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远方

2015-09-13 07:41许文舟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5年10期
关键词:乌木石头

文/许文舟 编辑/吴冠宇

回归路上这条身份不明的江,也许正是俐侎人古调中所唱的仓皇出逃时自制竹筏横渡的那一条,它是一道路标,指明了回家的方向。来时与归去,俐侎人的灵魂都要经过它。

他们把自己称为大远方来的人,远方前面加了个大字。远方是什么地方,有多远?右手抓着公鸡翅膀,左手拿着一撮蘸着鸡血的公鸡毛,朵希(俐侎人的祭司)说:有神的地方才叫远方。

没有文字,只有自己的语言,俐侎人的家史不管有多厚重,都只是口口相传。就是那些祭祀的古歌、婚嫁的曲调,也都是死记硬背。在口口相传的俐侎人历史中,我得知他们的远方是一个名叫“大园子”的地方,他们还记得“大园子”隶属镇远。镇远是一个县吗?他们摇头,年代久远,口述历史早已遗失了关于远方故乡的信息。

跨江之前的故乡变作一个永恒的远方的印记,而远方给他们的却是无尽的慌恐。

在部分的地方史志资料中,俐侎人有着“腊米”、“六米”、“利米”、“列米”、“侎俐”等多种称谓。关于这个族群的历史记载并不多见,也无法回答他们到底从何而来这个问题。清雍正年间《云南通志·南蛮志·种人·利米》有记载:“顺宁有之,男子好衣皂,面黄黑,善弩猎,每射雀,得之即为生噉。女子分辫赤足,出外常披花布以蔽其身。”寥寥数语可以看出,俐侎人在当时还是西南地区较为常见的一支少数民族族群,被归于“南蛮”之列。年代早一些的《皇清职贡图》中记载的内容较为详细一些:“利米蛮,状貌黝黑,颇类蒲蛮,宋以前不通中国,元泰定间始内附,聚处顺宁山箐中。男子戴竹丝帽,着麻布短衣,腰系绣囊,善用弩,每射生得之,即啖。性愚朴,不娴跪拜礼。妇女青布裹头,短衣跣足,时出樵采负薪而归。刀耕火种,土宜荞稗。”

在这些文献中,我们可以得知当时俐侎人的衣着外貌,以及保留有生食的饮食习惯,这个民族最早在宋代时就已出现,元代泰定年间迁入顺宁,也就是现在的云南省凤庆、昌宁、云县等地。对于俐侎人到底从何处迁徙而来,却只字未提。

在俐侎人口口相传的迁徙史中,他们的祖先从远方出发一路向西逃离,逃到了一条江边。关于这条身份不明的江,俐侎人也遗失了有关它的记忆,只是普遍认为它就是澜沧江。江水阻隔了继续西逃的路,他们就自制竹排过江,在荆棘丛生的热带河谷继续艰难地向西逃离。他们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灰头土脸,惊魂未定。手里攥着砍刀,身上背着孩子,男人在前开路,女人在后跟上,压后的是几只忠实的狗,同样惊慌失措。他们因何而被追杀,说法不一,一说他们是一家大地主的长工,由于两家大地主之间利益纷争,最后嫁祸到这些俐侎人头上,这些可怜的俐侎人只好临时起念,选择逃离;另一种说法靠谱些,族群之间的巧取豪夺,弱小的俐侎人只能选择离开。他们最终逃到乌木龙的大山里定居下来,那个叫做窝索洼的地方,据说就是这些俐侎人最早的定居点。

仓皇的逃离,根本就没有时间回过头去为曾经的家园悲哀忧戚,跨江之前的故乡变作一个永恒的远方的印记,而远方给他们的却是无尽的慌恐。这个族群背负着逃亡的阴影,家园异变带来的恐惧、孤独、焦虑烙印在这个族群的灵魂上。或许有关俐侎人来自何处的问题正是因为这个阴影被刻意掩埋,以致今天无处溯源。

俐侎人的情人节。 摄影/许文舟

集市上抱着孩子的俐侎女人。 摄影/许文舟

没有文字可以引经据典,我只能通过残留下来的遗迹拜访俐侎人的祖先,但不论是窝索洼还是岩子脚,都只有模棱两可的石头据说曾经垫过俐侎人家的柱脚,成为遮蔽风雨的挡墙。石头是无字的书,书写着俐侎人的往事。

张牙舞爪的石头,横七竖八地架在山上。俐侎人没有给大山安排足够多的精神席位,我指着乌木龙西面两座似有相拥之意的大山,问俐侎汉子张金保这两座山叫什么名字,他说就叫大山,在山前面加一个大字,就说明山的大了。很少有树在这样的山上成活,大自然也拿这些山头没办法,只好让它们满山嶙峋,尽长荒凉。

没有文字可以引经据典,我只能通过残留下来的遗迹拜访俐侎人的祖先,但不论是窝索洼还是岩子脚,都只有模棱两可的石头据说曾经垫过俐侎人家的柱脚,成为遮蔽风雨的挡墙。石头是无字的书,书写着俐侎人的往事。当地的朋友指着一堆已被时光翻整得面目全非的石头,我知道我在乌木龙有关俐侎人祖先的寻访,注定只能依靠推断与想象了。

站在这堆石头间,我想象着窝索洼400年前的故事。或许俐侎人看到石头可以听从他们的意志滚下山坡,又可以垫起柱脚,便对石头充满期待。石头在暗夜为他们壮胆,出猎时石头又是利器。窝索洼凄厉的狼嚎,剐骨的大风考验着刚刚落脚的俐侎人。没有日历,他们观看天相,推算月盈月亏。火是他们唯一能御寒的武器,在火镰与磨石之间的擦碰,生活总算有了烟熏火燎的人间气息。

这是我站在窝索洼,眼前凌乱的石堆给予的推想。俐侎人最先定居的地方,并没有钱币、铜器和陶片,或许他们仓皇抵达,连一把砍刀也没带。只有一群沉默的石头,似乎有被用来击打野兽的迹象,但也不敢确定。对于研究俐侎人的迁徙史,那些翻转一地的石头就是需要神会的文字,像中华文化史上的龟甲,可以占卜俐侎人在乌木龙数百年间的吉凶。就如格桑梅朵所说的:人所遗忘的,石头一一记取。

数百年时间的阻隔,让我对乌木龙过往的追问变成一厢情愿的假设。我在窝索洼看到的倾圮零乱的石头,已无法窥见俐侎人仓皇到达时的实相。实际上,我宁愿相信这些或用来御敌、或用作房子柱脚的石头正在用数百年前的眼光审视着我,而不只是大山上某处随意滚落下来的一块。

俐侎山寨没有让人一头雾水的物件,也不会有让学者们争论得面红耳赤的话题。我放弃了在俐侎山寨寻找有关迁徙的实物史证,与其在毫无实证可能的村落叩问历史,不如寻着大葫芦笙的古调,了解这支人的源与根。这也是我一到乌木龙就要找张金保的原因。这个年近五十的俐侎汉子,从二十岁起就抱着大葫芦笙不肯放下,就像鸟背着天空,水驮着大地一样,大葫芦笙成为他的宿命。

俐侎人热爱音乐,他们削竹为笛,倾述衷肠。人类至今无法彻底突破的三大困境,孤独、痛苦与恐惧他们都遇上了,并且深陷其中,于是他们歌唱,有了一系列的古调。至今流传下来的三十多首俐侎古歌,差不多半数以上都在诉说这个民族古老的故事,让俐侎人的历史有了轮廓。

刚到窝索洼时,一路疲于奔命的俐侎人依旧心惊肉跳,差不多每个夜晚都有恶梦陪着他们,但他们实在跑不动了。当俐侎人把身上藏着的谷种拿出来,才发现它们因耐不住湿热熏蒸已经萌芽。窝索洼并非净地,乌木龙地区湿度大,瘴毒多,逃出了仇人的追杀,俐侎人又被饥饿、瘟疫、瘴毒和贫瘠围剿。为了在此扎下根来,他们土爰稼穡,刀耕火耘;伐木建屋,刨石垒墙。为了避免湿气和野兽的侵扰,就把房屋修建得高离地面。俐侎人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毫无怨言,也不曾再离开了。

俐侎人的神在山中,是色林里算不出年纪的老树,是泡着星星月亮的老井。

数百年后他们才清楚,乌木龙不在天边,它就位于云南省临沧市永德县城东北部,离县城德党仅103公里,距离市政府临沧112公里。

数百年的发展,让逃难来的俐侎人纷纷在这里扎了根,生儿育女,过着清贫却自由的生活。回过神来,他们才发现祖先的选择是正确的,再往西走70公里,就是热带坝子永康,水不深但气候异常炎热。寨子身后的大雪山常年云遮雾缠,前面是康家坝河,茂密的森林保证了河流常年有足额的水源。一块稍平的台地,三三两两立着参天杞木树,树上常栖身绅士般的白鹇。

乌木龙总面积197平方公里,年平均气温14℃左右,境内海拔1524米至3483米之间,相对高差1959米,用时下流行的语言叫“恒春之村”,一年四季里都有春天的味道。据最新统计资料,乌木龙乡俐侎人口占全乡总人口的36.38%。俐侎人这个族群在新中国成立后被划入彝族,作为彝族的一个支系,但保留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服饰、民俗、文化。在乌木龙这里居住着13个民族,以彝族为主体的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71.2%,俐侎人属于多民族里的一员,并不孤单。何况相邻的乡镇还有2万多的同族成员,主要分布在云县、凤庆以及一些与乌木龙相隔不远的村落。

社会的发展,各民族之间的融通,并没有完全“汉化”掉俐侎人古老的生产生活方式,他们仍然保存和传承着完整的俐侎歌舞、祭祀、服装、饮食等传统民风民俗。

2005年春,我第一次来到乌木龙开始接触俐侎人。当时的永德县文联主席对我说,俐侎人的“桑沼哩”很有特点,如果有时间可跟踪拍摄,一定出彩。到了乌木龙,才知道“桑沼哩”是俐侎话的发音,它是俐侎人的情人节。“桑沼哩”所透露出来的俐侎人特有的文化习俗让我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个契机也打开了我和乌木龙的缘分。

在乌木龙有许多河流,都细如鸡肠,根本无法照见两岸青山,俐侎人却始终相信,河流有神。若是要搭桥,先要与河神商量,让朵希说尽好话,才敢把木头横陈河上。每年还要有许多祭河神的仪式,硬要把一条条小河弄得充满悲情。事实上,俐侎人崇拜自然,崇信万物有灵,认为世间存在着无形的力量,主宰着族人的幸福安康,因此也就有各式各样的神灵和祭祀仪式表达着俐侎人对幸福生活的虔诚与向往。

在这片神谕的土地上,俐侎人并没有为诸神设坛造殿,或许是出于经济的原因。恰是这让我欣喜,善良的心灵才是神想居住的地方。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过:“神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形式上堆金砌银的寺舍如果缺失虔诚信仰,又怎么能揽下神灵呢?

祭山神、祭天鬼、祭田公地母、祭龙、祭火鬼,俐侎人还祭色林(树林),祭树林里的古茶树、树藤、杜鹃木、三叶草和密花。俐侎人深信被称作“达咪洗颇”的田公,就在地里忙碌着,他要盯紧作恶的大风,还要管住贪婪的害虫。被称作“咪洗嫫”的地母,她甚至会管到扬花的玉米是否含苞。俐侎人祭祀都需要专门的朵希来完成,程序是法则,不按规定不行。在朵希的指引下,田主地户要搭建祭台,生火烧水煮饭,进献飨神的茶、酒、家畜。或生祭,或熟祭,仪程繁复却不尽相同。

早期的俐侎人同样对未知充满敬畏和迷惘,臆断出万物身后的诸神或喜或怒皆与他们的生活有关。俐侎人的神在山中,是色林里算不出年纪的老树,是泡着星星月亮的老井。他们的门上只会插上麻栗树叶以示神已在此值更,而不可能贴上豹头虬髯、怒目圆睁的钟馗。

在诸多崇拜中,俐侎人对祖先的崇拜,与汉族大同小异,列祖列宗都有灵位置于中堂,或者相对清静的地方,除了年节供奉,条件好的人家每月初一、十五还会做一些简单的法事,焚香烧纸,表达对祖先的哀思与敬重。有了丧事的人家,必须请朵希诵经开悼、哭婆哭送、后人绕棺、捏制蜡偶进行供奉祭祀,设祖神台、祖神箩、蜡偶祖神等祭拜。朵希,也称先生,能与世间万物、神灵亡魂交流,不像汉人的祭司手捧掉了边的经书吟诵不停,俐侎人的朵希并没有经书能照着念,多以唱功对死者进行“开吊”,唱到了深夜,也会随便哼哼。据说朵希可以不停歇地唱三天三夜,这么长的古调没有书面记载,全凭背功,功夫了得。当然,内行的人说,朵希也有敷衍了事的地方,记不住了,就嗯哼过去,但谁也不会与之理论。

俐侎人相信万物皆有灵魂,人也不例外,人死之后灵魂还飘荡在人间,唯有朵希为其指路才能归宗认祖,进入天堂。亡灵按着朵希吟唱的《指路经》里的路线,爬过山坡,穿过山林,走过沟洼小桥,经过热闹的“三月街”再跨过一条江河,就能去往祖先居住的山寨,在那里和祖父母团聚。“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出逃的俐侎人,死后终于回归故土,先祖从何而来,魂魄就飘向何处。

回归路上这条身份不明的江,也许正是俐侎人古调中唱的仓皇出逃时自制竹筏横渡的那一条,它是一道路标,指明了回家的方向。来时与归去,俐侎人的灵魂都经过它。

当逐年越来越多的钢筋和水泥稳住了一间间离地三五尺的茅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当我挣脱生活的诸多琐事再次到访,恐怕在俐侎人间口口相传的老故事也会在天生桥、岩子脚这样的地方走丢。

我对乌木龙的理解,停留在喀斯特地貌间两条极不愿抒情的河流上。如果以猎奇的心态到访,注定在乌木龙是一无所获的。我每次去也只是庸常意义上的行走,同样带着猎奇的目光。当逐年越来越多的钢筋和水泥稳住了一间间离地三五尺的茅屋,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当我挣脱生活的诸多琐事再次到访,恐怕在俐侎人间口口相传的老故事也会在天生桥、岩子脚这样的地方走丢。关于乌木龙最美好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十年前的康家坝,彼时俐侎人黑里透亮的眼神曾给以我幽邃,而今正在变为对物质欲望渴求中的回忆。

而今的乌木龙与中国所有乡镇一样,都在被开发中。狭窄的乡街边挤进了加工厂与食品店,修理厂每天收留着摔得四分五裂的车架,而医院同样也在尽力医治想把摩托车当飞机开的年轻人。乌木龙也有堵车与拥挤的时刻,也有大兴土木的队伍,满足着俐侎人对现代城市文明生活的期待。只是有些迫切了,以至一条小街的各种管道填了再挖,挖了再填,没完没了。但总的来说,乌木龙除了少量的汽车尾气和扬尘,暂时还没有工厂的废气和污水,大地依然干净,河流尚未被污染。

在这样的地方我有过两晚过夜的机会,一晚看到了推开窗就差点撞上的月亮,一晚遇见了绕梁飞舞的桂花香,死皮赖脸地非要与我同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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