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银行前员工卷款数亿潜逃事件”调查

韦星

6月21日下午，广西北海市。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林秋铭的办公室外。车上下来一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子。下车后，中年男子“砰”一声，把车门重重关上。幽深楼道里，随即传来急促脚步声。

“吕总，你好！”林秋铭迎了上去，客气地和对方握手。被称为“吕总”的人摇摇头说，“每次到你这里，都感觉到非常沉重”。

吕总，叫吕哲，是一家玻璃厂的老板。北海八成以上的楼盘，都用他公司生产的玻璃。事业原本蒸蒸日上。

但被卷走800万元现金后，他的公司没了流动资金，正濒临破产。“最近，刚刚裁掉40个员工，其他的都是一线工人，没法裁了。”吕哲一脸苦笑，“我现在整天就是找人借钱，5万、10万我都借了，搞得像乞丐一样！”

对过惯很宽裕生活的人来说，连几万块钱都借—就已从内心上认可了自己“像乞丐一样了”。今年5月14日，得知“债主”苏瑜跑路后，吕哲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后来发现有更多受害者卷入，而他被卷走的这点钱，连别人的零头都够不上！

可现实的窘境，让他喘不过气来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翻身了？”对即将失去的生活，吕哲很是不安。事实上，这样的焦虑，时刻弥漫在林秋铭的办公室里。

吕哲和林秋铭，都是最近网络热传的“银行前员工卷款数亿潜逃事件”的受害者。林秋铭家族被卷走的金额更多，有3.8亿元！其中，林秋铭和他弟弟的金额，就占2.8亿元。因为林秋铭是最大的冤大头，很多受害者因此聚集到他办公室商议对策。

第二天凌晨两点多，商议还在激烈进行中。灯光打照下的，全是焦虑不安的脸庞。富豪们大起大落的人生，都和苏瑜有关。

苏瑜，广西北海市人，现年35岁。5年前，兴业银行北海分行筹建时，他开始加盟。他在业务上的出色表现，很快被委以重任：先后担任兴业银行北海分行企业金融客户经理、业务三部负责人。

兴业银行北海分行的业务由3个部门来承担：一部做贸易融资，二部做政府融资平台，三部做中小企业融资平台。

苏瑜在兴业银行北海分行的地位，可这样解释：在兴业银行北海分行，有权限借阅所有客户资料的，大概就五六个人，苏瑜算其中一个。因此在北海分行，很多员工都把苏瑜的岗位，视为高管。

作为专和中小企业打交道的三部负责人，苏瑜在吸收企业存款，帮企业放贷融资方面，有很大的权力和资源。正因为有了银行平台和银行赋予他的职业地位，苏瑜才有接触并服务大量“有钱阶层”的机会。

在信贷方面，企业获得的贷款有两种：一是固定资产贷款，二是循环贷款。固定资产贷款，通常是银行给你放贷3年，从放贷之日起，3年到期前，你只需还好款即可。但能拿到此类贷款的，通常是那些通过财政还款的国企，民企很难获得。兴业银行在北海成立快5年了，但至今，民企能拿到此类贷款的只有两笔。绝大多数民企能拿到的贷款，属循环贷款。

何为循环贷款？如去年6月20日，A从银行获得了一笔1000万元的贷款，授信期是3年。但这不意味着，A在3年期限到来之前归还即可，而是需要一年一还！即，在今年6月19日前，A必须先归还这笔1000万元的贷款。归还后，才能从银行重新获得1000万元贷款。

这种行为，专业说法叫“过桥贷款”，简称“过桥贷”，是指：借款人在自有资金不足的情况下，通过民间的小贷公司、投融资公司或个人借贷方式，筹措资金归还银行到期贷款，待重新取得银行贷款后，再偿还这部分资金。

“过桥贷”是一种过渡性的短期贷款，具有利息高等特点。因此，伴随着每份“过桥贷”的，往往是一笔笔十分可观的灰色收入。银行职员和富豪对接的背景，也由此产生。

苏瑜的平台和位置，决定了他在给企业贷款和过桥贷业务中，拥有着丰富的资源和操作的便捷性。因为在通常情况下，互不相识—即便相识的两个个体，一般不会产生大笔资金的借贷关系。而过桥方愿意帮借款方过桥，是出于高额的利息和对银行的信任。

过桥业务的成功对接，取决于银行职员的成功游说，根源又在于：借款方有抵押物在银行，银行在给对方放贷前，也对其偿还能力有过科学评估。

“过桥贷”至少给三方带来好处：一、对借款人来说，过桥贷解决了短期内无法偿还银行借款的问题，使他个人信贷不受损，且为银行接下来的续款提供保障。二、对银行来说，过桥贷使这笔贷款不会成为不良贷款，不出现坏账。这对银行领导或银行职员来说，都是件好事。否则，一旦出现偿还不上的贷款，经办人员要写“几十份报告”，领导也在考核上被打折扣。三、对过桥方而言，他获得了丰厚的利息。当然，掌握供需双方信息，并成功牵线搭桥的银行职员，也有了分享灰色收入的机会。

因此，尽管银监会不允许银行从业人员参与过桥业务。但在现实中，银行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过桥业务作为贷款业务的补充，很多银行都离不开它。

苏瑜就处于这样的一个核心位置。2013年年初，在帮别人做过桥业务中，苏瑜及诸多的资本参与者，获得了丰厚回报，他们甚至把苏瑜视为财神和恩人。

北海商场上，马娟是位叱咤风云的女强人，几乎没人不认识她。她和苏瑜的认识，始于2013年年初办理业务时，兴业银行北海分行行长林建远介绍认识的。

2013年3月，苏瑜突然找到马娟说，银行的一个客户有一笔到期的贷款，需要做过桥业务。马娟是兴业银行老客户，不过，她银行账号的资金一直很充裕，有上亿元资金。那时，她不知道何为过桥贷款，苏瑜给她解释，还给她查看了借款方抵押在银行的抵押物清单、营业执照、续贷审批单等。

核实后，马娟觉得可靠，且就贷一个星期。当时，这笔交易的利息是2%，其中苏瑜拿走0.5%。这样，帮别人过2000万元的过桥贷款，仅仅一周，单笔可赚30万元。而苏瑜仅仅提供信息促成这笔交易，就获得10万元报酬。

这样的“生意”，还能保证一个月两笔。这样，2000万元的本金，一个月帮别人过桥两次，能挣到60万元，苏瑜也获得20万元报酬。双方的合作，进入蜜月期。

但毕竟涉及大笔资金，所以每笔过桥，马娟都会认真核查。之后才签名同意过桥、转账。不过，在合作8至10次后，马娟不再审核了。苏瑜争取到的利息，也在不断合作中逐步提高。每次的利息，苏瑜按约定准时兑付，甚至原本约定15日返还本金，有时10日就返还了。信任进一步增强，马娟也将更多的款，放给苏瑜帮过桥。

后来，为避免大笔金额来往太频繁而被监管部门发现，随后的交易，通常完成每笔交易后，只打回利息，本金则继续留给苏瑜运作。这样，马娟最后交给苏瑜运作过桥贷款的本金，高达1.38亿元。运作一年多，马娟获得4000多万元的利息。

不过，给苏瑜运作资金更多的是林秋铭，金额多达3.8亿元。他和苏瑜在一年多的合作中，也获得了上亿元利息。

暴利让人更疯狂地加码投入本钱和利息，过桥贷款变成了一条不断延伸着的利益链。很多家庭倾其所有，疯狂参与过桥贷业务。他们和苏瑜接触并尝到甜头后，也不断发展下线：苏瑜给他们每笔过桥业务的利息是5%，他们依次就给下面的人3%、2%或1%……

马娟告诉《南风窗》记者，光是2014年7、8、9三个月，她给苏瑜返点的利息高达98万元。

资本迅速累积了财富，让很多人对苏瑜感激涕零。他们有机会就请苏瑜吃饭或变着法子给他送礼，或是约他打麻将。作为苏瑜的大客户，林秋铭的办公室里，也时常传出苏、林“兄弟俩”的欢声笑语。

不过，快乐总是很短暂，危险很快就来临了。

2014年年底，林秋铭不断催苏瑜给利息，但苏瑜不断地拖。到2015年2月初，还是没拿到利息的林秋铭着急了，他希望春节前，苏瑜能给回一些利息。林秋铭提供的一段对话录音显示，苏瑜当时说，“钱没有问题，但你要给我一点时间，你不要怀疑我们兄弟俩的感情”。林秋铭也发誓“我从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你要把领导叫出来，让领导出点力”。

因为利息拖了这么久，林秋铭希望苏瑜所在分行领导出来给个交代。但苏瑜不高兴了：“这是我俩之间的事，我不想把领导牵扯进来，我们要知恩图报。”电话中，苏瑜强调，“以前我们合作得好好的，也赚了很多钱，一直都是这条线……”

但“暂时的资金问题”却持续拖到了2015年5月。恩人的身份，变成了投资者眼中最可恶、最狡猾的骗子和罪人。

拿不到利息和本金，更多的人着急了，他们闹到了兴业银行，天天派人跟踪苏瑜。甚至，有人私自把苏瑜抓起来“审问”。“审问”现场，还故意把刀和枪露出来，把苏瑜吓得腿软并当场下跪。甚至有人要逼着苏瑜吃牛粪，威胁杀掉他全家。

这本是苏瑜早该料到的：所有因利益而结盟的“兄弟姐妹”，当利益无法兑现时，“兄弟姐妹”的情感也将注定无法兑现。无法兑现时，苏瑜成了不折不扣的罪人了。

今年5月11日，苏瑜的妻子罗菲突然和他离婚。5月13日下午，苏瑜来到马娟的办公室说：“娟姐，还是你对我最好。”马娟告诉《南风窗》记者说，“因为我假装要帮苏瑜逃跑，而且很多人打他、骂他，我始终没打骂他”。

离开马娟办公室时，苏瑜说了句：“我知道我很畜生，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知道如果我逃跑了，北海市街头，每10分钟就有一个人从楼上跳下自杀，连续跳两天，都跳不完。”

5月14日凌晨2点多钟，苏瑜还是跑了，当时疯传他跑到了越南！更多受害者开始到北海市公安局报案。据受害者现场统计：受骗报案金额约14亿元，而网络热传的数额则高达30亿元。不过，涉及的人数成百上千，没法准确统计，因为一个利益链上，每个人的背后究竟跟着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涉案金额远估计不只14亿元，因为很多人不敢报案—他们参与过桥的资金中，涉及很多小额贷款公司，这些公司的负责人担心报案后，一旦被投资者获悉，大家抢着集中挤兑，这样公司还不上，也就没有挽回余地了，老板也不可能再有翻身机会。此外，一些利用公款过桥的单位、银行高管、公职人员等群体涉案后，也不敢报案，担心不仅钱没捞回来，还丢了公职。

据兴业银行北海分行内部人士透露，该行常年的大额贷款约有60笔左右，其中约40笔贷款左右需要部分或全额过桥资金，但银行所需的过桥资金1亿元就足够了，可苏瑜却找很多人融资，融资资金多达几十亿元。

办理过桥业务过程中，苏瑜在兴业银行北海分行办公室以及营业大厅门口等场合，给过桥方出示了假合同、假抵押物、假借款需求……骗取越来越多的客户和资金参与过桥。5月16日，苏瑜的副手梁政把一袋的材料交给警方，警方发现里面有36个假公章。

苏瑜弄到了远超北海分行所需的过桥资金，究竟流向哪里，目前警方还在调查中。但从苏瑜和客户早前的对话中可知：苏瑜的上线不只在北海，还涉及广西南宁等地，甚至更高级别的上线。

至今，没人知道，这条线上，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个窟窿是如何产生的。但毫无疑问的是：深重的灾难，已迅速传导到这条线的末端，并给更底层的参与者，带来惨重的后果。一些下下线的农民，此前甚至将他们的征地拆迁款，也拿来参与过桥。

银行的正式回应出现在6月8日：兴业银行北海分行的上级管辖单位—兴业银行南宁分行发布公告称，“2015年5月中旬，兴业银行北海分行接到北海市公安局通报，该分行前员工苏瑜涉嫌个人非法集资，已于5月12日被立案，目前案件在调查阶段”。此外，通报称，“苏瑜在2015年3月27日主动向分行递交离职申请，分行批准与其解除劳动合同”。通报最后，银行将该事件性质定为“离职员工个人非法集资”。

通报引发受害者的普遍愤怒。兴业银行北海分行的多名员工向《南风窗》记者出示他们的工作邮箱显示，银行发布给员工的通报内容显示，正式公布苏瑜离职的日期是在今年5月6日。

此外，吕哲5月7日来到兴业银行北海分行找苏瑜时，他还在上班。通报提及“苏瑜在2015年3月27日递交离职申请，分行批准与其解除劳动合同”，但批准离职的日期，究竟是当天提交当天批，还是提交了一个多月后才批准，不得而知。不过，无法回避的是：苏瑜的过桥业务，绝大部分都是他在任职时做的。

一位受邀参与过桥业务的老板，给《南风窗》记者提供的一份2014年11月25日苏瑜出具的《借款但保书》显示，苏瑜强调“本人作为北海兴业银行贷款用途的经办人，保证该笔借款用于归还北海兴业银行贷款及银行续贷放款后应马上归还贷款人，否则本人应承担借款人违约的连带担保责任”。遗憾的是，需要这笔过桥业务的借款人，是苏瑜找别人的身份证虚设的。在银行里，苏瑜出示给借款人的材料，如借款人的银行抵押等，也都是他伪造的。

对于此次事件，北海市公安局宣传科长周东东6月10日在回应媒体记者采访时称，该案正在全力侦办之中，具体细节无法印证。6月22日下午，《南风窗》记者拨打兴业银行北海分行行长林建远的电话，一直提示“秘书服务”。记者给他发了采访请求的短信，但至今未获回应。随后，记者联系到该行一名赖姓的副行长，赖婉拒了采访。北海市公安局负责此案的一位赖姓教导员，也向记者表示“不方便”，不予置评。

6月23日，《南风窗》记者从权威渠道获悉，苏瑜早前潜逃到了柬埔寨，一周前，已被警方抓捕归案，目前关押在南宁。随着案件侦查的进行，越来越多的谜团将被揭开。

（吕哲、林秋铭、马娟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