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带录音的前世今生

2015-09-10 07:22周旭
音乐爱好者 2015年5期
关键词:纸带录音钢琴

周旭

在二十一世纪业已过去六分之一的今天,纸带录音技术,连同它昔日的辉煌,固然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其留给人们的印象无非是一些质量颇有争议的转录CD和博物馆里陈列的自动钢琴而已。而纸带录音技术自身的来龙去脉,则早已经被时间的车轮远远地甩在身后。人类社会的历史,固然是车轮般翻来覆去,旧事总有被重新翻查之必要,但是这似乎仅限于人事;被淘汰的技术,则有如被丢弃的敝屣,一时的辉煌以后,紧随着的好像便是无边的沉寂了。

录音技术,大概属于那些最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生活的发明之列。然而它的发展和完善,绝不是一蹴而就的平坦之途,其中任何看似既微小琐细又呆板枯燥的技术革新,后面都隐藏着人们对于永恒之美的无限追求之心。正如那些躲在书斋里看似遗世独立的学者们,其实眼镜后面都藏着充满好奇而关切的眼神。

仔细想来,人类的全部痛苦,无不基于人对无限和永恒的追求。然而人生之短暂,作为之渺小,欲望之无常,皆无力支撑任何永恒事物。这样的矛盾和痛苦,贯穿着人类的历史,也是推动人类创造和超越的动力。其实以有限之身,追求无涯之事,是何等虚妄,只是倘若否定这一基本追求,人类的全部历史和作为又意义何在呢?毕竟,人之所以为人,其全部创造性,精神力与审美,无不植根于此念。如果舍去此念,那么人类的自我超越也就无从谈起了。

人类生活范围和感受力的狭小,以及人类自身的渺小,使人们无时无刻不身处其理解和生存范围之外的某物的投射之下。这一外在投射,决定了人类命运的基调,也是痛苦和恐惧之源,一切无不自此而生,由此而灭。永恒本无感情含义,然而永恒作为人类生活延展的幕布,则拥有其悲剧性。

人类的宿命,必然是源于尘土而归于尘土,人类的欲望也无时无刻不提示着人类自身的局限性,由此推论,人类所创之文明的宿命,是不是亦贯穿着虚妄二字呢?不过永恒的价值将仍然存在,且只能在痛苦和生灭之间闪现和存续下去。

可以想见,人类从有自我意识以后,就开始千方百计地设法留下美好的创造物,于是尝试用画笔记录美丽的面孔和景观,用文字记载珍贵的想法。当然,人们也发明了乐谱用来记录音乐,但是这还不够,美好的声音和精彩的演奏消逝得实在太快了,对此人们一直充满遗憾而束手无策,直到十九世纪,情况才开始有所改观。

十九世纪中后期以蜡筒录音为代表的早期机械录音技术固然粗糙简陋,然而它无疑是记录歌唱家和小提琴家们表演的不二之选。不过在钢琴方面,情况则有所不同,机械录音技术很快就面对着一个有力的竞争者:纸带录音技术。

由于钢琴复杂的机械特性,复制其演奏的尝试就有了不同的实现路径:机械录音技术自然是着眼于利用机器来记录外来的声音,而纸带录音技术则试图利用钢琴自身以直接复制过去的演奏实况。初看起来,这两种思路是没有高下之分的,而对非技术人员而言后者甚至似乎更容易理解。

由于对演奏者演奏技巧的高要求,人们一直在寻求能够使钢琴自动演奏的方法。到了十九世纪末期,一类名为“钢琴演奏家”(Piano Player)的机械装置开始投入市场,这是一种可以直接安装在现有钢琴前面的装置,操作者可以通过控制机械上的开关调整安装在机械内部的纸带的转动速度,进而控制机械对钢琴的触键,以达到演奏的目的。这一时期,美国的制造商伊奥尼亚(Aeolian)公司所生产的名为“Pianola”的机械演奏装置大受市场欢迎,很快就远销到欧洲甚至澳大利亚。

随着“Piano Player”的商业成功,发明家和企业家们开始考虑设计制造可以直接演奏的钢琴,也就是说,将自动演奏装置整合到钢琴里面。于是,“Player Piano”也应运而生。通过这一创新,伊奥尼亚公司再一次获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并且获得了可观的利润。当时自动钢琴的受欢迎程度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甚至大有取代传统钢琴之势,一时间出现了十多种自动钢琴品牌。

当然,在这些演奏装置中,机械和纸带是同样重要的,纸带决定了演奏的曲目,以伊奥尼亚公司为例,在二十世纪初,已经可以提供数千种不同纸带,也就意味着同样多种类的曲目可以被自动演奏。有趣的是,尽管我们现在通常所指的纸带录音是指记录了钢琴家演奏的纸带,但是在当时,纸带通常是利用半自动化的工艺流程所“制造”出来的,首先由编辑参考乐谱在纸样上标注,再由工人根据标注进行打孔作业。这样“录制”出来的“纸带录音”,固然十分标准,但是也并无审美价值,只是音乐作品的机械重复而已。

到了二十世纪初期,创新的接力棒传到了德国人手中。德国的发明家维特(Edwin Welte)对自动演奏钢琴机械进行了改进和完善,并且发明了可以记录演奏家演奏的方法。他所设计制造的自动演奏钢琴,也就是著名的 Welte-Mignon牌自动钢琴,很快获得了市场的欢迎。从这一时期开始,纸带录音和与之配套自动钢琴的发展也进入了新的阶段。随后,类似的产品也纷纷跟进,其中美国的Ampico很快崛起成为知名厂牌,伊奥尼亚公司虽然动作稍慢,但是也及时推出了Duo-art,与前两个厂牌形成鼎足之势,纸带录音技术由此进入了黄金时代。

Welte-Mignon很快就邀请到当时在欧洲大陆最为重要的大师们进行纸带录音的录制工作,包括年迈的赖内克,他几乎是肖邦和舒曼的同时代人,还有尼基什和马勒、福雷、斯克里亚宾、德彪西、拉威尔、布索尼、以及多位在世的李斯特弟子们。其他两家公司也不甘落后,很快加入了竞争,所以不少伟大的艺术家都为不同的厂牌录制了纸带录音。当现代的音乐爱好者面对长长的纸带录音清单上面那些辉煌的姓名时,很难会不产生敬畏之感。

对于钢琴家们而言,相对于原理更加难以捉摸并且录音效果低劣的早期机械录音,纸带录音技术离钢琴家们的世界显得更近。其中,布索尼的观点可谓典型,作为拥有机械录音和纸带录音经验的演奏者,他对机械录音的感觉很差,犹如“外科手术”,尤其是受到不懂音乐的录音工程师的摆布(由于早期录音技术和市场的局限),他感觉难以忍受。所以他遗留下来的录音,大多数都是纸带录音,机械录音则寥寥无几。

然而纸带录音的录制技术事实上更为复杂难解,而且这一技术的消亡,对于现代人而言,更加深了了解的难度。和机械录音技术不同,各家自动钢琴厂商都拥有自己特别的纸带录音技术,并且技术细节通常是保密的。根据现有的资料显示,有些厂商采用了类似电报信号的原理记录演奏活动,而有些则采用了实时纸带打孔的方法。无论是何种方法,事实上都难以忠实反映演奏者的实际演奏情形。由于纸张的变形或机械的误差,所以最后获得的录音往往都有相当程度的失真。比如布索尼留下的大量纸带录音,事实上都很难得到听过他真实演奏的人们的认可。其他的演奏家如塞金,也表示录制的效果并不能代表其实际的演奏情况。类似的事例大大地减损了纸带录音的价值。然而,纸带录音的技术框架本身是如此完美,以至于难以再在其中做出突破性的改进了。

当纸带录音技术陷入僵局的时候,唱片录音技术和广播技术却获得了长足的发展。随着电录声技术的崛起,唱片的录制质量大大提高,广播技术也大大降低了音乐传播的成本。于是,复杂笨重的自动钢琴和纸带录音技术好像史前猛犸一样,迅速走向了衰亡。而随着1944年位于弗莱堡的Welte-Mignon工厂在战争中被彻底摧毁,自动钢琴和纸带录音完全退出了大众视野。

长久以来,纸带录音几乎只在音乐收藏家的小圈子内被研究和欣赏,然而随着电子技术的兴起,纸带录音的一些设计思想却又在Midi系统中得到了体现,一些基于电子系统所控制的自动钢琴再次出现。到了网络时代,一些作曲软件也同样体现出纸带录音的基本设计思路。

一个过于完美的技术,在我们赞赏其精致完善时,其本身也多半失去了发展空间和前景,纸带录音技术便是如此。技术的发展,似乎从来不仅仅是循序渐进的过程,尤其是重要的技术进步,甚至往往是跳跃和交叉的。纸带录音技术和机械录音技术就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纸带录音技术的发明者是精通钢琴结构和原理的专才,其设计理念十分易于理解和合乎音乐原理,并且其体系衔接得几乎尽善尽美。而机械录音技术的初始发明者则和音乐艺术并无关联,是间接“涉入”这一领域的“外行”。一开始,两者互有优缺点,纸带录音显得可靠和完美得多,和艺术也更为贴近;但是随着机械录音技术在“外行们”主导下的迅速进步,纸带录音最终被挤出了历史舞台。类似的故事,在技术史上一再发生。然而旧技术在被淘汰以后,有时候又会以新的形式“跳跃”回现有技术当中,正如纸带录音思想后来的回归一样。因此,也许我们不应该轻易断言某一技术的消失,因为它也许会像音乐中的某一动机,在适当的时候,又以新的形式返回。

在人类的历史中,到底什么理念是新鲜的,什么理念是陈腐过时的,实在是无法定论的事情。乐观主义者总以为自己能够轻易把握和鉴定时代的步伐,但是我却时常怀疑,各种理念其实是脱离我们自身而先验存在着的。我们自以为抓住或放弃了它们,然而事实上,是它们主动闯入和脱离了我们的生活,我们所能做的,最多无非是在我们逼仄的生活中,尝试预知这一时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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