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味道的男孩儿

赵静

1

我和妈妈住在市郊小区一栋33层公寓的3301，从阳台的窗户望出去，眼光越过公路上的车水马龙，就是一条横跨城市东西的长长铁路。铁路上经常会跑过一辆铁皮火车，有时火车上装满黑色的煤，有时又会拉满新鲜的木头，我想木头上一定散发着夏天的清香。再向远处看去，便是一片晶莹绿透的庄稼，这个炎热的季节，田野里正疯长着抽穗的玉米，一排排，一片片，交织成绿色的网。

风在夜里总会趁你不备，溜进屋子，它的味道复杂繁乱，但我仍旧可以辨出来自远方田野的芬芳。除了这些美丽的风景，我最好奇的是对门的3302，那扇棕红色的门从未开启过，我常常偷偷地弓着腰，眼紧贴在猫眼上向门外看，期盼着有一抹不一样的身影出现。

妈妈白天上班，我一个人在家学习，但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处于游离状态，我不想浪费这美好的假期，因为开学后我就要进入初三的战场了。

美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8月份，这时临近夜晚的风已经有些微凉了。黄昏我散步回家，看到3302的门开了，然后走出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他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眼睛细长，看到我，他微微一怔，随即又点了点头。

“你好，你是新搬来的吗？”我好奇地打量着他。

“嗯——是呢！你住对面吗？”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微微上扬的嘴角透着一缕淡淡的忧郁。

“我去年夏天就住过来的！你这是要出去吗？”

“啊，是啊！”他害羞地答道，然后快速地消失在电梯里。

晚上妈妈疲惫地回到家，我像个孩子一样轻轻地哼着歌，那丝略带惊讶的欣喜毫无遮掩地裸露在脸上。

“有什么高兴的事呢？”妈妈爱怜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肩膀，这是读初中以来我和妈妈最亲密的动作了，我看到她的脸上露出很美丽的微笑。

“妈妈，3302有人住了！”

“是吗？”妈妈极力地表现出惊讶来讨好我。我其实很讨厌她这种无来由的讨好，或者以这种手段达到靠近我的目地，所以我也常常故意阴着脸，毒辣地揭穿她的小伎俩，但今天我心情却好得很。

“嗯！是和我一般大的一个男孩儿！”手里的笔被我转得飞快，就像我的心情一样，直到后来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我的心情会如此兴奋。

2

6点30分，妈妈准时关上门去上班，然后我走到阳台，透过玻璃，看到她走得飞快。她一边整理黑色的挎肩包，一边又快速地向上挽了一下鬓角的头发，然后她穿过马路，静静地站在长长的公交牌下等681路公车。681路公车很快来了，妈妈像猫一样被拥挤的人群挤了上去，我的心也跟着紧紧收缩了起来。

我和妈妈独自在这个城市生活了14年，妈妈像个大独行侠，我像个小独行侠。我们独自穿越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累了会相互取暖问候，有时却又陌生得像两条平行线。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觉得妈妈提前进入了老年人的行列，她的啰唆就像唐僧的紧箍咒，妈妈却说我叛逆得陌生，可我确定我没变，我只是很多时候会没来由地痛恨这个世界。

原野上明亮的阳光泛起了一层薄雾，我忽然想到3302的那个住客，似乎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了，现在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家吧。他看上去那么干净，他的家一定也与众不同。

我甚至开始了先入为主的想象。他的家一定要透着清凉的薄荷香气，他会用透明的玻璃杯给来访的客人倒一杯微凉的白开水，桌布一定是秋天的橙黄，沙发一定是洁白的，像羽毛的棉布……想到这，我脸一热，轻轻地笑起来，我兴奋地按响了3302的门铃。

很快，屋内传来啪啦啪啦的动静，门打开了，男孩儿伸出半个身子。

“你好！”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我是3301的，那天我们见过的——”

我看到男孩儿脸一红，露出了矜持的笑容。

“请进吧！”男孩儿把门全部打开，然后闪到一边。

进了屋子我就发现自己一下坠入了宇宙。屋子里整个基调都是蓝色的，地球模样的蓝色沙发，蓝色的窗帘上是流星的图案，藏蓝色的墙纸上镶嵌着亮晶晶的星星……

“好美的宇宙！”我不由自主地感叹道。

“是啊，我也喜欢！”男孩子很认真地回答我，然后我看到他倒了两杯黄色的橙汁。

“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我接过杯子，橙汁凉凉的。

“哦，那个，那个他们出差了！”男孩子说完迅速地喝了口果汁。

“都出差了？！”

“是啊，都出差了！”

“那你彻底一个人在家了，真好！”

“嗯，是很好，耳朵根很清静！”他又抿了一口橙汁。

“对了，我叫安安，14岁，在十二中读初二，开学我就读初三了！”我觉得我很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我看了男孩儿一眼，他没有太多血色的唇安静地放在杯沿上，“你呢！”我小声问了一句。

“我，我叫木宁，15岁，不上学，因为我害怕阳光！”

“呵呵，你真会开玩笑！”我笑起来，笑得没有一丁点的淑女形象。

男孩儿嘴角又轻轻地上扬了一下，然后手指开始不安地摩擦起来，我想我肯定是吓到他了，但是我真的很兴奋。

就这样我和木宁熟识了。

3

木宁是个博学的人，他能叫出天上每一颗星球的名字，并告诉我所有关于星星的故事。为了感激他，我端去了妈妈烤得金黄的点心，他总是吃得很认真。

我常常在木宁家的小宇宙里一坐就是一天。我跟木宁说，妈妈是唐僧，学校是牢笼，我就像戴着紧箍咒的小鸟，我痛恨班主任灭绝师太——李，我厌恶班里的王晴晴，那个自以为是的假公主、两面派，我更讨厌马天宇，从上初中以来，他就像个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我把所有牢骚统统倒向了木宁，他时时看我一眼，时时又低下头，这时，我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觉得我们成了朋友，很好的那种朋友，所以我问了他：

“木宁，为什么你不谈谈你的学校和父母！”

我看到他单薄的身子微微一怔，脸色更加苍白了。

“我的父母——呵呵，他们正在闹离婚，而且似乎没有人乐意带着我……”他笑了笑，“学校——曾经对我来说那是个很孤单的地方！”

我不知道木宁到底在经历着什么，只是有一次我抱怨地对他说我很快就要自杀了，他突然低低地哭了起来，肩膀不停地颤抖，像头孤独的小兽。

那天他哭了很久，然后他从关着门的卧室里拿出一本书，那是一本蓝色的硬皮书，质感的封面上写着几个字——星星的秘密。我想打开，但木宁按住了我的手，他说回家再看吧，然后他说了很深奥的一段话，以至于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句话的真正意思。

他说，人从出生然后经历成长到最后长大，这其实是一次破茧成蝶的过程，虽然你现在正经历黑暗与不安，但却是美丽的，可是如果你选择死亡，那么再想重生就要跨过地狱的长度，而迎接你的却不一定是美丽的蝴蝶。

4

阳光从窗子里泻进来，打在硬皮书上——《星星的秘密》，多美的名字啊。我翻开第一页，白色的纸上写着几个工整而有力的字——三中木宁，购于2012年冬。

原来他是三中的。三中离十二中只有两站路，是市里的重点中学，而且三中有高中部，据说那里的每一个学生都是天才。木宁怕是今年要读高中了吧，我想，开学一定去找他，拆穿他害怕阳光的谎言。

那天我竟然没有听到妈妈开门的声音，因为我整个人都陷入了《星星的秘密》里。

那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男孩儿为了寻找到星星的秘密，跋山涉水、不辞辛苦。他要穿越羽之海，那里流动着羽毛一样的海水，洁白洁白的美丽，危险却会匿藏在不经意间，只要踩中了会唱歌的羽毛，就会消失得无踪无迹。然后是石头森林，那里的石头会变成巨大的怪兽，常常会把路过的人类当成蚂蚁踩死，我看得惊心动魄，全身战栗。

“安安！”我抬起头看到妈妈，“累了就不要学习了！”妈妈轻轻拍拍我的肩，她眼睑低垂，看上去很疲惫。

“妈妈，对面的男孩儿读三中！”果然，我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吗，那可是很厉害啊！”

“是，真的是天才，很博学，而且借我的书也不是一般的好看！”

妈妈微笑地看了我一眼：“是吗？那你看完也让妈妈看看！”

“你不会喜欢的！”

“别忘了妈妈也是从少女时代过来的！”锅里冒出滋滋的香气。

“对了妈妈，木宁也就是那个男孩儿，他现在一个人住！”

“那他家人呢？”

“他说他爸爸妈妈都出差了，似乎要去很长时间呢。”

“这样啊，要不晚上请他过来吃饭吧！”

“真的！”我内心的兴奋再也掩饰不住，差点就要跳起来。

“嗯，邻居间总要相互表示一下吧！”妈妈善解人意地说道。

我是小跑去按门铃的，门铃响了几声，屋里没有动静，我又连着按了两下，半天仍没动静，我又使劲地拍了几下门大声喊：“木宁，木宁……”但屋里仍没半点响声。

那晚我承认我是带着失望的心情吃完了妈妈的饭菜，以至于以后想来我都觉得对不住妈妈。

5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见到过木宁，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生病突然死掉了，在那个秘密的房间里，一直到尸体腐烂才会被人发现。想到这我害怕得在屋子里转圈圈，我开始一天天不定点地敲门，会不知疲倦地扒着猫眼向外看，而且耳朵也锻炼得和狗一样，门外有一点小动静我都会向门口冲去。妈妈只是奇怪地看看我，什么也没问。

后来我想到一个办法，我开始往3302的门缝里塞小纸条，一张两张，有时一天会写上十多张，上面都写着同样的话——木宁回家后找我。可一直没有消息。

那本《星星的秘密》我看了大半，男孩儿穿过一道道困难，此时他正身陷在黑暗隧道里，那里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读到这我竟然觉得那个男孩子就是木宁，他此时正在那里行走，因为没有光亮，所以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站在隧道的另一头努力地喊他的名字，迎面而来的却只有可怖的冷风，我落入了故事里无法自拔。

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异常，那天她竟然破天荒地休了一天班，领着我去了森林公园。那里树木粗壮茂密，叶缝间投下的阳光清澈，我和妈妈并排走在很细的小路上，我能感觉到妈妈胳膊上传递给我的温暖。

妈妈很安静地给我讲了她初恋的故事，没有什么新意，和大多数少男少女一样，那份像温室里花朵一样的柔弱感情，在时间的考验中凋谢枯萎。妈妈说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曾经美丽过，你曾经遇到过，你可以把一切都当成标本一样保存下来，而不是让自己迷失在里面。

我没有辩解我和木宁之间的关系，我只是很感激地搂着妈妈的胳膊，像小时候一样，和她一起度过了一个美丽的下午。

6

大约在凌晨3点的时候，我听到了电梯的动静，睡意全无，然后飞速地从床上爬起来。怕惊动妈妈，我光着脚走到门口，然后把脸贴在猫眼上，我看到木宁正低着头开门，头发有些蓬乱，他白色衬衫上有一块很大的黄色污渍。

我轻轻地打开了门，木宁却没有察觉，他像个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然后我看到他扑进了那间紧闭房门的卧室。

我像只猫一样尾随而入，一阵阴冷的风吹得我直打寒战，我仿佛落入了无底的深渊，那感觉就像读《星星的秘密》一样。

卧室门半掩着，一缕幽蓝的光投射出来，显得屋子很诡异，我听到自己的内心发出惊恐的尖叫，伸出半个头向细缝里看过去，我呆住了。

那是个布满蓝光的幽谷，一层薄雾盘旋升腾，幽谷的峭壁上有一个蓝色的大茧，茧子的末端露出一双脚，脚上穿着白色的球鞋，我认得那是木宁的鞋子。

木宁被茧子吃了？那是我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但很快我否定了自己。我想我发现了木宁的秘密，于是我小心地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防盗门。

回到卧室我再也睡不着了，那本《星星的秘密》被床头灯打得发蓝，我摩挲着那凉丝丝的封面，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缕细细的疼痛，我想他一定会来找我，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门响了，我知道是木宁。

木宁又变得干净清爽了，只是他的笑里藏着深深的疲惫，我想或者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我跟着木宁去了他家。

木宁的房子仍旧蓝得像个宇宙，他照例给我倒了杯果汁，然后我们便开始了沉默，直到手里的杯子变得空荡荡。木宁把手伸过来，手心放着一条手链。那是条碎石子穿成的链子，是10岁时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昨晚我把手链落在了他的房间。

“你都看见了？”木宁淡淡地说。

我看了他一眼，苍白、纤细、星空的味道。

“嗯。”我说。“你会杀我灭口吗？”我又问了一句。

“呵呵，怎么会，你可真傻！”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是个不存在的人，你会相信吗？你甚至都不相信我害怕阳光！”

“那你是什么？”我看着木宁，他的的确确是个鲜活的生命，就像我一样。

“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木宁的眼里突然有了很亮的光芒，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淡淡的红晕。

“因为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吗？”我眼里流出了泪水，我甚至开始懊恼昨晚的冒失。

“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因为我的茧就要成熟了，我完成了所有的旅行！”木宁像个哥哥一样抹掉我的眼泪。

“我跃过了羽之海，翻过了石头森林，在黑暗隧道里我听到你的呐喊，后来我还去了夜的花园，我在那里给黑暗做了两天的园丁。知道吗，跨过地狱的长度，你就会找到攀上星空的梯子，星星的秘密就藏在梯子的最顶端？”他的嘴角轻轻上扬着，好看的眼睛里透着笑。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7

我如约在午夜到木宁的房间去看他的“破茧成蝶”，他还说要我自己去寻找星星的秘密。

我迎着风站着，头顶是无底的黑暗，木宁说那是攀上星空的梯子。他说他要走了，很快就要走了，让我代他好好活着。

我哭着看到他爬进洁白的茧子，茧子里便传来噼里啪啦的响声。

木宁，你被消化掉了吗，还是你的灵魂被消化掉了？

风里只有我的喊声，茧子就在这时裂开了，没有木宁，只有一颗长了翅膀的星星，星星围着我转了几圈，便“嗖”地一下飞入了暗的深渊。

次日，妈妈发现我晕倒在了3302的门口。

“妈妈，木宁走了，那本书也消失了……”我哽咽了。

妈妈紧紧地搂着我。

物业上的叔叔，领着一对年轻的夫妻来到3302，他告诉他们，3302是间既舒适又便宜的楼房，主人就要移民了，急着出手。

“不，你不能卖！这是木宁的家，木宁还要回来的。”我冲进3302时却傻了眼，房间里不知何时变得空无一物，那样子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

“你怎么知道木宁？！”物业叔叔脸色有些苍白。

“就在昨晚我还见过他！”

“不要胡说，木宁一年前因为爸妈闹离婚从这里跳下去死掉了……”

“啊——”那对夫妻惊叫了起来，当物业叔叔意识到自己说漏嘴时已经晚了，那两个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跑到木宁的卧室，我想他一定给我留下了什么，只见地上散落着许多的小纸条，每一张上面都写着——木宁回家后找我。

8

后来，妈妈带着我离开了那所公寓，我们住在一个带有院落的小房子里，妈妈说这里看星星方便，然后我们常常坐在院子里寻找那颗叫木宁的星星。

我开始很努力地读书，考上了三中——那所木宁就读过的学校。

再后来，我喜欢上了黄昏一个人坐在操场的主席台前，看一个个奔跑而过的少年。我想多年前木宁一定就穿着那双白球鞋从这里跑过，只是谁也没有在意那个有着星空味道的忧郁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