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芙蓉
1
工作之余常给父母打电话已是我近年养成的习惯了。有关于此的情形是——虽然有要事相商和分享快乐的时候不少,但常常是自己遇到难处或心有莫名沮丧时,打过电话去寻求慰藉的时候更多。电话接通时,把自己的说笑声传至那端,倾听反馈来的兴致勃勃说起的那些家长里短等琐事,我身便仿佛融进了那淡朴乡间的宁静氛围中,心情也会随之轻松起来……
“额吉哎,都还好吧?在忙些什么呢?”
“在晒牛粪呢,你们也都好吧?”
“我们都好,额吉哎,我想回趟家了。”
“来回跑这么远干吗?安心做好自己的差事吧。我们都好好的呢,你阿爸天刚亮就去马群上了,就——在那儿一个人直不愣登地跟在马屁股后头儿呢……”
父亲牧马的背影,随着话音入耳渐渐在脑海中放大,而母亲故意拉长了的语音又让我猜想到——此刻的她正在院外的日窝地上拄着牛粪杈站在一排排摆晒整齐的牛粪旁,遮日远眺着似乎归来的父亲呢。而父亲沿河骑牧的身影,此刻也正在清晰地闯入我的眼帘。
“就知道寒碜阿爸……”我笑说道。
“我可没寒碜他。你阿爸天天准时准点地死跟着马群,可比你们公家人都忙的样子呢。一说到马呀驹子呀的就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了。我还说他‘你这倒是不这儿疼就那儿疼地吓够了我,最后还十八的小伙儿似的满山甸子地跑呢呀!”
“喜欢马的人就这样呗!没法儿说的!”我向着阿爸说道。
“说是守着马群见风见景儿的心里敞快呢,但凡好上一件事儿就不知道撒
手……”
“阿爸可是有病在身呢,看情况挡着些吧。”我嘱咐道。
“你阿爸哪听我的呀,嘱咐他小心身体多歇着的时候小孩子似的跟我撒脾气,还说‘我可不是窝在屋里等死的人呢。一去到山甸子上就心里高兴,回来后把看的碰的讲个没完。前天还把钥匙丢在甸子上愁眉苦脸的人,昨天就出去从杭盖南坡上找回来了,真是没法儿说他,我的佛爷呀!”额吉在电话里数落父亲道。
父亲还真是一个想到必做到之人,并往往在达到目的后会对母亲说:“你看,依我这倔脾气这事儿不也成了!”此时母亲总会无奈地摇摇头说,“行啦,你可是有显摆的东西了,都你对行了吧。”
我和母亲又聊了一会儿后接通了父亲的手机。
“阿爸!你在哪儿呢?”
“我在吉嘎尔图花(香樟岗)南梁上看着马群呢,太阳不温不火的可真是个好天儿哎。”
“可别走得太累了呀。”
“你阿爸还能累着呀?照城里人的话说你阿爸我这是天天溜公园儿呢!”
“阿爸,一放假我就回去呢,我这可是怕您老埋怨‘就知道给你额吉打电话,把你老阿爸都忘了吧?才给你打电话哟!”我调皮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开心的笑声。
“仗着好时候好身体我可是享起清福了,打从开春儿以来我就放着马山头儿山脚甸西甸东的转了个够,就连感冒咳嗽都被我逛得一干二净了。刚才走到了苍罕坡的大山楂树下了,你们暑假回来后让我孙子在山楂林子里玩个痛快。可怜我孙子整天憋在城里那撒不开腿儿的楼房里,你阿爸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都光着脚丫子在盘羊山的马鬃崖上跑着玩儿呢……”
父亲喜欢怀旧,以前在寒暑假回到家听他讲自己童年的故事时,甚是好奇于他所说的经过哪座山的哪条沟,距哪几个灌木丛几步远处有绊马暗坑之类的描述。对其真实性表示怀疑的我就会领着儿子按其所指找过去,而结果总是令人感到惊奇,近六十年前的细微地貌,竟在父亲的记忆中如自己的掌纹般清晰,对此,我是自叹不如。
“阿爸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呀?”当我这样好奇地问起母亲时,母亲会笑着反问:“你阿爸这辈子是干什么的人呀?”
2
阿爸对山野草场的熟悉,就如同对自家的园子一样。作为其女儿,我也当然是喜欢在山野漫步的。
每当假期回去后,我都会领着儿子去吉嘎尔图敖包上石(给敖包添加石块),那是我心中的圣地。在我小时候,大牛领着牛犊走进去后会“淹没”身影的这地方,曾把“奉命”前来找牛犊的我迷阵一样困在里面,惹得我哇哇大哭。父亲会循着哭声把我从高深的草木丛中“解救出来”。但而今令我心疼的是,随着年年假期的归乡,我看到那片曾经是森森草木的大甸子在一年一年地贫瘠下去,儿时的景色,已是一去不回了。不过有一样复苏的是,老家的乡亲们把在“文革”中毁掉的吉嘎尔图敖包重又修建了起来,这样,我便有每年携子给这座儿时未见的敖包上石的运气了。
美好夏日里,和儿子笑闹着走到吉嘎尔图的顶上,给吉嘎尔图敖包上了“人之三石”后,举目眺望起泛蓝的远山。那情那景,真真是无可替代的心灵沐浴。双溪地、三杈口、苍罕坡、水筲崖、敖衮山、哈日召荣、术勒古苏台这般比肩耸起的巍巍青山,是在我儿时父亲赶着草车去向打草场的路上一一指点给我的,在一个孩子的眼界里,这些山峰当时是那么的高大雄伟,一如我现在看到的它们。也许,在我这多年的成长中,它们也一直在成长。再或者,在一座山的面前,一个人的成长是微不足道的吧。叠峦耸立的青山,是怎样把一代又一代的族人们揽在怀里,抱在胸前恩心哺育着走到今天的?而今往后,又会有多少族人在这大山草原的恩泽中幸福地生活?
站在吉嘎尔图敖包旁,望向群山环绕中的巴音宝力格草原,泛白的羊群正沿着河岸走向盐碱滩去舔食盐碱。缓缓移动的羊群后面有阿爸的马群在跟随。任凭蓝褂子敞开的衣襟迎风飘荡,头上戴紧那顶已显破旧的凉帽,肩上斜挎装有望远镜的绿帆布包,臂弯里挽着一副笼头缰绳健步走向远处的马群——那就是已年过七十的父亲在牧马。
望着父亲远处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一句话——人,用心活着就应是如此吧。
寒假回去时,站在院子外面极目而等的父亲一把我迎进屋就一脸神秘地说:
“丫头!我可在捣鼓一件好东西呢!”
“哎呀,你看你这人,孩子大老远的回来茶都没喝上一口呢,你这就等不住了。”
虽是遭到了母亲的不屑,但父亲还是等不及我喝上一碗奶茶似的披上大衣几步走出屋去,把一副新做的马鞍,镫铁叮当地搬了出来。
“你阿爸我趁着身子还硬朗就赶一副好鞍子吧,以后没准哪天用得着的时候不也是现成的吗!指望你哥你弟他俩我可是不好说。”父亲边说边用衣袖擦拭这副崭新的马鞍。
“你阿爸老糊涂了都,家里一来人就把这东西搬出来显摆,也不管这炕小碍事人家愿不愿意看。”母亲在一旁不满地说。
“没事的额吉,阿爸摆弄自己称心的东西不也是落个高兴吗?您就别管了。”我劝阻母亲说。
“这哪是称心不称心的事儿呀?他可连驯生马的心思都有呢,你听听,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能想得出驯马这茬儿来,传出去不得让人们笑话死呀!”母亲一遍一遍擦着茶桌生气说道。
“阿爸也可能是说笑呢呗,能不知道过七十的人是绝对不可能驯马的吗?”我调和二老说。
“只要是能骑上去,我还是有在马背上耍两下子的本钱的!”而父亲此时竟在一旁泰然自若地说。
“听见了吧?我可没多说你阿爸呀!”母亲无奈地摇头说。
父亲原来还真是有驯马的想法呢,是不是年轻力壮时驰骋马背的美好记忆,一直就在他心头挥之不去呀……
刚开始实行牲畜圈养的那年冬天,阿爸惆怅不已地反复念叨着“没了羊群马群在,这漫山遍野空荡荡的真是看不惯呀”。在家里猫了一冬而到了夏天我再打电话给阿爸时,却意外听到了他爽朗的笑声:“丫头,该着有咱这群马的福分啊!这羊群也让放开了,又和以前一样了。”我至今没忘阿爸当时的那股兴奋劲。“阿爸!牲畜过多会吃坏草场的。”当我迎头泼冷水似的这般提醒时,就听他“没事的,只要雨水跟上了巴音宝力格草原就养得起这些牛马羊的。”辩解着。握着通话结束的手机,我仿佛又看到了沿河牧马的父亲那亲切的身影。
3
当母亲打电话来说阿爸卖掉了马群时我惊愣了好一会儿。城镇化的大潮已经在这个国家无所不“淹”了。很多事物都在为未来更幸福的生活让路,更何况阿爸那个不大的马群。哥哥弟弟更喜欢机械化的四个轮子,至于马,侍弄起来多麻烦!我打开手机相册,翻到那张父亲站立河边遥望马群的照片,凝视起来……
“你阿爸整天闷闷不乐的,一到下雪天的晚上就嘴里念叨着‘也不知道我那几匹马有没有暖草棚子待呢?乱操心。有时候看着电视里有马群出来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走到外头去了!我让他到你哥家溜达溜达散散心他也懒坐着不动弹……”
从母亲的话中我得知父亲心事重重后给他打了电话过去。
“我好着呢,你阿爸我送走了马群正闲得没事养身体呢!哈哈……”电话那端传来父亲明显勉强的笑声。那笑声让我心头一酸的同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在其中。
“草场退化得这么厉害,那些马早晚都得卖的,现在卖了是正好,阿爸你也可以省不少心。一想着你整天在野山甸子上自己一个人放马我就担心呢,怎么着也不是放马的年岁了呀!”我开导父亲说。
“说是这么说呀,哎!你阿爸我可能是走地星托生的呢,马群在的时候一天走上三四十里地我都不咋累呢,可现在这一待就觉着一身的不自在。”父亲仍以带有自赏的口吻说到。
“现在家里活儿也不多了,阿爸您就到我这儿来待一段时间吧?”
“你那儿太闹腾,有啥事的话有这揣兜里的电话随便聊就行了,我就不去了,待在老家清静。”
难道相伴马群,临山走甸的父亲,真的是仅从那个小机器里听到儿女的话音就会心头满满的了吗?
“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来我这儿吧?”说这话时,我只是简单地以为人老了就应享受起惬意安闲的生活,而并未顾及到老人此刻的真实感受,我的话或许碰疼了他。
“你阿爸的活儿可不少呀,到时候要清理棚子积一些粪肥出来,你额吉和我商量好要把那空荒的马圈改成果菜园子呢,要不那马圈荒着多难看呀!”
“太好了,等菜园子的菜下来我就可以吃到有机蔬菜了!”我掩饰不住兴奋说道。不过,兴奋之余一想到这位曾经是潇洒马背的牧马人,最后落得个弯腰握锄的情景,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纠结与感慨来。
后来再打过去电话时,父亲总是说他在忙呢,总之是清棚整院、积粪起肥、翻地平地、育秧栽苗地那般忙活着呢。后来听说累得感冒了一次,又说是出的菜苗太稀了让我给捎点菜籽过去。
“阿爸把那菜园子怎么弄呢?都忙乎到感冒吃药的程度了。”我给母亲打电话时问道。
“你也知道你阿爸是个干活细作的人。就他那细致样儿哪是在开菜园子呀?我看倒像是要开花圃似的。把那菜池子左量一遍右量一遍的就差用我那量衣尺一寸一毫地量了。跟着你阿爸在园子干半天活儿我都累得直不起腰来呢。”母亲在电话里“诉苦”地笑道。
“那么费劲干啥呀,等新鲜菜下来了买着吃不就得了。”
“你阿爸就是愿意干,那体力比我都好呢。还说是从镇里买的豆角发柴不肉头,茄子辣椒也都是有股农药味儿,我丫头要回来吃没上化肥不打虫药的好菜,就这么着整天在园子里忙活着呢!”
我以接听的姿势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我没有自己可供种菜的园子,也没有种菜的兴趣。但是,在这个买菜比种菜方便多得多的时代,我竟没细心想到父亲种菜的另一隐情,我感到了自己的羞愧。
我拨通了父亲的手机。
“阿爸哎!在干吗呢?”
“你阿爸我在自家的‘花园儿里溜达呢呀!”父亲在电话里爽笑着说。
4
好不容易等到机会回到家时,水井边湿草坪里的那几丛蜀葵花已长到齐肩高了。红黄粉紫开满枝头的大花朵们艳丽于绿丛中,多像是身着各色彩袍的漂亮姑娘们取水于井边,婀娜于柔风中。从井旁开出的一条引水细渠两侧,分布整齐的菜池子绿意盎然。密密的叶蔓掩映中,一串串豆角、一根根黄瓜翠绿欲滴,火红的大西红柿、紫油油的圆茄子挂满秧杈,另几池子的韭菜和小葱在微风中好看地起伏着,满园清香迎我飘来。
母亲从菜池子里摘了一根黄瓜用井水涮了涮递给我。我咬下一口滴着沁凉井水的嫩黄瓜,一股极清鲜的口感与气息顿时向肺腑间扩散开来。
“您俩这园子可真是漂亮得要成花园了呢!”我笑说道。
“现在三两天就得摘一遍呢,要不就得老了。”母亲这么说着扒拉起叶子摘起豆角来。
我跟着一手挎篮的母亲拨着豆角秧子,一挂挂绿中带紫花纹的豆角煞是馋眼。我伸手向近前的一挂豆角抓去,可还没等我抓到手,就见那根豆角秧子突然扭着动了一下,我吓得猛地一激灵。在我惊恐的眼里,一条小绿花蛇顿时幻化成了碗口般的粗大。
“额吉呀!”我哆嗦着喊出声把菜篮子一甩就几步闪到了母亲身后,而那条恐怖的绿花蛇从豆角蔓子上掉下来后摇晃着头不紧不慢地从笆障子缝间钻走了。
“呸,呸。这不长眼的东西上这儿瞎转悠啥呢这是?丫头别怕,过来到额吉这儿来。”母亲边笑着边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
“出去园子外吧,快出去吧!”我拉起母亲的衣袖急说时,眼里的那些豆角蔓子仿佛都在扭动起来一般瘆人。
母亲从障子上拎下一个柳筐,揭开蒙着的纱罩,从里面掰一小块奶豆腐捏碎后,朝蛇爬走的方向撒了过去。
“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没来路地走!”母亲口中念念有词地蹲下来,把撒了一地的豆角捡到篮子里。
我拽着母亲的衣襟,一直到走出菜园子身子还在发颤,唯恐脚下会踩到什么瘆人的东西似的。
“这丫头真胆儿小,脸都吓得不是色儿了。那长虫也不是故意来吓你的,就是碰巧赶上了,没看那东西也吓得跑了吗?净自己吓自己。”母亲这样安慰我说。
母亲挎上菜篮子要去邻居大哥家时我也跟了过去。
邻居大哥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的房门上着锁。母亲说是他们一家人都去山上干活儿没到回来时候呢。
“家里家外的活计多,人口也多,哪有时间顿顿买新鲜菜吃啊?等他们回来了这不也是一顿现成的菜吗!”母亲这般说着,拿下挂在房檐下的簸箕,把篮子里的豆角都倒进簸箕里,端到一旁的木板车上放好。
我和母亲从邻家院子里出来时,暮归的牛羊正在进村,小小牧村,顿时被此起彼伏的牛羊叫声淹没并陶醉开来。进到院子里时,弟弟说是那头黄花牛老是肚子瘪着不上膘就找来兽医灌药呢。随兽医跟来的一个小男孩,倚着障子瞪着大眼看如何给牛灌药。我回头对弟弟说起刚才差点用手抓了蛇的事儿。直到那时我还心有余悸。
“有啥怕的呀,‘长先生可是天天跟我打照面儿的呢。”弟弟不以为然地笑说道。
母亲把菜篮子放到屋里就进到园子摘了几根大黄瓜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一开始还认生似的把小手背到身后不接,倒是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才腼腆地接过了黄瓜。
“额吉呀,也不知道人家孩子愿不愿意吃就硬塞给人家。”我有点替母亲难为情地说。
“哎,可怜哟,这兽医小伙儿的媳妇身体不大好,家里家外就指着他一个人忙,再加上三天两头儿给这家那家的牲口看病,哪有功夫围个菜园子呀,小孩子家都是愿意吃瓜果的。”母亲轻拍我的肩悄声说到。
给牛诊完病后,年轻的兽医领着自己的小儿子回去了。我看到小男孩把几根大黄瓜抱在胸前,围着他阿爸欢快地前蹦后跳地走了。我转过身来想要和母亲说句话时,就见阿爸额吉俩已经向菜园走去。身材魁伟的阿爸双手搭在背后走在前面,捋着鬓角白发的额吉小步紧跟在后。此刻,夕阳的柔霞,正在把蔓过篱栅的瓜藤,争先斗艳的蜀葵,父母淡朴的衣衫和满头的华发一并染亮起来。
(责任编辑 赵筱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