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

2015-09-10 21:14李英俊
湖南文学 2015年8期

李英俊

红旦在四十六岁那年从口外给领回来个女人。口外也就是内蒙。出了马莲村一直往北就能到了,也不远。马莲村的好多女人都是从口外给领回来的,其实呀,说出来,一点也不稀罕。可红旦的这个事,却在马莲村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就像一疙瘩石头扔在了水里,轰隆那么一下,就给炸开了。简直简炸了个稀巴烂。

咋说哩?

哎……

红旦都四十六岁啦。四十六岁是个啥概念?也不往远说,咱们单单念叨念叨红旦的那张脸就知道了。那脸呀,又长又窄,跟一张驴脸一样样的,还有些黑哩哇,黑得真的就没法看了。这还没完哩,一个一个褶子又爬在了上面,打几个折,转几个弯,就把毬相(马莲村人都是这么说的)给显出来了,哪还能藏住哩?

日他妈的了。

说来说去呀,还是受苦给受的了。

都这副毬相啦,还能领回来女人哩?咦?你还别说,这事真就发生在了红旦身上,一点也不糊弄人。马莲村一村人都在那作证呢。假不了。人们都看见了红旦领回来的这个女人。一说起这个女人,人们就哎呀哎呀个没完啦。咋说呢?这里头有羡慕,也有嫉妒,更多的呀,还是作为旁观者的感慨。女人似乎早就过了水灵的年纪,可女人的皮肤还在那呢,白生生的,看上一下下的话,还晃眼哩哇。马莲村的男人们就开始瞎思谋呀:这么白的皮肤,摸上个肯定软乎乎嫩灵灵的,不是豆腐,也差不多是豆腐了。真他妈好!女人的头发呢,黑莹莹的,梳得也是齐齐整整滑滑溜溜,一绺是一绺,一根是一根。关键是女人的那张脸,说不上多么俊,跟美更是没一点相干的。主要呢?是耐看。马莲村的那些个男人们是这么说的:女人咋看咋顺眼,咋看咋喜人,哎呀呀……喜人得呀,真的就……日他妈的了。

人们说,红旦这只癞蛤蟆,咋就吃上了天鹅肉?

人们说,看看人家红旦哇,能的,上天呀!

人们说,红旦呀红旦,日你妈的了。

不管人们咋说,红旦的嘴抿得紧紧的,不说一句话。连一句话也没有。红旦平时就很少说话,现在就更不说啥了,只是笑,没别的。红旦心里头明白着呢,人们在那哎呀哎呀哩,其实还不是想知道咋给领回来的?后来不知咋闹的就让二平给知道了。二平是知道了,可二平也不明说。这跟二平平常个有点事就瞎嚷嚷一点也不一样了。换成平日个,二平早就这一句那一句地说开了。二平现在反而不了,死憋着嘴,竟是笑,啥毬也不说。好像是,二平喜欢这样做,把别人的胃口给吊起来,他站在一旁看红火热闹哩。那个嘚瑟呀,真的又没法说了。也好像是,这个事真的就没有别人站在一旁干着急有意思。别人站在那,嘴张得瞎大,那个眼神呀,干巴巴等着。哎……真是失笑死个人了。这个二平呀,生生硬硬把马莲村这个小水沟给搅动起来啦。本来就是个小地方,屁大点个事也能刮个风下个雨。

“赶快点说哇!磨叽啥哩磨叽!”

“咋毬回事?”

“你咋就知道啦?”

“二平瞎说哩哇?”

问也是白问,说也白说哩。二平,这个马莲村最游手好闲的痞子。反正就是不说。人们越着急,二平越不说。二平越不说,越说明这里面有看头。

作为当事人,红旦看上个一点也不着急。好像是,这事儿跟他一点相干也没有。别人站在那拉呱来拉呱去,对他红旦来说,好像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真是的,红旦对这个事儿一点也不往心上放。其实呀,红旦很忙。把女人领回来之后,红旦又找了一份工作。原先红旦只是个送水的,拉着那头灰毛驴四处送水。人们经常能看见,灰毛驴走在前头,红旦就跟在灰毛驴的一边。现在可不行了,开三轮车的麻六开始送水之后,就挤得红旦挣不了几个钱了。红旦有了女人啦,花销呀什么呀的乱七八糟一下子就多了大了,简直简张罗不过来。红旦拉个水,一桶也就卖五毛钱,一天下来,也就三五十块钱,光那点钱连个牙缝缝也塞不住。咋就能够哩?这个时候,矿上刚好招人,也就要个扫广场的,工资不高,到底也算是一份营生了。大概一天得扫个三四回哇。

矿上那一片广场实在大得很,一到了晚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很多女人男人们哗一下散落在广场上。干啥呀?跳舞呢。那个热闹呀,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音乐很大,咚咚咚,咚咚咚。一首歌接着一首歌。为了配合跳舞,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广场那拉出一条横幅,上面写了好几个大字:扭一扭,提高身体素质;笑一笑,美化精神面貌。还真有点意思哩。

广场是个干净的地方,必须得认真扫。这是招工的人说的。招工的人还说了,每天中午还管一顿饭,上午扫完,就甭回个了,中午在矿上的餐厅吃个饭,下午扫个一两回,就好了。

红旦咋能同意哩?红旦可是个大忙人呀。

红旦每天早早就起来了,大概凌晨四五点左右哇。对红旦来说,这有点难哩哇。早起得有个前提,那就是早睡。事实上,红旦睡得很迟。女人刚领回来的那些个日子,就是大白天也看不见红旦个人影儿。连半个也看不见。哪个去了?人家躲在屋子里能躲一白天,然后,再加一黑夜。忙得厉害哩哇。用马莲村人们的话说,哎呀呀,人家红旦,忙得真是啥也不顾个啥了。人们说得没错,红旦就是送水也不顾了。找了个扫广场的活之后,现在的红旦尽管好多了,也好不到哪里去。忙了一整天的红旦晚上回个还是那么急火儿,打了鸡血似的。你说他急急火火啥哩?真是的。女人都领回个啦,就在家里头里,你说他着急啥哩着急?其实也难怪,红旦当光棍都当了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领回个女人,不使劲折腾折腾也太说不过去啦。

也没过多久,红旦就不能折腾了。

女人跑了。

红旦一大早爬起来,身边的盖窝筒筒早就空了。红旦想起来了,半夜里女人说要去个茅厕。屋子当地本来已经放了个尿桶,这还是红旦专门给女人放在那里的。可女人还是打开门出了院子。其实,女人开门的声音红旦听得真灵灵的,可红旦并没有多想,红旦觉得没个啥,好像是女人就是红旦的老婆,是跟他睡在炕上睡了几十年的老婆了,早他妈的习惯了都,有个啥呢?红旦一歪脑袋又给睡过个啦。红旦有些恍惚,咋也想不起来女人到底是哪个时辰给跑了的。

后来,又让二平知道了。二平咋就知道了?啥也有个他。看看哇,把他日能的。日他妈的了。二平就说了,肯定是后半夜哇。二平这么一说,红旦一下子就给想起来了。倒不是想起女人咋就咋给跑了,红旦是想起二平这家伙是在干啥哩。女人刚领回来那些天,二平就和好多年轻后生们趴在红旦家院墙外,干啥呢?听房。这在马莲村也不新鲜。谁家刚娶个新媳妇,都会被人家听房的。这似乎成了某种旧例,一下子还改不了。不被别人听房,还觉得不太正常哩。红旦家的院墙并不高,土疙瘩垒起来的,还是他爹留下来的。要不是红旦用红胶泥抹了抹,糊了糊,说不定,早就塌露得不成个样子了。

红旦在屋子里头用劲,二平他们就趴在院墙上用劲。红旦在屋子里头哎呀哎呀个没完没了,二平他们在院墙上捂着嘴呆呆笑。有一回,一个小伙子笑着笑着就给跌下个了,一下子就给跌在了院子里。呼咚一下。就像是,一根棒槌敲在了鼓面上,咚一下,声音大得吓人。人没事。不过既然都进了院子里了,趴在墙头上的后生们就咚一下、咚一下跟着下来了。是跳下来的。

这些个,红旦咋就不知道呢?红旦只是不说出来罢了。有一回,二平他们还挪到了窗户那块,也是为了听得清楚一些。红旦和女人在屋子里,那个叫呀,声音大得吓人。二平他们在外面一直起哄。

“红旦呀红旦,省省哇,少用点劲哇,明天受苦的劲也用完了!”

完了就是嘿嘿嘿呆呆呆乱笑。

红旦在里头回答。

“我要是少用劲,你们还能听个啥呢?”你们听一听,这个红旦呀,还挺配合。

马莲村北面是一片树林,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女人肯定是回内蒙个了,要想回内蒙,这片树林可是必经之地。红旦想起来要追女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村里头好几个后生都去了。平时玩笑归玩笑,可真遇到这种事情,大家伙还是要着急的,毕竟是马莲村的媳妇跑啦,传出去不好听。马莲村本来就后生们多女娃们少,用二平的话说,叫狼多肉少。这以后还咋往进娶新媳妇哩?

树林大多是些杨树,现在正是夏天,杨树倒不碍事,笔直又高大,视野很开阔。关键是那些个杂草啦,沙棘啦,茂密得很,乱七八糟疯长,简直简啥也看不着。快到中午了,还是没发现啥情况。有人就说了,应该直接到县城汽车站,要回内蒙,得坐汽车回哩哇,要不然真个跑回去?也不可能哇。这么一提醒,留下几个人继续找,红旦就坐着二平的摩托进了城。

县城也在马莲村北面,所以路上红旦还是留心观察着。还是没发现啥。

发往内蒙的汽车一天跑五趟,上午三趟,下午两趟。大体推测,女人肯定赶不上最早的那趟,要是赶上的话,现在早就回了内蒙啦。女人要是回的话,差不多坐了快中午的那趟。如果现在追,差不多能追上。两个人没吃别的,随便喝了碗刀削面,就匆匆上路了。别看平常二平游手好闲惯了,关键时候,还是发挥了大作用。二平把摩托车骑得很快,都感觉飞起来啦。呜呜呜,呜呜呜的。坐在后面的红旦一直喊着慢点慢点。

二平就骂了。

“日你妈的了,跑的是谁媳妇?日你妈的了,跑的是谁媳妇?”

二平的声音出奇的大。

“你咋不早说?”

“啥?”

“你不是知道半夜跑了的?”

“这话说毬的,知道了还不告诉你!”

红旦不说话了。

二平的右手使劲拧了拧。呜……呜。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过后,摩托车后面冒出一大团黑乎乎的浓烟,就向前飞出去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和林格勒。一路上,也没看见个跑内蒙的客车。二平还想着继续往北,这时候的红旦却没那个想法了。

“咋了?”

“不追了。”

“真个不追了?”

“不追啦!”

“日你妈的了,跑的是谁媳妇?”

二平又把这句话撂了出来。

“不对劲的哩!”

“啥?”

“总感觉哪不对劲!”

“咋了?”

“回!”

“不追了?”

“回!”

“日你妈的了,那是你媳妇呀。”

红旦不说话了。

“你可要想好,不远啦,这都他妈的进了内蒙啦!”

“先回个再说。”

红旦都这么说了,二平有啥办法哩。真个就是说回就回。二平只能骑着摩托一口气回了马莲村。经过县城时,停都没停。红旦的感觉没错,也不知道是不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回了家,红旦就看见女人好好地坐在炕上。好好的,一点毛病也没有。好好的,身上啥也不缺。好好的,就像个瓷人人。坐在大炕头,那个喜人的。哎呀呀。见了红旦,女人突然就给笑了,笑盈盈的,那脸就像是一朵见了日头的大朝阳花。真是失笑死个人啦。

红旦又急又气,眼睛红红的。

“夜儿个哪个啦?”

女人不说话。

“老子问你夜儿个哪个了?”

红旦第一次跟女人发这么大的火。

“出去解了个手,我还能做个啥呢?”

“日哄人哇,你就日哄人哇!”

“我没瞎说!”

女人不动声色,比红旦还有理。

“上个茅厕,你就上了一黑夜?”

“找不见路了。”

“那几天不是能认得哩?就夜儿个认不得啦?”

“黑不隆咚的,我能看见哩?”

红旦气就不打一处来,手已经伸上个了。可是,女人这个时候哭了。他奶奶的,女人却给哭毬啦。女人的眼睛湿湿的,有点泛红。红旦最见不得女人哭了。领回来时间不长也不短,红旦对女人,那个疼呀爱呀的,就差含在嘴里头了。别说动手打了,骂一句都舍不得。女人从来没哭过,这还是女人头一次哭哩。女人头一次哭,红旦受不了。红旦圪蹴下来,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烟雾之中,红旦好好想了想女人的话。也对。领回来那会,除了村里头摆宴席和人们见过一回,女人再也没和村里头人见过。女人爱干净,又勤快,一直安安静静本本分分操持家务。自家院子都没出去过几回,别说整个马莲村了。红旦呀红旦,你真是捡了个大便宜,还瞎挑剔啥呢?

很快,红旦又皱起了眉头。

在马莲村,跑了女人这种事情,又不是没有?刘旺媳妇算是给马莲村开了一个头。这是个坏习气。有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有第二个就有第三个。这种事情简直简不敢想象。刘旺媳妇是四川的,那年,刘旺花了一笔钱从人贩子手里把媳妇领进了马莲村。也就过了不到半年,就给跑了。跑的时候还把刘旺仅剩的几百块钱给捎带着拿走了。你说说,这还像话哩?四川倒是远了,跑就跑了。话说回来了,那么远都想着要跑,别说近点的口外啦!柴源媳妇,就是口外领回来的,过了不到一年,时间也算长了,最后还不是跑了?王广进媳妇也是口外的,过了六年啦还要跑哩,你还能说个啥?这些个女人们呀,你还能说个啥?日他妈的了。还有好几个哩,说出来都丢马莲村人的脸。现在,谁能保证女人不跑?谁能保证红旦的女人不跑?除非把她拴在红旦的裤腰带上,红旦去哪,她就去哪。栓得他妈的紧紧的。日他妈的了。

红旦不敢想。

不过,有了这件事,红旦也算长了点教训。没把女人拴在裤腰带上,也差不多了。以前对女人,那是疼,是爱。那个巴结呀,马莲村的人们都说呢,红旦在女人跟前,哪还有一点男人的样子哩。软的呀,窝囊的呀,真个就连一丁点脾气也没有。二平是这么说的,红旦呀,该硬的时候硬,该软的时候软,人们就是个笑。都知道里头的意思,也明白另外一层意思,红旦这是给马莲村树立了一个好榜样。女人们都是羡慕,边羡慕边数落自家男人们的不是。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总之一句话,就数人家红旦好哩。可现在,不一样了,红旦还是疼,这种疼里和爱里似乎包含上了别的东西,总觉得心里怪怪的。不光心里头怪怪的,嘴头子上,也怪怪的了。以前个,疼起来收不住嘴的时候,没个深浅,红旦就喊个“亲个蛋……哎……亲个蛋”,现在张不开口了。想喊出来,却咋也咋张不开口了。

唉……

红旦不送水了,送水四处瞎晃悠,在家的时间过短,怕看不住。一不留神,送水的那点功夫,女人就给跑毬了。扫广场还行,每次多了多了,也就一个小时,就是多去几次罢了。没个啥。女人对这些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女人的态度明显发生了变化。最明显的也就体现在两件事情上,一个是家务活。平时个女人很勤快,里里外外拾掇,前前后后打扫,一看就是个俏媳妇,像个过光景的。现在好了,女人懒了。最明显的就是体现在眼神里头,连看红旦一眼的意思都没有。手也松了,家里头的活一撂就是好几天。可女人的嘴却忙起来了。在做啥哩?在磕葵花籽呢。而且不是一个人磕,跟马莲村好多女人们站在当街磕呢。那些个女人们呀,见天啥也不干啥,就是站在当街拉呱哩,就是站在当街边磕葵花籽边拉呱哩。女人跟了她们,还能学个好?这个事,红旦还没怎么放在心上,主要是另外一个事,最让红旦揪心,简直简难活得厉害哩哇,咋弄也不行。说白了,就是晚上做那个啥。以前,刚领回来,女人对那个啥还有那么点拒绝,慢慢也就习惯了。红旦呼哧呼哧一直使劲,女人动弹的呀,哪一回不是哇哇哇叫个没完没了?现在不一样了,女人不光不叫了,对红旦还有了些抵触。红旦想起来的时候,女人总会拒绝,回回都有借口。刚开始红旦还能忍了,忍了几天了哇,后来就忍不住了。真的就憋不住了。

“咋地个啦?你咋地个啦?”

女人不说话。

“咋地了个?”

“没个啥哇。”

“就瞎说哇你!”

“真的没啥!”

“有啥瞒着我呢。”

“没。”

“跟我说道说道。”

“真个没。”

“说说哇。”

“没有就没有,你让我说啥哩?”

犹豫了好长时间,红旦终于开口啦。

“你是不是想跑哩?”

“啥?”

红旦不吱声了。头早就埋在裤裆里头了。

女人第二次逃跑肯定跟上一次红旦说的那话有关系。红旦后来才想起来。因为这个事,二平还骂了红旦。二平说,你他妈脑袋里头是不是装了浆糊?是不是浆糊?你他妈咋能说那些个话哩?女人第二次跑了,红旦并没立刻去追,也没进那片树林。女人是大白天跑的。红旦早晨扫完广场回了家,就发现不对劲了。和上一次不同,女人这次收拾了东西,也不多,但想一想,肯定是提前就准备好了的。红旦还是疏忽了。家里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女人却给跑了。看来,这一回女人早就准备好了。红旦找到钥匙,把大立柜打开,翻了三四层衣物,摸摸索索,手就探进了那个空烟盒,掏了掏,掏出了五百块钱。还在。除了这五百块钱,红旦现在啥也没有啦。攒的钱全花在娶女人上头了,这还不说还欠着别人好几千呢。现在,就剩下这五百块钱了,皱巴巴的五百块钱。女人要是知道这有五百块钱,说不定早就给拿走了。剩下的项链啦戒指啦,肯定全拿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

红旦用手使劲掐了掐左胳膊上的肉。这一次绝对是真的。

红旦并没立刻追,也并不代表红旦不去追了。这事情过了三天,红旦就出发了。红旦一个人出发了,和上次去领女人的时候一样。

二平说:“红旦这是憋不住啦,红旦那个狗东西这是咋也咋憋不住啦。”

这是一句玩笑话,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二平能这样说敢这样说。二平只说对了一半。女人这次跑了,给红旦的打击挺大,红旦没想到女人会跑。上一次可以说是红旦疏忽了,白天忙白天的,晚上忙晚上的。实在忙得厉害哩哇。可是这次就不同了,红旦看得紧紧的,女人还是给跑啦。日他妈的了。女人硬是在红旦眼皮子底下给跑了。这还能行?红旦看得那么紧,真是说不过去。红旦忍不住这个。

没用一个星期,红旦就把女人给领回来啦。

人们说,还是红旦日能。看看哇,跑了的还能又给领回来!

人们说,红旦又能好好折腾折腾啦。

人们说,是哩哇,就是不知道这次红旦咋看着女人呀!

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女人回来的时候,脸上有几个巴掌印,红道道好几条呢,简直简棱角分明。后来,二平问红旦咋回事。红旦不说一句话。二平就不再嬉皮笑脸了。二平已经猜出来了。打女人,在马莲村这可是第一回。红旦日能哩。还有一个更大的细节引起了人们的重视。红旦和女人不是两个人回来的,是三个人。还有一个孩子。

人们这样问红旦。

“回来啦?”

“回来啦!”

“咋多了个孩子?”

“女人跟前头那个男人的。”

“……”

“从哪领回来的?”

“……”

红旦不说了。

这次回来,安静了消停了很长时间。日子还是一点一点往前走。女人领着孩子开始在马莲村里头走来走去,这家串个门,那家串个门,拉呱拉呱,很快就和人们混熟了。

人们就说了。

“看看哇,像个过日子的啦。”

“看看哇,像个马莲村的媳妇啦。”

“看看哇,有个小孩子,就拴住了哇。”

人们这么一说,倒给红旦提了个醒。虽然有个小孩子,可毕竟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总感觉中间隔着一层什么。这么长时间了,跟女人弄那个啥也好多次了,咋不见女人有呢?红旦对这些事情本就是个外行。隔行如隔山,一点也没错。红旦就是个想,想过个想过去,越想越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又问女人了。只是,红旦这回留了个心,不能闪深踏浅的了。一闪深踏浅就伤感情。红旦用了一个比喻句,说得就很含蓄了,都感觉不像是自个说的。

“种地好哩赖哩,都有个收成,咋回事?”

突突兀兀这么一句,女人有点懵了。红旦正在抽烟,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女人歪着眼睛扫了红旦一下,猛然反应过来了。可女人并没明说。

“种子不发芽,跟地有啥关系哩?”

红旦这是听出来了。红旦含蓄,女人也含蓄。可是女人的语气很坚硬,坚硬得不容置疑。

红旦一下子软下来了蔫下来了。

“种子不行?”

“你还以为啥呢?”

“我以为是地不肥沃哩。”

女人扑哧了好几下,一把就将孩子给揪过来了。

“这叫地不肥沃?这叫地不肥沃?地不肥沃能有哩?”

女人的话说得红旦脸红得不行,红旦就想找个地缝子,扒开,赶快往里钻。自此以后再也没有提这种事情。

孩子叫了个小虎。女人这么叫,红旦也就这么叫。小虎其实不错,人们说,小虎呀,越长越有点像红旦了。尤其是那眼睛,小小的,窄窄的,笑的时候就眯成了一条线,没了。跟红旦一样样的。小虎越长越像红旦,这话可是说到红旦心里去了。红旦做个啥,也要带上小虎。刚开始小虎不愿意,一直看他妈。女人似乎也有些不愿意,后来,女人就答应了。小虎跟着红旦,又开始拉水了。红旦的那头毛驴又配上用场了。和原先一样,红旦拉水还是在村外头那口井,离村大概十来里地。从广场回来,红旦就带着小虎拉水个了。小虎正是疯玩的年纪,坐在驴车上,看啥也好奇。把个红旦给问的,就是笑,啥也说不出来。红旦知道,就是啥也说不出来。

人们说,越来越像一对父子啦。

红旦有自己的想法。是二平教给红旦的。

二平这样说。

“把孩子留在你身边,你干啥,他就干啥。你到哪,他就跟着你到哪。说是带着他玩耍,其实是对女人的间接性监管。这样一弄,你还怕女人跑了?孩子在你这呢,你还怕她给跑了?”

二平的话很有道理。关键是那个“间接性监管”。说得红旦一愣一愣的。

红旦其实不太相信女人还会跑。现在的日子过得多滋润呢。一家三口,多好呢。红旦还张罗着要送小虎去县城上学呢。

下过第一场雪,女人还是跑了。

红旦想都没想到。

这是女人第三次跑了。不过,这次女人并没跑多远。在树林里的那条小路上,红旦还是把女人给堵住了。女人一只手拎着一个包,另一只手拉着小虎。雪还在纷纷扬扬下,天地都是白茫茫的。整个树林空荡荡的,除了干秃秃的树,啥也没有啦。吱一声,吱一声,偶尔会有鸟飞过。要是没有雪,女人可能会走得快一些远一些。雪太大了,小路几乎都封死了,厚雪差不多快上了脚脖子那了。再咋跑,也总会留下脚印的。要不是雪还在下,那就不是脚印了,而是一个又一个深深的白窟窿啦。可是这样的天气,女人还是选择了跑。红旦实在想不明白。

这一回,红旦又动了手了。使劲扇了女人好几个耳光。

“跑?这天气,咋毬跑哩?”

女人不说一句话。

“跑?给老子说,咋毬跑哩?”

女人还是不说一句话。

“吃的不好,还是喝的不好?老子哪点对不起你了?”

女人差不多已经快哭了,还是不说一句话。

不管红旦骂啥,女人就是不说一句话。动手打更不行了,女人哭得很厉害。再说,在马莲村,动手打老婆可不是一个好事情。不光女人反对,连男人们也要反对呢。打老婆,只有软了蔫了的男人才打老婆,只有没出息的男人才打老婆,只有外面受气的男人才打老婆。听听吧,这些话多不好听。哪个男人愿意软了蔫了?哪个男人愿意没出息?哪个男人愿意在外面受气?话难听,可反映出一个道理,打老婆不对。很不对。

可是,现在,红旦打了,而且还打得很重。有的人就猜测了,女人的最后逃跑和红旦的动手不无关系。

事实上,红旦就动了这一次手,再也没有第二次。因为,女人没给红旦第二次动手的机会。

女人又跑了。

女人这次没带小虎。

这在马莲村也不奇怪。有几个女人就把孩子丢下,跑掉了。孩子毕竟是个累赘。

女人这次选择是在一个雪夜里。红旦后来回忆,那夜的雪真大呀。大概是夜里三四点光景,红旦又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刚开始以为是一阵风呢,后来才发现是女人出去了。红旦摸了摸旁边的盖窝,小虎睡得正香,红旦也就没放在心上。尽管没放在心上,可是后来,红旦睡得并不好,翻过来调过去就是睡不着,总感觉空落落的。啥也没个啥。没过多久,红旦还是一骨碌爬起来,走出了院子。

天虽然还没大亮,可是因为白花花的雪,整个天地一片晴朗,看啥都清清爽爽的。

红旦知道,女人又给跑毬了。

可是,这次,红旦似乎并不着急。红旦好像一下子想清楚了一件事情似的。站在大门口,红旦抬起头,雪片片很大,洋洋洒洒就掉下来了。红旦伸出手,一瓣一瓣雪花静静落在手上,很快就一点一点消融,手上泛起来一片晶莹的小水珠,露出了那些褶皱的条纹,黑黑的,深深的。受苦人的手就是个这。然后红旦蹲了下来,用手捧起一团雪,抹在了脸上。

真他妈的凉呀!

红旦开始往树林里走。红旦知道女人刚走不远,很快,红旦就找到了女人的脚印。女人的脚印细长细长的,中间那收了回去,稍微有点弯,很好看。只不过雪片片很大,把女人的脚印埋了一部分,反而有些模糊了。红旦给自己点了一支烟,顺着脚印跟了上去。小路越走越窄,这条路,红旦走过许多遍,可是这个雪夜,红旦感觉自己走得有些艰难。这条路似乎又有些漫长了。没用多长时间,借着雪的反光,红旦远远就看见了女人。女人的背影在大雪之中有些纷乱迷离。红旦没有喊,没有叫,只是踩着白花花的雪,一直尾随。

除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和雪花飘落的声音,整个树林再听不到别的了。要有,也是丝丝凉凉的风。

女人停住了。

女人没有急急地往前赶,反而停下来了。

女人大概知道红旦追上来了。

隔了十来米的距离,红旦看着女人,女人看着红旦。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红旦一下子吞了好几口烟,似乎是,给自己打打气。红旦把烟屁股弹进了雪地,猛吸了一口气,神清气爽。红旦看见女人的大红围巾早就被雪盖住了,成了单一的白色。女人的嘴角、鼻尖、眼睫毛和两鬓都挂了白白的雪,仿佛一个沧桑的老人。红旦的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一直藏着一句话。红旦开始往女人那边走,红旦走得很慢。这个时候,红旦看见女人的眼睛红红的,似乎是泪花花,就那样一下一下漫上来,然后往外涌动,白灵灵的,雪花一样晶莹。红旦的心抽动了一下。红旦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来着,最后还是没发出声音。

女人突然一下子跪了下来。

女人扑通一下就给跪在了雪地上。

女人的泪刷刷刷就下来了。

几下咯吱咯吱声过后,红旦的脚不动了。

雪还在下,整个树林安安静静的。偶尔的一股冷风,吹动了那些干秃秃的树。树们抖动了一下,还是飘下来些白白的雪片片。没有什么大鸟,连一只都看不见。倒有那么几只麻雀,算不上群,也就十来只,跳跃着,蹦跶着,从树上落在雪地中,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在寻找吃的东西。雪地上很快留下了它们浅浅的印痕。天似乎是大亮了,可还是看不见日头,似乎是让什么给挡住了。白花花的雪还在下,大地一片苍茫。

红旦一直往马莲村的方向走。

红旦没回头。

红旦并不知道女人跪了多长时间。

这件事情埋藏了很久,才被人们知道。刚开始人们还一直以为和上几次一样,红旦没追住女人呢。不过,这一次,红旦也算是给马莲村开了另外一个先例。以前,马莲村也有女人丢下孩子跑的,只不过那些孩子都是和马莲村的男人们生的,毕竟也算是马莲村的血脉了。现在好了,红旦抚养了一个女人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这绝对是先例。也有的人劝红旦,再去找找女人,反正不远,上一次不就领回来啦?再说啦,小孩子也应该知道点啥哩哇。红旦不听,谁劝也不听。

连二平也不对这件事情说什么了。

这件事被时间渐渐淹没。

还好,人们只说一句话。

不多,就一句话。

“日你妈的了,看看哇,还是人家红旦日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