。到了街上,就不断受到惊吓,见到汤成民,更是吓到骨髓里,直到离开镇政府,才相对安稳了。长时间的精神痉挛,使我疲惫不堪。而且饿了,早就饿了。对我而言,饿比困更难熬,也更刻骨铭心。我很想问汤成民:你的家究竟在哪儿啊?为啥老也走不到啊?可是我敢问吗?且不说我对他的人品毫无把握,单是那声“你的家”,就会惹他发怒。怎么,他会这样说,你还不愿意跟我?不识抬举的东西!他不仅拿钱买了我,还出了高价,因此他有资格骂我,骂啥都成。既可以骂,也可以打,还可以杀。我最好放乖巧些,别拿鸡蛋去碰石头。不如闭上眼睛,让世界远离。闭上眼睛就做梦。我梦见了我的弟妹。它们都比我先被买走,是因为它们比我光滑些,漂亮些。母亲奶水不足,我这当老大的,得让着。我总是等它们把每个奶头都嚼过了,嚼成了干菜叶子的模样,我再去含住。我含住的就是干菜叶。旧主人正是知道我让事,才那么疼我。弟妹是被同一个人买走的,但依然哭叫,那人走出戏楼老远,我还能听见它们的哀号,直到现在,那哀号也声声在耳,萦绕不去。那是它们在给我道别——永别。永别了,我的哥!永别了,我的旧主人!这样的道别,我们清早就做过了,是跟母亲和故乡道别。猪是没有故乡的,出生不久就被卖掉,从生到死的路途上,很可能不止卖一次,许多时候,临死前还被转手,我们在陌生的地方长大,在别人的故乡死去。这是我们的痛,之所以没把这痛记入历史,是因为人霸占了文字。人自从霸占了文字,就把所有物种当成自己的需要,就一方面书写着自身的历史,另一方面以人的眼光书写着万物的历史。

但令我不解的是,人有一个故乡,人却要纷纷逃离故乡……

我的耳朵里滚过雷声。

一共是三声,每一声都是一个字,加起来便是:汤、成、民。

我打个激灵,骤然睁开眼睛。

原来汤成民已经坐在凳子上了。他到家了。他捧起我,把我举到他嘴巴面前。

我还懵懵懂懂的,没完全清醒,耳朵里再次滚过雷霆。

又是那三个字:汤!成!民!

镇上人已经说了,汤成民爹妈死得早,家里就他一个单身汉,是谁在叫他?是他邻居吗?我斜着眼睛四处瞅,到处都不见人。这当口,他气得右手将我高高抡起,做出用力下掼的动作,最后却是停在了半空,用左手的食指弹着我的耳片说:你为啥不答应?我在街上就讲过了,你跟我一个名字,叫汤成民,我那么大声叫你,你为啥不答应?见我依旧沉默,他说:你这龟儿子,未必是个聋子?我赶紧用鼻孔嗡了一声,表明我不是聋子,我听清了他的话,我不答应他,只因为我不认。我是猪——尽管我营养不良,瘦小难看,但我照样要拍着胸脯向世人宣称:我是猪!既然是猪,就不该有人的名字。在街上的时候,我还以为汤成民是故意作践自己也作践我,来逗那些给他赊账的店家,没想到他当了真。谁又想到他会当真呢?我的旧主人经常叫我乖儿,但她知道我是猪,她疼我,是把我当猪来疼,她从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人的名字,更没傲慢到要给我取个跟主人同样的名字。

我把这些话对汤成民说了,他却置之不理,又朝我喊。

我把头别过去。

他将我搁在他的膝盖上,两手揪住我左右两侧的耳朵,让我的头跟他正对。

这一刻,我再次看到了那种眼神,凶狠的、直刺骨头的眼神。

我战栗着,大气也不敢出。在我的血统里,铭刻着许多记忆。我正是凭借血统里的记忆识别自己,也识别同类。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什么是本分,什么是叛逆,都受着那记忆的裁决和掌控。先辈遗传给我的记忆里,兜头盖脸,是惊风暴雨般的恐惧。都与人有关,也与刀有关,先是一片光闪闪的柳叶刀,再是一把黑沉沉的窄叶刀,窄叶刀长过一米,长刀近旁,横着一面宽凳,蹲着一口黄桶,黄桶里盛着滚水。放了我们的血,就把我们丢入滚水里,翻来覆去烫了,再挦毛,挦了毛再去蹄割耳,开肠剖肚。我们以肉身供奉着人的餐桌,无论喜庆或哀伤,都让人远离贫瘠,心生安稳。当割下我们的头,蹲在案桌上,人说:看哪,它在笑!是他们自己的笑脸映在我们脸上了。但说我们在笑,却也不假。既然注定了要吃一刀,在被横放宽凳,封住嘴唇,亮出脖颈的时候,我们就忘记眼前,陷入回忆。恐惧的烟云背后,是长长久久的快活。请不要取笑这声“长长久久”,虽说猪活不过腊月,可那是人的日历。我们有自己的日历。我们的日历比人的大,我们活一天,相当于人活一个月,甚至一年。万物都在各自的日历中走完一生,对时间的设定,只是为了给予自己足够的长度。人难道不是这样么?分明是一天,却要分出白天和夜晚,且细化为凌晨、拂晓、黎明、清晨、早晨、上午、傍午、正午、下午、傍晚、黄昏、晚上、半夜、深夜,每个时间段里,还可细碎地掰下去,细到没有穷尽。如此不怕麻烦,就是希望把生命加长。

加长不是为了经受恐惧。天底下找不出任何活物,能够和愿意持续不断地经受恐惧。正因此,学会忘记便成为我们的必修课。并非要等到刀架在脖子上,我们才忘记与生俱来的恐惧感,平日里就这样,吃过了,喝过了,就躺下睡,睡足了,就在圈里转悠。旧主人的猪圈,呈正方形,我妈走过去是十二步,走过来也是十二步,而我得要好几十步。旧主人天天为我们打扫,圈里干净得很,有阳光和月光的日子,光斑从外面的竹林溅进来,那光斑也干净得能捉进嘴里吃。我就经常去捉来吃。从我出生那天起,吃就成为我的主题。我特别喜欢看我妈吃食的样子。圈里摆着一方石槽,主人站在圈外,将沉甸甸的木桶拎过圈栏,哗!热热络络汤汤水水的食物便倾进槽里,妈庄重地站起身,前脚靠近槽口,先哼哼两声,再将长嘴没入食物深处,待嘴取出,再大开大合地咀嚼。其间,两铺水帘从嘴的两边扇出,牙齿咬碎红薯、土豆、南瓜和苞谷棒子的声音,还有牙齿和牙齿碰撞的声音,闹出非凡的动静。第一次看我妈吃食,我就立志将来也要像它那样,把食物吃得汁水四溢又圣洁端严。有时候我还学我妈蹭痒痒,将身体撇在圈栏上,噗噗有声地刮……点点滴滴,不忍回想,又不能不想。那是我的幸福时光——已经彻底丢失的幸福时光。

摆在我面前的现实,是耳朵被揪住,头微微扬起,遭受凶狠目光的逼视。汤成民的眼睛大,眼球圆,是俗称的“铜壳眼”,听这称呼,就能闻到一股墓穴气。老实说,我可以面对柳叶刀,也可以面对杀猪刀,却无法面对汤成民的眼神。单用一个凶字,描述不了那眼神。能凶过刀吗?当然不能,然而,刀上刻着亮色和畅快,那眼神却是慢性的,生着锈。此外还有许多。怀疑。耻笑。鄙视。玩弄。拉拢。恩赐。命令。强迫。我说不尽。这些都是让我恐惧的缘由。在他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他那眼神便会时时与我相对,我也因此要时时经受恐惧的折磨。持久的折磨。

你听出来了,我屈服了。

在他眼神的逼视下,我屈服了。

汤成民!汤成民喊我。

咕。我应了一声。

汤成民!汤成民又喊我。

咕。我又应了一声。

他笑了,松开我的耳朵。龟儿子,这才像话嘛,他说。然后把我放到地上,又说:等着,我给你整点吃的。土坝前面是块菜地,他两个大步走出院坝,跨过排水沟,进到菜地里,逮住一窝开着残花的白菜,扔给我。菜棵上没剩几片叶子。他望我一眼,又进菜地逮住了扯,扯了一大堆。够我吃了,足够了。他拍拍手,进到屋里,响锅亮勺地给自己做饭。他在街上吃过的,现在太阳还高挂着,却不去干活,又要吃。懒人胃勤,这话不假。不过这是他的事,用不着我指手划脚。我只管吃我的。食物的性质决定了,我不能像我妈那样吃出气概,但我尽量稳重些,别显出饿痨相。菜叶涩涩的,老筋纵横,要嚼烂了吞进肚子,对我的嫩牙是个考验。好在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挡住吃。我吃着,又想起了我的弟妹,也想起了我的妈。这时候,弟妹和妈都有了味道,是涩涩的味道。嚼一会儿又成了酸。酸在牙根,更酸在心里。弟妹和我一样,都在罗师傅的癔症里受了伤,对妹妹的手术相对复杂些,伤得也更重些。它们的伤叠加在我身上。如果我能流泪,我就流了。一只蜜蜂飞过来,在躺倒的菜花上盘旋,我不忍打搅和惊吓它,走开了。我也差不多饱了。其实没吃多少,饿得太狠,反而吃不多。汤成民还在做饭,我能抽这空子,看看他的住处了。他单家独户,没什么邻居。两间木瓦房,不知是哪朝哪代修的,板質泛白,雕花窗上挂着蛛网尘球,底下堆着柴草。房屋西边,有个土墙打的偏厦,偏厦没门,张眼就瞧见一方茅坑,茅坑里侧,是个穿眼漏壁的猪圈,久不养猪,也不打扫,散发出陈年往事的气息。从偏厦绕过去,傍田埂确实长着一棵柏树,树身扭曲如蛇,很高的地方才有枝桠,枝桠上头有个喜鹊窝,天空从窝里漏下来,证明那是早被遗弃的空巢。田野远处,弥漫着淡青色的雾,河雾,即使被太阳照着,也湿漉漉的。我不能走得太远。一头猪是不能走太远的,除非被主人赶往别人的故乡。于是我回到院坝,走到伙房门口窥视。门槛不高,挡不住我的眼睛。跟我老主人的伙房差不多,一尊巨大的土灶,几乎占了一半的空间,土灶前面有个火塘,火塘上挂着吊罐。汤成民勾着腰,一手握罐,一手拿铁瓢,在搅拌什么。他宽厚的脊背,在暗影里强韧地抽动。

不管我愿不愿意,汤成民就是我的主人了,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白天是什么?

白天是晚上。

晚上是什么?

晚上也是晚上。

这是我为自己唱的歌谣。我的白天跟晚上一样安详。这让我始料未及。我的新主人,汤成民,对我实在太好了,真的让我始料未及。当然,他还是没扫猪圈,他把我关进去时,我的蹄子即刻被浮尘淹没。但大体说来,这似乎无关紧要。干净,到底不是一头猪的追求。再说浮尘那东西是能赶走的,只要我在里面住些日子,它们自会跑掉。我需要的,是能睡好,吃好。汤成民竟那样体贴,把一捆稻草抖散,放在圈的北面(南面有个小孔,直通茅坑,我去那里拉屎拉尿),我睡上去,沙沙有声,还能闻到残存的谷香,也能闻到凝结在梗子里的阳光的香味。旧主人也没给我们铺过这么好的草。旧主人铺的草,像是从床上换下来的,霉味儿里掺杂着尿骚味儿。我妹妹跟主人家的孩子一样,爱尿床,山里风大,入夜冷风如割,加上猪圈龇牙咧嘴,冷风直灌,尿湿的地方结成冰,连我母亲也冻得哭,它哭,我们跟着哭,一家老小哭声恓惶,而在里屋,却响起旧主人若无其事的鼾声。汤成民为我铺的草,不仅从没用过,他还每天检查,见我随时都能保持睡处的干爽,且知道去坑位大小便,他说:嘿,没看出你这么有教养呢。然后把脸骤然一垮,高喊一声:汤成民!我立即答应。见我答应得这么快,他哈哈大笑,将圈门打开,进来为我把草抖松。如果松得没弹性,是“死松”,哪怕我自己觉得无所谓,他也要扔出去,再抱新的来。吃方面更不亏待我。他拿米汤给我吃。米汤是米油,山里是人吃的,山里人在米汤里加入切碎的青菜,稍稍一熬,就成美餐。汤成民也这样给我做。我这么讲,你可能觉得我没见过世面,现在的猪,谁还吃野草不成?现在的猪比过去的地主都吃得好,吃蔬菜和粮食不必说,许多时候还吃特制的饲料,米汤煮青菜有啥好稀奇的?是不稀奇,但我要说的是,汤成民吃的跟我吃的,从同一口锅里舀出来。

你如果真的关心我,应该这样提醒我:可不要因为吃得好睡得香,就昏了头。

谢谢提醒。我并没昏头。阴影无处不在。我们兄妹出生不到二十天,妈就对我们说,天地大德,生养万物,但自从人霸占了文字,人就成了万物的主宰。凡当主宰的,都活得累。累在心。人的心思最密集。因为心思密集,人和人也千差万别,有君子,有小人,有外君子内小人,有外小人内君子,有里外君子,也有里外小人。所以连人自己都承认: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猴子之间的差别还大。当然大,大得多,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神和魔的差别。神不可怕,魔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神和魔的中间物,那就是人。人当中,君子不可怕,小人也不可怕,最可怕是平常人。因为对平常人最缺乏提防心。你们记住,对这样几种人需加倍小心:抖腿的,叹气的,不扫猪圈的,放屁很响的,指桑骂槐的,文过饰非的,阴晴不定的……妈的这些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在心里,我前面讲,我对汤成民不抱信心,就是觉得他阴晴不定(而且不扫猪圈)。他会在笑逐颜开的时候突然变脸,用那种特有的眼神刺向我,我连忙低了头,缩肩夹背,四肢颤抖,做出怕得要死的样子。我一怕,他就乐,乐了就不吓我了。我那样做,大概就是我妈说的小心吧。但从根本上讲,所谓小心,几乎是句空话,别说加倍小心,就是万分小心,又能怎样?我们的地位和处境,决定了既惹不起人,也最终躲不起人。这铁一样的事实,妈当然比它的儿女更了然,因此它又说:你们将来,不知会落入谁家,那是你们的命。既然是命,就得认,认是你的命,不认还是你的命,所以认是认,不认也是认。认命不是服从,而是放下——妈的这番教导,是否对我起了作用?我的意思是说,我在唱着那首白天是晚上、晚上也是晚上的歌谣时,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放下了,还是汤成民真有那么好?对此,我不想深究。我没必要去分辨假象和真实。于我们猪而言,实就是象,象就是实。汤成民能让我吃得香甜,睡得踏实,我就觉得他真有那么好。我愿意觉得他有那么好。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他的好。

他好,万一邹镇长不好呢?

事实上,自从上了半岛,我最大的阴影就不是来自汤成民,而是来自大河那边的邹镇长。

邹镇长很忙,她自己说过的,但她会不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拍拍身边人的肩膀,说:去通知那天带猪来的家伙,让他赶紧把猪变成猪肉!

这种担忧,让我在最快乐的时候,也在某个暗角深藏焦虑。如同鲜花有了残瓣,华服沾了油渍。只要有机会,我就朝镇子方向张望,看有没有那样一个人走过来。

一天天过去,没有那样的人来。

谁也没有来过。

残瓣落了,油漬祛了,我和汤成民,都相对安稳地过着日子。尤其是汤成民,安稳到沉默——如果沉默真是因为安稳的话。他在家里跟在镇上表现出的完全不同,在镇上时吊儿啷当,疯疯扯扯;而在家里,除喊我时声音大些,做饭时锅瓢响些,其余时间,简直静默如哑。在伙房里,跟土灶呈对角线的地方,有张四仙桌,比八仙桌小一倍,也矮许多,那桌上放着一台很老很老的电视机,汤成民有时会看,但声音开得极低,感觉他把那东西开着,却并没看,更没听。我觉得他身上有两个汤成民,一个活在别人的眼睛和嘴巴里,一个活在他自己家里。当然,说他懒倒是事实。他不为我打扫猪圈,也不为他自己扫地,至少三顿饭过后,才洗一次碗,穿在身上的衣服,似乎从没换过。他不怎么长胡子,只稀稀疏疏的几根,不大看得出胡子的脏,但看得出脸上的脏,特别是头发的脏,脏得结饼。每天,他都是很晚才起床,消消闲闲吃过早饭,才扛着锄头走出家门,最迟到晌午,就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是把我放出来。他解开圈门的搭扣,说:汤成民,出来耍。我便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到院坝里。他搭条小板凳,坐着,让我偎在他身边。开始那些天,他把手抚在我身上,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望着半岛的远处,或者半岛的天空。远处是河雾,没有河雾就是山,就是镇上越起越高的楼房。天空里呢?猪的前额太高,加上颈椎是直的,站着时望不见天,某些自作聪明的人因此断言,说猪没有梦想,他们不知道,只要愿意,我们总有办法望见天空。我随着汤成民的目光,看到天上有云,没有云就是天空的脊背。天空只在干净的夜里才露出自己的脸,但从不露出自己的心。汤成民,还有我,望了远处和高处,许许多多的东西奔入眼里,却没有看见过一个人。这么大一个半岛,咋会没人呢?就说我们曾路过的大院败了,未必就无别的院子活着?这些疑问我没说出口,但汤成民猜到了。他凝视着我。我与他的眼神对了一会儿,就移开了。这次不是吓的,是冷的。那眼神里的寂寞,比月亮冷,也比冰冷,冷得我打哆嗦。我曾经那么害怕看到人来——怕他们是邹镇长的信使,可是现在,见汤成民寂寞得那般荒凉,我又盼有个人来了。但是没有人。

只有我,还有汤成民。

又一个晌午到来时,汤成民回到家,打开圈门,说:汤成民,跟我走。我陡然一惊,以为我的时间到了,要去让邹镇长亲了。可想想不对,还早着呢。但我依然迟疑。人的事捉摸不透,万一邹镇长把时间提前了呢?走哇!汤成民催促着。我还能赖下去吗?我知道自己没有撒娇的权利,更没有抗拒的权利。这些天,跟汤成民吃同一口锅里的食物,不是白吃的。

结果是我多心了。他并没领我去镇子,而是从偏厦外的柏树底下,朝东走一段田埂,又踅向北,去往半岛的中心。我被淹没,被半岛的广大淹没,被庄稼、杂草和竹木淹没,被蔚蓝色的天空淹没,也被汤成民的沉默淹没。阳春时节,即使好些天不下雨,港汊和池塘也水光潋滟,田土和空气也自带湿意,我每走一步都留下蹄印,蹄印清润,精巧,美如花朵。嫩绿的小草在我蹄印里装死,我刚离开,它们就探起身子来。昆虫多得起网,朝我脸上扑,你扑了,我扑,我扑了,他扑,没完没了,害得我眼睛都睁不开。连这些家伙也欺生。其实我没怪它们。我既不怪它们,更不伤害它们,实在受不了,才拍拍耳朵,温和地把它们赶开。不管多大多小的虫子,从头至尾都晶亮得透明。每一只昆虫都是一个春天,这样,半岛上就有数不尽的春天。汤成民是领我春游来了。他的慷慨——赐予我春天的慷慨,让我深怀感激。不过,我走累了。走得实在太远了。我停了脚步说:回去吧。他没听见,继续走。我只好跟上去。他转过头,见我落在后面,站着等我,我跑到他身边,他也不再走了,右臂大幅度一挥,说:汤成民,你晓得么,这些,还有那些,全是我种的。我太矮了,看不远,不知道他划定的区域有多大。但似乎也不必弄得那么清楚,他挥那一下,本身就很模糊。我想他只是在为自己辩解。你无法将一个种了这么多土地的人,说成是懒脓包。为表示对他的尊重,我故意蹦跳两下,像是努力要见证他的丰功伟业。他弯腰把我抱起来,左臂平摊,让我骑在上面,右臂又是那样随便一挥:全是我种的。那动作真是气派,很有些指手为界的古风。成就他气派的,是半岛的辽阔。天哪,眼睛也要看酸的大片田野,真是他一个人种的?我想象不出一個每天只劳动小半天的人,能伺候这么多土地。老君山千河口的旧主人,周年四季,天晴落雨,起早贪黑,也不过种出几亩。尽管在平坝跟在山里种庄稼,完全是两回事,尽管半岛上的庄稼都拉拉杂杂,许多地方野草比庄稼更深密,可数量本身就构成难关;比如你一个人养了成百上千头猪,养得再粗,也只会出现两种情况:不是你累死,就是猪饿死。但我不打算戳穿他。我宁愿相信他。

他却不想让我有任何疑虑,说:汤成民,这些田地呀,都没得人要了,那些家伙不是出远门打工,就是住到镇上或县城去了,酸枣树下的陈通,挣了大钱,干脆搬进了省城。反正差不多走光了,把田地扔在这里,我想咋种咋种。我既不挖地,也不犁田,季节一到,我颈项上挎半箩筐种子,沿着田埂,闭着眼睛胡乱撒,出稻秧后也不成行栽插,更不施肥除草,我让它们自己长,长成啥样是啥样。种子和谷粒被鸟吃了,吃就是!萝卜被野兔吃了,吃就是!菜叶被青虫吃了,吃就是!多着呢,我一个人哪吃得完。你问我为啥不走(其实我并没开腔)?我为啥要走?人是不是去过新鲜地方,一点也不重要,如果那个地方让你喜欢,让你惊醒,让你觉得值,当然好,不然就说不上好。我就喜欢太平坝,以前喜欢,现在更喜欢,我在这里既当长工又当地主,起床,吃饭,睡觉,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太阳月亮管不着我,风雨雷电也管不着我,我就是我,手上只做我一个人的事,心里也只装我一个人的事……呵,眼下有了你,龟儿子,我就要多做一份事,多费一番心了。但是你也管不着我对不对?你的事,我的事,都由我说了算。将来我死了,我就烂在半岛上,烂的是肉,骨头是不烂的,至少短时间不烂,我的肉死了,骨头还活着,我就用骨头种地,也用骨头吃饭和睡觉。你见过活着的骨头人么?嘿嘿,你没见过。等到某一天,我的骨头也死了,但魂还活着,我的魂在那棵柏树上,这个你晓得的吧?到那时,我的魂从柏树上下来,我又用魂种地,也用魂吃饭和睡觉。魂比骨头还好,好在别人看不见,别人会说,那半岛上分明连根人毛也没得,咋来那么多庄稼呀?他们坐船过来,想探个究竟,可那些肉眼凡胎,看得见票子上的暗纹,却看不见人的魂。我等他们在某个地方站住了,比如在一块菜地面前站住了,我就去那地里做事,他们看不见我,只看见菜叶一片一片撇了下来!

说到这里,汤成民自己惊异起来,咝咝抽气。惊异过后,他哈哈大笑,像那样的事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他正把那群过来探看的男女,吓得鸡飞狗跳。

笑了四声半,他突然停了。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停下的瞬间,他似乎就彻底忘记了自己刚刚眉飞色舞描述的远景,只将目光投向右边的田野,又投向左边的田野。那样子似在欣赏,又似在愁苦。事实上更像愁苦。何必要愁?不用说,我已完全相信了他,大片田地确实都是他种的,这么多,管理得再差,抛撒得再厉害,也足以让他过得流汤滴水。不过还是那句话,对猪而言,人是永生永世的谜。他是我的谜。汤成民是我的谜。他的身世,包括他多大的时候死了父母,怎么死的,还包括为什么要我怕他,为什么要在人前装疯卖痴,为什么种了这么多庄稼还去镇上赊账,为什么不找个女人,等等等等,都是我的谜。听镇上人的意思,是他找不到女人,但在我看来,只要诚心,不可能找不到。山里女人有的是,年轻女人自然是走掉了,但跟汤成民年龄相仿或比他稍大几岁的女人,在千河口就能数出三个。这三个女人,两个有丈夫——有丈夫的就不说了,另外一个也有丈夫,但她丈夫不要她了。她丈夫去外地打工,她在家种田种地,伺候公婆,还带着个长年生病的女儿。村里人都说,她比牲口还苦。但她丈夫几年不回,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睡,不仅睡,还睡出了个儿子。当她知道了这件事情,就要领着女儿回娘家,可她公公婆婆一边一个,扯住她的两条袖子,哭得嗡嗡响,不让走,说我们没他这个儿子,只有你这个女儿,你就跟我们住,到时候寻个好人家,我们嫁你!她感念两个老人,同时觉得两个老人需要她,就留了下来。汤成民算不算好人家?说来也算,跟千河口比,这里好得像天堂。再说汤成民也并不坏,他要我怕他,我装出怕他的样子,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不再折磨我。只是,他像是对女人没有兴趣,就算我想当这个媒人,也当不成。

我还骑在汤成民的手臂上呢,他不累,我累。我用前蹄把他的手腕子刨了两下,他才收回目光,将我放到田埂上。他自己也顺势坐下来,摸出烟抽。吐了几个烟圈,他对我说:当年啊,这半岛上多么热闹,两个村子,有上千人;那边同盛村和华阳村交界的地方,还有所中学,县里办的,我在那里念过两年书,上下游几个镇的学生都去那里念书,里面又有上千人。现在中学是早搬进城去了,一个个村民也走了……老实说,我很想他们。我想他们,但有时候也怪他们,还恨他们,恨他们怎么舍得走。我总觉得,他们把半岛舍了,也把我舍了。我晓得这是完全不搭界的两码子事,可就是要那样想。那些人,分明是你的邻居,现在却离开你,去做了别人的邻居……其实我也明白,他们走,有走的道理。那回我看电视,有几个专家坐成一排,你说我说,说得白泡子翻天,意思是要保存村落,认为只要改善了村落的生活条件,农民就会自觉自愿地留下来。这是把农民当猪看。在他们眼里,好像农民吃饱喝足,就百事不想。汤成民你说,这半岛的条件不好么?好得很!可他们还是要走。农民也是人,一辈子也想有所生发,各种生发的机会都在城镇里面,不去城镇,就等于自动放弃。尽管半岛跟镇子只隔一条河,可你还是村子,村子里没有机会,镇里才有,城里才有;如果紧挨城市,连镇里也没有,只有城里才有;如果紧挨大城市,连小城市也没有,只有大城市才有。这些道理,农民都明白。农民不是猪,长的不是猪脑壳……

说到这里,汤成民注意到我是猪,打住了,盯我一眼,有些尴尬。

但不知是为自己解围,还是有了别的什么想法,他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赶场天里,汤成民去了镇上。只要上街,他总是早去晚归,因此出门前就把食物为我预备充足:将槽倒满,又在槽旁边放个木盆,把木盆也倒满。他现在给我吃的,已不限于米汤煮青菜,还有各类粮食,包括米饭。今天,他倒进槽里的是汤,倒进盆里的是饭。其实我吃不了这么多的,不过就大半天时间。但他明白,饱和饿,不仅与胃有关,还与眼睛和心有关。胃能看得饱,也能想得饱,那是在食物丰盛一呼即至的时候;如果你知道未来的很长时间内将没有食物,即使刚刚傻胀过一顿,胀得肚皮发亮,响屁连天,甚至如山里的黑瞎子,胀得大肠翻出肛门,只要你不知道下顿的着落,眼里心里,也空落落的,发慌。汤成民担心我出现这种感觉。这感觉很不好。由此推测,在他生命中的某个时期,很可能也挨过饿,将心比心,他便用过量的食物,帮助我杀死那种感觉。

饥饿的感觉杀死了,另一种感觉却复活了。

这种感觉同样不好。

那便是捱时光。

无论贵贱,一生中多多少少,总有独处的时候。怎样把独处的时光捱过去,只能靠自己。这天汤成民出门的时候,我已作好了准备。准备独自度过大半个白天。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睡觉。一旦睡着,光阴就把你没有办法。光阴不是个好东西,它不是让你觉得短,就是让你觉得长。我承认,这么些日子过去,我对汤成民有了依赖,说成依恋也行。他在田野里还好,田野跟他的家连成一体,他咳一声,走一步,抓一把,挖一锄,我都能感应到,就像一根弦子,在末梢拨一下,整根弦都动。去镇上就不同了,隔着大河,还如汤成民所说,隔着村和镇的两种身份,他走进镇子,就走进了另一片天。在那另一片天里,汤成民变成了另一个汤成民。那个汤成民只知道吓我,伤我,且以烂为乐地自我糟践。我不喜欢那片天,也不喜欢那个汤成民。不如暂时将他抛开,想办法混过这段时间,把我喜欢的那个汤成民迎回来。这话说起容易做起难。早饭过后到晌午之前,我都是接着晚上的觉往下睡,可只要汤成民上街去了,就很难成眠。今天更是。或许是把睡觉的准备做得过于充分了,反而毫无睡意。只好起床,像我妈那样,也像我小时候那样,有事无事在圈里转圈。走过去是十七步,走过来还是十七步。麻烦的是,我不是我妈,我也不是小时候,转了五个十七步,就没趣味了。没趣味就是无聊。人只知道他们为打发一生中的无聊时光,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不知道其他物种同样如此。为什么有些动物要冬眠?那是因为,凡冬眠的动物,都有久远的历史,它们在浩瀚的时光里,受够了无聊之苦,干脆心一横,不吃,不喝,不听,不看,彻底抛弃俗世的乐趣,把整个冬天睡过去。猪没学会冬眠,是由于猪的寿命被人操控,大多不能善终,不得已,才尽量拽住光阴的尾巴,哪怕光阴带着我们,跑进一片垃圾场。别说垃圾场,就是停尸场,只要能领走你的心,让你忘记了时间的存在,都是老天的仁慈。所谓玩心跳,就是与寂寞搏斗。这方面,万物跟人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其他物种比人更难。人在极端无聊时,可以鼓动分歧,制造恐怖,发动战争,以屠戮为戏,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又忙着谱写英雄史诗;没有杀人的机会,就斗牛、斗狗、斗鸡、斗蟋蟀,就去山脊道上,下窝弓夹套野兽,或扛着猎枪,去峡口射杀候鸟;连这些也不能做,就放翻猪羊,做成各种美食聚食聚饮,或在畜类还没品尝过交欢之乐时,就将它们拉出去骟掉,说是为了让它们专心长肉。其实,挤动物的卵子,割动物的输精管,这过程本身就构成人平凡生活中的乐趣——难怪骟我那天,几乎全村人都来观看。此外人还可以干活,可以上街,可以旅游,可以起哄,可以踢球,可以打牌,可以看电视,可以玩手机,可以幸灾乐祸,可以男男女女地调笑。这一切活动,其他物种要么不能参与,要么以牺牲品参与。猪是最通常的牺牲品。像我,一头没有同伴也没有睾丸的猪,在最后的牺牲之前,先要做寂寞的牺牲品。

这大概就是我妈说的“命”。

我听我妈的话,认命,所以在圈里转圈,打发时间。

转了五个十七步,我加大了步子,结果走过去是十四步,走过来还是十四步。

把自己当橡皮筋玩,有意思吗?

没有。

没有意思还做,是加倍的无聊。

我停下了。

刚刚停下,耳朵里便轰的一声。那是静的声音。半岛的静,跟半岛的土地一样丰饶。四月的阳光倾泼在偏厦的屋顶上,阳光倾泼之声,也就是静的声音。柏树枝上和远近田野上的鸟鸣,还有野兔和獴子窸窸窣窣的奔跑和进食,同样都发出静的声音。我的肚子里,被这些声音塞得满满当当,光阴想从肠壁间溜走,也没缝隙了,于是跟我的脚步一样停下了。光阴泛滥,我的五脏六腑,都在光阴里浸泡着,越泡越沉,让我站着也累,便又躺下去。睡吧,我对自己说,睡过去就万事大吉了。说一声清醒一分。而我身下的稻草,却睡得很沉。跟我相比,稻草有福了。可从另一方面讲,稻草这样晚上睡了白天睡,是不是因为有太多寂寞的缘故?还有风,还有偏厦外的柏树、阳光和田野,还有田野上那些会跑会飞和不会跑不会飞的生命,是不是都有着各自的寂寞?华丽的寂寞。黯淡的寂寞。辉煌的寂寞。琐碎的寂寞。各自寂寞,无法分担。世间有无数条隐秘的路,这些路彼此封闭,从不交叉。我能听见稻草的心跳,却进入不了它的心。稻草拥抱着当下,却在怀念逝去的时光。在那些缥缈成梦的时光里,它以站立的姿势,跟土壤和季候结谋,跟扬花、吐穗、结实、飘香等等动人的词语搭配,跟丰收、粮仓、餐桌汇成同一条河流……你听出来了吗?我也在怀念过去了。我似乎说过,旧主人的猪圈外面,有片竹林,竹林里有条小溪,大热天的午后,几层院落的人,都爱去那竹林里,坐在溪旁乘凉。我、我妈和弟妹,听他们说,听他们笑,听他们挥舞篾扇驱赶蚊虫……我不是要说他们,是要说它们,说我的妈和弟妹。我的妈呀,我的弟妹呀,好长时间来,我没说过你们了,看上去我是把你们忘了,其实也真是忘了,留在我身上的唯一纪念,便是我能像妈那样,把食物吃出动静,吃出形状,吃出色彩和滋味。可是我当真忘了吗?在我心里,垒着几块坟茔,坟茔里埋着你们,不是你们的肉身,是你们的气息。你們也把我埋在你们的坟茔里吗?也跟我一样,在这沉闷的春天里,因为思念而寂寞和惆怅吗?我想是的。有爱就有寂寞。有爱必有寂寞。爱让寂寞欲哭无泪。

如此,我享受这寂寞了。

我翻了个身,想认认真真寂寞一回,院坝那边却有了响动。啊,响动!从起身到跑向圈栏,我差不多一气呵成。我是去看外面的光线。光线齐崭崭落下屋檐,就是晌午了,平时汤成民就回来了。今天只比晌午稍晚一点,他是去了镇上,怎么可能回来呢?他转了老街转新街,等着所有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本来可以主动招呼的,但他不,像主动招呼就失了他的尊严。而那些店家,若正忙着,眼里就没有他,只有闲下来才会拿他开心。他就一直等到人家闲下来。他听到人家的招呼,再顺应那些含讥带讽的俏皮话,把自己作践一番。即使啥事不做,单是完成这趟活,也要好几个钟头。而且现在有了新的话题,勿需去想,我就知道,那些人必定会问到他“儿子”:汤成民,你为啥不把你儿子带来呀?汤成民,咋老不见你儿子的妈呢?你儿子的妈肯定貌若天仙,你才不敢带到街上来,怕别人抢了。诸如此类。此外,他们还会提到……我是说,他们还会提到邹镇长要亲我的事情。我都把这事忘了。我相信邹镇长也忘了。她一定比我忘得更快。我说过,那只是她的癔症,是她临时性的策略,好把那群山民打发走。她忘了好,免得指使人来叫汤成民处决我。总之汤成民不会这么早回来的,再快,也要等到下午两三点钟——但的确是他回来了。他从田埂走进院坝,径直走进偏厦,开了我的圈门,没吭一声,就又回到院坝里。我跟过去,他却没在院坝里坐,直接跨进了伙房。看来他是要弄吃的。我站在他习惯闲坐的地方,有些手足无措。好一阵,里面都没有锅碗瓢盆声,只有间隙的砰、砰、砰的响动。这是陌生的声音。我悄悄溜到门边,见他并未做饭,只坐在四仙桌旁,摁着电视机的按钮,砰,开了,刚出图像,砰,又关了。如此反复。为什么这样?我不敢打搅,正要退开,他说:汤成民,进来。尽管叫的是我,也只能叫我,但我还是犹疑。我是猪,猪在变成猪肉之前,不能走进人的屋子,这倒不是说人比猪高贵,而是猪的一种自我限制。世间之物,真正的高贵,正是懂得自我限制。当我说“我”的时候,就已经暗含着自我限制的意思了。

见我没动,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汤成民,听见没有!

我吓得一抖,只得听令。尽管门槛不高,我还是没想到自己进去得那么容易,一条腿紧跟一条腿,就迈入了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地。人的领地。当我以猪的眼光站在门外窥视,觉得里面逼仄得很,进来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大概跟那些不会水的人掉进一口池塘是同样的感觉,站在岸上看,池塘小如脸盆,掉进去它就变成了汪洋,每趟一步都是深渊。汤成民以我说不清楚的眼神,瞪我一眼,然后身子一斜,将一条板凳捉到他身边,在凳上拍拍,是叫我爬上去。你知道,猪这一生,只上一回板凳,那条板凳叫杀猪凳。他的那动作,唤醒了我血统里的恐惧记忆。但很明显,他这时候不是要朝我颈项下捅刀子,这一点我能够分辨。再说他已经明确过他的原则:我的事,他的事,都由他说了算。刚上凳子,我就嗅到一股血腥气。这是血统给予我的警告。在不该死的时候上了板凳,是对血统的挑战和背叛。我喷了两下鼻子,把血腥气拂开,才敢抬头。我看见电视是开着的,他叫我进屋时“砰”那一声,刚好把电视打开。但他没看。我当然更不看。他一如往常,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像石头那样沉默着。而他的脸色,比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都更糟。

看来他是遇到烦心事了。

你可以给我讲一讲的,我对汤成民说。他却没听懂我的话。我和他的交流,许多时候不是听,是猜。我能听懂他,但还得去猜他,因为他是强者,弱者想活下去,就必须研习强者的语言,同时还必须猜测强者的心思;强者没必要听懂弱者,更没必要去猜测弱者。汤成民之所以猜我,是因为在半岛上,除我之外,他没人说话。可这时候他没猜到我的意思。或许猜到了,只是不愿意讲给我听。又默默地坐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去灶台上拿过一瓶白酒和一袋饼干,把饼干袋撕开,把酒瓶旋开,吃一片,喝一口。饼干的香气和脆爽的响声,让我滴口水,他递一片到我嘴边,我接住吃了。难吃。他再给我时,我不要了。我宁愿看他吃。这些东西又是赊来的吧?我这样想。只是想,没说出口,他却即刻明白了我的心思,转过头问我:汤成民,你晓得我为啥要赊吗?这也正是我想问的。他并不缺钱。别说种了那么多庄稼,半岛浑身是宝,随便摘些野花、挖些野菜去卖,也足够买回一缸酒。我回答不出,他也不逼我,举着瓶子,像喝水那样喝了几大口,才自言自语地咕咙:我要那些家伙惦记我。要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转过身他们就把我忘了,我欠了他们的钱,他们就惦记我了。

午风从门外跑过,带着油菜花的清香。半岛上庄稼出得早,我刚来时,油菜花就大多凋谢,但那些散落在田埂上的菜籽,因田埂硬,出苗晚,进入四月,才黄灿灿地开出小花。那清香也是黄灿灿的,在阳光里亮眼;只是稀微,瘦弱,亮一下,又亮一下,就流失于茫茫野地。风越跑越急,越跑越歡实,像有紧急公务,其实只是做出样子,让别人觉得它不寂寞。流失于茫茫野地,是花香的归宿,也是风的归宿。风比不上汤成民真诚。

我很想对汤成民说:还有我呢,我随时都惦记着你。但这话是猪能说的吗?尽管我有理由相信,不仅我对他有依恋,他对我同样有,否则不会这么早回来,可那样的话还是不要轻易出口。幸亏是这样。下面的话,道出了他心烦气躁及早回来的真正缘由。他说:汤成民,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怕是要泡汤哪。这是指哪些话?我有些蒙。他说:你晓得不,半岛要毁啦!那些龟儿子,要在河上架三座桥,小巴河、野洮河、清溪河,各架一座,将半岛打通,这样半岛就不是半岛了,半岛就成陆地了,他们要把镇子扩过来,利用矿产优势,将回龙镇建成仅次于县城的大镇。有的说不是建镇,是建化工园区。以前建在十公里外的那个,嫌不好,要在半岛重建。还说,最迟一年半载,就要动工了,邹镇长应付的那些检查,有一部分就与建园区有关。说不定他们还到半岛来看过,只是我们没发现。不管建啥,半岛都要受折腾了,要遭殃了,半岛的肥田沃土,要穿上水泥衣和铁盔甲了……说到这里,他点上烟,不松口地吸。我明白了他前面那句话的意思:他曾经告诉我,他死后,肉烂了,就用他的骨头种地,骨头碎了,就用他的魂种地。然而,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将无地可种。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并非找不到安慰他的话,是找不到安慰我自己的话。究竟说来,人的事情,猪是管不着的,但这时候,千真万确,我和他沉浸在共同的哀感里。“人定胜天”是人特别喜欢的词语,它为他们折腾输送了源源不断的信心,却不懂得人定胜天应该是:人定,胜天。定是安定。世态安定,内心安定。只有安定了,才能胜天。折腾是不行的,折腾只能遭殃。汤成民把折腾和遭殃连在一起,无意中揭示了某种事实。

可这又能怎样呢?半岛要毁,才是坚硬的事实。

他见我扬起脸,以为我在看电视,就去电视机的屁股上戳了几下,把锁住的声音放出来。一个长得像充气娃娃的女主播,正在播报新闻。画面上是漫天大火,女主播说,那是某地森林烧着了,毁了多少公顷,幸无人员伤亡。听到这句话——“幸无人员伤亡”这句话,汤成民瞟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在瞟我,但我没理他。那场大火,不知烧死了多少飞禽走兽和花草树木,人却用那样一句总结,表达着他们的“幸运”。人是自私的。何况那场火灾,还是人引起的。多数人只是“现在”的人,所谓道德观和天地观,只限于口头和书本,他们以说和写,来装扮自己,也消除寂寞,还顺带发发癔症。也是在他们的口头和书里,竭尽所能地贬低动物,先是说它们不会使用工具,后来又说它们不会伤心,而且想当然地以为,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猪的情绪只能保持半分钟;除了贬低动物,还指责和污蔑动物,说蚂蚱是害虫,苍蝇是害虫,老鼠是害虫……殊不知,人才是世间最大的害虫。你问狼:蚂蚱是害虫吗?狼说:我不知道。你又问狼:人是害虫吗?狼一定说:当然是害虫!你问鸟:苍蝇是害虫吗?鸟说:我不知道。你又问鸟:人是害虫吗?鸟一定说:当然是害虫!人是万物异口同声的害虫。人说保护土壤、河流、森林和空气,前面总要加上一句:为了人类更好地生存。这句话真丢脸。这不仅是自私,还是浅薄和狂妄。

汤成民见我闷闷不乐,拍拍我的脑袋,换了个台。一个身量矮小的男人,正在讲一起案件: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活人,装进铁笼子,扔进了滔滔江水。那人被抓了,供述了,可就是捞不到尸体。尸体是最核心的证据。公安便想了个办法:将一头与受害者体重相当的活猪,装进铁笼子,在相同地点扔进江水,过几天看看它移到了什么位置。

砰!汤成民把电视关了。

去他娘的,他说,今天成心和我俩过不去。

我没跟着他骂,我只是感到悲伤。

他同样悲伤。这种情绪,在我俩之间彼此流转,也彼此添加。

柏树底下的气氛很沉重。

直到又一个赶场天过后。

这天汤成民也回来得比较早,刚进屋,我立即发现他有种神经质般的兴奋。把我放出圈门后,他独自笑着,呵呵有声。然后他拿出把尖刀,是他削果皮和菜皮用的,刀面既有泥土,也有浆汁,发黑,他却用来刮胡子。他站在阶沿下,迎着阳光,让刀口在下巴上滚来滚去。那几根胡子经不住滚,飘到他脚下的阴影里;它曾经长在人身上,被称为胡子,现在只能叫毛,且是身份不明的毛,只需一缕轻风,它就成了流浪汉,流浪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就归于尘土。汤成民的下巴红殷殷的,像有血浸出来,他却将那团圆鼓鼓的肉,摸一把,又摸一把,那表情像吃辣椒,有些刺痛,但痛得舒服。这并没有完,他从柴草窝里,扯出一条高板凳,他叫大板凳,放在院坝中央,再舀盆水出来,搁在板凳上。盆是铝盆,被太阳一照,白光喷射。接着又搭条小板凳,放在大板凳旁边。他坐在小板凳上,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抚住我的脊背,说些颠三倒四的话。我明显感觉到,他不是在跟我说,是在跟他自己说,跟他自己的兴奋说。每说几句,就抬头望望太阳,又伸手探一下盆里的水。原来他是在让太阳把水烤热。他实在太懒了,连热水也懒得烧。不过他要热水干啥呢?除了赶场的日子,他是脸都不大洗的,即使抹一把,也是用冷水。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他又起身进屋,在土灶背后的旮旯里寻。那里有个洗脸架。洗脸架上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便蹲下身,两只手像泅水那样在地上摸索。终于摸到了,高高兴兴地拿出来。我却不认识那玩意兒,一握大小,厚薄不均,被黑森森的三合土裹住。他将它丢在大板凳上,返身取来刚刮过他胡子的尖刀,站在一旁刮那东西,把三合土刮去,才看出是块肥皂。之后他又坐在小板凳上,把头埋进了盆里。他是要洗头了。他的头有多久没洗过?不知道,反正我来过后,他从没洗过。

他把那颗头泡了足有一顿饭工夫。

我看不见盆里的情景,只从他手上的动作,看出凝结成饼的发丝,在慢慢散开。哗!头露出来了,更像是弹起来了。那头发不像头发,像一片片不规整的海带,且是泡得太久的海带,有涎涎的黏稠。他开始抹肥皂,除往头上抹,还往脸上抹。抹了三次。当他把水倒进排水沟,沟里涌出黑烟。然后舀水出来清洗。或许是头皮冻麻木了的缘故,这次他没让太阳烤,直接把头沉了进去。清洗两遍,奇迹出现了。我只能说是奇迹。那头发,竟黝黑浓密,长及肩头。先前太脏了,长一分蜷一分,还以为永远都只那么长呢。他将头一甩,长发沉沉荡开,水珠子在阳光里飞溅闪烁。这气派,这潇洒,一点也不输他站在田原上,手臂一挥,说“全是我种的”。还有那张脸,鼻梁挺拔,唇线分明,额头上的“川”字纹,使之在善感的气质里显出硬气;如果不是因为下巴肥实了些,他简直可以称为英俊。不过已经够英俊了。原来,我的主人,汤成民,是这样英俊的一个男人。我得适应他的英俊,也就是说,我要确认英俊的汤成民和被肮脏遮蔽了英俊的汤成民,是同一个人。幸好他的转变是在我眼皮底下完成的,不然我会觉得汤成民把我卖给了别人,我又得经受换主和流离之痛。

把自己打理好了,汤成民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汤成民,你等着,我马上给你洗。

又说:我可以不洗,你必须洗。你不仅要洗头,还要洗澡。

这跟上板凳一样,背叛了我的血统。猪这一生,只在长刀从心脏里抽出,才被扔进黄桶清洗。清洗不是为干净,而是为了烫毛,也为了把甲垢烫软,便于屠户用铁做的刨子,将我们扑拉扑拉地刮得雪白。我正要分辩,汤成民已端出满满一盆水,还有几米远,就泼到我身上。我惊得一蹦。他却哈哈大笑,你龟儿子嫌冷?他说,我都不嫌,你嫌?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把头伸进水去之前,让太阳烤了半个钟头。他过来,拿起肥皂,也不怕湿了裤子,一条腿将我靠住,在我身上横涂竖抹。抹了脑袋、背梁、屁股、腿脚,又抹肚皮,肚皮是干的,他又去弄来一盆水,搁在我四条腿之间,弓了腰,手捧着往我肚皮上浇,浇湿了接着抹。抹了肥皂,又搓。他搓到了我的阴囊。没装睾丸的阴囊。我曾经是有睾丸的,被姓罗的家伙挤了。我出生不到六十天,就失去了性别。这种隐痛,但愿人能够知道。就像买我那天戳我一样,他对那地方很感兴趣,反复搓洗。这回不是让我痛,是让我羞愧。我真想恨他。或许他是无意的,但我还是想恨他。他原本就不是我后来想象的那样好。我依恋他,就把他想得好了,其实他还是他,阴晴不定。他今天神经质的兴奋,恰好证明了这一点。

他完全照搬了为自己洗头的程序,打三道肥皂,再冲洗两遍。然后他让我站到干爽地方去,晾干。阳光毫无遮拦,拍打着我的脊背,把浸到皮毛里的水拍出来,身下滴滴答答,生出另一头猪,当然只是猪的影子。我失去了繁殖后代的能力。上天赋予了我那种能力,但被人剥夺了,这辈子,我做不成父亲了。尽管,猪的父亲都是隐者,也是被精子呼啸催逼的行者,从不能享受天伦之乐,可那种深含孤独、风尘仆仆奔赴使命的激情,正是一头公猪的光荣。而我,激情不在,光荣远离。我只能生我自己,生我自己的阴影。

太阳均匀地、抚慰一般地拍打我,把我的脊背拍得发麻,麻过之后是痒。这期间,汤成民在屋里忙,也不知忙啥。待他出来,又端着一盆水。他把水盆往地上一放,说:汤成民,过来。老天,你还要怎样?他说,过来过来。我一步一顿挪过去,却吓得屁股一挫。我看见了另一头猪。这头猪有硕壮的脑袋,有肥厚的耳朵,大睁双眼,瞪住我。原来汤成民又买猪了,我竟然不知情。我有了同类,不再孤单,按理该高兴才对。但我高兴不起来。不知不觉中,我有了占有欲。占有半岛的辽阔,占有汤成民给的食物,占有我对汤成民的依恋,也占有汤成民对我的依恋。我说人是自私的,结果我自己也是。我并不比人好。我的窘态,让汤成民仰天大笑,他那头飘逸的长发,在笑声里波动。我们的痛苦,总是能给人带来那么多欢乐。他把眼泪都笑出来了,用手擦泪的时候,还在笑。然后他弯下腰,从背后搂住我的前胯,将我拖过去。那头猪朝我冲来,但样子极委屈,也极惊恐。看来,担忧和害怕的,不止是我。我不愿看它,汤成民却强行按住我的头,非要我看。他问我:你认识它么?我不答。他又笑,说:硬是长的他妈的个猪脑壳,那是你呀!我如遭雷击。这是指我吃惊的程度。稍作镇静,我才注意到那头猪在水里。那是我水里的影子。可那当真是我么,我不是小如仓鼠、干筋瘦壳、不成个猪样么,怎么变得这般长大健壮?

但一点不假,那就是我。先前,我吃的米汤煮青菜,或者别的什么汤汤水水的食物,都浑浊得落不下我的影像,汤成民用一盆清水,让我发现了自己。

除了壮硕,还有那身白毛,溜光水滑,如银如雪。

多么英俊的一头猪啊!

如果我能笑就好了,那我就要跟汤成民一起笑。可是我笑不出来。我们猪,只有被剁下头颅,放在案桌上时才笑。我笑不出来还因为,在我惊喜的底色里,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我由那么丑陋的一头猪崽,长成个帅小伙了,可是没有谁告诉过我,更没有谁赞美过我,我毫无知觉。我错过了我的成长。别说我母亲,就连我自己,也错过了我的成长。

但忧伤是短暂的,汤成民高兴,我也高兴。我们两个都焕然一新了。他不仅为我洗了澡,还扫了圈。他先用锄头去圈里刨,又用铁锹铲,铲出几篓干尘和陈年的臭味,倒进旁边的菜地里,再牵出一根橡皮水管,拇指压住管口沖涮,既冲地板,也冲圈栏。水漫金山。当水从地沟流进茅坑,我的居所也变得英俊了。青色石地板。黄色松木栏。食槽外侧,不知是哪个高明的匠人,錾着天高地阔人寿畜欢的祥和图景(冲洗前根本看不出来),那股巧劲儿,完全可与荒败大院里那尊“八方错”媲美。我和我的居所,彼此般配,互生欢喜。古往今来,猪死了是肉,活着是脏,这是人对猪的命名,而事实上,猪不是天生就脏,猪虽然不把干净作为追求,但也从不追求肮脏,猪滚泥塘,是为泥土在身上干裂后,清除让我们恼火的寄生虫,并非为了粘染泥塘里的脏。这跟人往自己身上贴黏糊糊的膏药是一样的。

那天夜里,汤成民喝了很多酒。我陪在他身边。自从第一次进了他的屋子,我就享受着出入自由的特权。当然多数时候是他请我进去。来一杯?他把酒杯扬在我面前。我以两个响亮的喷嚏回答他。他笑两声,把杯子收回去,自顾自喝,喝到二麻二麻,话就多起来,我也从中听出了让他异样兴奋的缘由。他见到邹镇长了。他从政府门前过,过第四遍的时候(这证明他是故意往那里去的),听见楼上有人叫:喂!喂!他抬头一望,三楼的窗口上,有个年轻人倾出半截身子,正向他招手。他把手往自己胸口压了一下,那人点头,表明确实是叫他,而且做了个让他上去的手势。他上去了,结果是邹镇长要见他。他被领进镇长办公室,邹镇长请他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坐了,还让领他进来的年轻人用纸杯为他倒了水,才问:三月十七那天带一头猪来的是你吧?他应承了。邹镇长说:记得五月十六把猪带来,我说过的话是要算数的,上午十一点,准时!汤成民点了头,邹镇长又问起我的情况,问我长得好不好,又问我身上干净不干净,说你们山里农民有个误解,以为猪在粪水里滚才肯长肉,其实哪里呢,上个月我去韩国考察,看见人家那些农民养猪,过几天就给猪洗趟澡。汤成民说,我不是山里的,我的家在太平坝华阳村。邹镇长张着嘴,长长地“噢”了一声,说对对对,那你带猪来就更方便了,给猪洗澡就更容易了,半岛上到处是河汊,用不完的水。

原来,汤成民为我洗澡,是因为邹镇长叫他洗。

原来,邹镇长并没忘记要亲我的事情。

我以为她忘了呢。

我以为那只是她的策略呢……

汤成民又在倒酒,眼睛盯住杯子,嘴上一直没停。他讲了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他是从街上听来的。这件事的主人公,是回龙镇的书记。那书记姓马,跟邹镇长一样,都不上四十岁,也跟邹镇长一样,精明强干。他们最大的区别,也可以说唯一的区别,是马书记是男的,邹镇长是女的。雷同太多,便相互排斥,面子和谐,里子死掐。马书记比邹镇长高一截儿,邹镇长就想把他高的那一截儿掐掉,邹镇长比马书记矮一截儿,马书记就要让她始终矮一截儿。去年,县里打算调邹镇长去另一个镇当书记,可她不走,因为回龙镇有矿产,受重视,回龙镇的书记就比其他镇的书记高一截儿,如果邹镇长去外镇当书记,表面上和马书记平齐,实际上还是矮一截儿。这么绕来绕去兜了几大圈,得出如下这个简单的结论:邹镇长要把马书记撵走,由她来当回龙镇的书记。可谁都不比谁的水浅,你邹镇长被县委贺书记选中,跟他去韩国考察,马书记却被省纪委选中,抽调出去办案子。问题恰恰出在马书记办案。他跟人去办的,是省委某个副书记的案子。省委副书记啊,他搭着楼梯也摸不着的,人言,三个等级一个层次,三个层次一个境界,马书记和省委副书记,正是等级和境界之别。这个当然重要,却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在于,那人曾是马书记的偶像;不仅是马书记的偶像,也是许多人的偶像。早在十年前,他在某市当市长的时候,就是明星级人物,博晓古今,学贯中西,谈吐随机应变,做事大刀阔斧;作为一方领导,有这些就够了,偏偏他又长得好,形如玉树临风,举止潇洒自然。那些年,电视上有再好看的连续剧,不少人都宁愿错过,到处找新闻节目,看有没有那市长出现。他的出镜率是很高的,市台、省台、中央台,都有。可就是这样一个万民追捧的人,贪污受贿多达十亿,还有几十个情妇。马书记接到通知那天,就知道是去审他,马书记很激动,激动的不是要去审他,而是要去见他。然而,他见到的是一摊废墟。那么高级的人物啊,他小小的一个镇书记,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这也罢了,关键是不问他也说,拦都拦不住!他说的,尽是他和女人的事情,这个情妇叫什么名字,多少岁,干什么职业,那个情妇的丈夫在哪个部门,受过他的什么提拔。他不仅公布了每个情妇的全部信息,还详尽描述他跟她们开房的细节,包括在床上的细节。

汤成民说,马书记没完成任务,就装病提前回来了。他见到了一摊废墟,自己也变成了废墟。他的精气神垮了。他曾经是个很有追求的人,都以为他前途无量呢,可是他垮了,没有前途了。听说他最近已写了辞职报告。你想想,汤成民对我说,邹镇长卯足了劲儿要搬他这块石头,结果这块石头自己挪开了,不仅挪开了,还碎了,他的那把交椅,不是顺理成章就该邹镇长坐么?汤成民面露喜色,可我想不出邹镇长坐了那把交椅,与他有什么关系。但为了表明在感情上和他步调一致,我点了点头。他却嫌我态度不够热烈,揪住我的一只耳朵说:你龟儿子咋闷拙拙的?你晓得不,趁邹镇长高兴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要在半岛建镇或者化工园区,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虽然没否认,至少表明并不像传说的那样一年半载就动工,为这个,我俩就该欢喜对不对?半岛多存在一天,我们就多欢喜一天!

洗澡。还是洗澡。邹镇长说,韩国农民过几天为猪洗一趟澡,汤成民却是每天为我洗。他似乎迷恋上这工作了。我的身体,成了他实现自己的某种途径。难怪洗上几天,让我习惯了他对我的全身抚触,他便把我搂进怀里。一种姿势奇特的搂抱:叫我后腿直立,前腿搭在他的臂彎里。这是人与人的搂抱。他这样抱住我,往后退,我则是向前走。他说,走,走,走。他说一声,我迈一步。这让我相当难受。猪为什么用四条腿走路?是因为猪需要四条腿走路,他现在相当于卸掉了我的两条腿。他以这种近乎残酷的方式,不仅挑战着我的血统,也挑战着我的本能:他要我像人那样,直立行走。可我再三强调,我是猪,不是人。我进了人的屋子,坐了人的板凳,跟人吃同一口锅里的食物,用同一个盆子冲澡,已经大大越界,再跨半步,我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猪吗?反抗。对不起了汤成民,我只能反抗,必须反抗。他说走走走,我说不走不走不走。我当然没说,只是不迈步子。他拖着我走。拖你的,反正我不朝前迈步子。我就当我的两条后腿残了。他起初还很有耐心,教我该怎么来,他说你前两天都会,咋倒退了呢?言毕腾出一只手来扳我。趁他搭不上力,我干脆坍下去。他明白了,我不是倒退了,而是故意和他作对。他把我往地上一掼,返身去抽柴枝。他要打我了。如果刚进他家门,他再怎么打,我只会害怕,不会伤心,现在,柴枝还没抽上身,我就伤心得想哭。伤心伴随着决绝,我对他说:你打,打死我算了,那样我们就一别两宽了。他夸张地用手掌将柴枝上的细桠劈尽,劈尽了却没抽向我,而是喘着粗气,再次搂住我的前蹄,要我走、走、走。我偏不走。他手一松,将我丢开,在我正前方蹲下来。这是一场阴谋,目的是让我看到他凶狠的眼神。他深深地懂得一个道理:最初的怕和最初的喜,将明明暗暗地伴随一生。他是要我回忆起回龙镇戏楼底下的情景,迫使我听从他的摆布。可是我的主人汤成民啊,你既然很早就失去了亲人,你应该知道伤心的力量超过一切,自然也超过恐惧。他彻底激怒了,完全可以说是气急败坏。气急败坏的汤成民,当真打我了。不是用那根柴枝,而是用腿。我无法形容那条粗壮的腿奔向我的肋骨时,天地在怎样的摇晃,只知道那一刻世间没有别的事,只有他踢我这一件事。我惨叫一声,滚出几米远。

那时候我到底幼稚,不知道在某些情况下,委屈和伤心是可耻的,比仇恨、欺骗、辱骂、恐吓、劫掠乃至残暴,都更可耻。我这话是泛泛而言的,并不特指我和汤成民之间的关系。凭良心说,他给了我伤心和委屈的权利。怪只怪我用了那权利。我太幼稚了,还不懂得有些权利给了你,你却一辈子也不能用。

汤成民倒并没想把我踢伤。他害怕把我踢伤。伤到骨头没有?从下午到晚上,这句话他不知问过多少遍了。我卧在地上,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他在伙房傍着火塘的地方,铺了件衣服,将我放在上面,随后抱进一捆柴禾。我本来没觉得冷,四月已过了一段时间,也不该冷,可火一生,火苗子一熛,我反而打起了摆子。大概是心冷的缘故。他用指尖探察我被踢到的一侧,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探。没事,他说,汤成民没事。说着笑了。见我没有回应的意思,他连忙把笑收住,显出几分寡淡,也有几分怯弱。其实,我也没想踢你,他结结巴巴地往下说,我是一时来气,没能管住我的腿。说心里话,我舍不得踢你。这家里就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叫一个名字,我踢你不等于踢我自己吗?我踢你不等于你踢我吗?见我轻蔑地撅了撅嘴,他把上身俯下来,你以为我在狡辩?他说,不信你试试,你现在就踢我一脚,踢两脚也行,踢过后再看我说得对不对。我踢了你的肋巴骨,你就直接照我脸上踢。他把脸侧过来,踢呀!见我不动,他抓住我的一只前蹄,在他脸上打得啪啪响。七脚,他停下后说,我数了,是七脚。我踢了你一脚,你踢了我七脚,就相当于我在你那里赊了一块钱的东西,几个钟头过后,就还了你七块,黑心啊,汤成民,你这高利贷放得黑心啊。他的这些话,我只是蒙蒙眬眬地听见,因为正如他所言,打他的那条腿,当真痛乎乎的。我打了他,尽管是被动打他,也相当于打我自己。

再没必要使性子了,我站了起来。

欣慰和喜悦无以言表,他就反复搓手,像他的心长在手上。搓着搓着才想起什么似的,提来吊罐做饭。做了满满一罐。这顿晚饭吃得晚,我们都饿了。他不让我回圈里去吃,端来滗米汤的木盆,让我在木盆里吃。木盆就放在四仙桌旁,我跟他一道吃。他倒酒的时候,以遗憾到骨的口吻说:你不会喝酒,真他妈可惜。猪不是会吃酒糟吗,吃酒糟不就是喝干酒吗,你咋就不会呢?我想这是不必回答的。人也并非个个都能喝酒。我很快吃饱了,他又让我上了凳子,摸着我的头,很动感情地说:汤成民,我两个有缘,你晓得不,我两个有缘!好几年了,我既不养鸡鸭,也不养猪狗,我看到一切会走的东西都烦,对我自己也烦,可是那天,见你第一眼,我心里就活泛了,你说这不是缘分是啥?我却在想,把我倒提起来,用指头戳我,也是缘分?他接着说:汤成民,自从有了你,我就觉得自己有了个相依为命的活物,我绝不杀你吃肉,我要一直养着你,猪的寿命应该跟狗差不多吧?那么你可以活十多年,只要不出意外,你大概比我先死,你死了,我也不吃你的肉,我要弄口棺材,把你埋了,就埋在柏树底下。我的魂在柏树上头,能日里夜里看着你。

我的蹄印還留在他脸上,他说话的时候,那凌乱的蹄印跳动着,像我还在朝那里拍,还在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往他身上靠了一下。

就在这时,他陡然问了一个非常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觉得邹镇长这人怎样?

该如何回答呢,我只见过她一面,而且是在那样的情境里见她。现在回想起来,她长得很漂亮,但不是打人的那种漂亮,是经得起看、也经得起评说的漂亮,即所谓的“二眼美女”。或许是因为她说要亲我的缘故,我记住了她的嘴唇,唇吻丰润,机敏,灵动,可以包含,也可以开放,包含和开放能在瞬息间完成。我只能说这么多了。好在汤成民并没听我说,他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待我静下来,他扎实地吞下一大杯酒,又喷出一口火辣辣的酒气,眼望别处,沉缓地说:我跟她,是校友。我在回龙中学念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念一年级。那时,回龙中学在半岛上,有八十多年历史,围住校舍的树木,横桷树、洋槐树、桂花树,也有八十多年,嵌在操场上的瓷渣,面在小路上的石子儿,全都有八十多年,即使寒暑假,校园里没一个人,只要起风,就能听见读书声,那是八十多年来的学子在读书,风把他们的声音保存下来了。十三年前,学校迁走,校舍荒废,古树也被掐头锯枝,运进城里栽种,但读书声还在,我也经常去听。我听了六年。六年过后,那声音突然消失了。它没和我打声招呼,就离开了。它跟半岛人一样,把我抛弃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往那边去过……唉,说这些干啥呢,我不是在说邹镇长吗?我读二年级,邹镇长读一年级,当然那时候她不叫邹镇长,叫邹静。她名叫邹静。我跟邹静有天在去食堂的路上相遇,我看她一眼,她看我一眼,对她来说,这一来一去的两眼就像风吹过;对我就不一样了,我的魂被她没收了。从那天起,我就为她害单相思。单相思这东西,汤成民啊,你龟儿子是不懂的,那整死人哪。最整人的地方就是得不到回答。我只读完初二就辍了学,可对她的单相思有增无减。我经常去校门外溜达,就为了能见她一眼;也经常去河边,几条河都去,我对河水说:我闭上眼睛,等我睁开时,你要是干了,我就不想她了。可当我睁开眼睛,河水却汪洋恣肆地打着水酒涡,欢快地流——水跟着水,水酒涡跟着水酒涡,白天黑夜,永不停歇。她在回龙中学读了初中读高中,后来考上了大学。我以为她一走,我就得了解放,哪晓得想她想得更恓惶,就像身上的病,皮上长个疮,痛起来可以摸,痒起来你可以抠,要是痒在骨头里,也痛在骨头里,你看不见摸不着,那才喊天!我狠狠地骂自己,啥野鸡凤凰啊,癞蛤蟆天鹅肉啊,可是骂管卵用?未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犯了天条?我不是找不到女人,是心里装了她,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我心里没有野鸡,没有凤凰,没有癞蛤蟆,也没有天鹅肉,只有她。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她都不认识你呢,你把她装恁紧干什么?想想也是,我也经常这样问自己。骂都不管用,别说问。这辈子,我只能做单相思的烈士了。她大学毕业去了哪里,我不晓得,直到大前年的七月十四,我在街上偶然碰见了她……虽是三十三四岁的女人了,头发也剪短了(她以前的头发拖到屁股丫子),但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的单相思跟她一起在长大,在变老。汤成民,说起来真丢人,见到她我就红了脸,耳根烧得青辣子痛;就像少年时候一样,想见她想得发疯,真的见了,脸却红得起火,躲都躲不赢。其实她根本就没瞅我一眼,我是说大前年七月十四那天。我听见人家叫她邹镇长,才晓得她现在的身份。嘿,那天回来,我发现自己不想她了,你说怪不怪?可到夜里,我又发现,我不想的是邹镇长,邹静还在继续想。麻烦的是,邹镇长的确是邹静变来的,我想邹静,咋能不想邹镇长呢……

他怅惘起来,咕嘟嘟喝酒。

我该不该相信他的话?他分明说自己的魂在柏树上,怎么又说被邹静没收了?

可我还是觉得应该信他。即使不信他的话,也该信他一往情深又痛苦不堪的样子。

我在邹静和邹镇长之间打绞绞,汤成民继续说,打绞绞的结果是灰心。灰心得很。我在人前有多跳,在心里就有多僵。这不是说邹镇长不好。两相比较,邹静是花,邹镇长是叶,你不能说叶就不如花好。人说三月看花,四月看叶,证明它们各有各的好。我的意思是,邹静和邹镇长,都让我苦恼。让我苦恼的却与我没有关系,这比病生在骨头里还糟。也是老天怜惜我,遇上了你,而且邹镇长要亲你。你跟我一个名字,她亲你,也就是亲我。你要转得过这个弯儿来。等这件事情过后,我就干干净净把她丢开,我们两个就好好生生过日子。

原来是这样。

所以汤成民,他摩挲着我的脑门说,为了把这事干得体面些,我才叫你站起来,学两脚走路。你想想,你不站起来,她要亲到你,就必须蹲得很低很低,她是镇长,那样子不好看。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亲你是要给人看的,我不是说她有坐头把交椅的大好机会吗,言而有信能为她加分,具体到这件事情上,她亲你能为她加分。要是蹲得太低,能看见的人就少多了,效果也跟着打了折扣。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受点委屈和夹磨,行不?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那第二天,我就开始了刻苦训练。刻苦的前提,是有强大信念的支撑,帮助汤成民了结他的单相思,为他单相思的对象加分,是一种信念,但还不够强,我得从根子上让自己强大起来。于是我就想,人最初也是四脚奔走,后来前脚离地,弯腰慢行,再后来,腰直了,后脚灵便了,前脚变成了手;人背叛了自己的血统,并因此霸占了文字和智慧,成为万物的管家,人可以,猪为什么不可以?——你听明白了么,我是主动与血统挑战了,我是把自己跟人比了,或者再说利落些,我是把自己当成人了。我要从现在起步,走人走过的路,奋力追赶。汤成民在家时,他搂住我的前蹄在院坝里练习,他不在,我就在圈里抓住栏板练习。我的后腿肿了,睡一觉消了,然后又肿了。这不打紧,打紧的是我的蹄花裂了。疼啊。罗师傅骟我,汤成民戳我,都没这么疼过。那是说不出来的疼,是比疼还疼的疼。但我横下一条心。我把这疼既当成考验,也当成福音。连汤成民也看不下去,我告诉你,他甚至流下了眼泪。功夫不负有心猪(说有心人也行),我成了。这天,汤成民做午饭的时候,我前蹄蜷起来,站着从院坝走过去,左脚一迈,右脚再一迈,就迈进了他的门槛!

也迈进了五月十六的门槛。

头天夜里,也就是五月十五的夜里,汤成民自己洗了澡,又为我洗了澡,还铺了干净稻草让我睡。当天清晨,也就是五月十六的清晨,天刚泛白,他就起了床,先做饭吃,吃过饭,他刮胡子,刮了胡子又为我洗澡,且特意为我洗脸,尤其是洗我的嘴,洗得那个仔细,只差没把我的嘴皮搓破。然后,他拿出一件衣服,新崭崭的,明显是在前场才买回来的。过来,他坐在几米开外的凳子上说。我刚起步,他就摇头。哦,我怎么能趴着走路!蹭的一声,我直立起来,梆,梆,梆,走到他身边了。他把衣服往我身上披,吓得我又趴下了。这是给我穿的?他都没穿过新衣呢。但我立即想起来,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衣服穿在我身上,跟穿在他身上是一样的。我再次直立,他把袖子套进我的前腿,腿短袖子长,他比划了一下,脱下来,拿出把剪刀,毫不犹豫地把袖子弄短了一截,再穿,很合适了,刚好笼到我的蹄腕。接着他又拿出一件东西,是纸剪的大红花,红得精致,红得蓬勃,明显也是买的。他把红花往我脖子上套。龟儿子,他说,可惜没有大鼓,以前,半岛上的大鼓是很有名的,同盛村和华阳村各有一拨,三十个人,三十面鼓,加起来就六十个人,六十面鼓,农闲时节,两村斗法,敲得震天动地。可惜那些龟儿子全都不在半岛上了,鼓也毁了,要不然,敲着大鼓把你送到镇上,那才气派!在这样的遗憾声里,给我准备的红花戴好了。出发!他大声下令。我记得他说过,邹镇长让他十一点前领我到场,现在最多八点钟,怎么就出发了?

别忙!我刚动身,他又说,去镇子的路上,包括到了现场,你都用四条腿走路,你要等到邹镇长快亲你的时候,才突然立起来,那样才出效果!

穿過半岛,一路上没什么,就是觉得热。又是一个太阳天。五月的太阳可不比三四月,三四月的太阳是凉水、温水,到了五月,就烫了。何况我还穿着衣服。在我的血统记忆里,没有过穿衣服的任何印迹,衣服于我,是九天里凿出的另一个太阳。这也没什么。与我刚来时相比,半岛上有了新的景致,稻秧齐刷刷地冒出了田,蛙鸣播撒着秧苗的清香。我忘情其中。可快上渡船时,明显感到气氛不对了。不知是凑巧还是邹镇长特意掐算过,这刚好是个赶场天,半岛上平时看不到人,赶场天里却还是有人坐船。我进半岛那天,船里没有艄公,乘客踩着船,攀住横在河上的铁索,一把一把地拉铁索,船就去了对岸。现在有艄公了,大概是那时水浅,现在水大,再那么过河不安全。我跟汤成民在堤岸高处,见船里已有了五六个人,或站或坐,高声大气地摆龙门阵。他们是去卖菜的,想赶早,闲谈的间隙,没忘记催促:快推呀。艄公从棚子里钻出来,抬头望见了我们。那声笑,像肺炸了。乘客也望见了,也像肺炸了。在集体的暴笑声中,我和汤成民上了船。上船后他们不笑了,看看汤成民,又看看我。汤成民那头艺术家似的长发,让他们鄙夷。对我,自然更加鄙夷。他们可能还不知道邹镇长要亲我的事情,以为我是故意出风头。偏偏这时候起了河风,戴的红花颠来倒去,在我脖子上招摇。哼,一头贱猪,还穿衣服呢,还戴红花呢!他们的眼睛分明在这样骂我。我真想站起来,让他们知道,我跟你们一样,也能站立。但汤成民交代过,这时候不能站。再说浪头撞得船板啪啪响,我怕站不稳,反而丢丑。

是怎样走过半截老街,穿过夹巷去了新街,又走过几十米新街去了镇政府,我是想不起来的。我只记得自己被笑骂声围困。快看啊,他们呼喊着,看那头猪啊!他们都是瞎子,看不见我正走在人的路上。进到镇政府,却不见人,更没见邹镇长。我们在底楼的廊道上等了好一阵,才有个年轻人进来,愣愣地把汤成民盯了两眼。大概也是为他的长发,还可能为他的英俊吃惊。吃惊过后才打招呼:这么早就来了?口气虽然热烈,却掩饰不住居高临下。然后指着我,低声说:■ 整,给它穿衣服干啥?穿上衣服,远处看去还以为是个人呢,脱了脱了!汤成民连忙蹲下,为我脱。悲哀,真是悲哀。我猜想,这个年轻人就是那次在三楼的窗口上喊汤成民去见邹镇长的那位,连他也不承认我的身份。他把我们领进一间空屋,说:在这里等,到时候我来叫你。他只说“你”,没说“你们”。出去的时候,他把门关了。这太过分了,我是来给邹镇长加分的,不该遭受这样的冷遇。在路上我还想象:当我们走到政府门口,邹镇长立即迎出来,跟汤成民握过手,又跟我说话,夸我的白,夸我的干净和帅气。我还提醒自己冷静,别在邹镇长夸我时就站起来,要像汤成民交代的那样,到关键时刻才站,给她一个惊喜,也给所有人惊喜。结果却是这般景象。屋子里有张木沙发,汤成民在沙发上坐了,将从我身上脱下的衣服放在旁边,腾出手正要把我抱上去,却又打消了这念头。你委屈一下,他说,这是人坐的,要是你也坐,我怕他们看见了不好。你听见了吗,汤成民也把我跟人划清了界线,而他以前口口声声表白的是,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但我没有退路了。我陷入了一场噩梦。我想尽快结束这场噩梦。

屋子里,只有一面高窗,啥也看不见。看不见外边的景象,也就是看不见时间。汤成民既不戴表,也没手机,他同样不知道时间。我们只能在对方沮丧和焦虑的神情里,感觉时间。然而,那可恶的时间,却丢下我们不管,自己逛街去了。

我想屙尿!我对汤成民说。

汤成民奔向门边,怯生生地把门开了,侧着身子溜出去,又把门闭了。过一会儿回来,满头大汗。他肯定是去找厕所的,可显然没有成功。他小心翼翼关了门,屙,他说,就在这里屙。哗,哗哗哗。他龇着牙。他龇牙的声音跟我屙尿的声音一样绵长。他一定在想:龟儿子啊,咋这么多啊,赶快屙完啊。当我终于停下来,他就叫我站开些,然后用脚将尿液四处驱赶。尿液变薄,变淡。这时候他才坐下来,告诉我说,厕所他是找到了的,但只有人的厕所,没有猪的厕所,那厕所比这间屋子还干净,装着小便池和抽水马桶,他说抽水马桶你肯定不能用,小便池又太高,你站起来也尿不了那么高。他还告诉我,他甚至冒着被当成流氓的危险,溜进女厕所看了,女厕所里连小便池也没有,只有抽水马桶。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我的肠子蠕动起来,紧跟着,肚里翻江倒海。

我要拉屎!我对汤成民说。

话音未落,半截屎已经出洞。

汤成民没有抓拿。尿过一会儿就干了,干了就看不出我屙过尿了,屎却不同。他说,嘿!你嘿又怎样呢,五谷轮回,谁又管得着呢。眼看那坨屎要掉地上了,汤成民迅速扯过沙发上的新衣服,接住了。他把衣服捧着,叫我快拉。我哼哼哼的,往肚子里运气。但他还是嫌我拉得慢,对我切齿咒骂,啥话都骂尽了。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想的是:我应该待在我该待的地方,那才是我的自由王国。我不要做人了。我本来就不是人啊!

我拉完后,汤成民用衣服的干净处擦了我的屁股,正准备去厕所处置那些粪便,门外却响起脚步声,而且明显是朝这边走过来。汤成民将那衣服一团,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又是那个年轻人,他把我们领了出去。

晚上六点半钟,汤成民打开了电视。他要看地方新闻。今天最大的新闻,莫过于邹镇长亲我。我也是在看新闻时,才回忆起那整个过程。邹镇长不是说在政府门口亲我吗?可那年轻人却把我们往老街带。人真多啊,怒潮似的,追着我们跑。邹镇长把时间定在十一点,是有讲究的,山民沿山沿岭来赶场,脚步再勤,也赶不了早,到了镇上,多是半上午,慌忙办了事,又得回转,因此,上午十一点左右,是人最稠密的时候。邹镇长就等这时候,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去了老街,直奔戏楼。那里人更多,都没长手,也没长躯干,如扎进箩筐的笋子,只高高低低露出头。人再多也挡不了我们的路,数十个健壮男人,用肉身为我们开辟了通向戏楼的小径。戏楼早已毁坏,只剩残破的檐角和一个令人怀想的名字,再就是一个空坝子,是回龙镇上最大的空坝,平时做广场,赶场天成为交易场所,但不知啥时候,空坝中央搭了个木架高台,邹镇长已站在台上,台下架着摄像机。她请来县里的记者了。摄像机可比大鼓洋气,汤成民用不着遗憾。走到高台的楼梯口,记者挥手阻止了我们。他还在调试机位。调好之后,他对领我们来的年轻人说了声“OK”,年輕人就对汤成民说:带上去。汤成民真是个脓包。我要说,我的主人汤成民,真是个脓包。他竟然脸红筋胀,紧张得手脚没有搁处。如果是因为见到自己单相思的人红脸,我还能原谅他,可我觉得不是。我觉得他是因为害怕。三月十七日那天,他把我从黄胡子手里夺过去,高声说“它是我的”,脸虽然也红,却不是现在的这种红法。他是被眼下的阵势吓住了。关键时刻,人是靠不住的,主人也是靠不住的。我自己上去好了。我沿着坡度很大的楼梯,往上爬。喝彩声山呼海啸。我看见,汤成民这时候又变成了英雄,昂然四顾,像正往上爬的,不是我,是他。邹镇长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等我走过去。走,走,走,蹭!距邹镇长还有五步远,我直立起来,并且以直立的方式,朝前走了四步半。我这样做,跟汤成民交代的有出入,但我是故意的,我就是要让台上台下的人都看看:我,不仅能够站立,还能够直立行走!邹镇长朝后退了一步,全场也哑静下来。哑了足足半分钟,才响起尖叫声。那尖叫不是兴奋,而是惊恐。更加惊恐的是邹镇长,她明显化过妆的脸,变幻着颜色。见她迟迟不动,我又朝前迈了半步。亲啊!亲啊!终于有人喊。邹镇长笑了一下。我从没见过那么惨然的笑。她完全失去了自主,只是机械地低下头。就在我能够着的时候,我猛然亲了过去——你听明白了吗?不是邹镇长亲我,是我亲邹镇长!我由被动变成了主动。哦,细嫩的嘴唇。三十六七的人了,嘴唇还是那样细嫩。那是我接触过的所有物件中,最为细嫩之物。

在现场时没注意到,看电视才发现,不仅有摄像机拍摄,还有许多人用手机拍摄。这即是说,我不仅会在电视上出现,还会在网络上出现。电视不出县境,网络却走遍天下。我成了大明星,还必将成为更大的明星。汤成民说:龟儿子,你火了。而我看见的,却是他的嫉妒之火,那团火烧得他眼珠发红。他嫉妒我成了明星,更嫉妒我不是让邹镇长亲,而是主动亲了邹镇长。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例外地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响,让我听众人的呼喊,开始喊的啥听不清,画面上,只见汤成民扭过脖子,对着人群高叫:它叫汤成民!近处的人听见了,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戏楼上空,便回荡着那个人一样的名字:汤成民!汤成民!汤成民!

然而,就在那天夜里,趁汤成民熟睡的时候,我逃跑了。要翻出那个圈栏,对我来说可谓轻而易举。

一开始我就说过,这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我已经逃跑两年了。两年前的五月十六,我穿过星光下的半岛,脚下没有方向,河流便成为我的方向,跑啊跑啊,终于听到了水声。扑通,我跳了下去。泅水是祖传的技艺,用不着学就会。洑到对岸,我抖掉水珠,郑重地转过身,直立起来,面朝半岛,深深地了鞠一躬。那是我最后一次直立。

是的,我还说过,我逃跑,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名声败坏了。也是在电视上,我看到有些人背着花篮,花篮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猪,猪们都伸出脑袋,朝我看。那鄙薄的神情,将成为我永生永世的伤疤。猪平凡而卑贱——平凡是老天爷说的,卑贱是人说的——可再平凡,也有名声和尊严。我输不起那尊严。是的,我表达过这层意思,但如果你是聪明的,你该知道我是在避重就轻,就像马书记审过的那个省委副书记,为逃避罪责,就以消遣女人的方式避重就轻一样。你知道吗,我之所以逃,是因为我不仅挑战了自己的血统,还挑战了人。人不仅心思密集,还很小气,很自大,他们经不起挑战,更不容许一头猪的挑战。还不明白么?那我直说了吧:如果我不逃,第二天我就会面对屠刀,走上不归路。

我一心想着的,是逃到老君山,逃到我的故乡千河口。我知道我的旧主人也不会容我,对此我也并不奢求。我只想看看我的妈。妈听说了我的事情,大概同样不会容我,我照样不奢求。我只想远远地看它一眼,看它是否还活在世间,如果活着,又是以怎样的模样活着。可是我渡错了河。小巴河和野洮河,在半岛东面汇入清溪河,我本应该从小巴河和清溪河的交汇处,渡到北面去,结果却从野洮河渡到了南岸。这可能与心急有关,与夜晚有关,也与我下意识里要避开镇子有关。总之,我到了老君山的对岸。对岸的这面山叫马伏山,是老君山的影子山,跟老君山一样深广,一样险要,当我踏进野地,眼前团团的都是崇山峻岭。星月之下,草木光辉,我就寻着漫无边际的光辉上行。这时候,我才感到脚痛。蹄花痛。练直立行走,练得我蹄花开裂,在半岛和平整的街面上,还能忍受,来到这乱石嵯峨的山野,便痛彻心肺。当然,主要是我扔掉了那个信念,没有了强大的支撑。我不想去描述自己这两年是怎样过来的,我只想说,我无时无刻不在饥饿中度过。每个日子,整个白天我都缩在洞里,绝不敢靠近人的庄稼地。事实上晚上也不敢靠近,我总觉得,在黑暗的深渊里,也有金石之眼,直愣愣盯住我。何况还有开采队竖起的火炬塔。火炬塔很高,亮得了天亮不了地,但我还是怕。再怕,也得吃,得喝,我的吃喝都是在三更半夜匆匆忙忙解决的,吃喝一顿,就管一整天,渴得再狠,饿得再凶,白天也绝不敢出洞。我是全民公敌。此处的“民”,不仅指人。连树枝也抽打我。连雀鸟也嘲笑我。最可气的是,有天在我的洞门前来了一只松鼠,它竟然吱吱叫唤,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还用爪子在自己脸上刨,羞我。自那以后,类似事件就经常发生,我不得不随时变换住处。我形单影只,没有同伴,更无朋友。

直到一年半过后,情况才有所好转。

可接着又遇到另一种苦恼。也可以说是更大的苦恼:有天深夜,我碰见一头母猪,它想跟我温存,我也想,可我马上发现它要的是特别的温存,它屁股上的气味滔滔不绝,那气味闪烁着血样的光芒,奔腾着繁殖的激情。我想到了罗师傅,想到了柳叶刀,想到了早已死去的睾丸,我怒吼一声,狂奔而去。我失去了一次机会。那机会早就失去了。

我还是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更没有家人。

但不管怎么说,我一天天的在往下过。到而今,我的生活基本归于平静了。表面的平静。据说过分的孤独能催心死,果真是这样倒也好了,麻烦的是我的心没死。我还记得汤成民为我取的名字。在我最艰难困苦的时期,我也想到过半岛,想到过汤成民,尽管我不可能回去。现在更不可能回去。说不定半岛已被毁了,邹镇长当时说八字没一撇,可是谁知道呢。邹镇长还说,她要带人上山,实地評估,根据损失大小给山民赔付,是否做过这事,我不清楚,但我总觉得悬。我亲了她,也等于是她亲了我,就算她言而有信了。我感觉到,邹镇长当初想出亲我的主意,也是在避重就轻。她是否因此提干了?是否如愿以偿了?我同样不清楚,也不关心。我真正关心的是我妈。马伏山上,即使春夏,也看不到几朵花,偶尔开几朵,凑近花蕊也闻不到香气,叶子大多蔫不拉几的,打不起精神。马伏山如此,老君山也差不离。我说过,马伏山是老君山的影子。它们互为影子。

如果我妈彻底丧失了下崽的能力……

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去看它。

下山,过河,又上山。这其间的辛劳,我是没资格去讲的,因为我是去看我妈。我早该去的,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我从记忆里搜索旧主人背我们下山时的路径,但你知道,那条路变得越发荒芜,根本看不见路,其实是没有路。如果不是思念深切,我简直会放弃。我没有放弃,经过八个晚上(白天我还是不敢亮相,心再急,也只能蛰伏起来),终于找到了千河口。然而,这是我的故乡吗?完全认不出来了,才两年多时间,就恍若隔世。见不到人,更见不到家畜。我不顾忌什么了,这天上午,我挨近旧主人的院子,发现门轴上牵着蛛网,其荒败程度,虽不像半岛上的那个大院触目惊心,但荒败本身已成为事实。看样子,卖了我们不久,旧主人就把我妈杀掉,搬走了。明知道自己没有妈了,但还是下了梯坎,踅过一条布满碗渣的小路,钻进畜棚,先是牛棚,再是猪圈。空。空得空茫。空得阔大。空得只剩下阳光的斑点。但那斑点再不能捉进嘴里吃。太脏了。

妈,我回来了。

我回来晚了。

但我回来了。

猪是没有故乡的,可是我,回到我的故乡来了。

我要在我的故乡生活下去,直到老死。

不知在圈门外站了多久,直到渴得嗓子冒烟,不得不找水喝,我才起步离开。圈外竹林里的小溪还在,只是没人去那里乘凉了。我朝小溪走过去。小溪照出我的影子。长着獠牙的影子。或许早就长出来了,我不知道而已。我再次错过了我的……该怎么说呢?说成错过了我的成长吗?我不知道。见到那两颗钩状的獠牙,我是喜悦还是悲伤?我不知道。人言,身下无光,就误以为是影子,这话当真吗?我不知道。都不知道。全不知道。通通不知道。你问我一万遍,我还是说不知道,请你不要逼我回答。

砰!

什么声音?

是枪声。猎人的枪声。

砰砰!

枪声越逼越近。

难道他们是追着我来的?

血液呼啸起来。

我听见,天地之间,一个声音高叫着:

汤成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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