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安倍谈话”

2015-09-10 07:22傅正
南风窗 2015年18期
关键词:东亚安倍晋三安倍

傅正

8月14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发表“战后70周年谈话”,引发了国际舆论的批评。与之相对,根据美国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最近的调查显示,56%的日本民众认为,日本已经做出了足够的道歉。这样的反差凸显了日本的民意倾向。更反讽的是,相对于安倍晋三回避直接反省与道歉,日本明仁天皇却一再表示“深刻反省”和“深深的悔恨”。

罕有人提及,安倍所代表的日本右翼史观与明仁的父亲裕仁有着传承关系。1945年7月26日发表的《波茨坦公告》称,战后将“依据日本人民自由表示之意志成立一倾向和平及负责之政府”。问题是,深受神道皇民思想熏陶的日本大多数民众,又怎么可能不以“自由表示之意志”维护天皇陛下呢?

战后保留天皇制遗留的一个重要法理问题是:既然日本天皇被完全排除出战争责任之外,那么他战争时期的一切“御笔”、“玉音”都将保有相当的效力,包括所谓的“终战诏书”。将“安倍谈话”放在历史的脉络中分析,就不难发现其来源正在这里。

2015年7月15日,日本东京,民众在国会前集会示威,抗议安培政府府推出的新安保法案。

在1945年8月15日发表的“终战诏书”的开头,日本裕仁天皇就说:“前者,帝国之所以向美英两国宣战,亦实出于庶几帝国自存与东亚安定,至如排斥他国之主权,侵犯他国之领土,固非朕之本志;然交战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兵勇敢善战,百官有司励精图治……”

用通俗的话讲,发动战争并不都是日本的错,这么做是为了日本的国家安全和东亚的和平稳定。总之,“朕”做一切都是被逼无奈。

“安倍谈话”仍不外乎这种逻辑:“在世界经济危机发生后,欧美各国以卷入殖民地经济来推动区域经济集团化,从而使日本经济受到重大打击。此间,日本的孤立感加深,试图依靠实力解决外交和经济上的困境。对此,国内政治机制也未能予以阻止。其结果,日本迷失了世界大局。”

安倍无非是在表达这样的意思:世界资本主义大危机,西方帝国主义国家可以充分地向殖民地转嫁自己的危机,可日本没有殖民地,在西方列强的挤压下走投无路,本想通过外交和经济渠道和平解决危机,但是在西方列强面前不啻与虎谋皮,所以军方才铤而走险。总之,这一切都是逼不得已。

上述二者的逻辑完全一致。

这种“逼不得已”说,不仅是日本军国主义发动战争的借口,也是战后日本右翼洗脱战争罪名的口实。

日本青山学院大学法学系教授佐藤和男这样说过:“因为丘吉尔要求美国尽快参战,加上美国产业界也有这种意图,罗斯福终于下决心想参战,但是国民反对。于是,美国首先向德国挑衅,用‘格里亚’号驱逐舰攻击德国的潜水艇。但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吃过苦头的德国没有上美国的当。于是,美国又想向被视为最愚蠢而正直的日本进行挑衅,想让日本打出第一枪,在进行日美交涉时甚至带去了‘赫尔备忘录’……这些要求对当时的日本人来说,没有比它更感到受了侮辱……这样不合理的要求不能接受,除了发动战争以外没有其他道路可走。”

可是,“赫尔备忘录”中那些使日本人“倍感侮辱”的“不合理的要求”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从中国和法属印度支那撤军,不承认汪精卫政权,解除与德国、意大利的盟约。如果这样的要求是“不合理的”,岂不就是说日本对朝鲜半岛和中国的侵略是合理的吗?

裕仁的“终战诏书”中有“交战已阅四载,虽陆海将兵勇敢善战……”的说法。这种对战争时间的划定表明,所谓的“大东亚战争”在日本右翼那里是被分成两个部分的:东亚的内战,和亚洲抵御西方殖民者侵略的对外战争。所谓“终战”,只是相当于英美等西方国家而言的。

电影《东京审判》中,日本甲级战犯东条英机、土肥原贤二人称:日本好比哥哥,支那好比弟弟,虽然哥哥对弟弟的态度粗暴了一些,但还是为了弟弟好。这直观地反映了日本法西斯对侵略战争的普遍定性。

这种观点在今天日本右翼那里仍然屡见不鲜。东京牙科医科大学名誉教授总山孝雄就宣称“大东亚战争”使“有色人种和白人站到了平等的位置上”。按照这个逻辑,正是由于日本发动“大东亚战争”严重打击了西方帝国主义在东亚、东南亚的殖民统治,战后这些地区的民族解放运动才成为可能。我们熟悉的石原慎太郎曾一再强调:“由于日本引发的太平洋战争,已沦为殖民地的亚洲和中东许多国家才奋起,为争取独立而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又回来企图作为统治者主宰它们的西方列强进行斗争,从而赢得了胜利。”言下之意,其发动太平洋战争,不惟无过,反而有功。

这种逻辑也早在裕仁的“终战诏书”中有所体现,他说,“朕对于始终与帝国同为东亚解放而努力之诸盟邦,不得不深表遗憾……”言下之意是日本没能在东亚抵御西方殖民主义者的战争中完成领导之责。

安倍当然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为“大东亚战争”洗地,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谈话中表达相同的意思:“100多年前,以西方国家为主的各国的广大殖民地遍及世界各地。19世纪,以技术的绝对优势为背景,殖民统治亦波及亚洲。毫无疑问,其带来的危机感变成日本实现近代化的动力。日本首次在亚洲实现立宪政治,守住了国家独立。日俄战争鼓舞了许多处在殖民统治之下的亚洲和非洲的人们。”

1945年9月9日上午9时,在南京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礼堂举行的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仪式,日本军总参谋长小林漫三郎同代表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部的国民政厨军委会参谋总长蒹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呈递降书。

安倍其实是在说,日本曾经不也致力于反抗殖民统治、追求民族自决,而发动一场又一场的“解放战争”吗?这些原则今天能为国际社会普遍接受,不正是日本的功劳吗?

类似的说法频频出现于日本右翼学者的笔端。但安倍的这段谈话也暴露了日俄战争其实是日本大亚细亚主义情结起点的事实。1904年,日本宪政党的下属机构清韩协会成立,在成立大会上,其党魁大隈重信便发表了题为《日本在东亚细亚之势力》的演讲,鼓吹:“东亚细亚者东亚细亚人之东亚细亚也……我日本与支那同种同文,实不可磨灭之事实。”这番说辞确实蒙蔽了许多中国进步知识分子。梁启超便兴奋地说:“其龂龂于同种同师,可谓不忘本也……日本学者,不复自仞与中国同民族也久矣。”

就是这个大隈重信,在后来任首相时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了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其他如日俄战争的总策划之一、老牌军国主义者山县有朋,更曾露骨地宣称:“日本最希望中国是一个弱小的帝国,而不是强大的共和国。”这些言行事迹都暴露了所谓“大东亚主义”的实相。

裕仁在谈及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原因时,痛心疾首地说:“加之,敌方最近使用残酷之炸弹,频杀无辜,残害所及,实难逆料;如仍继续作战,则不仅导致我民族之灭亡;并将破坏人类之文明。如此,则朕将何以保全亿兆赤子,陈谢于皇祖皇宗之神灵乎! 此朕所以饬帝国政府接受联合公告者也。”

原子弹袭击造成的后果固然是惨烈的,但裕仁的态度实际上是把日本定义成为战争的受害方。

安倍晋三在谈话中说:“我在国内外所有死难者面前,深深地鞠躬,并表示痛惜,表达永久的哀悼之意。”战争既伤害了别国的人民,也伤害了日本人民,这个逻辑本没有任何问题,可安倍的哀悼有避重就轻之嫌。在谈到国外死难者时,他回避了“屠杀”、“慰安妇”等敏感字眼,似乎他国人民死难的原因只是“由于战斗,还由于粮食不足”。

在谈到国内死难者时,安倍却言之有物:“战争结束后,也有不少人在严寒或炎热的遥远异国他乡苦于饥饿或疾病之中去世。广岛和长崎遭受的原子弹轰炸、东京以及各城市遭受的轰炸、冲绳发生的地面战斗等等,这些导致了许许多多的老百姓悲惨遇难。”其中,前一句是在控诉盟军虐待日本战俘,导致战俘死亡。至于广岛、长崎的原子弹和东京等地的大轰炸,则是他一定会强调的。

毫无疑问,核武器是惨绝人寰的。但日本在1945年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仍然抱有幻想,决心在“一亿玉碎”的号召下进行“本土决战”。按照美国军方的估算,战争最起码还将持续1~2年,美日双方总共还将付出“伤亡1000万人”的代价,这还不把中国战场计算在内。而美国前总统尼克松也曾指出:如果美军以常规兵力占领日本本土,双方至少将阵亡200万名士兵,这还不包括平民。

原子弹造成日本30万人伤亡,确实很残酷。然而,日本军国主义者正是借助日本人民的这种感情,以原子弹的残酷去抵消和淡化自身的罪恶。东北师范大学的孙立祥教授把这种思维方式概括为“美英同罪史观”。诸如电影《永远的零》的同名原著作者百田尚树,便在去年8月6日广岛事件69周年纪念日当天,声称日本人绝不会忘记遭受原子弹攻击的“耻辱”。也就是这个把轰炸东京称为“悲惨的大屠杀”的人,曾公开发表言论:“南京大屠杀是蒋介石政府在1938年捏造出来的”。

这种“美英同罪史观”实际上助长了日本国内的反美情绪。石原慎太郎曾经撰写过《日本可以说“不”》、《敢坚决说“不”的日本》、《日本坚决说“不”》、《宣战布告:日本经济可以说“不”》等书。这一堆说“不”的著作针对的对象就是美国。

1993年8月,日本首相细川护熙明确承认“过去的大战是侵略战争,是错误的战争”。日本自民党内的“回报英灵议员协议会”、“遗族议员协议会”和“大家都来参拜靖国神社国会议员协议会”这三个右翼团体迅速做出反应,成立“历史研究委员会”,安倍晋三正是其成员。

细川护熙与“历史研究委员会”的差异,正是“村山谈话”与“安倍谈话”的差异。村山富士说:“我们应该把战争的悲惨传给年轻一代,以免重演过去的错误。”安倍晋三却说:“我们不能让与战争毫无关系的子孙后代担负起继续道歉的宿命。”不要忘了,2006年9月29日,安倍晋三在第一次出任首相后仅3天,就在“政策演说”中提出自己的施政目标是要改变“自虐性的历史教育”。安倍把否认南京大屠杀的作家百田尚树任命为日本广播协会(NHK)的经营委员,正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步骤。

有学者对安倍首相的道歉表示满意。诚然,明确使用“道歉”一词,已经体现了安倍的让步,尤以他单独提到要将中国人的宽容“挂在心上”,或许表达了他缓和的意愿。然而,他的“道歉”是在“右翼史观”的框架内做出的,这是没法令人满意的。

丸山真男、竹内好等日本进步学者都曾指出,对于战争,日本没有担责主体,时至今日,仍然如此。令人担忧的是,长此以往,日本下一代是否仍会认为自己的先辈曾发动的是一场侵略战争,还是会把这场战争当作解放殖民地的一次悲壮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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