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短篇小说)

2015-07-23 06:46莫·浩斯巴雅尔
草原 2015年6期
关键词:牧羊人摩托车饭店

莫·浩斯巴雅尔

1

羊群刚走到朝鲁图湖边就扎成一堆,仿佛被施了魔法似的低着头停滞不动了。几年来日思夜盼的一场透雨到了今年才“降贵纡尊”光顾了我们的家乡。群羊也好像与渴望已久的草场突然相遇而喧闹奔跑欢喜不已。草原上的繁花争先恐后纵情怒放,恨不能与鸟儿比翼齐飞婉转歌唱。每每想起今夜宝日玛(蒙古名字)放假归来,我就如坐针毡,时间像墙角的蜗牛,日长似岁。

我静坐在花丛中。在如此肥沃丰美的草场上放牧羊群虽说是一种惬意的享受,但暴晒在炎炎烈日下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啦!出来之前宝日玛的妈妈再三嘱咐我带上太阳伞,可是一个男子汉头上擎一顶伞在草原上游来荡去,这种造型我是万万不敢创造的。此刻,我多么希望眼前灿若火焰的花朵如我所愿摇身变成一把伞,让我在它的阴影里乘凉。我暗自思忖,在这个世界上唯有鲜花和美女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当然还有少女的爱物太阳伞。若早知盛开的百花如此娇艳,前世应该投胎转生女儿身才对。此前,本期望大人们让我去接宝日玛,只可惜这个美好的差事已落在宝日玛弟弟的肩膀上,他为了去接姐姐而满心欢喜。

骄阳似火,蝈蝈鸣唱,微风起处,众花翩然……

上苍特意为我安排的一场大自然交响乐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只有一个观众。羊群贪享美食无暇顾及四周。骄阳是一盏璀璨的灯,蝈蝈和虫鸟是乐师,花儿自然是那舞者。但是,那盏灯倘若今天烈日般暴晒观众,他们是否和我一样耐性十足呢?

突然,耳边传来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我好生奇怪抬头一看,宝日玛的弟弟径直向我走来,只见他身后宝日玛目光呆滞一脸迷惘地站在花丛中。

“我们的牧羊人不会是睡着了吧?”宝日玛的弟弟用取笑我的口吻喊道。惊奇之际我一跃而起,如同犯错的孩子一样不敢直视宝日玛,只好垂首站立着。

“姐,这就是我们的新牧羊人。”达林台招呼着姐姐。宝日玛似乎迷恋不舍那一片姹紫嫣红,缓缓向我走来。

“哦,好面熟啊!”宝日玛笑盈盈地说着,她那婀娜娉婷的身姿宛如百花丛中忽然为我绽放的一朵鲜花。

“你好!”我嗫嚅地问候。宝日玛是否认出了我呢?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

“怎么害羞了?总是打听姐姐回来的人现在竟然……”达林台的戏谑让我羞得几乎无地自容,眼下若是地上有道缝我会立刻钻进去的。

“你……回来得怎么这么早?”我吞吞吐吐地问道。

“刚好碰上了从旗里返回的巴特尔先生的车。”达林台未等宝日玛开口抢先回答。

“今年的夏季太美了。”宝日玛望着弟弟微笑着,诉说着内心真实的感受。达林台仿佛羊群是他一手照顾饲养似的,给姐姐一只一只地介绍着羊羔。我看着宝日玛愈来愈漂亮的容颜,心里觉得有点尴尬。之前,我本以为回去圈上羊群能来得及用低领时髦夹克换下这身肮脏褴褛的衣服。说句心里话,此时此刻我除了像欣赏草原上盛开的花一样远远观望宝日玛以外,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午饭吃了没?一起回去吧!”宝日玛对我说。达林台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催促姐姐说:

“快回去吧!阿妈肯定做好了牛奶面片汤,说不定等我们等着急了呢!”达林台把摩托车放在稍远的地方。

“你们快回去吧!我这就把羊群赶回去。”我对宝日玛说。

姐弟俩叽里喳啦地说着话渐行渐远。

2

与其说驱赶羊群,还不如说是在驱逐思绪,我满腹心事地慢慢尾随他们而去。

当我赶到苏木所在地的时候,客车已经到了站,如血的残阳也收起余晖沉落在山的那边。可我连哥哥的影子都没看见。捎信说今天要回家的人依然没到,反倒发现一位女生把书包放在地上,站在路边。她时不时地朝我这边望来。我也不急着回去,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把摩托车灯光射向她,此时那位女生丢下书包,径直走到我跟前。

“你是胡硕毛都(蒙古语地名)的吗?能不能送我一程?我以为客车会傍晚前到来,可是没来。”她说道。

我与宝日玛就这么认识的。说来话长,事情发生于三年前。

我们的村子离苏木偏远,从旗里坐客车而来的人若是没有接送的车,那才是叫天不灵,呼地不应呢!就这样,我没接到哥哥,反而遇上了宝日玛。我家住在她们村北边的营子,所以我们从未见过面。

想着与她多聊上几句,我故意减缓了车速。

“你们学校放假了?”

“嗯,我以为客车会早点来,当然也考虑过若是实在不行就步行回家。”姑娘说道。

“徒步回去?这么远?”

“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我们总是走着回去。现在要是再次踏上那条路是不是有点新鲜呢!”宝日玛说道。

“有什么新鲜啊!还不是蹚泥河翻沙梁啊!告诉你吧,这里的一切一点都没有变。”听着我云淡风轻的描述,她便沉默不语了。

准备打开话匣子的人,竟然变成了哑巴。此刻我想起了阿妈平时总是数落我的那句话:哪壶不开便提哪壶,说话时不体会别人的感受。我恍然大悟,这条路虽然对我毫无意义,但对于宝日玛未必如此。

“到了河边下车走走吗?”我鼓起勇气说道。

“可以啊,可以!”宝日玛听罢欣喜若狂,差一点立即就跳下摩托车。宝日玛跟我尽情诉说过去徒步回家时途中发生的故事。对我而言那些故事并没有特别的吸引力,不过听着故事赶路的感觉亦是别有趣味。

后座上宝日玛娓娓而谈,连悬挂在夜空中的一弯残月都那么明亮。曾经多次在夜间骑车穿梭在这条小路上,然而从来都没有过观赏月亮的闲情逸致。这时心底里莫名地涌出一种期盼: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聆听宝日玛委婉的言语。

“喂,你说话呀!怎么是一个不爱言说的人呢!”宝日玛从背后拍打着我的肩膀。好像她和我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我不能不注意前面。你继续说啊!”我回答着。听见我的回答,宝日玛咯咯地笑个不停,取笑我说:你是用嘴巴看路的吧!

“你叫什么名字呢?”宝日玛问。

“我叫尼日贵(蒙古语意思是没名字)。”我开玩笑道。

“尼日贵?好奇怪的名字。”宝日玛又是忍俊不禁,哧哧笑着。跟这么一位爱说爱笑的姑娘在夜间一同赶路,原来是这般的美妙啊!我暗自把自己比作一位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航行的水手,划开潋滟的碧波美滋滋地恣意滑行着。摩托车到达河岸边便停下了,宝日玛早已下车脱鞋跑进了河水里。她在河水中忽而惊呼忽而欢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回荡在夜空中。在车灯和月牙微弱的光线下,我依稀看见宝日玛的倩影与那些出现在电影里的美女如出一辙。宝日玛走远后,我启动摩托蹚过了河。

这时,宝日玛已经登上对岸等着我。

“在一个星期五的夜晚我们几个同学曾经像现在一样蹚过了这条河。”宝日玛说完便默不作声地伫立着。

“那么,想不想再次徒步翻越沙梁呢?”

“你在沙漠里推车不累吗?”宝日玛反问我。说真的,我当然不是傻瓜,其实平日在沙漠里推着摩托车行走的蠢事我是做不出来的。可是今晚我鬼迷心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我啦!

我做梦也料想不到千载难逢的艳遇会在一个夜晚与我邂逅。我激动万分,我的好哥哥啊!你的失约恰恰成全了我和宝日玛的相遇。往常,总是延误行程令车怠马烦的这一片沙漠今天却显得出奇地可爱。

“假若没有遇上我,你打算怎么回去?”

“我以为总会碰上家乡的熟人。自从看到你骑车过来的身影,就知道这个人便是我的俘虏。”宝日玛自吹自擂。

“瞅见你的那一刻,我差点掉头了。”我说。

“你不是用车灯暗示我向你求助的吗?”宝日玛挑明。怎么可以唇枪舌剑地反驳如此天真烂漫的女孩呢!伤她心我当然于心不忍喽!说实话,无论是谁站在路边,我都会主动搭载一程的。

对于追求知识而远离家乡的孩子们来说,即使是家乡的一片光秃秃的沙梁,亦是一种美好的记忆呢!在宝日玛深深思念的这片沙漠里,一定没有遇见过像我这样与她同行的青年人吧!因此此刻的我只能算作是一个圈外的陌生人,想到此我不免心情颓然缄默不语。就在此时,我庆幸自己当时没道出真姓实名也许是明智的选择。

“很抱歉,你是不是很累?为了我推摩托车在沙漠里走路,你是一个好人啊!”宝日玛感慨道。

“这片沙漠里有你美好的记忆,陪着你,让你再次踏上记忆之路,我也感觉到是一种轻松美妙的享受。”说完,我惊奇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番匪夷所思的话语。在小学念书的时候,有一位老师曾经评价我说将来会成为一个诗人。也许他的示谕今天在我头顶灵光一闪,使我这棵枯木开花了吧!

宝日玛不再言语,我们默默无语地并肩前进着,沙漠的尽头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发觉这一段路程将要与我们说再见了。以往绵延不断的沙漠今天是否不忍心看我们继续沉默寡言,故意将路程缩短了吗?走过沙漠,我启动了摩托车。显而易见,来不及犹豫和反抗,今夜的句号已经被牢牢地打印在沙地上了。

我在沙漠里长时间推摩托车,双手早已麻木酸痛,拐弯的时候已经不听我使唤,于是我们便狠狠摔倒在地上。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跑去照看被甩出稍远的宝日玛,她频频揉搓着脸颊,不难看出她在哭泣。

“没能稳住车把儿。你没受伤吧?”我说道。听到我的话宝日玛自己站起来了。

我们又启程了。我不由得生着自己的闷气,今夜的结局竟是以主角被摩托车甩出去因负痛哭泣而告终。宝日玛似惊魂未定不再作声。我本想恳请她的原谅,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到了这时才发现想要说的话都尽数湮灭在黑暗中,去向不明。

我按照宝日玛的请求,把她送到她们村子的西边。

“上屋歇一会儿吧!”宝日玛邀请我。

“我要回去了,家里人还以为哥哥快到了呢,这时候也许做好了饭菜干等着,所以再不能耽搁了。”我谢绝。

宝日玛下车,当我离去时,她突然喊道:

“尼日贵,还不想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看来宝日玛已经平静下来了。

“在你的记忆中应该有一个无名无姓的人。事情若是太袒露就不叫记忆。”我答道。

不料,宝日玛突然跑过来往我的衣兜里塞了一样东西。

“想什么想得都变成呆子了?快点进屋趁热吃牛奶面片,我去饮羊。”宝日玛招呼着我。听到宝日玛的招呼声,我如梦方醒。就这样,宝日玛让我沉陷在关于她的记忆里,又是宝日玛把我从那段记忆中唤醒了。我发现宝日玛正在忙碌着驱赶羊群朝井口走去。

我只想前去帮宝日玛,可忙着赶羊的宝日玛却喊道:

“快进屋去,再不去饭都凉了。”

夏天正午虽然热不可耐,宝日玛的妈妈依然煮了一锅牛奶片汤,原因是宝日玛平时最爱吃这种食物。洗漱完毕,我进去一看,给我准备的片汤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呢!宝日玛的妈妈给我盛了一碗热茶,对我说:

“我的女儿回来了。她说是放假期间自己去放羊。所以呀,孩子!你就回家休息吧!我这个女儿假期里从来都闲不住。当然,至于工钱我会照旧算给你的。”

“我想帮宝日玛几天。”我请求。

“不用了。我那女儿每个假期里都自己去放羊。她明年八月份要去旗中学当老师。她说上岗之前务必要自己放一回羊,

哎……女儿从小就怪脾气又倔强。”

只是因为她是宝日玛,才会这么做吧!我悄然寻思着。下午,宝日玛驱赶着羊往草原深处走去。

说实话,我之所以来到她家当牧羊人,就是在等待她放假归来。

若要坦然表白,对我这个放羊的人来说,与宝日玛再次的相遇意味着那夜的残月般回忆就要变成今夜花好月圆的现实,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原本怀着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那就是趁宝日玛的假期,放一个月羊,不过是在进出之间希望能与她说上几句,多看几眼她的倩影而已。可是现在,宝日玛既赐给了我与她相识相遇的机缘,同时也熄灭了我给她当面道歉的愿望。

3

三年前,我把宝日玛送到家乡的翌日,偷偷去了一趟她们村子,我绕来绕去最终登上她邻居的家门。我故作轻松地向主人打听宝日玛,想不到这家的老奶奶对我说:

“昨天宝日玛回来的时候,搭上了一个年轻人的摩托车,谁知那个小伙子没出息,竟把她给摔伤了,因为她的手腕受伤,她一早就去旗里的医院检查去了。哎!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像话啦!”老奶奶摇头责怪着骑摩托车的人。我听到这么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唯恐露馅儿,惊恐之际匆忙告别离开。

彼时我应该到旗里慰问宝日玛,这不仅是人之常情,也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我还是心怀惴惴临阵脱逃了。

听闻今年她家招牧羊人的消息,我就琢磨着前去应聘并趁机向宝日玛道歉,现在连这点微小的期望也化为泡影了。而今亲眼目睹宝日玛幸福的模样,我毅然决定闭口不提那件令人难堪的往事。我虽黯然神伤今生今世注定要在宝日玛的记忆里只能成为一个没名没姓的人,但念及宝日玛竟没认出我就是那个当年的肇事者,这已经是佛祖显灵护佑我啦!我悄悄双手合十感谢佛祖的庇护。

光阴如梭,一个月的假期倏忽间过去了,从宝日玛的家里捎信来让我过去。

清晨,宝日玛前往赴任新的工作岗位。当我到达时,就听见她轻轻哼着歌曲,和颜悦色地整理着需要带走的行李。经历了风吹日晒,她那白皙如脂的皮肤被晒黑了。当我跨进门槛时,她抬眼看着我:

“你叫巴雅尔,是吧?”她笑意荡漾地说着。完啦!名字都被她搞清楚啦!此刻,如果我亮出她赠送我的手帕,也许整个事件就此水落石出,不过阑珊意远、梦圆易残,万事不可强求,何况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我愀然叹息偷偷平抚了心灵深处的蠢蠢欲念。我本以为自己天衣无缝的得意之作——巧妙地隐秘的名字,却被她无意间轻松破译啦!我还能从那份记忆里寻觅什么呢?

一家人正在讨论明天由谁送宝日玛的事情。曾经为了去迎接姐姐而难耐兴奋义无反顾的达林台,此时却因担心搅扰了自己香甜的晨梦而打了退堂鼓。

“让我来送吧!明天早晨羊群出圈之前会赶来的。”我说道。

“你会骑摩托车吗?可不能把我甩出去啊?”宝日玛闻言笑呵呵地说着。这时,屋里的人都想起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默默思忖着,他们是否已经知晓了我那过去的糗事了呢?

“巴雅尔驾车的技术很好,比达林台让人放心多了。”她的爸爸夸赞着我。

黄昏时刻,达林台我们三个人倾心畅谈着。宝日玛似乎没什么变化,她一如既往地侃侃而谈,陶醉时还不禁哑然失笑。几年以后的今天,坐在她身旁再一次看见她嫣然一笑时,我怎能不由衷地感激生活呢?言谈之间,我忽然发现宝日玛右手肘上的一块儿青紫的伤疤。我的佛祖!蓦然间,那夜宝日玛被摔后,啜泣的情景重新闪现在脑海里。

“你的手受伤过?”

“从摩托上摔下的呗!哟,姐姐!你打听的那个人,我到现在都没找着。要是这两个营子的人,我都认识。你在那天晚上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人。”心直口快的达林台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

宝日玛微笑着:

“别乱说啦!这不是小时候摔伤的吗?”宝日玛说着话向弟弟使了个眼色。

翌日,天边曦光初露的时候,我和宝日玛骑上车,直奔苏木所在地。

从前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地驾驶过摩托车。后座上,宝日玛尽情地诉说着一夏天放羊的动人情景。我如同那夜的我,凝神谛听着宝日玛的言辞,默默前进着。

“喂,说话呀!怎么是这么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啊?”宝日玛从背后喊道。

“我不能不注意前面。你继续说啊!”我回答。

良久,宝日玛沉默不语。

宝日玛登上客车后,我才原路折返。此时,金光灿灿的艳阳冉冉升起,含笑迎接着我,牧羊人新的一天开始啦!

4

那年秋天我“代替宝日玛”,在她们家当牧羊人一直到初冬。

“喂,绵羊们!那些日子里,宝日玛对你们倾诉些了什么?”我每每忍不住向它们提问,可悲的是羊群不能给我任何答案。那天早晨,宝日玛对我说起的那只没妈的黑头羊羔已经与我混熟,我俩亲密无间。代替宝日玛亲自带黑头羊羔游走草原上,我竟会一时间忘却自己是被她们家雇来的放羊人。如果宝日玛也像我一样,放牧羊群若似放牧思绪,我就能读懂她落满原野的万千思绪,那该有多好!

岁月荏苒,时光将初冬送到草原上,禁牧的限期不期而至。推开来说,禁牧无异于把我无拘无束游荡在草原上的思绪死死困住羊圈内,这使我万般的忐忑。

在宝日玛家人的言谈中,总是有着宝日玛的故事。从健谈的达林台口中,我探询到了不少有关宝日玛的事情。听说她担任班主任的班级里有不少调皮捣蛋的孩子。不知为何,我就此想起了“一丘之貉”的成语,笑意从心底里荡漾而出。

成格雅老人总夸我:巴雅尔把羊群放得滚瓜溜圆,通体肥膘。老人的言下之意,今年倾泻而下的大雨仿佛是我召唤来般。

由于羊群就要被禁牧,所以我该回去了。

“哎,孩子!这些天都快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啦!得空常回来看我们啊!”宝日玛的妈妈说着。在那一刹那,我顿然感觉内心空洞落寞,眼前的一切便觉得难舍难离了。

“大妈,宝日玛回来后,请告诉她,她的黑头羊羔已经跟我混熟了。”我说道。

“可以啊,可以!”宝日玛的妈妈慈祥和蔼地微笑着答应。

回家的几天内,我帮助爸爸割草。

“家里的活儿多得都做不来,你还到别人家放羊。”阿爸满脸不悦地数落着。由于无法解释个中缘由,所以我只好挥汗如雨埋头苦干。

一天,阿妈对我说:

“你能不能到哥哥的饭馆帮忙?”老人家边说边察言观色。

“不,不。我只会吃喝,根本不会照看饭店。”我毫不犹豫地推辞。他们说哥哥在旗里开饭店开得挺红火。以前哥哥想让我去他的饭店帮忙,可我坚决没同意。虽然念过初中,所学的数学知识对付算账绰绰有余,但是一想到从此没完没了地与酒鬼们打交道,心里不免一阵厌恶。说来奇怪,只要有人在我耳边提起饭店,眼前就会浮现酩酊大醉的人东倒西歪地从饭店挤出的丑态。

有一天,当我载满青草回来时,阿妈对来串门的舅母说:

“他哥哥的饭店在中学门口,一到中午和晚上学生太多,忙起来四脚朝天,顾头顾不了尾。所以我想让巴雅尔去帮忙,可他却不愿意前去。”所有的话,我只听懂了大概,不过“中学”二字却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宝日玛面前我把自己掩饰得滴水不漏,虽说做到了没让宝日玛识破我的真实身份就挥手道别,但我是多么期待与她再次相遇啊!多么希望学校聘请一名优秀饭店经营者当老师啊!如果那样我就立刻掏出手帕亮在宝日玛的眼前……沉浸在幻想中不能自已的我,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何不隐藏自己的身份,暗地里助她一臂之力。童年时代曾读过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总是偷偷帮助心上人,在此过程中他永远都是心情舒畅甘之如饴。

“阿妈,要是哥哥真的忙不过来,我过去帮帮也无妨。”我说着装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

“太好了,儿子!我儿终于能周全地想事儿啦!”阿妈高兴得合不拢嘴,当场就拿起手机与哥哥通了话。电话那头的人也好像惊喜不已,俩人在电话里聊了很长时间。

由牧羊人转眼变成了饭店服务员的角色,我不由得暗自嘲笑着自己。人生就这么变化无常,转瞬之间一条崭新的路出现在脚下。

“我不让你当服务员,就坐在吧台上吧!”哥哥来车站接我的同时拍打着我的肩膀说。

“要是少收了钱你可不要翻脸不认人。”我调侃道。

“十块钱以内我会给你面子,要是超出十块,那就不一定喽!”哥哥似笑非笑地说。说实话,他可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果然,到饭店后我只管收钱。出乎我所料,哥哥的饭店风格别致又很整洁。虽然来客甚众,但是几天之内才出现那么一两个醉酒的人,而且即使是喝醉了也没有什么脾气,最多不过是一些“文明醉者”。

收钱的头几天,一些爱占便宜的主儿会对我说:

“年轻人,你是新来的吧?我是你哥哥的同学。是常客。”接着就要求我打折。

我对哥哥说起这件事,哥哥气得暴跳如雷,训斥我说:

“你根本就没有降价的权力,榆木脑袋!”

我几乎整天都在讨价还价,有时候竟然在梦里都在数钱!三餐之间虽有点闲暇时间,但是进菜买肉的零碎活儿毫不留情地填满这点可怜的空隙。两者比较起来,牧羊人的日子才真真是皇帝的生活呢!就这样,别说是去找宝日玛,连惦念她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啦!

有一天,当我收钱的时候,恰巧遇上两个学生。

“你们学校有个叫做宝日玛的老师吗?”我问道。

“她是我们的班主任。”那两个学生回答完紧忙捂住了嘴。也许是担心喝啤酒的事情败露。我对他们说:

“不要害怕,我不会告密。可是以后你俩不许再喝酒。”我像个老师似的严肃告诫着他们。

倏忽间又过去了几天。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人,轻拍着我的肩膀,失声叫道: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们的牧羊人啊!”

从来都是故事里的主人公不请自到的。望见宝日玛,我竭力掩饰着内心的震颤,但是四肢早已不听我的使唤,笨手笨脚地来回移动着。

“牧羊人,你真行啊!来到了这儿,只知道数钱,也不给信儿。”宝日玛说着,我从她的表情里难以看出是喜还是怒。

她穿着一袭深蓝色的呢子大衣,长发垂腰,楚楚动人。我暗想,在如此美艳的老师面前,她的学生们是否能集中精力听课呢?此时,我也从她明净清澈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缕好似遇到了老朋友才会有的悸动。趁热吃奶片汤,这曾经是宝日玛当年的嘱咐。如若有可能,我最起码给她准备热乎乎的一日三餐,等她过来吃。除此以外我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从那以后,宝日玛成了我们的常客。她总是在顾客少的时间到来。每次拉开门时,她会满面笑容地喊声牧羊人在不?亲哥呀,亲哥!你是佛祖为了我派遣的信使吗?你初次让我遇到了宝日玛,又经营饭店给了我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宝日玛昵称我牧羊人,所以城里就多了一个牧羊人。

饭馆里,有个叫那顺的服务员与我年龄相仿。他也成了宝日玛的熟人。当我算账忙得透不过气时,他却假惺惺地给宝日玛端茶倒水故作姿态,其目的无非是想博得美人回眸一笑罢了!从来不会和我和平共处的人,一旦见到宝日玛旋即变成一个油嘴滑舌、体贴入微的人。眼看他那副嘴脸像孙悟空猴脸一样瞬息万变,实在是令人厌恶至极。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又是宝日玛的什么人,我有争风吃醋的权利吗?如此思索的那一刻,充满猜忌的心就不免抽搐起来。

某一天,我把那顺叫住,劝解地对他说:

“你不要再和那位老师没完没了地唠叨,她会厌烦的。”我的这番劝解却让他气急败坏。

在周末才有的闲暇之余,宝日玛我们三个人聊天时,我们那位那顺说道:

“宝日玛,他这个人奇怪得很,一个月才洗一次脚,可他又藏着一方手帕,假装成自己是个干净利索的人。”那顺当着宝日玛的面毫不顾忌地说着我的坏话。不洗脚没什么可丢脸的,只是对宝日玛道出手帕的事情,却使我无处藏身,只是一瞬间,我已是面红耳赤。宝日玛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慌乱,又似不忍心让我窘困,就东拉西扯把话题转移开了。关于手帕,宝日玛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端倪,这让我宽慰不少。我渐渐地习惯了饭店的工作,过去总让哥哥批评训斥的我现在已变得老成练达。

宝日玛好像因拟期末考试题而忙不过来,所以一个礼拜只来一次。不过但凡登门就肯定呼喊一声“牧羊人”,只是一声呼喊,立刻就像有一条彩虹照亮我的心底。她的每一次到来,好似为了将笑容洒满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到来时,总是会说她要喝一碗牧羊人的茶。说实话,这里哪有我煮的茶,都是厨师大妈煮的茶啦!

宝日玛右手上的伤疤果真烙刻般的醒目。有一次,我们一起喝茶时,她发现了我始终凝视那道伤疤。

宝日玛几乎立刻锁住了我的眼神,她紧紧盯住我的眼睛问道:

“你从摩托车上摔倒过?”她考验学生般的问我。我虽一时措手不及,但慌乱中生计:

“听说你这是从摩托上摔下受伤留下的,是真的吗?”我把话题巧妙地转移。宝日玛好像再无兴趣继续这个话题,她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宝日玛故意岔开话题,反倒让我有了一种莫名的惶恐。

围绕着吧台蹉跎岁月无声无息地延续着,不知不觉中临近年底。面临放假,饭店的活计明显变轻。我对哥哥说提前回家的事情,他说:“可以啊!过年后早点回来吧!”没想到哥哥竟爽快地同意了。

我希望回去之前能与宝日玛见上一面,当我心怀无限期待犹豫徘徊时,宝日玛好像与我心有灵犀似的推门而进。

“宝日玛,牧羊人先回去啦!”我笑着说。比起以往,在宝日玛面前我不再手足无措,除了回避那段秘密以外可以无拘无束地高谈阔论了。宝日玛似乎早已预料到似的话语脱口而出:“喂,牧羊人!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学校就放假啦!那时,你要到苏木所在地接我!”她干脆下了命令,语气不容置疑。

闻此言,哥哥用商量的语气说:“这么冷的天,让骑摩托车来接你,不是着了魔吧?直接雇车回去也花不了多少钱啊!”

宝日玛对哥哥的提议不屑一顾:

“我只想让牧羊人来接我。”宝日玛直截了当地说道。宝日玛下完命令,说自己要去忙考试、讲课之类的事情,说完之后便匆匆离去。

哥哥和她谁也没把我的意见当回事。宝日玛走后,哥哥注视着我坏坏地微笑着。

一周后,我骑着摩托车穿行在三九天的严寒里,哆哆嗦嗦地到了苏木所在地。路途中我一直担心宝日玛在这寒冷的天气中坐在摩托车上,是否会受冷挨冻。

客车到了,宝日玛下来向我招手。看见她挥手的那一刻,心里便感觉像三九天碰到了骄阳似的,通体温暖成一片。

“牧羊人,干吗僵在那儿,快过来帮我提包啊!”宝日玛像是我的阿姐,命令我道。

初次相遇时的一弯新月此刻还高悬在浩瀚天宇之中。

宝日玛我俩驾驶着摩托车启程了。说话总是喋喋不休、津津乐道的宝日玛今天却哑口无言。

“冷了吧?怎么不说话了?”我问道。

“不要说话,注意前面!”宝日玛颤抖的声音从身后颤颤巍巍地传来。哦,注意前面!是宝日玛在说话。

当宝日玛的双手从背后环抱我的一刹那,我深深地体会到此时此刻言语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责任编辑 赵筱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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