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小城,寂寞的春——浅析费穆电影《小城之春》的诗意之美

2015-08-15 00:55
长江丛刊 2015年34期
关键词:城墙小城诗意

卓 然

费穆导演被誉为“中国现代电影的前驱”,其代表作《小城之春》虽拍摄于1948年,却是一部跨越时代的经典,隔着半个多世纪回顾,其艺术价值与光辉依旧毫不褪色,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与深思。《小城之春》细腻而诗化的影像风格开创了中国“诗情电影”的先锋。全片展现出一种充满中国传统韵味的民族性的诗意,成为中国电影艺术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小城之春》生动地反映现实与理想的巨大落差,爱的观念与行为之间的矛盾,以及身处其间纠结隐忍又痛苦的心态。电影情节看似简单,主要人物也仅有四五个。影片不注重情节的渲染,却极力刻画诗一般的意境,烘托出东方人对待感情发乎情,止乎礼的委婉细腻的态度。整部电影的着眼点就是寂寞:寂寞的春日,一座寂寞的小城,几个寂寞的男女之间发生的故事。抗战结束后的一个江南小城,满目疮痍,处处断壁残垣。男主角戴礼言长年卧病在床,与妻长期分居,内心失意苦闷;其妻周玉纹服侍久病的丈夫,婚姻名存实亡,精神日渐麻木,内心压抑苦痛。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来自是礼言的妹妹戴秀,其活泼的个性给沉闷的日子带来一丝活力。随着礼言的老友章志忱的到来,这死气沉沉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在这四人之间展开了一场理智与情感的纠葛。

实际上,根据编剧李天济介绍,《小城之春》的意境和韵味源自苏东坡的词作《蝶恋花》——那首著名的“花褪残红青杏小”。费穆在影片中努力营造了一种苏词中“多情却被无情恼”的意境。词境中的哀婉感伤,幽怨怅惘,都化为电影中浅淡悠远的山水小品和苦涩的茉莉香片。《小城之春》的诗意之美不仅渗透在影片气氛及意境的营造上,也鲜活的贯彻到了视听语言之中。影片中声音的运用——包括旁白和对白,都极具韵味与特色,而镜头中人物的布局和调度以及各种意象的运用都无一不体现着中国古典美学的写意风韵。这种诗意不仅在整体氛围上表现出来,而且化入影片的各种细节中,使得诗意在影片中无处不在。

首先,《小城之春》巧妙的运用声音传达出中国传统的含蓄之美,这是其独到之处。以女主角玉纹的视角解构全片,其内心独白贯彻了整部电影,并与画面完美结合,创造出费穆独有的心理叙事方式。玉纹的旁白不断插入人物的行动中,处理上极富韵味,营造出一种感伤而诗意的氛围,又推动着情节的进展。比如在电影开头,灰暗的天色,配上哀婉悠长的音乐,玉纹缓缓走上破败的城墙,独白的语调平静中带着一点点隐忍的哀伤,这一切都构成了其倍受压抑,寂寞无聊的情境,营造出一种淡淡的哀愁的诗意氛围。而每当妹妹戴秀出场的时候,便有轻快的背景音乐相伴,烘托出其青春活泼的个性,为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庭带来一股生机。

影片刻意淡化人物对白,将对白提炼到至简。许多镜头里,人物甚至一言不发,仅余那些暧昧或热烈的眼神交流,却让观众都能领会这种中国式的传统的低调。在对对白的处理上,影片更是惜墨如金,却又能恰如其分的表达出人物当下的心态与情绪。比如志忱与礼言两位多年未见的老友久别重时,虽激动感慨,却将别后情绪化作含蓄的两句:十年了。本片中虽偶有音乐穿插,但效果却不容小觑,对气氛的铺垫,情绪的渲染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片中妹妹戴秀为欢迎志忱所唱的那首“一朵可爱的玫瑰花”,歌声悠扬婉转,可四个人难以言说又无法排遣的愁苦与烦闷却又在歌声的烘托下,暗自流转。另一处经典的对白来自玉纹夜访志忱房间的那个场景。一对曾经的恋人久别重逢,虽有千言万语,却因物是人非,难以启口,没有深情流露的互诉衷肠,对白简练而意味深长,欲语还休,发乎情,止乎礼,但眼神与细微的动作,却泄露了主人公内心的波澜起伏。那几句重复至啰唆的“明儿见”更是道尽了别后的无限惆怅与心底的期许。

其次,在电影画面的布局与调度方面,影片处处都透露着中和平和之美。影片的机位极少移动,基本都是固定的,而在场面的调度上,影片也极力实现一种均衡的构图,从而使画面看起来自然平和,充满舒缓的美感,有着一种传统的诗意之美。志忱到来当晚戴秀为欢迎他而演唱的那个长镜头最为经典,一分四十秒,一气呵成。在这场戏中,长镜头的运用,令人拍案叫绝。四个人眼神的流转,细致入微的表达了人物之间的复杂的情感关系以及内心活动。玉纹和志忱意外重逢后的眼神交流,志忱用眼神追随玉纹时的投入,戴秀歌唱时窥探到志忱眼神的游离,用眼神表示嗔怪,都在这个长镜头中展现的一览无余。更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个镜头中,费穆导演始终都没有安排礼言、玉纹与志忱三人同时出现在一个画面中,总有一个人在画外,暗示着此时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与各自内心中情感的纠葛。

此外,影片还通过缓慢的节奏来营造一种传统哀怨的诗意气氛。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中国传统文化,讲究稳定安宁,以“温良恭俭让”来约束人,从而造就了一种静态的文化心理。作为一个思想深邃,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导演,费穆将这一传统特色在影片中表现的丝丝入扣,使其意境更加深远且耐人寻味。因此,《小城之春》的节奏是缓慢而笃定的,通过人物的语言,动作及镜头摇移的速度来体现。女主角玉纹的行为举止便是典型,表演细腻入微,都恰到好处的表现了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和情感的微妙变化。如影片开头玉纹走在荒芜破败的城墙边上,脚步缓慢且茫然。这样的步调很容易让观众体会到她内心的哀怨与愁苦。

意象是中国传统文艺的一个核心理论范畴。它是对作品主题内涵的一种象征性图解,《小城之春》最主要的意象是城墙。片名中的“小城”在电影中就是以城墙来体现的。与城墙有关的戏有好几处,每一次都会推动情节的发展。开片伊始,就是玉纹买菜归来独自走在城墙边上,其后,四个主角共游过一次城墙,志忱约玉纹去过一次,戴秀也约志忱游过一次城墙,最后,玉纹又约志忱去了一次城墙。在这被战火摧毁的破败的城墙上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纠结的情感戏,城墙不仅成了玉纹内心彷徨苦闷的载体,也见证着玉纹与志忱之间情感与伦理的纠葛,见证着四个人责任与自由,欲望与道德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荒芜的城墙封闭了小城,也暗示着居住在小城中的人荒芜落寞的内心。小城中的一家人,一直蜗居小城一隅,即使小城与家衰败荒废,也不曾离开。只有友人志忱从城外来,在与城内人经历了一番情感纠葛后离开了小城。影片中的城墙可以看成是中国传统文化和伦理的象征,礼言代表着旧思想旧文化,始终不能摆脱传统的束缚,玉纹的内心虽有新旧两种思想的冲突,她也一直没有摆脱城墙的束缚,没有走出城墙之外。志忱代表着新文化新思想,他从城外回来,在与城中人碰撞和冲突后,以离开小城为结局。

兰花是影片中的另一个意象,其运用也很有独到之处。按照中国传统,古代女子如遇到意中人,表达上颇为含蓄低调,常常借物传情,用一件自己的心爱之物表达情谊。在得知自己的初恋情人志忱意外到访时,已嫁作人妇的玉纹,虽无法直抒胸臆,还是让仆人老黄给志忱送去一盆兰花,借此表达对初恋情人的一片心意。影片中有几处对兰花的特写镜头。实际上,此处的兰花已非美化环境的道具,它所承载的是两个人的感情纠葛,传达的是两个相爱的人的欲爱不能,在感情和伦理道德之间的两难选择,使观众与片中的角色得到共鸣,此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电影《小城之春》是费穆导演深厚的文化积淀的自然流露,其精练的电影语言和超前的电影思维,都集中体现在影片中精致的人物心理独白,恰到好处的环境渲染,以及饱含中国古典美学的诗一般的写意气韵上。这一切都使《小城之春》成为中国现代电影史上的一部不可逾越的经典之作,开启了中国诗化电影的先河。影片中处处散发着一种惆怅而又寂寞的春的气息,暗示着国人长久以来隐忍压抑的生存氛围与精神气质,也通过诗化的风格描摹出中国古老文明的灵魂。《小城之春》的最大魅力就是其饱含诗意,美感与情感的表达皆含而不露,且哀而不伤,开创了具有东方神韵的银幕诗学。

[1]朱恩彬.中国文学理论史概要[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9.

[2]袁玉琴.电影文化诗学[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3]李少白.中国现代电影的前驱——费穆小城之春的历史意义(上)[J].电影艺术,1996(05).

[4]徐峰.越界之行—重读小城之春[J].当代电影,199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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