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暴专制统治下人性异化的标本

2015-08-29 21:52杨文山
黑龙江教育·中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里科夫专制恐惧症

杨文山

《装在套子里的人》(人教版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5)是俄国作家契诃夫的一篇著名小说。有些教师由于过度解读题目中“套子”一词,忽视了主人公言行明显的病态特征,特别是没有很好地理解课文最后一段的结构意义与深刻内涵,因此,没能准确地把握别里科夫的性格特点,造成了对小说主题的误解。

就像缠绕的白绷带是负伤者的标志一样,别里科夫的“套子”表明他是一个典型的恐惧症患者,是残暴专制统治之下人性异化的一个典型标本。

在日常生活里,他的表现是:

“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也穿上雨鞋,带着雨伞……他戴黑眼镜,穿羊毛衫,用棉花堵住耳朵眼。他一坐上马车,总要叫马车夫支起车篷。总之,这个人总想把自己包在壳子里,仿佛要为自己制造一个套子,好隔绝人世,不受外界影响。现实生活刺激他,惊吓他,老是闹得他六神不安。”

“他躺在被子底下,战战兢兢……他通宵做噩梦。”

“每逢当局批准,城里开了一个戏剧俱乐部,或者阅览室,或者茶馆,他总要摇摇头:‘当然,行是行的,这固然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

在工作中,他的言行是:

“要是他的一个同事到教堂参加祈祷式去迟了,或者要是他听到流言,说是中学的学生闹出了乱子,他总是心慌得很,一个劲儿地说: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在教务会议上……他说什么……教室里闹闹吵吵──唉,只求别传到当局的耳朵里去才好,只求不出什么乱子才好。”

“难道中学教员和小姐骑自行车还成体统吗? ……既然政府还没有发出通告,允许做这种事,那就做不得。昨天我吓坏了!”

发生漫画事件后,“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着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

他思想上的特征是:

“事实上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对他来说,也就是雨鞋和雨伞,使他借此躲避现实生活。

只有政府的告示和报纸上的文章,其中规定着禁止什么,他才觉得一清二楚。”

总之,他的一举一动都和身边的人不一样,十分吻合恐惧症的症状。恐惧症是以恐怖症状为主要临床表现的一种神经症。患者对某些特定的对象或处境产生强烈的和不必要的恐惧情绪,而且伴有明显的焦虑及自主神经症状,并主动采取回避的方式来解除这种不安。

那么,别里科夫的恐惧症是怎样得上的呢?

医学科学指出,心理社会因素在发病中常起着重要作用。即在某一种情景中,使他发生了急性焦虑,并由此对之产生了恐惧,这种恐惧固定了下来,就成为了恐怖对象。例如一个病人亲眼见到一个小男孩持剪刀跑跳不慎跌倒而被扎伤眼球。以后他就不敢碰刀剪,再往后会发展到连厨房都不敢进,因为里面有菜刀,从此谈刀色变。

小说中并没有直接说明他患病的原因,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也不允许作家直接写出原因来。作者把这样一个典型的患者直接拉到了读者面前,任何人都会质问:病得这样严重,到底是啥吓破了他的胆子,那些恐怖对象究竟是什么?这正是作者强烈要暗示读者的:由病寻因,请做反向推理,得出的结论是别里科夫一定曾经耳闻目睹过疯狂的抓捕、血腥的镇压、残暴的杀戮。不然的话,绝不会如此恐惧,以至于患病严重。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小说写于1898年,反映的是19世纪末沙皇俄国的黑暗现实。受欧洲进步文明潮流的影响,俄国当时也兴起变革之风,进步的知识分子和贵族,要求自由民主,反对专制秩序。面对汹涌的变革浪潮,沙皇政府采取一切暴力手段镇压,查封进步刊物,禁锢人们的思想言论,逮捕流放革命者。1881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身亡,宗教院检查总长波贝多诺斯采夫在给沙皇的奏章中说:“在当前这个艰苦的时代,政府的当务之急就是……必须禁止那种人人饶舌的不可名状的街头巷议,以期尽量减少流言蜚语……”(转引自《契诃夫传》)。警笛呼啸,暗探遍地,人们随时都可能被捕入狱。处于这样残酷血腥的环境里,人人自危,度日如年。越是恐惧,老百姓就越想方设法地保护自己,恨不得把自己全都包裹起来,严严实实地装进套子里。那些善良胆小的人,长期处于这样恐怖的环境中,身心受到了巨大伤害,常常被吓破了胆儿,患上恐惧症。别里科夫就是他们的代表,患病的根本原因就是残暴的专制统治。

他的一切行为都显现出了这种病态。一个漫画事件和骑车事件,就把他吓坏了。“第二天他老是心神不定地搓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分明看得出来他病了。还没等到放学的时候,他就走了,这在他还是生平第一回呢。”被科瓦连科推下楼去后,最怕出乱子的别里科夫自己却出了大乱子,这无疑是要命的一件事。“是啊,这样一来,全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件事,还会传到校长的耳朵里去,还会传到督学的耳朵里去。哎呀,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又会有一张漫画,到头来弄得他奉命退休吧……”这个可怕的推理占满了他的脑子,并不断地扩展开来。他被这个推理吓坏了,他知道闹出乱子的后果是什么,他十分惧怕甚至不敢想象那个后果,恐惧症终于夺去了他的生命,他彻底被吓死了。正如那个小文官公伊凡·德米特利奇·切尔维亚科夫的死一样。

有些人视别里科夫的怪异行为而不见,仅仅根据“这个老穿着雨鞋、拿着雨伞的小人物,却把整个中学辖制了足足十五年!可是光辖制中学算得了什么?全城都受着他的辖制呢!”这一段文字,就给他戴上了一顶 “在思想上行动上把自己和沙皇反动专制统治联系在一起了,压制着身边的人们” “无时无刻不在极力维护现行的社会秩序”(《必修5教师教学用书》)的大帽子。

手无寸铁的别里科夫们凭什么能辖制一个中学,甚至辖制一个城市呢?他又是怎样辖制的呢?在课堂教学中,许多教师对此感到疑惑,面对学生的质疑,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匆忙而过。

其实,因为吓破了胆子,因为怕惹是生非,因为要证明自己是一个良民,恐惧症患者一定会“主动采取回避的方式来解除这种不安”,主观上会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开脱,而这样做的结果是,主观上是开脱自己,而客观上恰好为反动当局提供了大量信息,直接破坏了别人的正常生活,因而造成了伤害他人的后果。这在后文中得到了确凿的印证。别里科夫因为要解释漫画事件,到华连卡家去找她却不在,就和她的弟弟柯瓦连科交谈起来,因为话不投机,两个人谈崩了,走到楼梯口的别里科夫是这样说的:“为了避免我们的谈话被人家误解以致闹出什么乱子起见,我得把我们的谈话内容报告校长──把大意说明一下。我不能不这样做。”这是小说中他唯一有告密嫌疑的一处,如果以此就来证明他乐于告密,是一个卑鄙的人,显然过于武断了。告密是不须要当面通知的。“一到家,他……上了床,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去告密,因为不久后他就死了。其实,这完全是他恐惧症的应激反应。为了避免谈话被人家误解,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出什么乱子,他疑神疑鬼,反应过敏,这就是他时时处处都要报告的真正原因,多么典型的恐惧心理!他主观上没有主动去辖制全校,甚至辖制全城,只是为了开脱自己而无意中造成信息泄露罢了。endprint

造成“全城都受着他的辖制”这一后果,充分表现出当时广大市民对社会现实还缺乏清醒的认识,因而缺乏站起来斗争的勇气。同时也表明,全城甚至全国各地都生活着“别里科夫”,不是一年,而是整整15年了。这就充分证明,残暴专制统治下的人性异化在当时社会,已经不是个别现象了,而是正在蔓延扩散,这样下去是十分可怕的,它将导致革命斗争丧失广泛的群众基础,推翻反动统治的革命任务为此将变得更加艰难。这正是作者深深的担忧和严厉的警告。

别里科夫谈恋爱这一情节,是小说重要的组成部分。正是这一情节,一方面有力地证明了他尽管是一个恐惧症患者,但依然向往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并为此做着积极地努力。只是因为恐惧症的不断发作,才使他最终没有能够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来。这是令人深感同情的。另一方面,同事及其太太们愿意向他游说,极力撮合他的婚事,恰好有力地证明了在同事们的心中他并不是一个恶魔,并不是反动当局的走狗帮凶,更不是潜伏在他们之中的政府爪牙。

综上所述,是残暴的专制统治造成了别里科夫人性的异化,使其患上了恐惧症,并因此而丧命。那么,作家想通过这个恐惧症患者的命运告诉读者什么呢?

别里科夫的死是小说最重要的情节之一。决不像有些人说得那样,这只是一个偶然事件,其实这完全是别里科夫命运发展的必然,是小说表现主题的必需,更是作者匠心独运的妙笔所在。如果他不死,小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关于恐惧症患者的故事,其社会意义要减损大半。

被残暴专制统治吓破了胆而患上恐惧症并导致人性变异的,仅仅是别里科夫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随着他的死去,小说自然就该结束了。可是小说的情节还在继续发展着:

“可是一个礼拜还没有过完,生活又恢复旧样子,跟先前一样郁闷、无聊、乱糟糟了……虽然我们埋葬了别里科夫,可是这种装在套里的人,却还有许多,将来也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这才是小说的高潮,才是打开小说主题的唯一钥匙。别里科夫的死并没有让生活改变什么,因为患病的不是他一个,而是一群人。那天埋葬掉的仅仅是一个恐惧症患者而已,致其患病的毒菌还没有被消灭,其产生的环境更没有被铲除。这正如国防大学政委刘亚洲上将所说的那样,“如果一条鱼病了,是鱼的问题;如果一条河的鱼全病了,那就是水的问题了。”作家清醒地告诫人们,“水”才是最主要的问题!埋葬了一条“病鱼”是没有用的,如果不根治“水”,那么这条“河”里的所有鱼,最终都无法幸免,病鱼会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

小说揭示的恰恰是这样一个深刻的主题,残暴专制统治就是被污染了的毒水,它滋生出了无数细菌,疯狂地侵蚀着社会的肌体,无情地异化着人性,残酷地毒害着人民的生活。

这种由鱼看水的角度,十分巧妙而又特别深刻。要证明一个社会是病态的,还有比展示层出不穷的患者更为有力的吗?没有!善于发现患者,并善于深刻解剖患者,正是这位有着深厚医学背景的大作家的突出特色。

其实,残暴统治之下人性的异化,一直是契诃夫小说关注的一个主题。他在《一个文官之死》中,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小官吏的形象。伊凡·德米特利奇·切尔维亚科夫因为一个喷嚏,最后竟然搭上了性命,活活被吓死了(这一点和别里科夫是一样的),真是太离奇,太荒唐了!可是冷静一想,这荒唐的背后隐藏着多么残酷的现实,寄寓了作者多么深重的忧虑。一个小人物为什么会这样惧怕一个比自己职位高的人呢?为什么那位将军勃利兹查洛夫越说这事儿无所谓,这个小人物却越惧怕呢?这种十分反常现象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深刻的历史逻辑关系?这才是作品真正要告诉读者的。

如果小文官伊凡·德米特利奇·切尔维亚科夫算是官场中人的话,那么中学教师别里科夫就是老百姓的代表,他完全生活在百姓之中,可是他也患上了恐惧症。两个活生生的人,就像是两枚从社会肌体上采下的切片,病症典型,病因相似。不同的部位,相同的病症,这就最有力地证明了当时俄国社会整个机体已经发生病变了,社会大河之“水”已经全部毒化了,疗救是迫不及待的事情了。

契诃夫语言辛辣幽默,思想犀利深刻,小说构思巧妙。《装在套子里的人》由一条“病鱼”,引导读者看到了一群“病鱼”,进而引发读者自己主动去深入思考“水”的问题,可谓匠心独运。小说深刻揭露并无情地批判了残暴专制的沙皇统治制度,促使读者看透黑暗的社会现实,从而有力地证明了,只有建立科学、民主、法治的社会制度,才能创造出美好社会和幸福人生的深刻道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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