褒贬有分寸,史笔足千秋

2015-09-10 07:22李凤能
文史杂志 2015年1期
关键词:曹公姜维陈寿

李凤能

历来人们都认为投降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因为它有损气节。然而,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对待具体的投降人物和投降事件,史学家的态度其实是很不相同的。有人投降了没被诟病,也有人投降了反而得到肯定,还有人投降了痛遭贬斥。兹以《三国志·蜀书》为例,略举数端。

一、关羽之降

关羽之降,见于本传:

建安五年,曹公东征,先主奔袁绍。曹公禽羽以归,拜为偏将军,礼之甚厚。绍遣大将颜良攻东郡太守刘延于白马,曹公使张辽及羽为先锋击之。羽望见良麾盖,策马刺良于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曹公即表封羽为汉寿亭侯。初,曹公壮羽为人,而察其心神无久留之意,谓张辽曰:“卿试以情问之。”既而辽以问羽,羽叹曰:“吾极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刘将军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终不留,吾要当立效以报曹公乃去。”辽以羽言报曹公,曹公义之。及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左右欲追之,曹公曰:“彼各为其主,勿追也。”

关羽被曹操捉住,降了;但关羽心中始终装着一个刘备,后来还是走了。关羽虽说降得有些暧昧(陈寿仅说“曹公禽羽以归,拜为偏将军”),但总算走得光明(先“立效以报”,再“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对关羽之降了又叛,曹操仅给出“彼各为其主”的评语,主张“勿追”,心胸还算豁达。

陈寿记叙关羽这段经历,并无只字言及降与叛,更没有谴责他为反复小人;相反,倒在传后评曰:“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为世虎臣。羽报效曹公,飞义释严颜,并有国士之风。”不过,在陈寿看来,关羽同张飞一样,也是有致命的弱点的:“然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他虽没诟病关羽降曹,可也没有把关羽抬到忠义化身的高度。也就是说,在他的笔下,关羽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超然物外的“神”。

二、严颜之降

严颜之降,载于张飞传:

先主入益州,还攻刘璋。飞与诸葛亮等溯流而上,分定郡县。至江州,破璋将巴郡太守严颜,生获颜。飞呵颜曰:“大军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战?”颜答曰:“卿等无状,侵夺我州。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也。”飞怒,令左右牵去斫头。颜色不变,曰:“斫头便斫头,何为怒邪?”飞壮而释之,引为宾客。

严颜为刘璋守着地盘,担心被刘备吞并,可是偏偏摊上个闇弱昏聩的主子。裴松之注引《华阳国志》说:“初,先主入蜀,至巴郡,颜拊心叹曰:‘此所谓独坐穷山,放虎自卫也。’”当其担心即将变为现实之际,他力图阻止,可是失败了,他成了阶下囚。

严颜不怕死,结果并没有死,他得到张飞的“义释”。严颜不肯投降,最终还是投降了,他没有兑现他那“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的诺言。可是,严颜在历史上却是以一个正面形象出现的,从来都没有人指摘过他,陈寿也没有。因为刘备和刘璋进行的只是一场军阀间的较量,不关乎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之事。何况严颜在这场兼并战争中已经做了他的抗争,尽了他的职责。至于他最后的死与不死,降与不降,根本就谈不上忠奸的分别,提不到气节的高度。陈寿记叙了严颜的硬气,赞赏他不怕死,故只说严颜被张飞义释之后,“引为宾客”,同样没用“降”这个字眼。至于严颜投降之后有没有帮助张飞招降其他郡县守吏呢?我看是没有。因为陈寿接下来说的是“飞所过战克,与先主会于成都。”“战克”,那就是用武力打下来的,不是和平接收的。可见严颜没有主动为张飞效劳。一个自己不愿投降的人,怎么会去劝别人投降呢?难道说“我州但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别的州郡就该有吗?

三、姜维之降

姜维之降,事见本传。他一生之中投降过两次。先是由魏降蜀:

建兴六年,丞相诸葛亮军向祁山,时天水太守适出案行,维及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主记梁虔等从行。太守闻蜀军垂至而诸县响应,疑维等皆有异心,于是夜亡保上邽。维等觉太守去,追迟,至城门,城门已闭,不纳。维等相率还冀,冀亦不入维。维等乃俱诣诸葛亮。

后来又由蜀降魏:

维……列营守险,(钟)会不能克,粮运县远,将议还归。而邓艾自阴平由景谷道傍入,遂破诸葛瞻于绵竹。后主请降于艾,艾前据成都。维等初闻瞻破,或闻后主欲固守成都,或闻欲东入吴,或闻欲南入建宁,于是引军由广汉、郪道以审虚实。寻被后主敕令,乃投戈放甲,诣会于涪军前。将士咸怒,拔刀斫石。

姜维这个人,在魏任职时是忠于魏的,降蜀后也一直忠于蜀,可见他不是两面派。两次投降,他都不应负主要责任:由魏降蜀是天水太守等人逼迫的,由蜀降魏是刘禅要他投降的。

陈寿对姜维的一降再降,也没舍得用“降”字,第一次是委婉地说“维等乃俱诣诸葛亮”;第二次则以“投戈放甲”代之,而且指明这还是“被后主敕令”所造成。尤其是第二次,“将士咸怒,拔刀斫石”,足以证明他和他的部队降得很不甘心。

老实说,陈寿是不那么看好姜维的,他在姜维本传后评论道:“姜维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而玩众黩旅,明断不周,终致陨毙。”“粗有文武,志立功名”,这评价本就不高,接下来笔锋一转,“玩众黩旅,明断不周”,更不是什么好话;“终致陨毙”的结语,则指明了这个人的必然下场。尽管陈寿不大看好姜维这个人,可他并没有对姜维的一降再降有什么不满;否则,他也不会如此使用曲笔来叙事。

四、刘禅之降

刘禅之降,在《后主传》中记载得十分简略:

(炎兴元年)冬,邓艾破卫将军诸葛瞻于绵竹。用光禄大夫谯周策,降于艾。

依据本传及姜维传的记载,刘禅不仅自己要投降,也要别人跟他一起投降。他一面在魏军到达成都之前派人向邓艾送上降书,一面用他亡国之际手头最后那点权力,向还在作顽强抵抗的军民发出放下武器的敕令。刘禅之降虽是“用光禄大夫谯周策”,但江山确实是败在他手上的。尽管有人谴责“老谯周惯会把人江山送”(川剧《哭祖庙》),但谯周只有建议之分,而无决定之权;何况其时他早已被排斥在领导核心之外,蜀汉政权不仅病入膏肓,而且风雨飘摇。在蜀之大门被打破之后,摆在刘禅面前的,已经不是如何战的问题,而是如何跑与降的问题。谯周认为,既然刘禅不准备打也不可能打,而远窜蛮荒也没有出路,那么,与其先降孙吴再降曹魏,毋宁直接降曹魏。这条投降之策也是为扶不起来的阿斗量身定制的。

曾经作过蜀臣的陈寿并没有为刘禅这个尊者讳,而是直书“降于艾”。他还把扶不起来的阿斗跟阿斗那颇有骨气的一个儿子刘谌作了鲜明对比:

是日,北地王谌伤国之亡,先杀妻子,次以自杀……后主舆榇自缚,诣军垒门。

看似漫不经意的一笔,却活脱脱勾画出两个不同的形象。一个悲壮激昂地自杀而死,一个丧失尊严地苟且而活——其人物个性是多么鲜明,其语言内蕴又是多么深厚!真可谓不赞是赞,不责是责。足见作者熟谙治史之道,言辞简明深刻,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

五、蒋舒之降

还要提到的一个嘴脸丑恶的投降者,这人叫蒋舒。关于蒋舒之降,见于姜维传,且仅寥寥数语:

钟会攻围汉、乐二城,遣别将进攻关口。蒋舒开城出降,傅佥格斗而死。

除交待背景,对比同伴,点出姓名,只剩下“开城出降”四个字,可谓惜墨如金。倒是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说得较为详细:

蒋舒将出降,乃诡谓傅佥曰:“今贼至不击而闭城自守,非良图也。”佥曰:“受命保城,惟全为功。今违命出战,若丧师负国,死无益矣。”舒曰:“子以保城获全为功,我以出战克敌为功,请各行其志。”遂率众出。佥谓其战也。至阴平,以降胡烈。烈乘虚袭城,佥格斗而死,魏人义之。

蒋舒地位不很高,在蜀汉政权里充其量只能算个中层官员。可是他守的是要害之地。开城出降不能与战败而降并提。蒋舒不把“守土之责”当回事儿,压根儿就没想打,也根本不准备打。他不仅不忠,也很不义,在自己投降时还捎带出卖同伴。他很虚伪,也很诡诈。看他与傅佥那段对话,说得多么激昂,多么冠冕堂皇,仿佛真要不惜一战以舍生取义。然而投降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那“我以出战克敌为功,请各行其志”的说辞,不过为他的顺利出城降敌找个借口罢了。

对于这种无耻小人,陈寿依然只用一个对比就把他钉到了历史耻辱柱上。蒋、傅二人,一“降”一“死”,真可谓“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差悬天壤了。

按照《汉晋春秋》“魏人义之”的记载,战死的傅佥是赢得了对手尊重的,那么,有意投降的蒋舒呢,我想,不仅蜀人会鄙视他,魏人也一定瞧不起他;不仅当时人会鄙视他,后代人也一定瞧不起他。

事实上,陈寿对这几起投降事件的叙述不仅暗含褒贬,而且颇有分寸。从总体上说,他的记叙还算忠于史实,比较客观。他的立场也影响到后世的人们对上述历史人物的评价。由此可见,中国人总是贵忠诚而小奸诈,爱硬汉而鄙脓包。诚然,生命是可贵的,但生命却不是唯一的可贵。故做人要懂得廉耻,明白道义,要堂堂正正顶天立地,方不失英雄本色。不懂廉耻不讲道义的人,即使能苟且偷生,也一定为道义所不容,为他人所不齿。或者就如那个蒋舒,只需史册上轻描淡写记上一笔,就会令其成为千夫所指而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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