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温暖

2015-08-29 08:03任天舒
晚报文萃 2015年3期
关键词:跳皮筋姊妹辫子

任天舒

母亲生下六妹的时候,满怀期望的父亲问从产房出来的奶奶:“是什么?”奶奶拧得下水的脸上龅牙嘴一翻,说:“一席!”“一席”是什么?站在一旁的我茫然不知。只是对阴沉着脸的父亲有些害怕。

后来我才明白,我们姊妹六个如果去别人家做客,正好能凑成“一席”。

“一席”的出生让妈妈在家里的地位更低,奶奶总是指桑骂槐,父亲阴着脸一声不吭。我们姊妹六个像被放养的羊,生长得自由极了,谁有病痛灾害,全靠自己扛,但我们照样一天天长大。

到了八九岁,我上了学。这个时候,我感觉出不同人家孩子的差别。同学中有个叫慧君的,特让我羡慕,她穿绣花的黑绒布鞋,扎两根带蝴蝶结的麻花辫,一举一动都那么俏丽。而我,留着那个走街串巷剃头匠理的茶壶盖头,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老鼠皮色布衫。

当然,什么样的布衫还不至于让我伤心难过,只是那个茶壶盖头让我尴尬极了,因为这会让有的老师和学生分不清我是男生还是女生,也成为经常被取笑的理由,让我很自卑。

那个剃头匠又来了,父亲领着我要再理一个那样的头,我心里是那样不情愿,但又不敢明明白白地反对,就开始哭,磨磨蹭蹭。父亲暴躁起来,引来了六婶,她看出我的意思,对父亲说,都成大姑娘了,还给孩子理那样的头,怨不得孩子哭。父亲犹疑了一阵,没再勉强我。从此,我留起了头发,慢慢长起来,但没有人替我扎,我就学着给自己编,但总是歪歪扭扭不顺当。好在也没有什么人关注我的辫子。我总算用我的辫子争取到我的性别标志。

有一天,我和一群小伙伴跳皮筋,父亲站在一旁看,后来他叫住我。我有点害怕地走向他。他说,三儿,让我把头发给你绑一绑。没有梳子,父亲就用他那粗糙的五指理顺我的头发,然后从地上找了一根细竹棍狠劲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接着用那根细竹棍把我的头发一分两半,让我的手握住一半,他给我编另一半。

我并不知道父亲把我的头发编成了什么样子。可那一天,我感觉心里快乐极了,我第一次感觉到父亲的气息是那样温暖。有跳皮筋的小伙伴停下来看我,我自豪得像个小公主。

然而,就在那一天,父亲帮人打草时被绞断了手臂。母亲简直是一路嚎叫着送父亲去了医院。而我和姊妹们只好惶恐不安地待在家里,感觉自己的心在姐妹们泪雨纷纷中真真切切地疼着。

过了约有两个星期,父亲才从医院回来,右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懂事的大姐给父亲喂水喂饭。

母亲把鸡蛋煮熟让二姐剥给父亲吃。长得像瘦鸡样的六妹在一旁眼珠子像掉出来似的看着。父亲看到了,说,过来。然后把剥好的一整个白嫩嫩的鸡蛋给了六妹,六妹怯怯地打量着姐姐们和妈妈,有点不知所措。父亲笑着用鼓励的眼神说,吃吧,六儿。那一刻,不知怎么回事,母亲扭过头抹起了眼泪。

父亲有些活不能干了,但他把他的左手变得更加灵巧。他细心地观察着他成长着的女儿们,鼓励学习很棒的大姐一定要考上师范,让二姐帮我们编辫子。在他身上我曾经感觉到的暴戾之气一点点消散殆尽。

奶奶对着他絮絮叨叨:“一个大男人家,怎么变得女里女气?”他不反驳,但也不改。后来,他对我们说,邋里邋遢的别人会看不起。那是一个36岁的男人悟出的道理,他以前可能也知道,只是没有说出来也没有实践而已。父亲有了残疾,日子反而变得安静平和。

然而,六妹却越来越弱,她什么都不愿吃,后来是什么都吃不下。15岁就考上师范的大姐知道后果断地带六妹去了医院。瘦鸡六妹进了医院就没有再回来。我看着被医生蒙上白布的六妹,嗓子像塞了一团棉花,眼泪止也止不住地往外涌,但就是哭不出声。父亲一直揪着自己的头发,气噎难忍。奶奶拉住他说:“小六命该如此,难过有什么用。”父亲竟然红着眼对奶奶说:“我的女儿凑不够一席了,你满意了吧!”奶奶看到一向温顺的父亲那样对她,赌气甩开父亲,不再搭理。

六妹走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母亲也时常眼泪汪汪。我们都知道六妹曾受到过不公平的待遇,这让我们想起六妹更加难受。天亡的六妹曾像一个多余的人活在这个世上,但是她一定记得父亲让给她那一个鸡蛋的温暖,所以,她走在那边的路上应该不会太寒冷。而我,则总是想起父亲给我扎辫子的那一天,我公主一样的快乐自豪,以及那能穿越时空的父亲的温暖气息。

如今,年近古稀的父亲总好坐在我们庭院的那棵老香椿树下,看向远方,老也不动。我就会走到他身边,说:“你记得给小时候的我扎过辫子吗?”父亲好一阵才能回过神来,“有那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珠珠摘自《少年文艺》201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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