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赋永恒的悔

2015-07-22 23:48安格
雪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二舅瓜子姥姥

总是在过节的时段,想起我的姥姥,她在春节撒手人寰。若大个城市沉浸在沸腾里,可是她独饮那份孤单。

不曾想到,多年以后,想到姥姥还是会哭到抽泣。细数过往,原来我低估了那份爱的重量。

每当放暑假,妈都会带我去二舅家住一段时间。去二舅家是妈给我的最高奖励,因为二舅家里住着我最深爱的姥姥。

一大早我就收拾好了换洗用品,还有送给姥姥的礼物,那是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为姥姥画的一幅画: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奶奶领着一个胖胖的小女孩儿,她们坐在村头的河岸边儿,等待红红的日落……

去二舅家得换乘两次车,再翻一座山。车上一路颠簸,我却很兴奋,再过几个小时就能见到姥姥了。只有十岁的我爬起山来真有使不完的劲儿,因为舅舅家在山脚下,只要爬到山顶,姥姥若是倚坐在窗台边就能看见我了。每次爬到山顶我都会向舅舅家的房子大力地挥手,然后一路欢快地跑下山。

二舅说姥姥常常坐在窗边,望着远方的山顶,想着她的外孙女会不会出现在那里。如果发现了我,就会特别开心,然后一直盯着我的身影,由远到近,到了转角处,见我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姥姥就颤巍巍地走到大门口,无比高兴地迎接我。

我拿出画送给姥姥,姥姥笑得合不拢嘴:“为啥姥姥穿这么艳的红衣裳呢?”

“因为姥姥的衣服都是灰色的,我没见过姥姥穿红色的衣服,可是姥姥穿红色的衣服一定很好看的。姥姥我要快快长大,我工作了就要给姥姥买好多漂亮衣服。”

“这么大岁数还穿红的,那我不成老妖精了?”

“哈哈,那我是您外孙女,我就是小妖精,咱们是一对儿妖精”。

姥姥也“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姥姥神秘兮兮把我拉进她的屋子,取出一包很有份量的布袋子递给我。我开玩笑说:“姥姥,什么啊?是金子吗?”

姥姥说:“比金子好,吃了有营养。”

我打开布袋子,天啊!好多的瓜子瓤!“姥姥,这么多,你得剥多久啊!”

“你就吃吧,别管那么多,自己可别嗑,牙该有缝子了,等你下次来,姥姥要准备得比这还多呢。”

和姥姥在一起是最开心的日子,我和姥姥同吃同住,总有说不完的话。姥姥是特别要强的人,她一个大字都不识得,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可不知是怎样的信念,无论日子怎么艰难,她还是拼尽全力供养所有子女读书。年复一年的劳累,使姥姥的腰早早地弯了下去。多年来,她走路总是很轻很缓而且颤颤巍巍的。

我每天都抽出一点时间教姥姥认字,姥姥会非常认真地地把我教的字写上几遍,然后把教她的名字又写上几遍。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姥姥的名字我给教错了,她名字中间的是“淑”,不是“树”。这个错字她写了至少不下五十遍,而正确的字她却没亲见过。唉,大把年纪的,真是枉费了她下那么些的工夫。

每天下午,天不那么闷热了,姥姥都会带我到河边玩儿。抓上一把瓜子瓤,蹦蹦跳跳地跟在姥姥的身后。到了河边儿,我挽起裤腿,坐在河岸上,脚丫欢快地拍打着水面。姥姥看着我,乐呵呵地笑。见我玩得欢快,姥姥也试着往下探身子,慢慢地弯腿,缓缓地蹲下,一只手支在地上,先让自己坐下来,再一点一点地往河边挪动。我帮姥姥挽起裤腿,让姥姥的脚丫也能泡在水里。我幸福地依偎在姥姥的怀里,微风轻拂,吹乱了我的头发。夕阳把河水映成了红色,也映红了姥姥的灰衣裳。

姥爷去世后,姥姥是一直住在二舅家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姥姥又在儿女家轮住了。但姥姥很少上我家住,因为爸妈还要负责爷爷奶奶的生活开销,姥姥怕再给妈增添负担,总是不同意来我家。好说歹说,这一年,妈妈把姥姥接到了我家,那段时光是最甜蜜的日子。我和姥姥住在一个房间,和姥姥玩纸牌,给姥姥洗脚,到了晚上便缠着姥姥给我讲一些蛇精、狐狸精之类的鬼怪故事。

“姥姥,以后你谁家也不去,只在我家住,好不好?

“你妈负担太重了,姥在你家住着不落忍啊!”

“姥姥,等我长大了,就给你买个房子好不好,以后我们都上你家里住,你不就落忍了?”

“那一年你二舅得了重病,姥太着急了,啥也没多想就把房子卖了。姥再也买不上房子了!姥爷临终前说了好些遍,无论咋样都别卖房子啊,姥偏不听。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姥要是不卖房子该多好啊!孩子都有自己的家了,姥姥住在哪里都不踏实,感觉自己成了多余的人。”“姥姥,你就在我家住吧,谁来接你也不走,好不好?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

姥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轻轻地抚摸我的手,什么都没说。

吃过晚饭,我和姥姥出去散步。我牵着姥姥的手,心里被幸福充得满满的。真希望时光是有选择性的流逝,希望七十多岁的姥姥不要再老去了,她的腰不能再弯了。真希望我能快些长大,长大后可以让姥姥过上好日子,让姥姥安心地在我家里住下去,不再担心是否加重妈妈的负担,不再觉得自己是别人的累赘。

姥姥果真没在我家久住。后来,姥姥被三姨接到家里住了一阵子,再后来,又去了五舅家,再再后来,姥姥被三舅接走了……

记忆里,姥姥就这么走马灯似的在儿女家轮住着,而我的童年是追随着姥姥的足迹一路走来的。姥姥走到哪里,我便在周末和姥姥聚在哪里。

如今,姥姥又“轮”到了四舅家。虽然舅舅和舅妈对姥姥都很好。但人的性格不同,所处的身份不同,感受就不一样。姥姥生活得一直都不大舒展,她做什么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眼神总是低垂着,让我很是心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姥姥。姥姥为八个儿女巴心巴肝地操劳了一辈子,可在姥姥需要儿女反哺的时候,姥姥却像亏欠了儿女一样地没有底气。

我很想多陪陪姥姥,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守护姥姥,让姥姥开心。

可是,恰若好多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我对姥姥的守护也未能善始善终。

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啊!可当时的我,竟反复地被这不足挂齿的小事折磨着。endprint

还是周末,我又去四舅家看姥姥,姥姥正在给天天哥整理书包,我立刻跑过去,一边和姥姥一起整理书包,一边开心地和姥姥说东道西。过了一阵子,天天哥补课回来了,也凑了过来和我们一起说说笑笑。和姥姥在一起,时间也过得飞快,像是刚刚来,可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虽然下个礼拜又能来看姥姥,但每每和姥姥道别,心里就有万般的不舍。姥姥一再叮嘱:“上学路上要小心车,要认真听讲,不要多吃糖……”。

许是出于小孩子强烈的嫉妒心和占有欲吧,此时的天天哥突然偎到姥姥身边,撒娇地问:“姥,你到底是最爱我还是最爱安安?”

姥姥说:“都爱呀!”

天天哥不依不饶:“只能选一个哟!”

我都觉得可笑:还用说么?当然是爱我啊!我可是姥姥的最爱、唯一的爱呀。

我和天天哥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着姥姥,姥姥慈爱的目光突然变得空洞起来,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能感到手指在我的头发里微微的抖动,少顷,用她一向平和的语气说:“当然爱天天了。”

姥姥的话来得突然。我愣在那里,心里顿时也变得空空的,搜索刚刚的记忆,是听错了吗?姥姥真是这么想的吗?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自以为是吗?在我家时,最爱我?在天天哥家时,最爱天天哥?姥姥是我心中那个最真实的姥姥吗?我是一直哭着回到家里的,可脑子里却有无数个问号。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是姥姥常说的一句话。现在想来,古稀之年的她必有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苦楚和无奈吧。而十一二岁的年纪里,我却执拗地认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姥姥对我的感情要么是爱,要么是不爱。后来,我再也没有要求妈妈带我去看姥姥,妈妈每次去看姥姥都想让我同去,我却找了好多理由拒绝了,妈妈很为难,但也没有勉强我。

于是,之后的整整一年里,我没有再去看过姥姥。直到她病重了,我以为这一次她能够挨过,可是我赶到时已经太晚了。妈妈红肿着眼睛对我说,姥姥让把这个手绢和布袋子交给你。我看着这个四角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和很有份量的布袋子,心理难过极了,这就是至亲的遗物啊!打开手绢,里面是一小叠崭新的一元纸币。那是我多年前送给姥姥的,如今看来,姥姥没舍得花,现在又还给了我。打开洗得干干净净的布袋子,我的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又是一袋子瓜子瓤,脑中浮现的尽是小时候吃着瓜子瓤蹦蹦跶跶地跟在姥姥身后的情景。可是现在,姥姥却不在了,我们永远都不能一起聊天、散步、看日落了,姥姥再也不能给我剥瓜子瓤了,永远都不能了。姥姥是爱我的。其实不用说我也明白的,可我很没出息,越是好久不见,我越是不敢相见,明明知道错了,可就是没有软下来的勇气。不敢想象漫长的日子里,姥姥的感情是怎样的复杂和纠结,不敢想象姥姥让妈妈把东西转交给我时,妈妈的心里会是怎样的疼惜。多希望我没有犯下这样的错误,因为,这已成为我多年来都无法释怀的悔恨和痛苦。我的爱是多么的自私和狭隘,在姥姥内心最孤独无助需要我温暖的时候,为什么我要用最苛刻和残忍的方法对待我最亲爱的人?悔恨太迟!我多想姥姥能穿上我买的红衣裳,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多希望午夜梦回时,姥姥就坐在我的床边,我一定紧紧地抱住她,再也不要松开。可这是多么无妄又奢侈的想象,如果上天怜爱,哪怕只有几秒钟……无法再写了,讨厌这泛滥的感情和廉价的泪水,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的记录些什么,可双眼分明模糊了。

想到季羡林先生多年前的一篇散文,叫《赋得永久的悔》,我忘了具体的内容,可现在借用了这个题目,且草草地收笔吧。

作者简介:安格杂志编辑、在职研究生,喜爱读书、写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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