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

2015-09-10 07:22
中学生天地(B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书社沧海字帖

我知道,属于千禧的时代大概已经落幕了。

千禧书社,是一家小小的民营书店,位于南城沧海路49号,开张于2000年初夏。

沧海路算是南城有年头的地方了,窄窄的马路只能容下两辆汽车并行,两边全是清一色的灰色居民楼。道旁的香樟在多年风雨中长成了一路的翠盖浓荫,从沧海路东头到西头,便是我走了6年的上小学的路。

2000年可算是个好辰光。那时候庞大的书城还未出现,也没有遍地开花的教育书店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家长,那时候的我没有读过《萌芽》,也不知道明晓溪,最大的阅读乐趣不过是看皮皮鲁和等待每个月的《儿童文学》罢了。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遇见千禧,不能不说是我的幸运。

千禧只有小小两间店面,空间不算大,然而当我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才发觉这里的书多得远超出想象。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懂得了“卷帙浩繁”的意思。

两间旧房打通了半面墙,四壁都是高至天花板的书架,挤满了各色书籍。店铺虽是有些年头的旧房子,但这满室书香恰到好处地掩去了那种大限将至的衰颓感。东边屋子里,多为文史类书籍和画册字帖古玩手册之类的;西边屋子里的书却杂得很,从美容养颜到家居编织,从疾病防治到植物百科,武侠与童话紧紧挨在一起,菜谱和游记摆放得不分彼此。当我心满意足地挑出本《小王子》时,我已经得出一个结论了:我挺喜欢这家书店。

店门旁的柜台里头,老板半支着胳膊打瞌睡。尽管当时我还缺少对他人的评判力,但他的确符合了我对书店老板的定义:有一点书卷气但不呆板迂腐,有一点精明但不圆滑,而且,他有些胖。

老板揉了揉眼睛接过书来看标价——千禧里的书并不按照本身标价卖的,老板在每本书的底部都用铅笔标了差不多打六七折后的价——末了又摸了摸封底,说:“这本书有点被压皱了,我给你换一本去。”

我继续在心里作出评判:我也很喜欢这个老板。

从那以后我便常到千禧书社看书,放学后迅速收拾了书包便往店里跑,捧着书读上半个钟头,再跑回家赶上吃晚饭。小时候的作业不多,有时候晚上早早写完作业,还会央求父亲带我再去千禧——他去挑字帖,我去看书。

我至今都记得那些跟着父亲去千禧的晚上,两旁居民楼里灯光错落,有人影于窗前一闪而过,也有电视剧的声音传出来,渺渺不甚真切。远远看见千禧亮着灯,我们便不由自主加快了步伐。

父亲喜欢书法,恰好老板也是书画爱好者,店里没有其他客人的时候他便同父亲一起探讨字帖。从王羲之到董其昌,从张旭到祝允明,从柳公权到文征明,父亲从千禧陆陆续续淘回的各色字帖,摆满了家里的书柜。

老板的柜台后面有个壁橱,用来放他的私人藏书,从不出售。父亲钟意其中一本绝版字帖许久,老板却死活不肯卖,每次去千禧两人必得磨上几句。我只坐在旁面的小竹凳上默默看书,心下暗乐。

2003年夏天,我小学毕业。和毕业考的铃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推土机无情的轰鸣。南城新的城区规划图里没有沧海路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开发东路”,这条路边的老房子通通被划入拆迁范围,我的小学也难逃此劫,并入了邻近的实验小学。

这世上的实验小学多到烂俗,却再也没有那个独一无二的沧海路小学,承载我的记忆与深情。曾共处6年的同学们各奔东西,这片校园也将化为尘烟齑粉,12岁的我仿佛有些懂得了“沧海桑田”的悲凉意味。

千禧书社也要搬迁了。我特地去了一趟询问老板新的店址,老板正忙着打包,一面利索地给纸箱贴封口胶带一面说:“新店在江城路上,江城中学南边。比不得这里热闹,不过好在租金便宜许多。”

我便笑道:“那我以后还可以经常去你店里看书。”我是早就定下来要去江城中学的——那是南城最好的公立初中。一想到千禧书社并未远离,我心里的阴霾散去了些。

千禧书社的新址在江城路163号,离江城中学算不上很近,步行的话约莫10来分钟。我预想的趁午餐时间去看书的打算怕是无法实现了——学校并不允许住校生外出就餐。

若一个人真心想做成某件事,总归能找到方法挤出时间的。在对学校图书馆大失所望之后,我养成了每周日下午去千禧的习惯。从我家乘101路公交车到学校,把书包寄放在门卫室,我便又出了校门往千禧书社去。我并没有次次都去买书的财力,更多的时候还是坐在店里静静看书。

新的千禧结构变得小了些,但一切布局陈设如故,甚至连我原先惯常坐的那个小竹凳都还好好地放在角落。新店有很大的玻璃窗,采光比原来好了许多,我便搬了小竹凳坐在窗前看半个下午。那时候读的书极杂,有张爱玲、三毛等所谓的女文青必读书,也有毛姆、大仲马等的小说,更多的时候是带个笔记本过去摘抄诗词,看到印刷装帧俱佳的版本也会掏出省下来的生活费购买,因而宿舍里囤的多是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书。

老板对我这个每周来蹭书看的小姑娘十分宽待,会在我寻书不得时推荐几本不错的书。大部分时候他都安静地坐在柜台后,偶尔有相熟的客人过来,才会兴奋地聊起来。从顾客变成友人的,多是和老板一般年纪的中年人,聊的话题不拘泥于书籍,古今中外之事都能侃侃而谈。我耳闻多次,受益匪浅。

不同的书在我手中翻过一页又一页,我的摘抄本也终于快要用完,初中里很多个这样的周日下午便消磨在千禧里。有时候从书里抽回思绪,抬头看窗外,竟发觉艳阳高照已变成了暮雨潇潇。匆匆与老板告别,踩着晚读课的铃声奔回学校,但心仿佛还留在那没看完的书上。

升入本地最好的南城一中后,我去千禧的次数渐渐少了。一来是因为高中学业压力大,二来是因为一中和千禧相去甚远,再无法像初中时那样顺路去读书了。

不过倒有一事教我颇为惊喜,我发现我的历史老师便是常去千禧与老板畅谈的书友之一。有一次和老师聊到千禧,我才惊觉有大半年未去了,便特地去了一趟。

我在店里翻到了《雅舍小品》,书页泛黄卷边得厉害,我却如获至宝。结账时发现老板精神不太好,眉头深锁,眼神黯淡,连数零钱的手指都有些木木的,像是遇到了极大的打击。

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了,老板凄然道:“你晓得吗?香港青文书屋的老板罗志华死了……”我心里一惊,觉得难以置信。我对罗志华的印象最初便源自千禧书社,老板年轻时曾拜访过青文书屋,非常欣赏这个颇具理想主义的同行,也曾向我推荐过青文出版的文化视野丛书。那罗志华年纪应该不算大,怎么就死了呢?

老板继续讲道:“罗志华是活活被书压死的……青文书屋歇业后,他把书挪到一个仓库里,腊月廿八还一个人在仓库里清点,结果书砸下来送了他的命。唉,他也算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所……”

老板还在絮絮地感慨着,我却被这消息惊得沉默不言。罗志华半生与书为伴,为书奔忙,为书痴狂,最后亡身书下,命运的这个玩笑实在让人悲从中来。

我不知如何宽慰老板。在劝解别人之事上,我一向没什么天分,我问道:“老板,你这店会一直开下去吗?”

老板苦笑着:“能撑一天是一天吧!我倒是想一直开到老,可这两年生意一天天地萧条下去,偏偏房租又涨得厉害,指不定哪天就撑不下去了……”

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我跟着一帮同学去江城路夜游,顺便过去看看千禧。远远看去,店里那盏有些昏暗的灯在一片霓虹里微弱得有些可怜。

走进店里才发现,原本的两间店面只剩了一间。中间的桌上杂乱地堆着些书画字帖和古玩杂志,厚厚一摞书压着张红纸,上面写着“清仓减价,8元一本,15元两本”。那分明是老板的字,而我却不敢相信这样潦草辛酸的促销语出自他手。

大概是因为清仓贱卖的缘故,店里人挺多。老板冲我笑了笑,便又忙着应付顾客去。我在店里转了转,发现架上的书大多已不在原来的地方,墙角的书架旁摞着一捆捆的书,我翻找了一阵子,寻到一本厚厚的《海子诗全集》。抱着它去结账时才发现钱包忘在家里了,我跟老板说了这尴尬情况。老板说帮我留着这本书,等我下次来买。本想问他为何要将书店关了,但见他忙于收账,便也不开口问了。

其实原因也容易猜到,房租要涨,收入却不涨,文史类书籍的顾客越来越少,大家都更愿意用网购的廉价、便捷来取代书店购书。我不过是在逆着电子阅读和网上购书的时代之潮,浮出各色教辅书汇就的题海来透个气,在千禧书社寻找那种只有纸质书才能带来的阅读快感,以及“无用的文史哲”带给我的精神享受。

我终究没有买到《海子诗全集》。

当我再站在江城路163号前时,只看到千禧书社破落的招牌在风里瑟瑟着,那“禧”只余了半边的“喜”字。万卷藏书不见了,坐在柜台后看书的老板也不见了,只剩下卷帘门上鲜红的“招租”二字微微刺痛我的眼。

我突然感到难言的悲伤。我知道,属于千禧的时代大概已经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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