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率底线”是中国经济的安全阀吗?

2015-09-10 07:22谭保罗
南风窗 2015年21期
关键词:汇率货币日本

谭保罗

中国经济正处在转型的关键时刻,汇率既关系实体经济面的调整和修复,也时刻影响着人们对中国经济的信心。中国应该坚守“汇率底线”,不能让人民币汇率过度波动,更不能在外部的压力之下让人民币大幅升值。

8月份,人民币在短时间急速贬值近4%,这足以引发种种猜测。尽管“不存在持续贬值的基础”,但在一些人眼中,人民币的贬值预期是客观存在的。

汇率究竟要市场化、自由化,还是应该成为一种货币管理当局可以掌控的“政策”,这一直是个各说有理的争论。以至于,它成了“金融阴谋论”作品最流行的选题。

但“阴谋论”并非全无道理,它至少有一个历史事实的基础,即汇率的市场化、自由化其实是相对的,纵观世界金融的历史,汇率更多是主权独立和金融独立的体现。

在专家看来,中国经济正处在转型的关键时刻,汇率既关系实体经济面的调整和修复,也时刻影响着人们对中国经济的信心。与此同时,对亟需创造内部就业岗位,或者必须实施紧缩财政的欧美来说,迫使人民币升值的可能性依旧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应该坚守“汇率底线”,不能让人民币汇率过度波动,更不能在外部的压力之下让人民币大幅升值。

汇率是个权力的符号。从历史的角度看,尤其如此。

在一般人眼中,汇率的“幕后主使”是各国的中央银行,而后者本身就是权力博弈的产物。世界上主要的中央银行不外乎产生于两种途径:一是政商的妥协与合谋;二是民族与主权的独立。

发达国家的中央银行主要来自于前者,英美最为典型。1694年,英国成立了世界上第一家中央银行—英格兰银行,它是银行家和国王利益交换的产物。银行家得到了“特许经营”资格,比如他们可以垄断货币发行权,而国王则得到了借款,用来弥补税收的不足。

同样,美联储之所以拖到了1913年才成立,主要原因也是联邦政府、地方政府以及金融寡头的“三方博弈”长期悬而未决所致。美国建国后,地方势力和金融家都不希望中央“金融权力”过大,但19世纪动辄数百家银行倒闭的噩梦让所有人都成了输家,这个残酷现实让“三方”最终达成了成立中央银行的共识。

而央行成立的第二种途径则更直接地体现了汇率背后的权力属性。二战之后,“殖民地”各国兴起了独立浪潮,对这些独立国家而言,成立中央银行无疑是彰显其民族自决和主权独立的有力符号。

但在当时,这些后发国家其实还有另一种选择。这一时期,世界货币体系正处在从英镑到美元的“过渡期”,英国人为了维护英镑的全球地位,在前殖民地国家大肆兜售“货币局模式”。简而言之,即很多小经济体没有必要建立中央银行,而是应建立货币局制度(Currency board arrangement)。

货币局是“迷你版”的中央银行,更形象地说是“跛脚版”的央行。它只是一种汇率机制,有两大基本原则:一是本国货币钉住一种强势货币(英国人希望是英镑),与其建立货币联系—固定汇率,这个外币成为本国货币的“锚货币”。

第二个原则是,本国货币的发行必须以外汇储备(英国人希望是英镑)为发行保证,保证本国货币与外币随时可按固定汇率兑换。

显然,第二条原则最让独立国家们反感。因为,以外汇储备为发行保证,意味着这个国家的货币当局发行货币严重受限。打个简单比方,如果这个国家只有1亿英镑的外汇储备,而本币兑英镑汇率为10:1,那么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就只能发行10亿的本币。

发行保证的限制,被宣传为帝国主义强加的“枷锁”,独立国家的领导人更是对其“深恶痛疾”。因为,货币局制度实际上在限制政府的“财政发行”,即无限制地通过发钞来弥补财政亏空,这对统治者来说,无异于作茧自缚。

实际上,当时英国人吹捧自己的货币局制度设计时,也毫不掩饰地宣称,这项制度会遏制某些国家统治者不负责任滥发货币行为,这既有利于国际贸易,更有利于该经济体的金融体系稳定。

最终,这个制度的采用者凤毛麟角。香港算是一家,只不过,香港的“锚货币”早已由英镑替换为美元。香港的货币局制度也有一个更加直观的名字,叫联系汇率制度。在金融界看来,这种货币局制度无疑是香港崛起的重要制度因素,它有效地控制了通货膨胀率,也具有改善政府财金治理水平的溢出效应。

反过来,那些拒绝货币局制度的国家或经济体,很多人都遭遇了通胀噩梦。更严重的是,当通胀到了一定程度,货币当局乃至政府的信用都荡然无存,所谓“货币主权”或者“汇率主权”名存实亡。津巴布韦便是一例。

今年7月,一则新闻让国人激动。津巴布韦副总统姆南加古瓦在北京访问时提出,要使用中国货币人民币作为津巴布韦法定货币。

津巴布韦曾是英国殖民地,也是当初英国兜售货币局制度的对象,但该国最终成立了独立央行。半个世纪以来,恶性通胀成了该国经济领域第一大害。在这个国家,人人都是“亿万富翁”,但却穷得吃不起饭。2009年,津巴布韦发行了100万亿面值的津元纸币,一张纸币就超过了“帝国主义”的GDP。

通胀过度让本国货币最后完全失去了价值,只能被迫退出流通。美元、南非兰特、英镑、欧元都成了津巴布韦事实上的法定货币,最后政府索性宣布不再流通本国货币。在津国副总统这次提议之前,人民币也晋升为当地事实上的流通货币。在很多人看来,副总统的提议仅仅是津国政府对中国经济看好的一种善意表达,实际价值不大。

但是,部分国家对“货币主权”的滥用,并不能掩盖“货币主权”对于一国经济发展的重大价值。对于大型经济体,特别是高速成长中的大型经济体而言,“货币主权”可以说是维护经济安全的外部“阀门”。日本的教训,并不遥远。

广场协议(Plaza Accord)被认为是日本主动放弃“货币主权”的标志性事件,日元从此开启了被动升值的过程。本币升值让日本出口产业备受打击,经济一蹶不振了近20年。“金融阴谋论者”认为,广场协议是美国为整垮日本而设的圈套。

但这种看法恐怕有失偏颇。国家“十三五”规划委员会委员、复旦大学世界经济研究所所长华民认为,日本的选择固然有欧美的压力,但选择的主要因素仍是内部因素,这是由日本自身的政治经济结构所决定的。“更多是自愿性选择,而不是外部胁迫。”华民对《南风窗》记者表示。

1985年,西方4国(美、英、德、法)在纽约广场酒店对日本给出了两方面的要求:一是日本实行更彻底的贸易自由化政策,开放国内市场,即开放那些日本本国缺乏国际竞争力的产业部门,主要有农业、服务业(商贸)和金融业3大部门。一旦日本开放这些产业,具备竞争优势的欧美国家就能增加对日出口,以达到缩小贸易差额的目的。

第二个要求是,日元对美元与欧洲货币升值。即通过日元升值来降低日本出口产业的竞争力,从而也可以达到平衡与日本的贸易差额的效果。

华民认为,这对日本来说是一道“选择题”,但日本做错了。日本更应该选择第一项,但最终却不理性地选择了第二项。如果日本选择贸易自由化,虽然在短期内会给农业、服务业和金融部门带来冲击,但贸易保护的丧失却可能“倒逼”这些产业部门提高自身竞争力。但选择日元升值,却引发了多米诺骨牌,负面效果超乎想象。

首先是日元升值,让日本国内的出口企业丧失了成本优势,那么,出口企业就会采取对外直接投资的应对方法来维持其国际竞争力。同时,日元升值也意味着日本企业对外投资显得更加“便宜”。实际上,日本企业大幅西迁东南亚和中国,正是从广场协议之后才开始的。

实体企业大幅外迁,其成了日本经济无法承受之重。华民分析,一方面,本国企业大规模对外直接投资,加之人口的老龄化问题,直接结果是日本国内工资总量的下降,导致本国市场需求下降,换言之,影响了内需;另一方面,政府税基缩小,导致财政赤字增加,政府只能拼命发国债,于是日本国债成了“天文数字”。

与此同时,对外直接投资在海外获得的利润仍会流回本国,本国的外汇储备在长期内仍会增加,本币对国际主要货币的升值压力仍会继续存在,热钱仍然会继续涌入日本国内的股市和楼市,从而助长股市和楼市的泡沫。同时,升值的压力还会继续迫使更多企业选择到海外投资生产,形成一种恶性循环。

最终,在债务堆积和通货膨胀的压力之下,日本政府最终只能推出货币紧缩政策,而泡沫也因此而被刺破。

不过,热爱学习的日本人并非完全没有预见到第二种选择的危害。那么,日本为何对第二个选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呢?

在很多学者看来,日本选择日元升值,放弃“汇率底线”的非理性选择,很大程度是因为国内政治的影响。

举例而言,为何日本不能放开农业,而必须贸易保护?根据美国学者理查德·维尔特的分析,日本的农业之所以不能贸易自由化,很大的程度上是由日本的选举制度决定的。

作为一个选举制的国家,日本的农民利益代表组织,诸如“农会”等,在国家政治生活中能量巨大。在当时,由于日本选举制度改革落后于工业化的步伐,农业选区居民在国会中一直拥有着超过其人口比例的议员代表,这决定了其对外贸易的政策必须重点“照顾”农民。

实际上,多数到过日本的外国旅游者都会发现,日本的食物尽管制作精美,但价格却极度昂贵。这背后的深层制度根源是,国家太过注重对农业的保护,使得国内生产的农产品价格极高,最终转嫁到餐桌上。

日本一直是“小农经济”的代表,即便晋升发达国家之后,这个局面从未改变。日本的农业部门和欧美的大农场相比,可以说毫无竞争力,如果贸然开放,必然农民受损。在这个意义上说,对农业、农民这样的“弱势产业”和“弱势群体”的保护未可厚非。但对服务业和金融业,日本的保护主义则有着别的原因。

以金融业为例,日本的金融机构一直被认为是“大而不强”,它们的资产和市值一度超过美国同行。华民分析,日本的金融体系以银行为主导,并形成了一种特有的“主办银行”制度。一方面,银行和企业密切,甚至有股权关系,这种银行和实体经济的不分离,意味着银行很难培养真正的竞争力,也便无法适应来自国外的竞争。

另一方面,日本政府也喜欢金融管制,这种倾向使得日本政府在主观上对金融开放和资本市场发展的兴趣不大。华民说,如果金融行业大幅开放或者发展资本市场,那么意味着对资金配资“权力”将转移到外国人手中或资本市场,这是日本政府不愿意看到的。

与之相对,银行融资为主的体系则更加容易受到政府的掌控。作为相对于欧美的后发国家,日本政府一直有“产业扶持”的习惯,这意味着银行是“扶持”的最有效金融工具。同时,“主办银行”制度之下,金融利益集团的能量极为强大。

因此,不论是日本国内的产业和金融利益集团,还是日本政府本身都对贸易自由化有所顾忌。相反,汇率则看起来对大家的影响更加“间接”,更重要的是,它不会直接得罪选民。

“中国面临和日本当年很类似的情况。”华民提出中国必须恪守“汇率底线”的说法,即中国绝不能因外界压力而让汇率过度自由化,更不能让人民币大幅升值。相反,央行在合适的时候,还应加强对外汇市场的干预,以稳定汇率。

目前,国内经济学界流行一种观点:中国应该抓住时机推进汇改,因为汇率其实也是一种价格,它是人民币的“对外价格”,应该让这个价格更加市场化。如果人民币升值,出口企业的“汇率优势”就会丧失,那么就会“倒逼”企业采取提高技术的手段,重新获得国际市场的竞争优势。这样,也起到了推动“中国制造”转型升级的作用。

对于这种观点,华民认为是一种误区。他对《南风窗》记者直言,只有在金本位之下,汇率才可以说由市场决定。现在,汇率本身就不是市场说了算,美国是全球发钞国,是他们说了算。美元供应量增加,其他货币就升值,美元供应量减少,其他货币就贬值。

华民认为,所谓“汇改”其实是一种缺乏常识的说法。外汇的确存在一个交易市场,但它背后其实是一种政策。在人民币出现贬值时,央行就应该买进人民币,抛出美元,从而稳定汇率。如果央行不干预,那么就可能出现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的情况,老百姓会把本币换成美元跑掉。“这种情况,你要不要?”华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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