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陵 湮没的瓷都

2015-09-10 04:14雷虎
中国国家旅游 2015年1期
关键词:柴窑窑口建文

雷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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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以China为名,但是站在现代瓷艺之巅的却不是中国,而是曾经以中国为师的日本。1904年,抱着实业救国梦想的清朝官员熊希龄(后任北洋政府总理)考察日本,回国后以日本为师进行改造,首选竟是China。于是,在曾经只产粗瓷的千年古瓷都——湖南醴陵诞生了一个全新的瓷种——釉下五彩瓷,被称为“东方陶瓷艺术的高峰”,闻名世界。20世纪六七十年代,醴陵又出产过当代瓷中的极品——“毛瓷”,被视为中国当代陶瓷工艺最高水平的代表。

到了醴陵,我首先去拜访当地收藏家谢燮瑜。他带上我直奔一处陶瓷研究所。

车子开进一个老厂房,厂房上拉了一条横幅,写着“醴陵花纸厂”。我正感疑惑,谢燮瑜找来了研究所的朋友易广平,易广平解释说,这里本是湖南省陶瓷研究所,后来租出了一部分闲置的办公地点给花纸厂。

醴陵有两大支柱产业:醴陵瓷和花炮。新中国成立以来,醴陵一直是仅次于景德镇的第二个“瓷都”;同时,作为“花炮之都”,醴陵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花炮行业的老大哥,近十几年才被浏阳超过。看着那破落的厂房,谁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县城,竟有两项产业名列全国第二位。

“你别看这地方不起眼,这儿可是醴陵釉下五彩瓷最纯正的血统哦!”谢燮瑜指的是1906年熊希龄成立的湖南瓷业公司和湖南瓷业学校。自熊希龄而始的醴陵釉下五彩瓷走的是高端路线,在经历过短暂的辉煌后,因为各种原因,在1930年彻底停产。后来,因为毛泽东偏爱醴陵瓷器,1955年,湖南瓷业公司和湖南瓷业学校改组为湖南省陶瓷研究所,沉寂了25年的醴陵瓷迎来了第二春——“红官窑”时代。

易广平把我们领进一栋大楼,参观研究所的精品展示馆。走进楼梯间,他向门口挥了挥手:“兄弟们,好久不见!”没听有人应声,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我这才看清他打招呼的对象—— 一对两米多高的釉下五彩瓷花瓶,像门卫一般立在楼道口。

“这一对大家伙值多少钱?起码要上万块吧?”我被震撼到了。

“你也太小看‘红官窑’这块招牌了。这对花瓶是省陶瓷研究所研发的最大的产品,只生产过这一对,每只最少值一套房子吧——北京!三环内!”说完,谢燮瑜提示我赶紧上楼去看精品馆中真正的宝贝,“都是大师级的,而且每个大师一辈子就出了这么一两件!”

三楼,偌大的陈列馆摆满了署名邓文科、熊声贵等大师级人物的观赏瓷,但这里最珍贵的宝贝却是一些没有署名的日用瓷——釉下彩茶花鱼盘、瓷芙蓉花牙盒、瓷梅花菜碗瓷、梅竹调味壶……它们就是传说中的“毛瓷”,中南海的一种特供瓷。

醴陵的“毛瓷”,主要由湖南省瓷器研究所研发,由群力瓷厂负责生产,总共研发、生产了1500多件精品,如今绝大多数陈列在各大博物馆,流落民间的不足200件,每当有一件出现在拍卖市场上,都会引起疯抢。2013年,一套五件的釉下五彩毛瓷碗曾拍出800万元的高价。“那时,举全国之力,集全国知名艺术家几年之功,只为生产一款瓷器,想起来都疯狂。”

陶瓷研究所的车间呈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两座厂房之间已经长起齐膝高的野草,易广平推开斑驳的大门,示意我和摄影师进去,他和谢燮瑜则蹲在门口的花坛上抽烟。都说看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是最残忍的事情,而今天因为配合我寻访醴陵瓷,他们这两位老瓷人不得不再次面对瓷厂的黄昏。

从柴窑中拿出一个烧制好的瓷器,付师傅满心欢喜。

湖南瓷器研究所内一片萧条,但不时有往日的职工回来探望。

随着茶文化的复兴,醴陵瓷正慢慢成为一种新兴的茶器,渐受追捧。

醴陵瓷绝大部分都是廉价的日用瓷器,以走量来维持生计。

醴陵瓷分水工艺。

瓷人彩绘的场景是一幅绝美的画面。

走进一个模具车间,上千平方米的空间分隔成了一个个三四平方米的小隔间,里面立着各式各样的白色模具,一时让人有种错觉,仿佛来到了秦始皇兵马俑墓葬坑。这些形形色色的模具,有的出产过邓文科大师的作品,有的出产过大名鼎鼎的毛瓷,有的只生产过寻常百姓家日用的粗瓷,如今它们都被“乱葬”在一坑之中,经年累月也没人来探望。

湖南陶瓷研究所在鼎盛时曾有四五百人,这里只从事瓷器的研发工作,然后交由群力、国光等大型国营瓷器厂生产。群力一个厂,曾经就有员工一万多人。计划经济时代结束后,这些国营瓷器厂纷纷倒闭,像湖南陶瓷研究所这样的醴陵瓷的发轫兼中兴之地,最终肢解为三份:花纸厂一份,私人瓷一份,还留一份勉强维持。

醴陵最后的柴窑,位于距离县城20多公里的乡村,还保留着家庭作坊、手工拉胚、柴窑釉烧这样原汁原味的釉下五彩瓷制作技艺。谢燮瑜自己也未去过那里,便请出熟悉醴陵掌故的友人游绍纬做向导。游绍纬也是一位醴陵瓷收藏家,这最后的柴窑正是他十几年前在乡下收瓷器时发现的。

车子从群山中开出,进入一个小村庄,谢燮瑜指着窗外一个巨大的烟囱说:“那儿曾经是一处釉下五彩瓷厂,我父亲在那儿做过多年厂长,我小时经常跟着家里人‘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唯一可玩的便是醴陵瓷,我和醴陵瓷的故事就是从那儿开始的。”

每一粗胚在进窑烧制前都要经过仔细修胚,确保无任何瑕疵。

一路上,隔十几分钟就能见到一个废弃的厂房。游绍纬说:“这地方现在叫枫林市镇,以前叫‘五十窑前’,因为这里有50座窑口,是醴陵瓷窑口最集中的地方。最初,醴陵瓷主要是用烧材窑,此地四面环山,有大量木柴可作燃料,因而烧瓷业发达。我十几年前来这儿时,路两边到处都是卖瓷器的。后来窑口改为煤窑、油窑、气窑,这里交通不便,窑口就逐渐废弃了。”瓷城的变迁,从地名的变更中可见一斑。

车子绕过一个弯,山谷中露出一块小盆地,盆地中是一大块待收割的水稻田,老乡们用镰刀收割,再一把把抱起稻穗放在木质的原始脱粒机里脱粒。绕过盆地后,车又一头扎进群山中,最终拐进一个岔道动不了了——路没了。原路返回后,我们打电话向柴窑主人求援,几分钟后,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骑着摩托车出现,我们跟着摩托车拐进一条小路,走了几十米后,停在一栋靠山的二层小楼前。

“村里十年前就没人卖瓷器了,现在就我家这一座窑了!”这位柴窑作坊主名叫付新艺,游绍纬二十多年前来这里收瓷器时认识了他父亲付建文。那时家庭作坊已经慢慢开始没落,付家是制瓷世家,付建文做的五彩瓷工艺又扎实,深得游绍纬这样的“瓷贩”喜爱。

“我那时一直鼓励你把手艺传给儿子,难得你真传了,但没想到整个枫林市镇制瓷就你这一代单传了!”游绍纬领我顺着柴垛往后山走,在山边的一座红砖窑前见到了正在整理窑口的付建文。窑是用红砖砌成的,两米多高,五六米长,它并不属于之前提到的那“五十窑”,因为才建起来十几年,但如今已是整个村庄仅存的一口窑了。

“家里祖传的老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被我十几年前盖新房时拆掉了,后来我在外打了几年工,还是觉得自己在家烧点瓷自在,就又把这柴窑建起来了。”付建文今年六十多岁,是中国农民工中最先告老还乡的一代。二十多年前,他们南上广东打工,“五十窑前”的窑口开始凋零,还好老人“贪图”自在,“五十窑前”最后的窑口得以重开。

付建文一边整理柴窑旁边的木柴一边自言自语:“看来烧一次窑的柴都不够了,明天得再上山砍柴了!”

我看了靠墙边的柴垛,齐腰高,堆了半面墙,“这么多柴火都不够?烧一窑瓷得用多少柴啊?”

“少则五千斤,多则八千斤,得一刻不停地烧两天两夜呢!”付建文说着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昨天刚出过窑,老头守在窑边两天两夜没合眼,窑上的红砖上放满了八宝粥瓶子,这便是他两天的口粮。

手工拉胚是一件力气活,付建文早已拉不动了,他从窑洞边回到屋内,吩咐儿子付新艺给我们演示。拉胚作坊在二楼,得先穿过一楼的堂屋。一进堂屋,就闻到满屋子酒香——屋里摆了七八口大缸,都用塑料薄膜盖着,里面放满了酒糟。农忙之余,付建文不仅烧五彩瓷,也酿点粮食酒卖。“农活够吃,烧瓷也不是正业,就闲时酿点酒卖卖,贴补家用。”

二楼的堂屋中,付新艺光着脚在一团泥上使劲踩,这是在炼泥。这些泥都是他和父亲从远处山上一担担挑下来的。泥炼熟后,他捧起几捧熟泥放在一个圆木板上,他的妻子从屋里走出来,蹲在圆木板前,双手均匀转动圆木板,付新建一只手插入泥中,一只手扶着泥胚,随着木板转动,不断有泥从他双手间飞溅出来。十几分钟工夫,泥堆隐去,花瓶的雏形在木板上显现出来。

泥胚拉完,付建文也上楼来,他双手捧着一炷香,毕恭毕敬地朝堂屋中堂三作揖,然后把香插在中堂的神龛上,神龛上供奉的是醴陵瓷的业神樊公。

“樊公是广东人,他来到醴陵谋生,把制瓷的手艺传授给了我们,所以我们醴陵的瓷人每次制瓷前都要向樊公敬香。对吧?”付建文望向谢燮瑜和游绍纬。两位现代醴陵瓷人听到这“古董级”的话后面面相觑,不说话,不停“呵呵”。敬业祖的传统,在现代瓷人中已消失半个世纪了,没想到在这儿遗风尚存。

工人师傅正在上釉。

大到一人高的梅瓶,小到一手掌大的瓷碗,上面的图案都要一笔一笔绘制。

机械拉胚、灌浆等现代工艺正慢慢取代手工拉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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