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远的,最近的

2015-09-14 07:04/
青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孩子

⊙ 文 / 指 尖

最远的,最近的

⊙ 文 / 指 尖

指 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散文》《美文》《读者》等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已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秘密》《雪线上的空响》等散文集。现居山西盂县。

到现在为止,我仅仅是带给他生命的人。

倒不是说我们不亲爱,不牵念,或者之间有隔阂,有分歧,而是我们很少推心置腹地交谈,或者用肢体语言表达爱意。这种情形,其实也像我跟父母,常坐在一起,说无关的话题,或沉默静坐,似乎彼此之间仅仅是为了度过一段共有的寂静时光而已。世上父母子女,最真实的关系或许就是这样,最近,也最远。

从同事们那里能听到她们与孩子之间通过电脑或者手机交流的趣闻逸事,每每,心里对自己生出苛责,也拿起手机试图给他发一条短信。给他发短信是件庄重的事,掐算好上课时间,休息时间,然后整理一下心境,之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按,仿佛每个字不小心都会跳走。一些寻常问候常常是我自己都觉得虚假敷衍,有时明明写下两行安慰的字,想到他不会觉得新鲜喜欢,甚至还要费心思回复我,便不发了。虽然按了撤销键,但总感觉他似乎都收到过。都说父母子女之间是有某种感应的,想到此,颇欣慰。

一直在说服他注册一个微博或者微信,他不屑,总说这些都是用来浪费时间的。“世上最自私者为父母”,他虽不点破,我亦知这全是我的借口,想通过其他渠道去了解靠近甚至干涉和影响他。今年他在新浪开了博客和微博,区区几条,全是关乎节气的图片。那些简单的图片,人物小小的,色彩淡淡的,像日本水彩味道。二十四个节气,从立春雨水惊蛰春分开始,到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结束,一年串联其中,忽忽就过完了。明年又循环了今年,以后又循环了以前。有时想,他在用一条微博来存留当下的一点痕迹吗?或仅仅是在向我报道一点平安的信息?会不会是他蓦然察觉时间的吝惜和紧迫?大学第一年,他曾注册过人人网,后来不常去,似乎是弃置了。一条“说说”至今记得:我妈说,只要你回来,天天都在过年。

前年他生病,我没打招呼连夜买了票从济南倒车去看他,宿舍里五个人都在上网,只有他去上课了。我从宿舍区一直走到西门的教学楼下。是十一月天,悬铃木的叶子在阳光里闪着光,街上人来人往,偶尔有桂花糕的香气传来,便想一会儿要跟他一起吃饭。又心急如焚,又压抑不住想见的喜悦,想发短信给他,又怕干扰他,便站在热天里热巴巴地看着里面等。后来常会想念那个上午,想念在图书馆门前他高高瘦瘦干干净净的样子,一种很亲近却很遥远的感觉,十一月的天有了八月的润朗气息。就像他回家时去火车站等,是看着所有的人潮水一样退去,他从高高的旋梯上下来,光影里闪闪烁烁地走近了,看到我,伸出长手臂挥一下,似乎说我来了,又似乎说看见你了。早年上小学,放学去接他,也总是成百上千的小朋友排着队从校门里出来,忽然就潮水般四散开来,忽然眼前就有了一个他。那时总纳闷为什么我总是无法在那么多穿着同样服装的小朋友中找到他,他握着我的手,抬头说,你不用找我,我能看见你。

那天去街上办事,路过街心,我也是随便一瞭眼,便看到了父母,他们茫然地坐在那里,偶尔跟身边的人说句话,或者扭头看看身边的人,眼前明明是个大世界,却什么也看不见。我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愣怔地看着我,喊妈,爸,他们迟缓地抬起眼皮,直到我坐到他们中间,他们方醒悟过来,我是他们的孩子,一个渐老着,疲惫着,麻痹着的孩子,无论到哪里,都会一眼认出自己父母的孩子。

这世上的人这么多,为什么我的眼里只有他们,是因他们给了我生命,是因他们将我抚养长大,还是因为他们责备和打骂过我,为我哭过笑过?这个问题,有时在夜里失眠时想过,但最终还是不明就里、不了了之。年轻时,我的父母就给过我充分的自由。那种自由是一种试探性的、经验性的成长财富,虽痛却足。如此,我效仿父母,同样也给自己的孩子充分的自由,诸如允许他可以在假期不回家,允许他自主选择喜欢做的事,鼓励他去谈恋爱。只有经历过,方能悟出生命真谛。寒假闲暇小叙,话题扯到将来的职业,他说:努力是关键,只有不断地努力,才能更接近机遇。从茫茫无措的此时,渐渐走向一个清明正确的处所,保持激进的,勇敢的,高昂的姿势,想来,是他的意愿。

早年我在离家几百里的城市里待过一段时间,每周给家里写两封信,写信的时候专拣好的说,但每次收到回信,总会缩在一个角落里或者将门锁住,涕泗横流。如今的女孩是每天跟家里人“视频”,买件衣服,吃点好吃的,都要拍给坐在电脑那头的父母看。相比,男孩子的姿势要摆得潇洒得多,从不腻歪,来电话短信无怪乎就是衣食短缺了。丈夫也说他上大学时,只有没钱花了才会给家里写信。但所有这些惯常的习性到了他这里一概消失,似乎他觉得联系是一种无法独立的表现,或许他原本是清风明月无牵绊的人,以沉默来表示着自己的安然无恙。有时我也想像别人那样,三百、二百地打钱,逼着他不得不给我打个电话?明知道他不是那种胡作非为没计划的人,我这样的想法显得狭隘自私。那次无意中拨了他的电话,正好他下课,那声“妈”让我羞愧了半天。

复拨那个尾数是65的电话号码,那里面是生养我的人的声音。

问:妈(爸)你忙什么呢?

答:看电视(看报纸)。躺着呢。

问:看什么电视(看什么新闻)呢?

答:《光荣大地》(体育新闻)。

问:你们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答:不知道,还没做呢。

问:家里缺什么不?菜和肉?

答:冰箱里都有。你要来吃饭?

我去了他们有时高兴有时不高兴,高兴的时候会说多吃点,不高兴的时候会说今天的饭真难吃。微信里有很多宣扬母爱无私和伟大的文章,每次读来都令人动容。但这世上或许并非所有的母亲都伟大无私,就像这世上很少有完美的人一样。

我在生育他的时候或许是将生命置之度外过,但如今想来,那更多的是一种不得已,一种没勇气违背俗世习俗的无奈,还有对父母的交代。当我拥有他,更多的时候我把他当成寄托或希望,这点于他是不公平的。我总觉得给予他生命,他就是我的私有财产。我不允许别人骂他,碰他,更不允许打他,某种程度上并不是因为爱惜他,而仅仅是因为他是我的,这些欺负和侮辱除去我,别人不能。即便他被人欺负,回到家我也会责备于他。在我,所有赋予他的不公,都是给我的。连接我们之间的那条脐带,在我的意念里从未在他离开母体的那刻被剪断过。

⊙ 曹 永·我热爱这片土地5

两件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记忆深刻。

一是写毛笔字。现在想来,他对那个老师是有抵触情绪的,那个从不表扬孩子的女老师更喜欢跟家长告状,但他并未因此不去写字班。倒是我觉得那里气氛越来越怪,以作业多为名终止了他的练字生涯。有一次他照例被老师告了状,据她说,他在上课的时候不好好写字,而是跟别人说话打闹了。那天批改的十张十六开纸上,只有两三个红圈,也就是说只有两三个字写得好。在路上我肯定是责骂他了,虽然遇见很多熟悉的人,我们假装很高兴的样子跟他们打招呼,但我们心里同样有一种不安。我是愤怒,他是忐忑。回来他坐在沙发上哭了。我一句句逼问他还想不想写,想不想,声嘶力竭的。我现在依旧能看见当初自己的那个样子,涨红着脸,眼神里装满火。在他面前这该是丑陋的母亲吧。

二是上了小学后跟着美术老师学画画儿,成为被欣赏的学生之一,并很快获得了一些奖项。那天我去接他,去早了,正好是课间休息时间,所有同学都在外面玩闹,但看不见他,进教室时,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托着个画夹在画。我说,怎么不出去玩玩呢?他头也没抬对我说,我嫌他们幼稚。那一年,他不过八岁。我慢慢地走出教室,心里的热浪一波一波的,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一个早熟的他。给他买了新衣服,星期天穿着去画画儿,回来的时候舅舅接他,或许是两个小孩子在一起会高兴,会兴奋,也或许是那天他得到了老师的表扬,也或许是新衣服使他觉得自己与以往不同。跑着下坡的时候,摔倒了。衣服破了,胳膊破了,膝盖破了,右手手掌破了。许多年后,我憎恨自己没有带他去医院包扎一下,因为他就那样回到了外婆家,在我赶到之前,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了,他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当然,那时候可能我心疼那身新衣服要心疼过他的疼痛,他受到我的责备,并小心地看着衣服上的那个洞。直到初中毕业体育考试他选了握力项目,我们才开始怀疑,那次摔倒不是简单的擦伤,很可能涉及了神经。至此,我对自己犯下的错,越发不能明言。

我老到快五十岁了,但小时经过的一些事却都无法忘怀,甚至随着年龄的老去,更加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我笔下的乡村,差不多都是记忆中的乡村。当然真实的样子不应该全是美好的。我跟男同学打过架,被女同学孤立过,我悄悄地哭过,甚至拿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对方的名字,像撕开对方般将它撕成碎片。

不知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凯的女同学?她是他学前班的同学。那天他的写字本撕破了,说是凯撕的。第二天送他去学校,我就闯进教室严厉地训斥她,直到她眼泪汪汪。班里其他孩子也都脸带愧疚,好像他们都加入过这次事件似的。现在想来,或许不是她一个人的错。那之后,我有了一个厉害的名声。到他初中,同学们都不敢上我家里来。毕业时他的同学家长帮他拉回来的书本,还是我上班路上顺便拿回来的。那个同学打电话跟他说,你妈挺好看的,看着不厉害嘛。这句话让我对之前的种种逞强行径后悔死了。

你的童年快乐吗?我逼仄的目光和胸怀中只有重视物质上的供给,从未问询过学校里所要独立面对的事件。而他也从不跟我倾诉。那次二豆说起自己的外号,差一点儿哭了。我问他,你哥有没有外号?二豆说,我哥学习好,有力气,他们不敢给他起。是吗?很多年以后,他才说,也有人给我取了外号的,是你们没听见而已。我只好说,小时候我也被人起过外号。村里人习惯拿父母长辈的名字来嘲弄我。他们把我父亲的名字臆想成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体的名称来喊我,每一次喊,我都着急得要哭出来,好像他们不只是在嘲弄我,他们是把我、我的父母长辈全部鄙视成一种物件似的。

他说,他们都是拿我的姓氏来取笑的,反过来我也取笑他们。男孩子的硬朗和强壮或许就在这里。他不以为一个诨名就能伤及皮肉心灵。

我一直以为他性格绵软,温和。很多人说像女孩子。我其实最厌恶他被别人这样说。直到现在,上大学以后,渐渐显露出硬朗的做事风格,才发觉是我的容忍度不够。时间是最公正的法官,它最终会还原本来的真实。就像我貌似强硬的性格,不过在这世上度日所必须披挂的斗篷一样。而他,是用另一种外表来显示给世人的。

他不反驳别人,说优点,说缺点,总是笑笑,或者点头,嗯。那天去父母家,过马路的时候,他突然伸出左臂挡住了我。那是一条多么有力的臂膀啊,我惊讶地抬头,才发觉他已高出我半头。面前车流滚滚,身边人来人往。那一年,他小学毕业。暑假里,我们去绵山,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我,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突然比自己的妈妈高出半个头,那是怎样的感觉呢?世界徒然在面前矮下去好几公分,你突然就看到了之前你从未看见过的事物本质。后来在一本书上,读到青春期的男孩,一夜之间会觉得自己变得强壮高大起来,会觉得一切都虚弱不堪,甚至生出要拯救世界的决心,这种力量和责任是男孩子天生就有的。

他很快进入叛逆期。整个初一,只要一回家,就会莫名其妙地生气,有时甚至不吃饭,或者只看电视,不做作业,我不能责骂,因为我只要一说话,就会被顶回来,那时,我们都像两把枪,直指着对方。他的成绩开始滑坡。我有时会骂他,但换来的是他更强硬的抵触。于是,我们和平谈判。谈判的结果是,家里要养一条狗,成绩保持前三名。成交。一只狗在楼房里生存,是我所不能想象的。我印象中的狗,蹲在高大的木门前,悠闲地晒太阳,偶尔满腔满嗓的吠声。显然我有万分的不情愿,但当时更多的是在敷衍。

冬天,他的成绩已经滑下前三。

我从未担心过他的学习成绩。在我看来,他的一切就该是顺理成章的,因为他聪慧、刻苦、自律,这些都是我所欠缺的。时至今日当我面对那些小心翼翼的家长,我为自己曾经的举动羞愧过。是因为遇见两个熟人,问起各自的孩子,他先问的。我说我孩子能考上高中。他惊讶地说,那你孩子学习好。另一次是他读高三了,对方问他的学习怎样。我说能考个“一本”。也惊叹了半天。估计没有家长如此不自知吧。有时想,是他太好了。他的存在,冲淡了我的失意和缺失,放纵了我的自私。

感谢小狗莫莫,它的到来也把他的温和懂事还回来了。那一年,他读了秋元先生的《再见,可鲁》。从此他成为一个快乐的男孩,一个懂得爱和宽容的男孩。

“记得那一天,上午时天空飘着几抹乌云,正如我那时的心情。那些天里,临考紧张的气氛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每天都面对着一本本高如小山的复习题,而我的心里却杂乱无章,非常郁闷。”

“中午回到家里,放下沉甸甸的书包,往常这时候妈妈总会端来一杯水,再让我到饭桌前去吃可口的饭菜。而那天却没有,只是一个人在厨房里慌乱地做饭,还告诉我今天是因为打扫房间才误了做饭,午饭可能会晚几分钟。虽然只是晚了几分钟,但我觉得那是一个借口,所以就故意与她作对,我一直觉得这是做妈妈的义务啊,怎么能因为饭菜而耽误我学习呢?”

“上学时,我摔门就走出去了,丝毫不顾及妈妈的感受,心里仍然充满对她的怨恨和指责。妈妈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在与我生活这么多年里,从没有考虑过自己过好与坏,只是一心让我吃饱穿暖。每当望见母亲做家务时那辛苦的样子,我总是有种心酸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窗外乌云密布,不久就下起了大雨,地面上很快就积起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心里想着这样大的雨,怎么回家呢?”

“放学了,只好硬着头皮冒雨冲出去,远远地看见一把熟悉的蓝色的雨伞正向我急急地走来。我一下子看清,伞下的那个人,正是在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我的妈妈。她跑过来问我湿透了没有,眼里全是关切和担忧。这时我再也忍不住,悄悄地哭了起来,还尽量不让妈妈看见。我和妈妈拥在伞下慢慢地走回家。”

——摘自他的初一日记。

他为一个女孩哭,那是初三。

是个雨天,我们缩在屋子里,暗淡的光线使人迷惑。说起学校里的事,说起他的苦恼,说不愿意跟现在的同桌坐在一起,更愿意跟那个女孩坐在一起,会感觉学习很快乐。后来他站起来,去了卫生间,我知道他是流泪了。

差不多跟他一样大的时候,我已经上班了。那时也懵懂地恋爱。收到别人的信,不知该怎么办,就给母亲看。母亲笑呵呵地笑话我,给我出点子怎样回信。想来每个人都会遇到过无法面对的初次。他也一样。但我担心早恋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很小的时候就灌输给他外面世界阔大美好的观念,会说那里的风景多美好,人多么有教养,男孩多么英俊,女孩多么漂亮。其实这是一个心理暗示,让他忽略身边喜欢的眼神,专注走路。而那条路,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那更像一个幻象。

他不可能不被人关注。而他那么敏锐的心,不可能感受不到。当然,我无法说错和对,我只能说,在一个班里,下课的时候还能说说话,同桌不同桌的也没什么关系。我轻描淡写的回答他失望过吗?他当时的回答是,也是哈。有豁然开朗的意味。

到现在,他跟那个女孩还是好朋友。我虽然还有几分担心,但又有放心。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如果从未蹚过小溪,怎么能跨过大河?如果从未失败过,怎么获取成功呢?上次回来,我妈问他,有女朋友了没?他说没有。她说,没遇到说得来的女孩吗?他说,当然有,但没到那种程度。后来他又说,学校里找对象不现实,毕业以后分不到一起,那不是浪费时间和感情吗?

我倒不这样认为。或许还是自私在作祟,总想有个人,在异乡陪伴、关心,使他不至于孤独。

母亲从不喜欢我买给她的衣服,不只我的,连妹妹买给她的也不喜欢。甚至,她自己买的也不喜欢。有一次,她象征性地试了试,连包装袋就扔到阳台上去了。第二天,那件衣服还在阳台上,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星期后,那衣服的包装袋上落了一层灰。我突然感觉到异常伤心。

十一月的凤凰街,小饭店吃饭,他点的全是甜味的菜,说,点的都是你喜欢吃的。我突然就彻底原谅了母亲。

每个生命都是单独的个体,反映出来的,都是片面的,即便熟悉的人,至亲的人,都无法把全部的自己展开,陈列品那样,让其他生命个体一点一点地透视和了解你。你给他那一面,他就会关注那一面。在他,我只是一个母亲而已,其他角色都不足引他注意。

我说好,很喜欢。并坚持将那些甜得令人生腻的饭菜全部吃掉。我把我想象成母亲的样子,因为爱孩子而生出的满腔温馨油然而生。我喜欢所有他给我的东西,一袋小吃,一个饰品,一包茶叶,包括一本书,一部下载好的电影,推荐的一首音乐,一篇文章,一幅图画,毫不做作,不掺杂质,用心地喜欢。我在《黑天鹅》里惊悚,在《狼的孩子雨和雪》里哭泣,在《怪化猫》里重温生命中随处可遇的场景,在美芙的歌里找到慰藉……每样他推荐或者赠予我的,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还代替我买东西给我的父母,他们对他的喜欢要超过我,当然,这是血脉的缘故,还因为他令他们安心和骄傲。

我依旧会买东西给我的母亲,怕她不喜欢,就带着她,让她挑自己喜爱的。尽量将遗憾缩成最小,让欢喜扩张到最大。我们缓慢地走在商店里,仿佛他也在身边。

有时想,与其说我给了他生命,莫若说,是他在不断矫正我的生命,使我越来越成熟,越能包容,越懂得爱的意义。

同事给了菜汤的方子,用于减肥。

那是到现在为止我觉得最难喝的汤,甚至不如一味中药。

其时他十岁,看着我喝汤时的样子,说,好吃和不好吃的食物效果是一样的吧。

那句话,让我放下了汤。是,贪食是所有人增肥的原因,你不贪它,它便不会把多余的东西给你。

他是我敬佩的人。这话我从未跟任何人说起过。他的自律能力之强,常让我汗颜。在饭桌上,他是那个吃相最优雅、食量最节制的人。再好吃的菜,从不会多吃一口。再好的玩具,只要我不同意便不要。到现在依旧是,买东西会买最好的,但从不会没有计划地去买,也不会频繁购买。

有一天遇见过去的一个邻居,她孩子在北京上学。话题从学习说到习惯,最后扯到找对象。她说,她闺女曾说找对象就找你儿子那样的,他是那种懂得担当有目标的好男人。

我笑了笑,不知如何搭茬。

旁边一位老一点的阿姨说,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原来,他,还有我在他们眼里会这样优秀。

一直以为,觉得他好,是因为我生的,是因为我养的,是因为我爱的,想念的,牵挂的,是私自的。原来,他的好里也有我自己的好在里面。

二豆说,我哥真实的样子从未在你面前袒露过。我联想到“调皮”“霸道”“不讲理”这些词汇。那么,他真实的样子是什么样呢?

十一

与父母相比,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小孩了。

他们说是因为我到了做祖母的年龄了。

母亲在街上坐,回来跟我说,今天看见一个小孩,圆嘟嘟胖乎乎的,像我儿子小时候的样子。

我在公交车上,也喜欢看小孩子,他们安静或不安的神情之中有我熟悉的东西。这些都曾经是他的。而更有甚者竟然说快点老吧,也好推着孙子在公园里乘凉。

连丈夫这样一个孩子小时候抱他都有几分恐慌的人,现在都在关注小孩了。真是件可笑的事。

因为近,上班间隙,我也会抽空去看看父母,看看他们在做什么,昨晚有没有不适,或者今天有什么嘱咐。这种近是很奇妙的一种近,是看着他们走向悬崖而自己情愿跑向他们的一种近,是刻刻分分复制和相似的一种近,是表情、姿态摆动的速度和某些看法的近,其实也是生命距离的一种近,一种要靠近某处时人们无法阻止的近。离他们越近,离他就越远了。这种远,是我愿望里的一种远,他就在远方城市,永远年轻有活力有梦想地远着。

纪伯伦说: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晚上做梦,都是他的小时候。那时我的父母也还年轻。他们没有白头发,腰杆还挺直,我还有红润的脸,窄窄的腰身。他是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穿那件淡花罩衣。但是,须臾就从我视线里消失不见了,我心急如焚,找遍所有的地方——那些地方,有我小时居住过的村庄,羊圈;有怀孕期间居住的老社区,一截残墙,一个土洞;还有我们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旧屋子,屋外的大院,楼体后面的窄街,所有的地方都没有他,喊到声嘶力竭,泪水滑过我的脸庞……后来,梦里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知道他好好地在离我千里的城市里读书。但闪念间又跌回去了,我看见自己沿着街道、西关桥,在人群中焦急而仔细地寻觅,恍惚有他,又恍惚没有,那些脸和身影越来越模糊。就像那年他没考好,独自一人去了外婆家一样,我最终敲开了他们的门,我的父母,神情恍惚,苍老得不堪一击。

我大汗淋漓地醒来。窗外,浓夜稠密,细雨连绵。身边空无一人。

想起晨间读到的句子:相爱之人,终究难逃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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