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绿的声音

2015-09-25 06:59曹洁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鸟儿

被一阵阵鸟鸣唤醒,晨曦透过白麻纸照进窑洞,柔软嫩黄。在这样的天籁中醒来,是一件多么清逸的事。这声音清洌、清婉、亲切,入耳沁心,绿绿的,染了凉薄的眼。它喧腾地呼唤着你,对季节的迟钝也被唤醒,舒展身体和性灵,才真正觉得春天来了。

轻嗅着染绿的声音,欣欣然,去看鸟儿。布谷、麻雀、燕子、喜鹊,以及说不出名的小鸟儿们,树林中、草丛里、屋檐下,飞旋、做窝、生子,一点儿也不拘束,一点也不掖着,一点也不害羞,一点也不怕生。它们栖息在树上,与枝丫融在一起,只听得鸣叫声,却无法捕捉到身影。待你靠近去看,却倏地飞走了,停息在另一棵树上。鸟儿三五只不等,聚成一个群落,又一个群落,像是一家人,又一家人,欢欣、热闹、喧腾,叫融了冰雪,叫暖了冷风,叫活了树干,叫出了新芽。这些乖巧的精灵,相生共荣,是乡村世界里迷人的宝贝。

树,是鸟儿日落夜息的依托,也是它们一声声喊出的春天。

村子中央有一棵硕大的老榆树。每到傍晚,成群结队的鸟儿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从四面八方飞向老树,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诉说着独属它们的情话。这样的群体对话会持续很久,整个村子都充满了悦耳之声,直到夜色完全暗下来,才渐渐停息。你可以想象,一树的枝干上、叶丛中,鸟儿们密密麻麻地睡去,那是怎样温暖幸福的意境。待明朝,它们又各自分成小家,觅食、戏玩、远行,但只这一日,从不会在外过夜,不管多远都要回来,在老树的枝头安睡。它们是老树有声有色的孩子,老树是它们集体回归的家园。

鸟倦飞尚且知还,何况人乎?

在乡村,唤你醒来的不只有鸟儿,还有富有乐感的轳辘声。一清早,每一眼水井旁都是极其热闹的地方。村民们趁早挑水,却并不着急,他们三三两两地走着、聚着、说着,每家每户,大大小小的寻常事都是喜乐。你一言,我一语,共聊喜庆事,共享好心情,没有秘密,没有嫉妒,更没有忌恨。不像住在鸽子窝的城中人,对门邻居也不知姓甚名谁,老死不相往来。有时,还会有一腔陕北信天游悠长而起,和着辘轳的节奏,从水井深处泛起,直飘到黄河对岸的山西。这样和善融洽的拉家常,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你走了,他来了,井边人不断,辘辘声不断,乡音不断。辘辘一圈一圈地转,一轮一轮地响,伴着清粼粼的水声,被高远的天地吸纳了。聚上大半早,大家才慢慢散了,各回各家,扁担晃悠悠的,晃出小小而甜美的幸福。

独留我,站在空荡荡的井台旁,发愣。这个世界本来一样,或者,人的世界本来异样?难说生命意趣何为大小、何为尊卑,他们就是这样宽厚、包容、友善,真实率性地活着,想说就说,想唱就唱,想拉长声音喊一声就扯着嗓子吼,甚至不过大脑、不假思索。不是没有理性,就是天性,是生存冲动的质朴外显,活出天性,活出真性情,也活出大心境。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争名夺利,没有喧杂吵闹,宁静安然,善意亲和。黄河的水不干,他们的幸福就不干,湿漉漉地,挂在眼角眉梢。可惜,滔滔大河水位已明显下降,水面比过去窄了很多。探到井边往深看,水质清泠,一波一波,荡得入深。

沉在井底的思绪,被“咩咩”地叫声唤起。这是一个庞大的山羊族,主人很细心,栅栏高低适当,疏密有致;顶上搭有木棚,盖着防雨布;地上铺着松软的黄土,打扫的干干净净。几只小羊羔,洁白如云,伸手去抚摸,柔软的像羽毛。它会看着你,用小巧的嘴巴,轻轻含住你的手指,眼睛如婴儿,本初、纯净。爱默生说:“婴儿期是永生的救主,为了诱使堕落的人类重返天国,它不断地重新来到人类的怀抱。”古人以“羊大为美”,其实羊儿不只美在硕大,也美在良善温顺的天性。我与它们微笑对视,以指尖儿为脉,吸纳这洁白的祝福。

栅栏边儿堆放着草料,多是被砸碎的植物干茎,干巴巴的。没有青草的季节,母羊也只能吃这干涩的柴草,滋养生命,哺育孩儿。两只羊儿,一大一小,大的壮硕,小的毛茸茸。小羊双膝齐跪,嘴含乳头,发出低低地嘟囔,眼睛望着母羊;母羊倾着身子,尽可能让乳儿吃得舒服。母子同乐,幸福的“咩咩”叫着。万类同性,我确定那是幸福的声音。小时读古文,读到“羊跪受乳”,不甚解意,后来亲见,方知晓深意。“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咩咩”叫声彼此应答,是母亲在呼唤孩儿,也是乳儿在回应母亲。站在栅栏外发呆,幸福着相依相亲的幸福,不忍打扰它们。

终有另一种声音打扰到我,那是远近相闻的鸡犬声。村落很大,鸡犬相闻,此起彼伏,点透了宁静。这里的狗温驯和善,做了老人和孩童们的玩伴儿。这里的鸡不吃饲料,白天出来吃食,夜晚进窝睡觉;不像圈养在厂棚里的鸡,没白天没黑夜,被日光灯照着,不停地吃食,不停地长大,不分雌雄,不用孵卵,只作为一块肉,三个月即被宰割,以果人腹。丰子恺有幅漫画,题为《冬日的同乐》。素淡的画面上,一老翁,身穿厚厚棉衣,双手筒在袖里,一顶棉帽,几缕胡须,满脸慈善;孙儿偎依身旁,双手端着小盆,盛些粟粒,鸡妈妈正招呼一群小鸡吃食,一只公鸡在近旁看护;一只猫蹲着,一只狗卧着。整幅画不着一字,却满溢着暖暖的阳光,人畜同处,暖于冷冬。如今,唯有乡村,尚见这温暖的人间之象,给村子添了些古味。陶公记“鸡鸣桑树颠”,这里是“鸡鸣枣树颠”。黄河滩上,一片又一片枣树林,是农人们精心侍弄的孩子,春来,应和着一声声鸡鸣,就要发芽了。鸡犬之声,不只鸣叫在枣树颠,还越过河水,与对岸的鸡犬相闻,在黄河水底密密地挽起。秦晋之隔,以大河为界,鸡犬却能声传东西,化远为近,融为一处。

天下子民常做有形的分界,大地万类却不会以地域归属。这无以企及的和融之境,是自然的高贵,也是人类的卑微。

穿过枣树林,爬上高高的山坡,远山近峁,尽收眼底。天下黄河,一道又一道水湾,与大山相依,亘古不离。山的背后,另一个黄土高坡,也是这样的世界:孩童眼里有幼儿的好奇,少年脸上有孩童的天真,成人对话中有偶尔的娇嗔,老人神情里有憨态可掬。夕阳西下,静听涛声。春暖冰消,一个太阳在天空,一个太阳在水里;一个比一个红,一个比一个热。乡村笼罩在一片橘黄的柔软里,渐渐浓,渐渐淡。一种声音隐在遥远,只说:“相看两不厌。”坐在村庄的怀抱,将目光收紧,想盛装古往今来的温暖。这不是贪婪,只想靠近土地,看看山川河流,看每一段潜行的时光;也看一棵树的模样,看一块石头的棱角,看一只鸟儿的眼睛,并借以扣住山河的脉搏,细数沧桑的年轮。大概,这才是靠近真实的生命悲喜。

天地入眠,万籁有声。这声音被原汁原味的颜料染过,染得绿绿的,你不得不倾心。这淳朴自然的声音,染绿了天,染绿了地,染绿了乡村每一个角落,也染绿了每一颗游子心。这里,没有不夜城的喧杂,没有霓虹灯的炫目,只一个黑黑的世界。青黑的夜幕上,满锲着一颗颗星星,它们是苍天的眼,白天睡去,晚上醒来。

村庄睡了,我是她醒着的一双眼睛。木格子窗棱外,一场雪如期而至。

◎曹洁,女,笔名如水,陕西清涧人。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中国散文华表奖、当代最佳散文创作奖等。出版文集《素履》,有作品收录于《当代优秀散文精品集》《二十一世纪十年精品选编》等多个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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