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民
母亲出身新竹富家,留学东京。“下嫁”南部乡村后,下田持家,克勤克俭。母亲是个完美主义者,持家务求一尘不染,写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
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是她对我们耳提面命的要求。这项要求还包括德行和操守的无瑕。20世纪50年代,父亲应召从政,宦海数十载,两袖清风。父亲的清廉没有母亲全心全意的支持是办不到的。
母亲十分开朗,身体健康之时,她辛勤工作,除非病倒,绝不午睡。父亲中风翌日,母亲大早起来,开始她数年如一日的晨间疾行——每天沿着磺溪走45分钟,风雨无阻。她说,她不要因为生病给孩子们增添负担。
有一天早上,她出门走路,没多久就赶回来告诉崇民,有人准备砍伐溪旁的一片小树林。她要崇民立刻打电话给当时推动树木户籍制度的台北市文化局局长龙应台。在那个紧张的上午,崇民向躺在诊疗椅上的患者说了声抱歉,就跑去打电话。龙应台正在开会,接到电话,会不开了,冲去救树。之后每次行经那个地点,母亲都会指着那片树林,说那是她跟龙应台救的。
2001年,父亲往生。母亲终于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自在旅行。她答应我,以后“云门”外出巡演,她都随行。翌年,舞团到上海演出《红楼梦》,母亲第一次到内地,特别喜欢杭州,说她还要再去。回到上海,吃饭时饭粒由嘴角漏出来,母亲不自知。返台后检查,医生诊断是轻度中风。然而,她的左手左脚逐渐瘫痪,复检才查出是脑瘤。
母亲积极勇敢,全力配合医生治疗,同时不断向医生和护士表示歉意,说给大家添加麻烦了。放射线疗程完毕,她以无比的毅力努力康复,用3周的时间恢复了行走能力。医生说这是多年仅见的典范。然而,肿瘤无法控制,母亲的手脚又瘫了。母亲接受化疗,按捺着挫败感,扶着助走器继续挣扎行走。
“云门”出国巡演,每个城市都使我感到悲凉,那都是母亲计划到访的地方。我每天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欧洲的春天繁花似锦,樱花满树,花瓣飘满了整个公园。她说:“拍照片回来给我看。”我带回的两卷照片,母亲一一念出花名,只有一种她记不起来,立刻要我查书告诉她。
第二天,母亲颤抖地在每张照片背面写下花名。“生了这场病,头脑都坏了。”母亲说,“不写清楚,以后通通记不得。”病发时,医生预估她的生命还剩4到6个月,母亲却撑了22个月。卧病期间,她优雅安宁,沉静地面对病痛和死亡。一次下腔静脉血栓的并发症后,医生宣告病危,她也只是轻轻吐出一个字:痛。只有眼角偶尔闪现的泪珠,泄露了她的苦楚。
坐上轮椅的母亲坚持读报、读书,读着读着,便歪头睡着了。2004年春天,母亲决定抄写《心经》。她叫我们扶她坐到可以望见窗外绿林的书桌前,用右手抬起左手,压到宣纸上,然后右手执笔蘸墨书写。
手颤得厉害,悬在纸上良久才能落笔写出一个笔画,用尽心力才能完成一个字,十几分钟便颓然搁笔。有些日子,母亲起不了床,手指从被褥里伸出来,在空中颤抖画字。只要能够起身,母亲必定执意坐到桌前。我们兄弟工作完毕回家,总先检视案上的宣纸,发现经文未续,便知母亲情况不好;读到工整的字迹,就欢欣鼓舞。然而,母亲终于无法再坐到窗前了。
那年秋天,母亲安详往生。我把她的书法框裱起来,日日端详,如见母亲。记起那窗前的春光,记起她的辛苦、她的奋斗和坚持。
《心经》未了,横轴留白,仿佛在印证“诸法空相”。那是母亲给我们的最后教诲。
(邱宝珊摘自《特区青年报》2014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