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

2015-09-10 07:22郭治安
安徽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大喜

郭治安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汉书·杨恽传》之《报孙会宗书》

(当年鱼水酒家里出没的人物颇多,为谁单独立传都不合适,姑且散漫地聊一聊,立此存照,让大家知道原本有过这些人,这些事。)

这是一家小酒馆,老板是一对夫妇,没有伙计。七八张桌子,几十把条凳,墙壁不知多少年前刷过,斑驳的显出很多层次。门是老式的板门,每块门板后面用黑漆标上数字,东一,东二,西一,西二。每天早上起来从门框和门槛的槽里抽出来放好,晚上打烊了则要一块块地嵌回槽里。除了迎门这面,其他三面墙都开有很大的窗子,夏天全都打开,穿堂风飕飕吹过,沁人心脾。

每天上午约莫八九点钟,就开始陆续地有人过来。小酒馆里常年备着两副牛角象棋,几副扑克。象棋被众人的汗水养得乌黑锃亮;扑克是常常换的,不换不行,男人们会起哄,说软的像屌一样,没劲;换来新的,他们用扑克边刮脸,说硬的跟屌一样,过瘾。

但更多的人只是“哈”,本地的方言中,“哈”兼有吹牛、聊天、说话的意思,但略带一点戏谑的意味。大家天南海北的“哈”着,时间就飞过去了,不知不觉就该吃午饭了。众人一哄而散,留下的都是要喝酒的人。

下午依旧如此,让人觉察不到时间的流动。直至太阳落到屋脊上,天空中布满温煦的金色晚霞,孩子们放学了,倦鸟归林了,人们这才逐渐散去,从脸上的笑容来看,他们是满足的。

本地人对小酒馆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珍爱,他们的确是欢喜这里,但到底欢喜它的什么呢?他们也说不上来,说到底,欢喜就是欢喜吧!

小酒馆是有名字的,大门正中四个遒劲有力的颜体横在匾额上,“鱼水酒家”,是镇上中学的校长蔡大先生的墨宝。为什么叫鱼水酒家,有好事者专门打听过。老板娘说,我姓水,他姓鱼,就这么回事。熟客们都管老板娘叫水老板,管老板叫老鱼,高下立判,生客也跟着这么叫。显然,这里是老板娘当家,卖酒卤菜,招呼客人,都是她一人滴溜溜地转。

下酒菜不少,煮花生、拌海带,卤鸡爪鸭爪,鸭头鸭颈、猪头肉猪蹄猪尾巴猪大肠,都是些惠而不费的佐酒妙品。一个人来,叫上二两酒,有荤有素,慢慢喝,吹着风,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这里上午喝酒的很少)。也有时令蔬菜,春韭夏藕,冬笋秋苋,都摆在门前的一个玻璃柜里,自己看着点。

此处最大的妙处是没有菜单,可以随心所欲地点菜,比如叫一声“炒三个鸡蛋加青椒加洋葱加肉丝加木耳”,老板娘很快就会按你的意思端上一盘热气腾腾内容复杂的“瞎炒”(这种做法在本地称为“瞎炒”)。若是有兴趣还可以自己下厨,西街布店的钱老板,开眼镜店的瞎子刘(开眼镜店的叫瞎子也是一趣,他不是真瞎,只是近视得厉害,戴一副砖头厚的眼镜),都喜欢自己下厨。

碰上这样的客人,水老板总要先问:“你炒还是我炒?”

此等妙事我只在鱼水酒家见过,后来走遍全国,再没见过这种奇景。

其实水老板烧的一手好淮扬菜,其中“红烧狮子头”,更是人间至味,令我谈之色变,涎水大增。小学时某年父亲要去挑埂(所谓“埂”,是一种水利防洪设施,挑埂就是去加固维护它),母亲去巢湖地区卫生学校进修,我在鱼水酒家吃了两个月的寄饭,其中滋味,至今不忍忘。

一条街上众人都觉得水老板长的好。好在三个字白、黑、高。首先是皮肤白,这地方是水乡,皮肤白的女人甚多,但白的像她这样的找不出第二个,她的白只能让我联想到冻好的猪油,后来我在书上见着了“肤若凝脂”,竟情不自禁有一种命名的喜悦;其次是头发黑,女人的精神大半在头发上,水老板的头发,黑的如漆如墨,偶尔也涂点蓖麻油松子油,闪闪发亮,盘好插一根簪子,两朵野花,男人们都觉得好看到眼珠子掉出来,可若是自己婆娘也做这般打扮,却横竖觉得不入眼,可见还是人的缘故;三者她身材高挑,水老板的个子放在男人中,也绝不算矮,搁在女人里,只有一种说法——鹤立鸡群。

不必说男人们都对老鱼有一种无名火,他们整日价在这里闲聊,抽老鱼的纸烟,喝不要钱的茶水,想的却是这个狗日的运气怎就那么好?他们的愤怒可以理解。老鱼的相貌是典型的中国古代戏曲小说中的义仆,如唐传奇里的昆仑奴,《一捧雪》中的莫成。英俊潇洒固是谈不上,连“可堪入眼”也是不够的。只余四字,傻、大、黑、粗,套用最俗的一句话,鲜花插在牛粪上,你让那些自认为不是牛粪的人怎生不恼。

老鱼和水老板是娃娃亲,老鱼的父亲和水老板的父亲当年是在一起闯码头讨生活的兄弟,好到合穿一条裤子,想要好上加好只能做亲家。待孩子一出生便订了亲。俩人从小玩到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再后来便自然结了婚,直如小孩子坐滑梯般,一气呵成,其间并无半点凝滞。

难说水老板对这门亲事满不满意,但从没见过夫妻俩红过脸——这在这里是极少见的,这里丈夫打老婆,老婆撒泼发疯上吊喝农药(这是镇上婆娘对付男人的杀手锏,以吓人为主,但有时假戏真做也出了很多人命),和吃饭喝水一般正常。

老鱼每天早上帮着开了门,空腹先喝一壶浓茶,再将一天所需木柴劈好,码齐(彼时此地都烧那种大的灶和锅,每日需大量木柴),出了一身汗,并不擦,坐在桌边啃几口馒头,汗自然干了,就走。他在镇上的国营粮站上班,只管两件事:一是夏秋两季收稻,这里的农民留下一年的口粮后,剩下的稻子都会卖给粮站。稻子有好有坏,价钱也就不一样,他抓一把稻攥在手心里,暗暗使劲搓几下,稻壳就全开了,吹去糠皮。看看米色,送几粒到嘴里嚼嚼,这米到底怎样,值多少钱,全清楚了。他说一个价格,没人会讨价还价,他有这个眼力,粮站里人虽多,这个功夫别无分号;还有一桩便是晒稻,粮站收了稻来,一部分用机器打成米随时现卖,剩下的都屯在粮库里,堆得很高,压在底下的稻时间长了容易发霉,需要晒。天放晴时,老鱼便用板车拖稻来晒,平铺在地上,用“搡子”一遍遍的翻,他似乎很爱干这个活,几乎要凭一己之力把每一粒稻都翻过来,脸上泛出活泼而愉快的颜色。一个人专注地做一件事,神情总是动人的。这个活也有别的人干,但和他简直不能比,老余翻晒过的稻就像是镀了一层金,别人翻晒过的稻怎么也没有那种色泽,像是蒙了一层土。

我去粮站玩,碰上他在晒稻时,我就在旁边看一会,他总是很享受地眯着眼。

我对他印象深刻却是因他会抓麻雀。

粮站里麻雀极多,每天都要啄去不少稻子,他很心疼,因此他被逼出了一个办法来——他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手里攥一把稻,麻雀开始还在犹豫,飞近又飞远,飞远又飞近,终于忍不住诱惑,飞到他手上去啄食。起初闪电般一啄便飞远,老鱼一动不动,几次试下来,麻雀放松了警惕,大着胆子来啄食。这时他手掌一收,麻雀被他稳稳地抓在手心里,他把麻雀送给我们玩,偶尔也会带回去,用油炸了,下酒。

这一招,只有他会,别人全都不行,用本地话说便是“两手变一手——独手”(意思类似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我问过他为何只有他能抓到麻雀。

他搔搔头说,你们身上没有稻味,麻雀自然不会上当。他让我靠近闻闻他的衣服,果然是稻香扑鼻。

老鱼整日和稻米打交道,对米是极有感情的,梗籼糯杂,所有米的习性他都一清二楚。或许有人说,是呀,人家干什么吃的,这话本不错,但真的像老鱼对米这般爱自己工作的人,其实不多。

无事之时,老鱼总爱一个人坐在似山高的谷堆上面。有一首儿歌唱道,“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我后来每听这歌便会想起老鱼,但老鱼并不听故事,也不讲故事,他只是在喝酒。

老鱼喝酒可谓古风浩荡,不用下酒菜,且不分时间,什么时候想喝了,便抿上一口,风度直追魏晋。他随身揣一个精巧的白瓷瓶,装满约六七两,每天回来都是涓滴不剩。我亲见老鱼在谷堆上喝酒不下百次,印象最深的便是他的表情——微微眯着双眼,抿一口,不立即咽下,稍品片刻,让酒在舌苔上滑上一遍,耳根“嗡”的一声,薄泪洇濡,他低着头感激酒神……不知情者以为这是一个不胜酒力滴酒不沾的人。

老鱼跟我讲过,“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赌钱”,一个人喝酒是要惹酒神菩萨不高兴的,所以得低着头喝,这样菩萨就看不见了。我大奇,问,为何低头菩萨便看不见了?老鱼便说菩萨的眼睛是长在头顶上的。

我大奇,问为何眼睛会长在头顶上?

老鱼嘿嘿笑说酒神菩萨自然是要天天喝酒的,久而久之,就把肚子喝大了,眼往下看,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一气之下,便把眼睛移到头顶上了。

我便对这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酒神菩萨生出十分兴趣,可惜菩萨不同凡人,终究不能见到,我不免怏怏。直到后来见到“菩萨低眉”的典故时,竟有些感触。

再后来从书上看到中国的酒神是杜康,古希腊酒神是戴奥尼索斯,乘着百兽之车,在天上人间漂泊流浪,酒神精神放纵本能,张扬个性……这两位老兄和老鱼口中的酒神大相径庭,但我还是喜欢老鱼口中那位眼睛长在头顶,大腹便便的酒神。

细细叙辈分的话,老鱼应该算我堂叔,不知是否是这个原因,他似乎对我特别亲切。至少除我之外,从未见他与我这般大小的孩子说话。

他的话是少的,因为他的朋友是少的,一人说话有什么趣?且从他跟我说话的神态来看,他不光是把我当作孩子来看的,我必须自豪地说,如果非给老鱼找一个朋友的话,那多半就是我了。或许当年我会因此而欣欣然,但现在想起来,我是难过的——一个男人竟只能和孩子交朋友,心里一定是极苦闷的。

老鱼和我聊的内容现在我全忘光了,但有一次是我终生不能忘的。

他说完这话不过三天,便死了。

我问他:“叔,酒好喝吗?”

他不答,把瓷瓶递给我:“来一口”。

我抿了一口,“哇”,全吐了。

“怎样?”

“辣死人了。”

“对,这酒看上去水一般的柔,喝到嘴里却是火一般的烈,能让人壮胆,解乏,御寒。你若是心里不好受了,喝点酒,睡觉,醒了便好了。”

“有什么东西比酒还好?”

“好酒嘛。”

我眨眨眼睛,撇撇嘴,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酒是五谷的魂魄,爱粮食的人没有不爱酒的”,老鱼脸红红的,又问我,“你可晓得什么是五谷?”

我正是什么都不服输的年纪,凡事不肯说不,心中想到既是“五骨”,定是和骨头有关,便朗声道:“是红烧排骨,糖醋排骨,椒盐排骨,酱汁排骨……还有白菜炖排骨。”

老鱼笑得呛了酒,眼中下泪,还未止住,我心中生怯,知道说错了,便对老鱼撒谎说,“我要回家吃饭了。”老鱼一把拽住我的后襟,说,“五谷是稻、黍、稷、麦、菽,是五种粮食,稷是粟、菽是大豆、黍是……”

老鱼的笑声,我以为这一次最为开朗。

鱼水酒家卖三种酒,一种是散装酒,本县产的,一块三一斤,这种酒多是出力气的人或赶集的乡下人买来喝,就着几个萝卜头或腌蒜瓣,一口下去,会从嗓子眼一直辣到肚脐眼,脸上脖子立马红了,味冲且辣,后劲大,喝完隔老远都能闻到身上的酒气;一种是米酒,不按斤卖,按碗卖,一碗五分钱,这种酒男人是不喝的,他们鄙夷地说:“这哪是酒,尿(本地方言中读suī,平声)也比这有劲。”于是只有孩子和女人喝,孩子们大多喜欢喝这种酒,有点甜,又有点酒味。常有小孩飞着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票子,站在柜台前神气活现地大喊,“来一碗米酒”,水老板便会舀上满满一碗递到手上,孩子一口喝完,打一个响亮的饱嗝或放一个很响的屁(这酒有通气的作用),用袖子擦擦嘴,飞快地跑远了。

水老板看孩子的时候,眼神是柔和的。

她和老鱼未能生养,看过不少医生,吃了无数偏方,比如附子、莲子、女贞子、车前草、川楝子、苍耳子、蔓荆子、贝母各五钱炼成蜜丸,头天晚上子时行房前吃一颗,隔天午时再吃一颗。这方子还有个说法,叫子午子母丹,专治各种不孕不育——中医是这样的,有时候简直是兵法。

但总不见效,送子娘娘不开恩,有什么办法呢?水老板也去过九华山烧香许愿,家里长年供着送子娘娘,香火是一天不敢断的,但肚子还是瘪的。他们几乎放弃了希望——但又不敢,香火不能延续的夫妻总要低人半头,吵架时被人骂断子绝孙,只有哭的份,且不敢当众大哭,只得回家关起门来用被子蒙住头嘤嘤地哭,声不及远。

有说水老板土太贫,有说老鱼种太次——他们拿这话下酒,酒便喝得快些。

某年冬天,水老板背上多了一个婴儿,是个丫头,有酒窝,会笑,还会哼哼。一哼哼便是要撒尿或拉屎,水老板便喜滋滋地换尿片,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喜悦。

没有怀孕的水老板自然没有奶水,免不得要请正在哺乳的母亲们拔奶相助。百家奶口味不一,浓淡有异,某次丫头吃后不消化,拉稀不止,水老板急得发疯,连夜和老鱼带着丫头赶到县里大医院,几十里的路,直走到天亮。

输液,吃药,打针,终于不拉了。水老板却落下了研究婴儿的大便的毛病。婴儿的大便虽是没有成人味重,但终究也是秽物。

有经验的婶子们告诉水老板,丫头酱黄色的稀屎是最健康的婴儿屎,一点问题没有。

水老板这才露出笑脸,但这病根却落下了,用现在的话说,她患上了偏执症。

婴儿的来历众说纷纭,有说是捡来的私生子;有说是去邻县“抱”来的(“抱”意为正式的收养,和亲生的一样,是要养老送终的);还有说是水老板娘家弟弟的孩子继过来的,没人去找水老板或老鱼核实,这事本不宜过问。

反正不是老鱼日出来的,有人补充道,大家一阵哄笑。

水老板虽是更忙了,但脸上终日有一种湛然的光,现在想来,应是母性的圣洁之光。

还有一种是瓶装酒,我记得的有双沟大曲、洋河大曲、口子酒之类,最贵的不过十来块钱。

喝这种酒的人不多,大多是刚刚摸了几圈麻将,赢下一笔钱;或是家里来了客;又或是有碰上红白喜事,婚丧嫁娶,总归要喝的比平时好一点。

但也有那么几个人是长年要喝这种好酒的,譬如禹正浓。他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不知到过多少地方,做了一辈子的裁缝,存了一笔钱,不多——但够他天天喝酒,这日子,还有得说么?

他人缘好,杯子刚端起来,有熟人到了,他总是起身:“来来来,一起,一起。”

熟人大都说:“您别客气。”

“那就有偏了。”

禹正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眯着眼,他这一生的记忆,都在酒里慢慢浮起。

直到下一杯,他才会睁开眼睛。

偶尔有人囊中羞涩,见他确是诚邀,便过去一起喝两杯,这时他便很高兴,露出孩子般的活跃神情,手舞足蹈地喊着加菜加菜。

他一年四季,一天到晚都保持着一种微醺的状态,谁见都要夸一句——真是有福的人!这里的人认为老来无病无灾,不为吃喝而愁就是福泽深厚了。

禹正浓极喜欢跟人聊酒,据他说十大名酒他全喝过。贵州的茅台、董酒,四川的五粮液、泸州老窖、剑南春,陕西的西凤,河南的杜康,山西的汾酒,江苏的洋河,安徽的古井贡……这么多酒,光听着就醉了。

他说茅台的窖池已有千年,进去不用喝,光闻一闻,就醉了,古井贡酒的那口井原来是何仙姑的洗澡盆,仙姑可怜亳州虽产五谷,却无好水酿酒,众人无酒可喝,一咬牙一跺脚把自己的澡盆踢翻下界,化成一眼古井,这便是古井贡酒的前世今生,五粮液去参加巴黎万国博览会却无人问津,代表团团长急中生智,将一瓶酒摔碎在地,浓郁的酒香顿时倾倒了所有人,评委们一致把五粮液评为酒类金奖。(后来才知道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茅台上,博览会也是在巴拿马而非巴黎,但这丝毫不损禹正浓的光辉形象。)

他说酒好不好,格调高不高,关键在水,有好水才能产好酒,产好酒的地方都有好水,但光有好水也不一定能有好酒,济南有千泉,无锡有惠泉,却也不产好酒。

众人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何故?”

他脸色凝重起来,认真地一摆手:“这个嘛,不能讲……讲了嘛,你们也不懂……别走啊,告诉你们也无妨,不要外传啊。”

于是长叹一气,神秘地说,酒是阴阳调和之精,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山为阳,水为阴,这些地方有好水却无山势相媾,自然出不得好酒。

禹正浓的这些话,虚虚实实,神神道道,固然当不得真,但也不能说是假,有人细品觉得有几分道理,有人却说扯淡,他也不恼。假作真时真亦假,想必就是这个意思。

镇上没见过比禹正浓更爱喝酒的。这里很少有人早上就喝酒的,俗话说,“莫喝卯时酒,昏昏直到酉”。他不管,起床就喝,早上没菜,锅巴总有吧,嚼几片锅巴,二两酒就下去了。

喝完晨酒,歇上一会便去买菜,他别的活不干,只管买菜,买完菜晃悠着回去,经过鱼水酒家,看看,若是已经开门了,便踱进去再喝一口,只喝一口。

他儿子问他,“早上才喝过,现在又要喝?”

他抓抓头,说:“喝酒的人就好比一只鸟,酒馆就像一棵树,鸟见到树,总要落下来歇歇脚。”

他儿子气得再也不理他。

中午,晚上,雷打不动,他一准在鱼水酒家。您要问,他不在家吃,买菜干吗?给他老婆买的,他老婆每晚“下班”回家,做几个菜,弄点饭,第二天带走。

他老婆在哪里上班?

麻将桌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生病,概不休假。姑娘远嫁,儿子早就分出去单过了,更无后顾之忧。

倒也好,一个喝酒,一个打牌,倒也相敬如宾。

固定的客人中,陆大喜是来的最少的。

陆大喜是跑船的,他自己有一条船,吃住都在船上。

每逢雨季,江河里的水涨上来,他便自己开船去江里采砂。说是采,其实是偷,不被逮着,算是菩萨保佑,被逮着,也就认了,这还不算,遇上大风大浪,小命就拴在裤带上。

做这等在刀口上舔食的活计,他对菩萨是格外敬重的,用他的话说,是“逢庙必烧香,遇神就磕头”。

他船上显眼处有个神龛,关老爷左挨着财神,右靠着灶神——他也不怕神仙们挤得慌。就这还嫌不够,有一年特地去九华山请了一尊观音回来。

隔壁牛二年轻时在江南好些名刹门口讨过饭,知道点菩萨的事。拿他打趣,“大喜啊,你请的是什么菩萨啊?”

“观音菩萨,南海普陀琉璃世界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灵感示现观世音大菩萨。”

“你去哪里请的菩萨?”

“青阳九华山。”

“大喜啊,你对菩萨不敬呢!”

“怎会呢,怎会呢。”他的脖子上梗起青筋。

“请我喝酒便告诉你。”

陆大喜掏出一叠簇新的票子,忙叫端酒炒菜。

牛二摇头晃脑地喝着大曲,喷着酒气道:“九华山是地藏菩萨的道场,观音菩萨的道场在普陀山呢,你真是个鳖脑壳,连菩萨的家都搞错了。好比送礼送错了地方,叫菩萨如何不恼,她老人家发起火来,叫她侄子二郎神打起雷把你鳖脑壳连你的鳖船烧成灰,还要罚你转世做鳖,被人煮着吃。”

陆大喜脸色又黄又黑,豆大的汗珠从脑门子溢出来——这可是冬天。

牛二逢喝酒话便格外多,且都是扯淡,这在镇上无人不知,平日里众人都是逗他说些胡话骚话来解闷。

他若是喝得过瘾了,连“嫦娥是玉皇大帝的小老婆,因为跟王母娘娘西太后争宠才被打进冷宫的,月亮就是天上的冷宫——牛二的原话是“冰冷冰冷的,毛都冻得跟针似的,杵着,戳人”这等话都能说的出口。

陆大喜平日里也是逗惯他的,今日却被吓成这样,可见“当局者迷”的话原来是真的。

犯下这等大错,叫人怎生是好?

——临时抱佛脚。

陆大喜第二天绝早就赶往县城坐汽车去了杭州,一路转车经绍兴、余姚、宁波,晚上便到了舟山,连夜上岛,烧香磕头,往功德箱里大把塞钱——真事,虽然面值不大。

他请了一尊更大的观音菩萨,供着。

陆大喜一年只做一季,每年6月中下旬至7月上中旬江南梅雨时节一过,江河湖泊浩浩荡荡都是大水,这时候就是他的发财时节了。剩下的时间都是闲着。但收入极可观,从他抽的烟,喝的茶和赌钱的大小便能看出端倪。

但这钱并不好赚,有时得用命来换,前几年他和一个本家去安庆江上采砂,遇上暴风雨,船颠的像是风中一片叶,他俩舍不得一船沙,逆风前行,想早点靠岸。临到靠岸时还是出了事,船被掀了个底朝天,本家当场不知所踪。也算他命大,抱住一块浮木,在江里漂了一夜,被人发现,救上岸,保住一条命。

他自己掏钱厚葬了本家,尸体遍寻不着,便用上好的梨花木雕成人形,搁些死者生前的衣服器物,算是衣冠冢。

他又掏了一笔钱给孤儿寡母,大家都说他这事做得仁义。

有人说他比张高茶还要有钱,张高茶是我们县上出了名的有钱人,开了一个酒坊,专酿那种一块三一斤的散装白酒。但镇上人都清楚其实陆大喜的钱是存不住的——都拿去塞洞了,我们这把嘴称作是洞,另一个洞就不便明言了。

陆大喜闲下来的时候隔不了几天就要来鱼水酒家一趟,要一瓶好酒,点一桌子菜,吃不完带走,带回去当饭。他不做饭,哪有光棍做饭的道理。

陆大喜跟水老板是远房表亲,每次他来,水老板若是不忙,都要陪他喝两杯,得闲还给他炒两个好菜,他管水老板叫三姐,水老板在娘家行三。

他对水老板是敬重的,倘若有人要欺负水老板,他是绝不答应的。有过这么一件事,有个外地人来我们这儿收棉花,天天在鱼水酒家吃喝,我们管他叫棉花郎。有一天棉花郎喝多了,硬让水老板过去陪他喝酒,水老板照顾他面子,陪他喝了一杯,要走,棉花郎不让。水老板恼了,径直走了。谁知棉花郎不知深浅,居然动起手脚,水老板心中气恼,当下就要赶他出门,棉花郎僵在那里,面子上过不去,嘴里便有些不干不净。正碰上陆大喜进来,问清原委,一个大步上前,一手拽头发,一手掐咽喉,把棉花郎直接往外拖,到了门外,按在地上,一气不知打了多少拳。水老板上前死死拉住,这才罢手,再看棉花郎,已是有进气没出气了。

这事后来怎么解决的不大清楚,反正再没听说有人占水老板便宜。

绕来绕去,方才说到酒。陆大喜是不折不扣的酒仙,一顿能饮斤半,脸不红心不跳,且似乎酒后比未喝时还要清醒几分。这可是异相,他平时话不多,但此时却双目炯炯,妙语如珠,将他多年跑船所经奇趣之事一桩桩娓娓述来,众人无不凝神屏息,只恨自己少了两只耳朵。少陵《饮中八仙歌》有联曰,“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想必不过如此。

陆大喜大高个,黑脸膛,平素不苟言笑,举止岸然,皆以为是正人君子,但每逢酒后必改头换面大变活人,所述之事十之八九与女人有关,所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诚不谬也。

他尽说些遗老的小妾、军阀的填房、公公半夜扒灰、姐夫摸上小姨子的床,全是些当不得真的玩意,却听得男人红光满面,女人一面唾他一面慢下了手中针线活,浑身都热了,自然少不了回家恩爱一番。

细细想来,这简直是免费的春药。

所以只要陆大喜一来,大家便过节一般,撺掇他喝酒,他喝到六七分酒意时,兴致慢慢上来了,眼睛活泛起来,水汪汪的,这时随便有人起一个由头,他便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周围陆续围上人来,直至水泄不通。

每次下来,地下的烟头和痰迹总要让水老板和老鱼忙一阵子——幸亏陆大喜在镇上的时间不多。

男人赚了钱总归要花出去,怎么花?吃喝嫖赌,陆大喜占全了。吃喝再狠左不过几个钱,嫖赌就是无底洞了。他赌的大,也不在家门口赌,都是到外地,芜湖、南京,最远去过上海,最多一次赢过三千块钱,输的也不比这个少,二十年前三千块钱是多大一笔钱,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至于说嫖,这时候全中国都没有窑子,婊子却还是有的。他常去的是一个叫黑鱼塘的地方,这地方不大,但在三县交界的地方,往来人极多。明暗里有五六家操持皮肉生意。

他有个长年相好的,不知道名字,都叫她四姑娘。四姑娘长的确有十分姿色,方圆百里,算是一枝支花。因陆大喜的缘故,我有幸见过她一面,果然荆布裙钗不掩国色,我当时不过十来岁的一个稚童,被她看了几眼后竟也热血沸腾,竟生出做一番大事业来报答她的知遇之心。(我当时确定她看我的几眼是对我青眼有加,后来才知道她眼睛不好,看人很吃力,需用力才看得清。)

难怪陆大喜金山银山都不惜搬来给她。

都说陆大喜福大命大,不但死里逃生,还占了花魁。逢人一说,他必会散烟,有那些促狭鬼,每次见他都说这话要烟抽,屡试不爽。

陆大喜总和四姑娘厮磨在一处,时间长了,四姑娘便动了心思要和他做个长久夫妻。终于等了一个好日子,陆大喜满面喜色遮掩不住地传到全身,浑身滚烫又发抖,搁在她奶子上的手抖抖索索简直不能握紧。

这是年幼时饿坏了留下的病根,治不了也没法治。

“又赢了?”

“嗯,手气好,手气好。”

陆大喜朝她手里塞了一叠簇新的票子,“扯几匹布做衣裳,钱老板店里进了新货,的确良的……”话没说完便动手去捏那对丰硕的垂乳,直到见了青紫才歇手。

四姑娘咬牙忍住,她今天不想拂了他的兴,搁在往日这可不依。

她半笑着说:“狗日的,你当是什么呢,这是老娘的肉。”

“娘呢!你若真是我娘,这肉就合该是我捏,我还要喝你的奶呢,娘呢!”说话间将四姑娘平躺的身体扳过来向他,双手各擒了一只乳,轻轻拎起,整个面孔自然塞进女人的乳沟间,非常契合,直如落地生根一般。

他睁开眼睛,眼光左右转动,最终选定了,用嘴叼住一个奶头,吮了两口,吐开了。

“没奶。”他笑着说。

女人轻轻打了他一记耳光,如搔痒一般。

“大喜,别胡搅,我跟你讲个事。”

“姐,我玩了一夜,你容我睡一会。”

四姑娘点点头。

陆大喜将头枕在四姑娘的肚皮上,一手抚着乳,一手塞进她的双腿之间,几乎触到了她的臀尖。

他满足极了,周身骨肉都懈下来,立即鼾声大作。

四姑娘安静地保持着这个令她难受的姿势。

她看着面前与她交颈叠股的男人,不由产生了幻觉,这就是她要找的男人?

无疑她和他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能相好多年,做一对欢场鸳鸯是够了,但要做夫妻,她有那个修行吗?

她又仔细地看他,这脸她不知看了几千几百遍,但还是不够。

陆大喜长相极有特点,脸极阔大,鲁迅《铸剑》中有敷衍自曹丕《列异传》为父报仇不惜自割其头的眉间尺。陆大喜眉间的距离虽不盈尺,却是我见过最宽的,剑眉入鬓,星目朗朗,鼻子也又直又挺,似乎天生一个伟男子;但一脸络腮胡挤得密不透风,若是几天不刮胡子,脸上便如原始森林般无路可循,相貌也变得凶恶起来。或许有人认为这种粗犷正为女人所爱,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女人欣赏的粗犷其实是一种调味品,如男人也会欣赏妻子放荡的一面,但只能在卧室里。

陆大喜身上毛发也极旺盛,脱了衣服,仿佛野人。对此科学的解释是返祖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且有研究称多毛的男人易使女人的多巴胺加速分泌——俗称发情,这就不必细说了。他的特别之处还在于皮肤白皙异常,浑不似在外跑江湖的男人。镇上人说他不刮胡子像强盗,刮了胡子像书生,暗合了一句爱尔兰民谚——外貌像屠户,内心是诗人。

四姑娘翘起她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翻过来,看着自己的掌心,前年有个过路的瞎子(这里管算命的叫瞎子,不管真瞎假瞎)说她五岳丰隆,星丘朗朗,后半生有享不尽的富贵。她明知当不得真,但还是生出几分幻想——倘若是真的呢?

后来便总喜欢看手。

陆大喜醒了,这一觉睡得舒服,他翻身下了肚皮,点上一根烟,给女人也点了一根。

“不是要跟我讲事?”

“嗯”。

沉默了半根烟。

“我快要不做了。”

这厢沉默的更长。

“也对。”

“我想嫁个人……再过几年就只能做婊子娘了(老鸨)。

“有人了?”

“嗯。”

陆大喜横拖小脚过来,放在嘴里轻轻啮咬,“我舍不得你,但这是好事呢,不敢拦你。你的嫁妆全算是我的,跟他就说我是你娘家兄弟。”

四姑娘笑得乱颤。

陆大喜有些恼了:“笑什么呢?便宜了我姐夫,这狗日的……白得了小舅子。”

四姑娘还是止不住笑:“你骂谁呢?”

陆大喜半天不吭,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到底是谁呢?”

“你认得,跟你熟得很。”

他连说了几个熟人,四姑娘只是摇头。

“我不猜了,说罢。”

四姑娘笑吟吟地看他:“你真是个鳖脑壳。”

陆大喜一下子明白过来,憨憨地笑了,但笑容慢慢僵住了。他眨眨眼睛,蹲着吸烟,一根接一根,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临末说一句:“这个事,不好弄。”

四姑娘气得不轻,说:“把话挑明了说,露水夫妻做不长,要做就做长久夫妻。”

他叹了一口气:“你今天跟了我,明天说不定就成了寡妇,不值,再说什么样的夫妻能比我俩还好,你看镇上有几个男人不打老婆的。”

四姑娘说:“你活着我给你做饭洗衣,你死了我给你披麻戴孝,守一辈子节。反正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你看着办吧,要不娶了我,要不以后再不要上我的门。”

陆大喜拂袖而去,三年不登四姑娘的门。

四姑娘照旧接她的客,做她的一枝花,饭还是要吃的。但闲下来的时候,心里是空的,将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鱼水酒家最好的客人,非蔡大先生莫属。镇上人多管蔡其江叫蔡大先生,也有人省了姓,直接呼“大先生”,透着亲切。从他还是面上无须的小青年那会就这么叫,早已深入人心。镇上人对他的确是敬佩的,一来他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是镇上学历最高也是学问最高的人,二来他是镇上中学的校长,小镇里人虽粗鄙无文,尊师之道还是懂的。

到鱼水酒家来喝酒的多是不给现钱的,都是先赊账,等有钱了再还上。水老板有一个小本本,谁欠了多少钱,哪一天欠的,赊了什么东西,都清清楚楚地记着,有些账明摆着是要不回来的,每到年底,水老板总从小本本上划去一些。

有些人并不是没钱,只是大家都赊,也便跟着赊,赊惯了便发现其中的好处——水老板不是泼妇,你若硬赖着不给,或是硬把数目删减一些,她是没有办法的。至于老鱼,他只会说:“算了,值什么呢,都是家门口。”(“家门口”意为乡里乡亲)

唯有蔡大先生每次都给现钱,这便显出可贵了。他并不富,腕上没有表,骑一辆破旧的凤凰自行车,住在中学隔壁的一间草房里,学校里倒是有房,他都让给别的老师了。

他每周来一次,总在周日下午,只有这时方能拣得一点空,平时他都是极忙的。

中学里有十来个老师,两三百学生,备课、上课、批作业、领导视察……他可不是甩手的校长,他教初三的语文、地理、政治,更是多出几倍的事来,忙得他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但从不见他埋怨,归根到底,他是爱这学校,爱学生的。三尺讲台,在他心目中是神圣的。

教师的工作,往小了说,不过是个臭教书匠罢了;朝大了说,那可不得了,“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昔韩文公有言,“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矣”,千载之下,如雷贯耳。

蔡大先生显然是同意后一种说法的。

中学的课本左不过是些“秦时明月汉时关……”“先天下之忧而忧……”,他觉得太浅了,便自印了教材发给学生,《诗》《史》、屈贾、韩柳欧苏、《唐人万首绝句》,这些学生当然是不懂的。他也不明讲,只是让他们背下来,他认为底子打好了,日后他们自会反刍的——他本人便是活例子。

蔡大先生草屋中堂之上悬一幅陈师曾临石涛的《高士闲居图》,这当不得真,但两旁的条幅却是货真价实——他自己的墨宝,是山谷《登快阁》中一联“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字宗北海,如长枪大戟,沉凝奇纵,“右军如龙,北海如象”,他的字可不是好学的。

蔡大先生一来便在靠窗的位置坐定,吸两根烟,等菜上齐。他吸烟极狠,一根烟只吸得四五口便到了头,吐出烟来立刻氤氲一片——这也是逼的,往往烟刚点上,上课铃便响了,只得大口吸完。长此以往,便习惯了。

他左手食指和中指泛黄,这是长年夹烟之处,右手拇指和食指泛白,这是捏粉笔的地方,无论是黄是白,都不是肥皂洗得掉的颜色。

水老板端菜上来,菜的分量格外多,他朝水老板微微一点头,便不再说话,低头喝酒吃菜。他自带一把玄色茶壶,装满约莫三两。喝酒不用酒杯而用茶壶,算是一奇。他嗜食猪尾猪蹄,每次来都必点这两样,但吃法独特,别人都是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他是先一顿海吃,把菜全吃完,额头微微见汗,这才稍歇一歇,打一个饱嗝,再将茶壶中的酒分三口喝完,一口一两,不多不少,就三口,这种喝法,也是一奇。

他只喝最便宜的瓶装酒。

蔡大先生一般不与众人搭话,但也非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喝得尽兴,若是时间还早,他也会跟大家聊聊酒经。如果说禹正浓的酒经不过是些野狐禅,听过尽可一笑了之;那么蔡大先生的酒经则是真正的庙堂高论,听了绝对是能长见识,开眼界的。

他说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徒,是谓三才;说发明造酒术的是仪狄,他本是大禹手下重臣,为贺大禹治水的绝世子功,造酒以献禹,“禹饮而甘之”,大喜,认为是人间至味,遂命仪狄将造酒术传之天下,这才有了后世的口福;又说甜酒称“醴”,美酒称“醑”,浊酒称“醪”,清酒称“酤”,度高者称“醇”,度低者称“醨”;过滤的酒称“酾”,没过滤的称“醅”;尽兴为“酣”,喝得脸红为“酡”,滥饮为“酗”,喝得神智不清叫“酲”……名目繁多,不可列举;他说魏晋风度,汉唐文章更是直接泡在酒里的,所以元气淋漓,形神俱足,后世的诗文仿佛只在酒里浸一浸,便拿出来,自然便“隔”了,到了眼下连浸一浸也懒得去了,所以现在的文章简直没骨头,不忍卒读。

小酒馆里并未挂出“莫谈国事”的纸条,他偶尔也会论及家国兴衰,总以唏嘘者为多。

常见有人请他给小孩赐名,或是择一个黄道吉日娶亲,他也是乐意帮忙的。我亲见他给人起名数次,右手执毛笔,左手翻一本书,多是《四书集注》《幼学琼林》《古文观止》,他偏爱《四书集注》,所以镇上满街跑着见贤、思齐、修身、厚德……

孩子的父母总要给他封一份红包,他当场会收下,但这钱并不花,等过年时他用这钱给孩子们买点糖果瓜子蜜饯之类,谁来就抓一把,过年时他那儿总是很热闹。

蔡大先生中年丧妻,一直没有续弦,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搁下了。他有一个儿子,大名叫蔡甘霖,在上海读大学,长得并不像他,只在过年时回来,蜻蜓点水般在水面停留片刻,便又飞走了。儿子毕业后留在上海一家银行做事,娶了一个上海老婆,小两口绝少回镇上来。有一回蔡大先生病重,给他拍电报,他以为是奔丧,急急忙忙带着老婆回来了,一看父亲端坐在椅上喝茶,脸色顿时不好看,他老婆跟他在底下叽叽咕咕:“屁事没有给我们拍电报,我们真以为快要死了。”

蔡大先生拍案而起,“混账东西,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死了不准你回来披麻戴孝。”

儿子当晚便和老婆灰溜溜地走了,再没回来过。

禹正浓被他老婆生生克死了。

白马犯金牛,鸡猴不到头,禹正浓属猴,他老婆属鸡,注定是相克相死的命!——这是镇上老太太们一致的看法,老太太的看法来自民间,代表民意,不敢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这话听来鬼气森森,老人们的话肯定有添油加醋之嫌,但姑且认为禹正浓的死与他老婆有一点关系,似乎不致有大错。

瞎子刘的说法比较客观,符合情理。他说禹正浓某晚大醉,晃晃悠悠的往家走,半路经过一个粪池,头昏眼花之际,失足坠下,及被人发现时,已是又臭又硬了。

瞎子刘跟我描述此事时足足用去一个下午,其间上了三次茅房,抽了半包烟,喝下两杯酽茶,至于喷掉的吐沫星子,死掉的脑细胞,那更是恒河沙数。他若是知道我用这么简短一段话就概括了禹正浓之死,他定会不高兴的。可要是交给古人来写,恐怕就是这样了,“醉,归,遇粪池,坠,溺而亡”,这样的事迹才能传之久远,不过这个道理跟他是讲不清楚的。

当然也可以敷衍成“一个和尚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这样的歌行体来,可我当年不会这个,现在依然不会。

禹正浓年逾古稀,算得善终,但这等死法,对他一生实在是一个不太光明的尾巴。

很长一段时间里,禹正浓的妻子都精神恍惚,她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大家把她看成是禹正浓的死因——她虽不杀禹正浓,禹正浓因她而死。如果她不是天天打麻将的话,禹正浓也不会喝那么多酒,如果不喝那么多酒,他便不会醉成那样,如果……最终的结论是她“不贤慧”,这是具有道德优势的人们居高临下的评价,辩解不得,也无从辩解。

我认为她内心甚至认同了这种说法,大家都这么说,还能有错吗。麻将肯定是不能再打了——没人愿意和克死丈夫的寡妇联系到一起。于是整日整日地枯坐家中,对着禹正浓的遗像发呆,遗像中的禹正浓笑容可掬。

半个月后,她吊死在门口的榆树上。

死于人嘴下的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几年镇上颇不太平,先是遇上百年一遇的大水,洪水决堤之后卷走财物无数,龙王爷连人命也收去好几条,好不容易待水退去,血吸虫又开始肆虐,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在镇子的青石板路行走,每隔几户就有哭声,死人不少,镇上愁云惨淡,大家都恹恹的,又有些神经质,仿佛下一个便轮到自己,有人简直就是被吓死的。

老鱼不是吓死的,他敬神,但从不怕鬼。

他死在三伏天里。水老板一个房下兄弟盖房,邀他去帮忙,老鱼本来是不愿意去的,他幼时算过命,说他命是鱼命,夏天不宜出行。所以老鱼肯在镇上粮站上班唯一的条件就是三伏天里在家里歇夏,平素里给他派什么活都无所谓。

但人总是有缺点的,老鱼的缺点就是不会拒绝人,无论什么事找到他的头上他总会全力以赴,哪怕这件事如何地令他为难。事实上他从未拒绝过任何人,但并没有人因此而对他心生感激,大家都当他是空气,直到他死了之后,镇上那些经常找他帮忙的人才感觉到空气是多么重要,再没有像老鱼这样的人了。

这都是后话了。

那日在太阳下整整烤了一天,老鱼不知怎么就中了暑毒,很是头晕脑涨,但他并不在意,只当是流汗太多,讨了两碗冷酒喝下。谁知两下一激,暑气攻心,人就再站不起来了,被人拆下两扇门板抬了送回来。

一夜他不停地说,“烧心,烧心,烧心……”,水老板只得不停地喂他喝水,拖到第二天一早,人烧的有些糊涂了。他非让水老板去给他弄冰,他要吃冰。三伏天里哪有冰,水老板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握住老鱼镰刀一般的大手,眼泪湿了鞋底。

还是蔡大先生给出了主意,县城里有个冷冻厂,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冰。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用板车推着他赶紧上路,水老板骑自行车先走一步,去县城找冷冻厂买冰块,她想得很周详,买了冰块之后就直接送老鱼去县医院,她把所有的钱都带上了。

老鱼终究没能实现他的最后一个愿望,没能吃上冰,在离县城不到两里地时,咽气了。

弥留之际,他留下的话是:“叫水别找冰了,我的心不烧了。”

水老板没赶上他最后一面。丈夫死在半路,又无妻儿送终。这是犯了大忌的,魂游半路,不入祖坟。

水老板不能原谅自己,她穿上了孝服,就一直穿着。

丫头终是没有养大,大概两三岁的时候,得了肺炎,药石罔效,三两天便死掉了。

水老板一病数月,人瘦的脱了形,这年冬天她出现在墙根下晒太阳时,大家根本不敢认了。脸上的光泽是完全消失了,由于久不出屋,皮肤是惨惨的阴白色,像是久不用过的假牙的颜色,皮肤也有松弛的迹象,生出些细小的皱纹。

她没有任何表情,但仔细观察还是能发现过度悲伤的痕迹——仿佛是重冰覆盖下的一座火山。如果此时接触到她的目光,你会坠入深渊。

等到来年河开燕来之时,水老板似乎恢复了,只是话更少,除了必须要说的话之外,她几乎再不开口,这对一个老板娘来说,可大不妙。

也就是从这时起,传出了水老板天生命克的话来了。

老鱼躺在新漆的散着木香和漆香的棺材里,像是睡着了。守灵的人围着桌子玩起了牌九麻将,都是兴冲冲的,人群里传出话来:“老鱼,起来,轮到你做庄了。”大家不免一阵哄笑,都骂说这话的人,“你这个促寿痨”,“嘴巴跟茅房一样”,“嘴痒了上树桩上磨磨……但口气中分明很有一点谑笑的口吻。显然,老鱼的死在他们看来,是一件不值得悲伤的事。

下半夜,有人困了,便用手支着下巴,盹一盹。水老板一直木木地坐在棺材边上,直到天亮。

水老板往老鱼嘴里放了几块冰糖,聊以充冰吧!

出殡那天,镇上凡是能走路的人,上至耄耋,下至乳齿,全都去送老鱼最后一程,这样的哀荣,老鱼生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他生前在大家眼里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当然我是例外。他死了,大家却忽然念起他的好来,也是,再要去找一个这么老实巴交待人至诚凡事总以吃亏为上的人,怕是不易了。

镇上大部分男人都欠老鱼的钱。这是老鱼告诉我的,他还说他也不打算要了——这事他瞒着水老板,就算请大家喝酒了吧。肯定有人想着老鱼真是识相——他既是死了,那几块钱,肯定是不用还了。就冲这个,我得送送他。

这样规格的葬礼,在我印象中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黑压压的一群人全都咧着嘴,不管是真哭还是假哭,那场面阵势,吓得林子里的鸟魂飞魄散。

老鱼是暴死,魂魄漂流在外不得归家,须得要替他招魂。十几个跟我一般大的小孩,拿着哭丧棒,边哭边唱,祭文有固定的格式,只需根据死者的情况做些许改动就成。这就是旧文字的一桩好处,祭文我已经记不全了,这次特地请教了几位宿耆,才得以一窥全豹。

老鱼老鱼,人走茶凉;你的麻雀,还在粮仓;你的老婆,独守空房;贫贱夫妻,恩爱一场;连理比翼,不羡凤凰;黄泉路上,时时回望;人世一趟,如梦一场;一梦醒来,一枕黄粱;早早投胎,富贵之乡,他日勿忘,今世爹娘。

呜呼哉!

目极千里兮!伤人心!

魂兮归来兮!哀无极!

这篇朗朗上口的韵文实在超出我们的能力,我们读得摇头晃脑,声嘶力竭,丝毫没有祭文应有的沉痛肃穆之气,但大家能念成这样,已经很对得起老鱼了,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字呢!我起初觉得好玩,后来想到再不能看到老鱼在谷堆上喝酒,再也没人捉麻雀给我玩,便忧从心来,不可断绝,真的大哭一场,心情数日不能平复。

水老板浑身缟素,跪答大家的厚意,每个人从她身前走过,她都要磕一个头,我替她算了算,她这一天下来,差不多要磕两百来个响头。乖乖,我吐了吐舌头。

旁边有男人小声地说:“要想俏,一身孝。”

女人们指指点点,“看她的脸,我打赌定是新绞过的,男人都死了,还有时间弄这个,给谁看呢。”

“婶子,这几日我都在她家帮忙,没见她绞呢。”

“你知道个屁,她会当你面绞?”

被训斥的女人自知理亏,不敢再说话。

四十二岁上,水老板成了寡妇。

倘若老鱼迟死几年,等水老板过了五十,那么她下半辈子倒也简单了——做一个合格的寡妇,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就这么一直到死。小镇上对寡妇的理解就是如此。

这里对寡妇是有一套民间规矩的,比如不可与未结婚的姑娘说话,再比如小酒馆肯定是不能开了,哪有寡妇天天抛头露面的道理。况且这里的女人一旦过了五十,就被视为奶奶级的人物了,不是吗?孙子满地找牙,你可不就是奶奶了。

当了奶奶,再骚情的女人,也会端庄的像菩萨——这不过是经验之谈,但用以衡人却从未落空。

不过水老板情况特殊,她无儿无孙,虽已四十出头,但望之如三十许人。这一点,男人和女人的看法截然不同,男人们认为水老板驻颜有术;女人则撇撇嘴道,“成个什么样子”。这句话是有深意的,一个女人,到了四十岁还不变成黄脸婆,腰还是那么细,胸脯还是那么高,身上还有肥皂的香味,那就是“不成个样子”。

有这样“不成个样子”的女人存在,所有女人心里都不痛快。她们当然要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

于是便有人劝她向前走一步(意思是改嫁),水老板不作声。问急了她便说老鱼是暴死的,不吉利,她不想连累别人。

偏有不信邪的人——西街布店的钱老板。钱老板也是新鳏,他老婆在病榻上缠绵了近十年,终于放他一马,死了,很难说钱老板不伤心,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后的轻松。这意味着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找个女人行夫妇大伦了。那个年代,男人的乐趣实在是极有限的。

所以一有人来撺掇他去说水老板这门亲,他立刻就同意了,他可不管人家是不是等着看他的洋相呢,来不及管,火烧屁股了。

疤麻癞痢瞎,钱老板是个麻子,一脸锅底脸坑坑洼洼好似陨石雨后的行星表面。

他是个老实人,但有点抠,也不要媒人,自己就兴冲冲地去找水老板了。

水老板靠在灶台上,刚刚烧了一锅水,灶膛里的草木灰热力很足,烘得整个厨房几乎不能待人。

钱老板掀开门帘进来,被热气顶了一个跟头,就立在门边,搓着双手说:“老妹子,烧锅呢。”

水老板木木地看着地下,不曾答话。

“老妹子,这鬼天要热死人呢。”

“老妹子,吃过了。”

钱老板吃了晾也不恼,继续抽动着他短小的鼻子说,“老鱼兄弟走了,你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呢,前几天我还跟他讲好要去粮站买米,要他给我弄点糯米,我要煎糍粑吃,他满口应下……老鱼兄弟是个厚道人……可日子还要过……

“老妹子,我找你呢,是要跟你说个事……舍了这张老脸……咳,咳……摇头不是点头是,老妹子,给个明白话呢!”

过了半炷香,水老板仿佛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她浑身一激灵,“钱老板,我掉了魂样,什么事家里说。”

钱老板坐在面南的椅子上,喝着喷香的六安瓜片,一张嘴,结巴了。

他本来是带着一股气来的,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水老板这么一搅和,气早就懈了,他臊着脸扯了几句,实在坐不住,告辞要走。

水老板立到门口,把他叫住:“钱老板,不是我不遇人,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盯着呢,没事莫要来我门口,对你我都不好。”

钱老板一气吐了十几口吐沫,窝了一肚子火,妈妈的,这事办的。他是一根筋的人,一事不顺,事事不顺,到了这天晚上,他疯驴般的在屋里不停转圈,等拗断了第三根筷子,便拔脚冲到了水老板的屋门口,一通猛敲。

他来得不巧,水老板刚刚洗完澡,准备熄灯睡觉,被这一通敲门吓得不轻。拿了一根火钳,粗着嗓子问:“谁啊,这么晚了,什么事明天不好讲?”

“老妹子,是我,是我。”

“滚。”

“老妹子,我……我真有事,你就开开门。”

“滚呢。”

“老妹子,我……”

“滚,滚,滚。”

没待钱老板再张口,一盆洗澡水兜头盖脸地浇上来,

水老板正欲骂,老钱抹一抹脸上的水,用一种悲哀的口气说:“老妹子,我想和你并灶呢!”(并灶指两家在一起做饭,对鳏夫寡妇而言就是结婚)

水老板手里的盆落到地上,“咣当”一声,惊飞了栖在树上的鸟。

第二天全镇上的人便知道了水老板要和钱老板并灶的事。

颇有几个觊觎水老板却又举棋不定的男人把大腿拍肿了,既哀且愤道:“日他妈,给死麻子占了天大的便宜,老子哪一点不如他,恨就恨老子太要面子……”

众人窃笑,“不要讲■话,指不定人家水老板就爱他的一脸麻子,都说麻归麻,床上叫你爬。”

“屌毛灰,老子不比他强,想当年……”

话越来越粗,众人的笑声也越来越大。

水老板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但有两条恐怕是再现实不过的考虑,一是可以摆脱寡妇的身份,寡妇门前是非多;二来是可以再把鱼水酒家开起来,十多年来她的生活都是和鱼水酒家连在一起的,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可是,老鱼死了,鱼水酒家还是鱼水酒家吗?

“到底是绷不住了”——这是镇上的女人对水老板下嫁钱老板的评价,男人们蹙眉不语,狠狠地吸进一口烟,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水老板总爱挑这些歪瓜裂枣,他们莫名其妙的烦躁,无缘无故地将老婆孩子暴打一顿。

所以钱老板和水老板并灶那天,街上一片人仰马翻,小孩的哭叫声振屋瓦,响亮的不像话。

其实这已是老鱼死后的第三年的事了,但镇上的女人都这样说,“到底是绷不住了,这才几天,这才几天”,接着便是一片长吁短叹,不停地提及老鱼的好处和钱老板脸上的麻子,可翻来覆去就是这些,到了吃饭时间,女人们便做鸟兽散(这里吃饭是大事,要是男人们上工回家没有热饭热菜端上,那这女人肯定是要挨打的),留下一地瓜子壳。

自古寡妇改嫁,从无大操大办的先例,至多请几个至交亲朋喝杯酒,也就是了。但水老板和钱老板的喜宴却成了镇上多年来最风光特别的一次。

这并不是她的本意,事实上水老板只邀了很少的几个人,但是不知何故消息走漏了。在几个好事者的怂恿下——都是女人,大家都决定去闹一闹,给她们平淡的生活添一点乐趣。

那晚,光风霁月,微风拂面,蝉鸣蛙唱,不愧是良辰美景。蔡大先生,陆大喜,禹正浓和钱老板的几位朋友早早就来了,也不寒暄,自坐定,喝茶,抽烟,他们心里都明白,请他们来不过是做个样子——证明两人正式并灶了,这时是不宜多说话的。

按规矩应该谢媒——可钱老板是亲自出马,没媒人什么事。只好让陆大喜和蔡大先生权充了媒人,向两人连敬三杯,亮出杯底,差不多也就该结束了。

忽然,传来狗吠之声,起初不过一两声,后来越来越密,似乎镇上的狗都忽然发起情来,已入眠的扁毛畜生,鸡、鸭、鹅全被惊醒了,它们惊恐地叫着——有人来了,来者不善。

水老板开了院门,黑压压全是人,她立刻明白了。

钱老板的脸白成一张纸,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水老板朗声说:“这里地方太小,也没有这么多桌凳,大家跟我去店里吧。”

这是我初次见水老板喝酒,便永远记住了。

准确地说她不是在喝,而是咽、吞、灌或者其他什么,但绝不是喝。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依次敬她酒——这酒不能不喝,不喝便是不给面子。

这地方的风俗是这样的,如果你不给面子,他或她会加倍的不给你面子。

敬酒的人都说一句:“恭喜了”,一口喝完自己的酒,丢下带来的贺礼,或是一只鸡,或是几斤白糖,便下去了,换另一个,转眼间地下堆成一座小山。

水老板的眼眶是潮湿的,但只那么一点,像是夏夜里带露的薤。她就站在那里,双眼平视远方,生根般地一杯杯地喝着。

她的手红了,脖子红了,眼睛红了,脸是越来越红了,起初是粉红,到桃红,到了嫣红时她的手撑住桌面——不然便会倒下去了。

直喝到水老板脸泛血色,尚没完。

钱老板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哀求大伙放她一马。大伙根本看不见他——他跪着,太矮了,便直接从他身边趟过,钱老板的手攥出了血,可终究不能如何,众怒难犯呢。

有一个眼尖的女人忽然指着水老板的裤子叫起来,“湿了,湿了。”不消说,立刻所有人便知道了。

钱老板一把夺过酒杯扔出老远,抱住水老板膨胀而潮湿的身体,朝着众人哭骂道:“你们不是人呢,你们不是人呢,我操你们祖宗十八代……”

众人也不恼,犹如退潮般隐去,间或夹一句:“麻子今晚可洞房不了了,嘻。”

钱老板和水老板这晚之后便都病了,不过水老板几天之后便挣扎着起来了;而钱老板则不见起色,延医问药拖了几个月,死在重阳节前两天。

大伙便感叹世事无常,本以为是飞来横福,哪知是飞来横祸,并把钱老板的好处一一列举出来,公允地评价钱老板是个“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人”——这是极高的评价,一般人能得到这话,便死而无憾了,何况是个麻子。

大伙对钱老板的哀悼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个人认为钱老板的死与自己有关。笑话,怎么会与他们有关呢——他们更加坚定地认为水老板天生克命,和她亲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再也没女人同她讲话,男人嘛,还是有的。

钱老板死后,水老板的境况便一日不如一日了,鱼水酒家还在,可是还有谁会去喝酒呢?

老鱼死了,钱老板死了,水老板没死,日子还得往下过,这对她真是一件残忍的事,以我当时幼小的年纪,也朦朦胧胧觉得水老板以后怕是命运多蹇了。

但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水老板大概是走投无路了,翻出了小店的账本和老鱼临死前交代她要好好保存的一本账,账本被老鱼摩挲的久了,已经生了毛边,大概是贴身存放的,酒香、稻香肆意蔓延。

这一细看不要紧,镇上的男人十之七八都欠老鱼钱,有几位数目还颇为可观,怪不得从不见老鱼花钱身后却毫无积蓄,依水老板的性子,她是想等这些人自己来还钱的,她的面皮极薄,上门追债的事情实在是做不出来。

等,一直等,每天都是日出时怀着希望,可每天的失望都比前一日更重些,她终于是绝望了,看清了,她看着镜中已经形销骨立的人,有了决断。

要说女人真是这世上最奇特的生物,前一日还是水一样的柔顺,下一日便是火一样的酷烈。

据说她是径直走进了矮胖的镇长的办公室里,一言不发只是哭。镇长被她哭的六神无主更兼担惊受怕,那时候的作风问题对于一个基层干部是致命的,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寡妇在他面前哭,没有是非也会生出无数是非来。

终于在他允诺答应帮她解决一切问题(不违反原则的话),水老板才止住悲声,掏出账本将事情原委告知。镇长是当兵出身,血性尚未泯灭,当即勃然大怒说这些人简直就是猪狗不如,要是老子还有枪的话一个个都崩掉(这是镇长的原话,可见是性情中人),他让水老板回家坐等,说一定会有一个交代。

镇长的手段带有强烈的战斗痕迹,雷霆万钧不留情面。他直接将账本上的名单抄录在政府大门前的宣传栏上,红底黑字,碗大的字迹,如蚯蚓一般蜿蜒,其丑不堪,但墨汁用得足,元气淋漓,这是当年我亲眼所见,至今不忘,不肖说这便是镇长本人的字迹。

这还不够,镇长勒令广播员每天早中晚将这些名单念一遍,镇长说不是不要脸嘛,那就彻底不给脸好了。

这一招有点太猛了,镇上一下子炸了锅。很多人拎着刀到了镇长办公室,但始终不敢进去,镇长在屋里咳嗽一声,说有事进来讲,门外拎刀人就出了一身大汗,灰溜溜地走了。

当天晚上就有人往水老板家里扔钱,用小口袋装着,对着门缝说当年和老鱼感情如何如何好,家里这几年是如何困难,不然这钱早就还了云云;一人走后,一人又至,川流不息,都心照不宣,低着头走路彼此不看脸。

第二日还了钱的人的名字便被画了一个圈圈,仿佛刑满释放,这人也就长长地舒一口气,腰杆挺直起来走路,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不出三日,欠款皆清,这是了不起的事情,不光空前,亦是绝后。

但矮胖镇长不久后就因工作作风雷厉风行大胆扎实被擢升重用了,据说水老板洗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满汉全席款待之,两人对饮至天明,这是野史。更有甚者说水老板自荐枕席,这就是戏说了。但野史和戏说都有生命力,相反倒是正史湮没不可考,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已经无人知晓了。

镇长走后,水老板悲哀地发现这镇上怕是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开始只是背后的指指点点,这还能忍,见她并无动静,便得寸进尺地在她家门口指桑骂槐,晚上竟有人用砖头砸破她的窗户,这简直是不入流了。

因被矮胖镇长的雷霆手段吓破了胆,怕他会杀一个回马枪,所以起初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来试探,但水老板一直在忍,一直在退,他们的胆子便大了起来。

终于忍无可忍,退无可退。

水老板在她最熟悉的菜场上遭遇了她的悲惨世界。

几十个女人把她围了起来,不用说这都是欠过老鱼钱的。

女人之后还有男人,松松散散地站了无数。

终于有人率先发难。

“你说,我男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欠老鱼的钱。”

“那还用问,肯定老鱼给他老婆拉皮条的,不信你问问你男人。”

后边有男人阴阳怪气地说:“讲出来丑死人,这鸟事哪能在外面讲啊。”

众人一阵哄笑,水老板脸色白得吓人,可她并无任何办法,这是她的悲哀,她甚至不会撒泼打滚吐唾沫,这些小镇女人必备的生存伎俩她一个也不会,她毫无办法。

无数的臭鸡蛋和烂菜叶扔到她的身上,间或飞来一只破鞋,便会引得众人一阵狂笑,这竟然成了小镇的一场狂欢,是的,狂欢。

我当时也是人缝中的一名看客,奋不顾身地往前挤,只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坐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浑身汗不能止,我不能原谅自己,多年后我看了意大利导演托纳托雷的作品《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女主人公玛莲娜的遭遇和水老板几乎如出一辙。

玛莲娜是西西里岛上的天生尤物,不要说成年男人,十几岁刚刚发育的半大孩子看到她也是神魂颠倒,骑着新买的自行车穿越整个城市只为多看她几眼。有人生来动人,有人生来丑陋,但不能过,过分的美丽就等于破坏了规则,会格格不入,于是招致大家用极端的扭曲的仇恨的方式去对抗这种天然的不平等。太少人懂得宽容和欣赏,太多人只会是看客,兴奋的流下口水,并肆意传播,影片中的玛莲娜一直被厄运笼罩,战场上传来未婚夫战死的消息,没有人分担她的悲伤,父亲在战火里被埋进废墟,她失去了所有亲人。她没有外表看起来的强大,她既不是女神又不是魔鬼,只是一个弱女子罢了,甚至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外面的世界对她太危险,她想活就要拥抱危险。去卖身,遭人唾骂已经无所谓了,可是就连这样都不行,别人的丈夫还是会被她迷得五迷三道,西西里岛上女人们再不能忍受,要除掉这个妖精,她不是美吗,那就毁灭她。

我不记得那日水老板是怎样捱过去的,这段记忆被我自动删除了,无法回忆。

我就是片中的维利多,水老板无数次出现在我青春遗梦中,我把所有女人想象成水老板,我无数次地偷窥她,但却没有勇气亲口和她讲一句话,尊重她,敬仰她。我年轻的心灵中认为这种感情是神圣的,可是在众人毁灭我的女神时,我也不过是个兴奋的看客,这是我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

人们对待过分美丽的事物的态度,是惊恐,是残忍,是不择手段。

真是细思极恐。

一家小酒馆的灵魂就是几个老酒鬼,他们在,酒馆里就会有意思,他们不在,小酒馆便失去了灵魂。禹正浓离奇地死了;陆大喜整整三年都没有回镇上,他把船卖了,一个人四处流浪;不知何故,连蔡大先生也不来喝酒了,或许是为了避嫌吧。我在镇上的最后两年,鱼水酒家已经衰颓的不成样子,门可罗雀,遍地蛛网。

水老板整日在枯坐在店里,喝酒——不错,她是在喝酒。

水老板做老板娘十多年,从来是滴酒不沾的,小镇上最美丽的女子如果被人知道会喝酒,便会有很多麻烦。我记得那个后来调到县里做更大领导的矮胖的镇长不止一次的说过要是水老板能喝点酒的话,那可真是一朵交际花。

水老板终究没成为交际花,这对她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有天知道了。

关于她很有酒量这个秘密,老鱼死后,恐怕我是唯一的知情者了。其实也是老鱼告诉我的,印象中有一次他在谷堆上喝得兴起,对我说,你若是会喝酒,这世间便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你,我说屁嘞,说我老爸天天喝酒,整天长吁短叹,说工作累得要死,水老板滴酒不沾,可她不是每天都过得快快活活的。

你怎知她每天过得快快活活?

我上学经过你家的店,总能看到水老板在笑,这还不是快快活活。

老鱼沉默不语,说有些事小孩子不懂。

我报以白眼,老鱼也不恼,嘿嘿一笑说,“她其实是有酒量的,只是不能喝罢了”,语气中有不尽的感慨和萧索,很有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的意思。

此处闲插一句,水老板当时是我们镇上男孩的女神,我们都无比渴望有一个似她那般美丽神秘,又终日寡言的女子是我们的姐姐,母亲,甚至有胆大妄想者希望以后能讨一个这样的女子做老婆,这痴心妄想者中,就有一个我。

水老板单名一个“仙”,名为水仙,隔了数十年,隔了几千里,想起这个名字,娉娉婷婷暗香浮动犹在眼前。

我大学毕业后离开小镇远赴京城,京城居大不易,但尚能糊口,数年之后娶妻生子(老婆和我一样来自边陲小城),便想要把父母接到身边,但是他们死活不同意,只好作罢。我每逢过年依旧回去,小镇凋敝日甚,街道上常常见不到人,浓重的树荫下聚着几只老狗,警惕地看着我——它们当我是陌生人。

又是一年春节,我回家刚坐定便听说了一则极震惊的消息——蔡大先生正在水老板的肚皮上使劲时,被一拥而上的人群吓得掉下床来,摔断了一条腿。

传到我耳中时事情是这样的。

老钱死了好几年了,镇上的女人们认为水老板这回总该安心的做个她们理想中的寡妇了。闭门谢客,长夜孤灯,有这么两三年的修炼,她自然就会变成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大家便都扯平了。

但事实并未如她们所想——水老板过得很好,脸色红润,腰肢纤细,甚至有了某些返老还童的迹象。这让她们大惊失色,大家商量得到的结论是能使老女人容光焕发的唯一可能是她又找了一个男人,或者说姘夫。

古往今来,偷情都是永葆青春的不二法门。

自然有好事者愿意充当鸡鸣狗盗的角色——他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在冬夜监视着水老板有没有留门。

果然,有人进去了,又出来了。

于是便要捉奸,大家没来由的兴奋,镇上已有多年未曾捉奸了。聚在一处开会,烟雾缭绕,瓜子壳满满一地,群情踊跃,发言积极,奇谋妙计层出不穷,仿佛是新年茶话会。

终于商量好一个计策,大家都按了手印,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回家了。

那几日大伙眼里都放光,直如发情的猫。

捉奸这种事,在几十年前还比较闭塞的时候,是一桩极能激起积极性的群众性娱乐活动。现在逐渐式微了。太多了,捉不过来,也就显不出有意思了。

前面的事都是铺垫,真正的过程其实是简短的——先把前后门堵好,窗子也派人守住,以防狗急跳墙。几个男人在手上涂了吐沫,运气贯腿,一脚便把门踹开了,大伙一拥而入。

据目击者称,当时蔡大先生正到了最紧要的时刻,满面通红,浑身流汗——遭此遽变,脸色顿时变得蜡黄,从水老板的肚皮上一头栽下,摔断了一条腿。

这话极不可信,这里的床都很矮,即使摔下,鼻青脸肿倒是可能,断腿那是绝无可能的,但蔡大先生又的确是断了腿,我当时便只能推测是被一哄而上的人不小心踩断了。

大家没有料到是蔡大先生,先是愕然,“大先生”三个字溜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了,再就是叹息,宛转悠长。

蔡大先生浑身不着寸缕,他一张口,却没讲出话来,伸手去寻衣服,已不在原处了。一阵急痰涌上来,面孔堵得发紫,便又气喘,死命咳嗽了几声,痰液、吐沫混着眼泪和冷汗,一齐涌出来。

据说水老板极镇静,慢慢地穿了裤子,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干你们什么事呢?他,教了一辈子学生,辛苦了一辈子,我让他舒服舒服有什么不对,他就只能吃苦?只配吃苦?你们就这么见不得他能落点好?”

大家脸上均有些赧然,张口结舌不能答。是啊,这干他们什么事呢?

领头的几个人忽然觉得这事的确做得唐突了。这个女人不但不怕,反而质问起他们,这就不好办了。捉奸最有趣之处就在于被捉者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脑子一片空白,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叫她跪着,她不敢站着,叫她喝尿也只得乖乖的喝,这才有趣。

谁知道竟遇上这等人,坏了大家的兴致。

不知道是谁先恼了,冲上去给了水老板一记耳光,大伙立时顿悟,人群分成两拨,男人揍蔡大先生,这时可不管先生不先生了,下手能重则重——打人就要打这种不敢还手的,既过瘾,又安全,何乐而不为。

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了,女人们力气小,不能大开大阖,也无妨,可以阴毒些,再阴毒些。扯住头发,扯掉衣服,往要害处掐,拔,抠——水老板浑身没有一块好地方,头发,腋毛,耻毛都被洗劫一空,这还有个说法——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打得过瘾了,收了手,商量着要把他们沉潭。但蔡和水都不是镇上大姓,没有族长出面来管这个事,且大家出了气之后脑子清醒多了,知道现在是新社会,不同往日,杀人是犯法的,不能胡来。

于是随便撂下一些狠话,满意地走了——仿佛刚刚吃完一顿盛宴,或是刚刚发现妻子是处女。

这件事后来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它被仪式化了,摆脱了“通奸”而成了一宗独立的事件。我的意思是说,人们在提起这件事时,联想到的不仅仅是“通奸”,还有别的。它有了自己的生命,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大家称其为“那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它成了小镇的中心话题。再后来则成了象征,时间的象征。它完全融入了时间的黑暗历史中,成了它的一部分——现在镇上的老人在叙及往事时,会这样说,××是在“那事”前几年,××是在“那事”后几年,比如北京亚运会是在是在“那事”后三年办的,小顺子是在“那事”前两年出生的……“那事”成了口口相传的民间记忆的一部分。直到这一代人都消失了,“那事”依然会通过语言的脉络继续存活,即使它的使用者已完全不了解它的真正含义。

这事本当就这么过去——这世上有什么事过不去呢?

但竟是没有过去,蔡大先生死了——好些个捉奸的人那夜都不约而同地梦见蔡大先生,醒来时一声冷汗,估摸着要出事,天亮就传来蔡大先生的草屋失火了,人没了。

有人讲起这个梦,大家的脊背上都生出寒意。

这是“那事”后一个月的事。蔡大先生早辞去了中学校长——和寡妇搞上的人怎么能做校长呢?

他跛着一条腿,把历年珍藏的书籍、备课笔记,和学生合影的照片全都烧了,四壁的字画,扯下来,塞到炉膛里引火。他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如今更是空荡荡的,如水洗一般。

水老板每天给他做饭送去,他也吃,但两人并不讲话——水老板带着碗筷走了,他便闭上眼睛,睡觉,当了几十年的老师,他欠下的瞌睡债太多了。

躲在暗处的人发现再没什么精彩之处,便都懈了,又过了几天,就没人去埋伏了。

蔡大先生便死了。

陆大喜在外面漂泊了几年,回来了。这些年漂泊的生活毁了他的身体,他老多了,说话、走路都是瑟瑟缩缩。有经验的人说是讨过饭的才这样。

那两年,镇上许多年轻人都出去闯生活了,头脑活络的一年赚回来的钱就能盖上一进两上两下的房子,闭塞的小镇也逐渐有了新鲜的气象。而他这样一位老江湖却龟缩在家里,可怜成这副模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世事如此无情冷酷,令人唏嘘。

镇上人说他的魂被四姑娘勾跑了,可四姑娘那时已离开黑鱼塘去了海南,说那边赚钱就跟拾草一般容易。海南那么远的地方,大家想想都觉得累。

镇上人却不可怜陆大喜,他们认为那个“有情有义的婊子”当初倒贴着要跟你,你不愿意,现在却熬成这模样,一个字——贱。

陆大喜在一个雷雨夜失踪了,跟他回来时一样突然。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去海南找四姑娘了。但镇上有个在江西放鸭子的鸭老大却坚持说他在鄱阳湖上看到过陆大喜和四姑娘,俩人坐在一条大船上亲嘴,四周云气蒸腾,一会儿就不见了。

这听起来不像是尘世中的事情。

鱼水酒家还在,只是门脸更小了,只开半扇门,门板全被搬走了,家里的家具也被洗劫一空,里面黑洞洞的,白天也像晚上,也不卖酒了,后院的几个酒缸早空了。

水老板十年前便离开了镇上,行踪不定,有人说在九华山道中遇见过她,六十许,望之如四十岁人也。

镇上的老人一一故去,这些往事,便如浮云一般散去,无人知晓。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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