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产业”:艰难的外迁

2015-09-10 07:22张墨宁
南风窗 2015年14期
关键词:大红门西城区廊坊

张墨宁

5月初,随着最后一批商户的离开,北京西直门外大街动物园东侧的天皓成服装批发市场开始正式改建,工人们必须赶在8月之前让这里焕然一新,运营商易主后,曾经的“淘货”集散地之一将被改造成金融创新中心,以符合北京对核心区的功能定位。在二环和三环之间这样一个尤其金贵的地段,批发市场的存在显然已经走到尽头。

从2013年底开始,疏解区域性批发市场的消息就已经被确认。北京市市长王安顺谈到2014年的重点任务时,就明确提出“对一些服装市场、小商品市场、建材市场等聚集人口过多的业态,要加大从中心区调整退出力度”。退出中心区阵痛的最直观的承担者将是“动批”和位于北京南三环的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合计超过7万的从业人员。《南风窗》记者重点对这两个地方进行了调研。

与往昔最繁华时相比,“动批”如今冷清了很多,商场外墙的巨大广告牌已经在几个月前被拆下,楼顶的市场招牌也悉数消失,只剩下空空的铁架。6月19日下午,北京突降雷阵雨,临近公交站的商场门口涌集了不少拎着购物袋准备离开的年轻人,尽管电商的发展影响了“动批”的零售生意,但在这样一个天气不好的工作日,还是有很多人出入。

动物园,是北京公交和地铁枢纽中客流压力最大的站点之一,每逢长假,地铁4号线都要在这一站采取限流甚至封站措施。不仅因为这里有动物园、天文馆等景点,更重要的是周边聚集了9个服装市场和小商品交易市场。

这一被简称为“动批”的商圈起步于上世纪80年代的路边摊,2000年之后,商业楼宇迅速发展,大量商家开始进驻商场,聚集了3万多从业人员。发展路径相似、同样属于中低端服装贸易市场的还有“大红门”,整个商业区域内共有服饰、纺织品等综合市场24家,从业人员4万人。按照丰台区商务委的前期调研,在整个“大红门”地区的从业人员中,有90%为非京籍人口。

低端属性与北京的功能定位不符、汇集的客流量给交通带来了压力、大量外来人口在此从业和居住,对于北京来说,改造“动批”和“大红门”无疑可以一举多得,同时达到疏解人口和低端资源的效果。而在更看重经济效益的区政府看来,商贸批发业也已然变成了“麻烦”,早在2013年初的西城区“两会”上,北京市西城区委书记王宁就传递出这种态度。他说,动物园地区的商户每年给西城区带来经济效益约6000万元,但政府支付的交通、环境等管理费用超过1亿元。也是在那一年,政府部门首次明确表示“动批”外迁,让低端业态有序移出。

真正开始有大动作是从2014年初开始的,天皓成服装市场的商户们被突然通知不再续约,自行决定转移去向。经过了近一年的腾退补偿,350家商户全部搬离。2015年1月11日,“动批”9家市场中规模较小的天皓成摘牌,成为第一个撤市的市场。

然而,像天皓成这样在短时间内就能迅速完成整体腾退的模式很难复制。金开利德服装市场行政部一名负责人对《南风窗》记者表示,天皓成之所以较快改建是因为产权并不属于市场方,合同也快到期。而剩下的大部分市场都已经买了产权。以金开利德为例,产权还有十多年才到期。如果整改的话,政府和市场肯定要有一番更费周折的协商。

除此之外,市场方面未来应如何升级?西城区副区长孙硕已经多次明确阐述了这块区域的发展方向:未来动物园商圈的服装批发业态,将被服装设计、展览展示、电子商务等取代,整个区域将以科技、金融、设计、时尚为主要业态,形成一个新的商务街区。不是在某个时间段内把市场全部搬走清空,不会简单地用“时间表”来限定,而是有序退出。市场主体可以自主选择北京之外的经营场所。

上述金开利德行政部的负责人说:“政府要求我们怎么改我们就怎么改,现在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文件。我们一方面是等通知,一方面自己摸索升级,不可能什么也不做等着关门。”在这名负责人看来,如果还允许做服装,受到的震荡肯定要小一些。作为市场方,现在压力也很大,如果方向不对,前期的改造就白做了,所以只能选择目前这样比较温和的办法。

而其他几个市场目前也多处在观望中,在政府下达命令之前,他们的所谓转型更多是向官方传递配合整改的态度。无非将原来的低档服装摊位置换成看起来时尚一点的服装店,或者引入自主品牌工作室和帮助商户开淘宝店,以贴近政府规划中的“科技”、“设计”元素。

由于商场对未来走向的预判是循序升级而非全面清退,“动批”的商户们也显得并不忧虑去留。《南风窗》记者随机走访的一些商户都表示尽管听说过要搬迁的消息,但还是照常进货、售卖。“我们年初已经正常续约了,合同不到期肯定不会走。”一名女商户说道。当记者问她有没有熟人已经搬去北京周边经营时,她突然提高了音量,面露愠色:“我的态度就是能干了干,不能干拉倒。反正肯定不会去河北。”

同样坚定的还有天和白马服装市场的一名商户,如果全部外迁,就不再从事这个行业。他是服装经营者中为数不多的北京本地人,在“动批”已经驻扎了十多年。“这个市场是从摆地摊、三轮车开始的,发展到今天多不容易,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他说。

原本在“大红门”做生意的“黄姐”则没有坐等。她说自己要像打仗一样提前冲锋,如同30多年前从温州乐清农村来到北京闯荡一样。

“大红门”曾经被称为“浙江村”,上世纪80年代初,温州人开始进入北京做服装加工和销售,由于市场容量逐渐增大,温州人聚集的速度也翻倍增长,他们居住在北京南城周边的村庄,从代加工、自购面料摆摊销售成衣起步,其中的佼佼者开始创办自己的企业,逐渐成长为“大红门”地区雄厚的资本代表。

其间,政府对他们的态度从清理摆摊的“散兵游勇”到合作共建门店,再到拆迁他们在周边村庄建起的临时厂房,温州人早已经习惯了在政府管制严厉时转移到更远的村庄、松动时回潮的拉锯战。而现在,他们将再一次面临被调整出北京的命运。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不仅是基于对外来人口的控制和北京举办大型国际盛会时的临时措施,更是战略层面的调整,他们已经操持多年的行业有可能被彻底颠覆。

“温州人来北京做服装生意我是第七家,那时候外地人还不能进北京,我就先去山西待了几个月,坐火车来看看觉得政策放松了,才敢到北京。刚来的时候,北京的路特别窄,马车也特别多,我住的那个地方整个街上全是马粪。”黄姐说道,会一点裁缝手艺的她开始自己买面料做衣服,然后拿去摆摊。那时候,跟工商所的人打好关系只需要给他们每人做一顶皮帽子。生意越来越不错,黄姐开始请工人教他们做成衣。1992年,“大红门”准备建起第一家市场,摊位非常紧俏,为了能早点排队抓阄,她卷着凉席在街上睡了一夜。进店之后,生意逐渐走向正轨,她的两个儿子和孙女都是在北京出生,儿子在“大红门”周边的村子里上了一段时间学后也都相继跟着她做服装生意了。

今年年初,黄姐在廊坊租了新居,“大红门”的住所也没有退租。一家人开始了北京和廊坊之间的双城生活。“开车45分钟就到了,廊坊好歹是一个地级市,有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机场也要建起来了,转了一圈之后还是觉得这里最适合。”黄姐说道,与自己刚来北京创业时相比,这里的起步条件已经算是很好。

自2014年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提出以来,“动批”和“大红门”这两个每年分别创造200多亿、300亿元交易额的市场就一直是河北多地和天津竞相争夺的承接对象。河北廊坊市、保定白沟新城、廊坊永清县台湾工业新城、廊坊固安县京南服装工业基地、石家庄国际贸易城、天津西青区卓尔电商城等在内的多个地区都纷纷主动去“动批”和“大红门”招商,所在地政府也出台了一系列的产业规划和扶持政策。

考察了一圈之后,黄姐决定选择位于廊坊市区的“新动批红门服装城”,以她的分析,只要北京的批发市场继续存在,其他地方的服装批发业就很难发展起来,开拓初期只能以零售为主,廊坊市的消费水平肯定要占优势。

2014年12月28日,黄姐开车赶到廊坊签约,再过一天,前3年免房租的优惠就没有了。她交了3万元押金,租下了3个摊位,两个儿子各占一间。观察了几个月之后,市场的管理颇让她失望。

“这个市场的管理方没有什么经验,可能也想得比较乐观,刚开始都不让廊坊本地人进来,觉得他们不会做批发,后来发现从北京过来的填不满,就允许他们进驻了,而且人渐渐多起来以后,新来的商户还要收8万元进场费,有些商户被天津那边的商场挖走了,他们也不管。”她希望能在廊坊真正安家,相比北京,这里的房价还有奋斗的可能。网购兴起后,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儿子跃跃欲试要做一个淘宝店,她拦住了,几十年来,她一直秉持“不熟不做”的商道。

尽管有诸多不满,黄姐依然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早早搬过来提前占住摊位就可以抢得先机。她说:“万一‘大红门’真的解散,就找不到地方做生意了。”

作为承接京津冀的产业转移热点区域,以及北京“大红门”市场商户搬迁入驻的话题预热,白沟市场的发展预期被拉高,掀开了房价、租金的上涨浪潮。5月28日,白沟国际商贸城商户5年租约到期,需续签合同。租金涨幅50%左右,而且每周所刷的流水要达到28万,这让商户们感到无法承受。尽管从“大红门”过去的商户有5年免租优惠,但是一些人已经开始对这里的营商环境担忧。

从2014年开始,河北的几个县市以及天津就开始积极与两大市场所在的西城区和丰台区积极接洽,去年4月,西城区就与廊坊签订了战略协议,当地将建设批发业态的承接基地,廊坊市永清县也计划筹建全产业链的服装城;5月,丰台区商务委员会与保定白沟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河北省也出台了相关的产业发展意见,目标是把白沟新城建成国内外有重要影响的中国北方国际商贸中心、轻工产品流通枢纽和重要研发设计制造基地;天津市西青区商务委就与西城区、丰台区商务委进行了数月沟通;而后发的石家庄显出更大手笔,准备承接北京商贸业的石家庄国际贸易城,总规划建筑面积2600万平方米,体量相当于10个“大红门”加“动批”的规模,在今年3月的非首都功能疏解京石对接会上,北京市西城区政府北展地区建设指挥部与石家庄市长安区政府签署了《产业疏解战略合作协议》。

在北京真正开始疏解非首都功能的实质动作启动之前,上述地方的竞争就已经白热化,已经开业的几个市场都首先从名称上包装,白沟的“大红门国际服装城”、廊坊市区的“新动批红门服装城”都走这个路线。而在概念的打造上,各地都将自己定位为承接产业转移的重心,“环北京首席大型专业市场”的字样赫然出现在廊坊“新动批红门服装城”的开业典礼上。

而在北京的市场方和商户大多冷对外地的热切,在他们看来,想承接的地方太多,反而分散了市场,无法形成一定的效应。而且,疏解转移还涉及教育、户籍和社保诸多问题。

“动批”和“大红门”两大市场迁出去的功能涉及批发、物流和仓储,对在此从业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将是艰难的选择。在新的北京城市战略定位下,人数众多、产业庞大的低端批发业已经不合时宜,而如何划上句点,需要更多的政商协作和长远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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